XL女人

嘉男，本名孫桂麗，先后從事過地方志編纂，政府機關(guān)秘書、報刊編輯等工作。在國內(nèi)各級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近二百萬字。出版長篇歷史小說《風(fēng)定落花深》（合作）、中短篇小說集《水做的樹》。多篇小說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及“年度小說選本”。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現(xiàn)居威海。

人世間的某些不公平，上天自有平衡的辦法。

就說穿衣這種小事吧，像林幼芳這樣年過四十依然楊柳細腰的女人，不高不矮，L號身材，衣服最好買了，穿什么都好看，多少女人羨慕嫉妒呢。可她暗地里苦惱著：哪一次購物，是痛痛快快的呢？哪一次不是猶豫著，思量著，端詳著試衣鏡里又添了別樣光彩的自己，心里卻在量算著衣服的價格與錢包里單薄的紙幣？而她的科長向華呢，錢包大腹便便的，除了粉紅的現(xiàn)金，這卡那卡的，又插了一排，每次買衣服，只要林幼芳說好，向華的金魚眼眨都不眨一下，不管多貴，說買就買下了?？上蛉A也自有她的苦惱。她穿XL號的衣服，遇到瘦款版型的，還要再加一個X，結(jié)果是，要么沒有那么大的；要么有，可穿上不是那么回事，不好看?，F(xiàn)在流行小衣服，膀大腰圓的女人想趕時髦就不那么容易，經(jīng)常的情形是，兩人一起逛街，看好哪款衣服，向華首先開口問價，賣家瞥她一眼，懶懶地說：“這衣服你不能穿，她能穿?！辟u家對林幼芳揚一揚下巴。向華便有些尷尬，有些隱隱的妒意和惱意，拉著林幼芳就走開了。林幼芳就有些過意不去，而那件衣服，她也就打消了試一下的念頭，除非一見鐘情，實難割舍，她才痛下決心。

不過，在這個以錢權(quán)為重的時代，在這個憑衣帽取人的社會，到底還是向華占便宜。她丈夫可是一個實惠大局的局長，權(quán)勢大，名頭大，她在單位能混上科長的位置，跟她丈夫的光環(huán)是撇不開的，在整個區(qū)府機關(guān)，她也是人們時常要議論一番的人物，都知道她是誰的老婆嘛。與之相匹配的，她開車上班，她穿名貴的衣服鞋子，她也經(jīng)常跑美容院，做什么美體與面部皮膚護理。雖然她人高馬大，身板厚墩墩的，經(jīng)過這一番倒飭，倒也有些模樣了，最主要的是，腰桿挺得直，有一種張揚的蓬勃四溢的氣勢。

若說形象，認真計較起來，林幼芳在機關(guān)里是數(shù)得著的，但她就是缺少向華那種氣勢。她擠公交車上班；她的衣服雖然得體漂亮，可都是便宜貨；她只是個普通科員；她的丈夫在一個不景氣的企業(yè)里熬著，不能給家里多掙錢。這一切，都讓她腰軟，難以如向華那樣硬挺起來，生出那種咄咄逼人叫人不可小視的氣度。早晨出門前，林幼芳還跟丈夫生了一場氣，原因是她出差一個星期，昨晚到家一看，臥室里被子根本沒有整理過，客廳里瓷磚地上都是瓜子皮，廚房里亂得沒處下腳，灶臺上堆滿了沒有洗的碗筷盤子。其實，這是常事了，早都習(xí)慣了，她看不慣的是丈夫那種臨出門的樣子，那不是去上班，是一頭牛或一匹馬就要去往屠宰場。這世界是男人的舞臺，一個男人就得拿出斗志去打場子，可身邊這個男人老是唉聲嘆氣的，單位里受的氣也帶到家里來，坐在沙發(fā)上陰沉著臉。而高興的時候，就是吃著瓜子看電視，什么也不想了。體諒他上班路遠，兩人把全部積蓄拿出來，買了一輛小汽車，一直是他開著，林幼芳仍是步行上班?？汕樾尾]有什么改變?？吹侥腥藥е鴮挝坏目謶趾蛯ぷ鞯膮捑?，不情愿地走出家門，她再次提起心里一直存著的一個念頭，讓向華跟老公說說，把這男人安排到那個實惠的地方去。很多現(xiàn)實的問題擺在那里，兒子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找工作要錢鋪路，結(jié)婚要買房子，做父母的起碼得交個首付吧。

林幼芳一路走著，想著這樁心事。她肩上挎著自己的包，手里拎著一個精致的牛皮紙袋子，里面是這次出差時在北京給向華買的一件中長款毛衣開衫。秋天日益深了，這毛衣正好用得上。難得能遇上向華穿著合適的衣服，XL號的，她果斷地買下來，因為向華也曾給她買過衣服，她也有求于向華。在單位里，林幼芳惟一讓人羨慕的，就是她的審美水平，而這審美又具體落實在購物上。因此，向華才跟她走得很近。向華是后來到這單位的，一來就帶著那種由諸多優(yōu)良條件堆積起來的氣勢，但形象上并不出彩，衣服都是高檔名牌的，做工料子講究，可裹在她身上，多顯得笨拙。林幼芳冷眼看著，暗想可惜了這前世修來的福氣。向華很快發(fā)現(xiàn)了林幼芳的打扮才能，卻并不露什么聲色。起先，兩個人是暗地里比，一個有錢，買得貴，買得多，總能碰到對的一次；一個會淘，可以少少許勝多多許。有一次，林幼芳買了一條連衣裙，同事小邊直夸好看，問在什么地方買的，林幼芳說了，向華卻沒什么反應(yīng)，但是第二天，向華也穿了同樣的連衣裙來了，一點也沒擔(dān)心撞衫，因為機關(guān)里，就是林幼芳這樣必須要省儉的女人，也是一天要換一身衣服的。那天，林幼芳與小邊對視一眼，無聲地笑了。再以后，幾個女人往往一起逛街，林幼芳不知怎么就成了顧問。

這件毛衣開衫，林幼芳猜向華一定喜歡，會把她穿小穿瘦。想著向華那瞬間滿足的樣子，林幼芳心里也亮起來。只是她還拿不定主意，是一到單位就送她辦公室去，讓她一上午有個好心情，還是午飯后從食堂回來再拿給她，前者有點太是回事，后者要自然得多。至于有求于她那局長丈夫辦的事，找個合適的機會再說吧。

進了辦公大樓，林幼芳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咔咔咔響著，均勻的節(jié)奏將她送往走廊的深處。路過一些開著的門，她邊走邊跟里面的同事招呼著。而她所在的科室的另一間屋子，小邊正在擦桌子，一抬頭，喊了一聲：“林姐，你回來啦？”林幼芳應(yīng)了一聲，沒停腳步。小邊便追到門口來，壓低了聲音：“林姐，你過來，我告訴你一件事?！绷钟追贾坏猛嘶貛撞?，進了只有小邊一人在的辦公室，還有個同事沒來呢。

小邊臉色神秘：“你這幾天沒跟叉愛露聯(lián)系吧？”

叉愛露是小邊給向華起的外號，當(dāng)面，她們肯定叫向華為向科長，背地里就叫她叉愛露，因為，每次去買衣服，向華總問有沒有XL號的，這個X，她從來不說英文讀音“愛克斯”，總是說成“叉”，而L，是一直按英文讀音來說的。這樣嘴巴上省點事。她們還進一步分析過，向華的身材是XL號的，老公的官職，家里的房子，日子的舒服程度，都可說是XL號的。

此刻，林幼芳一頭霧水：“沒有。我回來還沒見到她呢。怎么啦？”

小邊用勉強聽得到的氣聲說：“她老公被雙規(guī)了?！?/p>

“啊？！什么時候，什么原因？”林幼芳瞪大了眼睛。

“四五天了，貪污受賄，數(shù)額巨大，包養(yǎng)小三兒小四兒?！?/p>

林幼芳呆了一下，才說道：“這消息一點新意也沒有，不過挺讓人吃驚的。”她立刻想到手里拎的禮物，便盡量不顯眼地貼在腿上?！八裉靵砹藛?？”

“這幾天都沒來……”小邊還想說什么，另一個同事來了，她閉了嘴。

林幼芳打個招呼，向自己所在的辦公室走去。路過向華的辦公室，見那扇掛著“科長”牌的門，緊閉著。她停頓了一下，看一眼垂掛在自己腿邊的手提袋，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處理這件毛衣了。

辦公室里，一個男同事正在上網(wǎng)，抬頭望一眼林幼芳?！芭?，你回來了。向科長的事，你聽說了吧？”

“剛聽說。聽說這幾天沒來上班？”

“她不是到了內(nèi)退的年齡了嘛，差幾天，出了這檔子事，就回家待著了。”

“哦。”林幼芳知道向華到站了，可沒想到已經(jīng)這么迫近了。“她沒事吧？”

“沒事?！?/p>

林幼芳松口氣。想這世上的事，起伏不定，神出鬼沒的，出去才幾天，單位里就是這樣詭異的氣氛。可是，她得先到主管上司那兒去匯報，還有一大堆的材料堆在辦公桌上，等她處理，她沒有時間發(fā)呆，也不好多打聽向華丈夫的事。在主管上司的辦公室，匯報完出差的情況，以為那領(lǐng)導(dǎo)會說說向華的事，但他只字未提?？剖依锟崎L不在，工作上的事誰來代管呢？無從猜想。

回到辦公室，忙了一陣子，林幼芳的腳，不小心踢到了一直放在腿邊的手提袋，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可這就像一個鬼鬼祟祟的物件，在她心里魚一樣游動著，攪得她多少有些不安。昨天，這還是一個體現(xiàn)閨友之情的東西，現(xiàn)在一下子成了一個令她頗費思量的難題：還有必要把這份禮物送出去嗎？

向華的丈夫被雙規(guī)了，向華是否也被監(jiān)控了？那么，再跟她聯(lián)系，既不方便，也會被嫌疑呢。

林幼芳去了一趟洗手間，路過向華緊閉的辦公室，心里空了一下，迅速地，又有什么東西擁堵上來。平日里，這門總是開著，要是見向華閑著，她會隨意地走進去，兩人閑聊幾句。此刻，她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發(fā)出的咔咔聲響，也讓她的心空落落的，向下墜著。而躲在家里的向華，會是怎樣的心情呢？向華的丈夫，林幼芳從未見過，根據(jù)向華片言只語介紹的，好像是個挺有氣魄、挺有能力的人，這點是肯定的了，這個世界，做好事需要能力，做壞事是更需要能力的?？捎腥说哪芰?，為什么要被魔鬼利用呢？林幼芳再次想到一個常理：人世間的不公平，上天自有平衡的辦法。要是有人看不到平衡在哪里，那是他的觀察不到位，或者看問題的角度太單一。她的丈夫沒本事，沒能力，他們的日子過得不舒坦，可他們心里踏實，沒什么可怕的。向華的丈夫本事過于大，膽子比本事還大，結(jié)果呢？也就是這種時候，向華這樣的女人不值得羨慕了。

中午去食堂吃飯，林幼芳的耳朵里，塞滿了關(guān)于向華及其丈夫的那些毛絮般的議論?！拔梗犝f沒有，向華她老公到底關(guān)在哪里？”“誰知道，是上邊專案組來人帶走的，直接就從辦公室?guī)ё吡?，關(guān)在哪兒誰都不知道，只知道不在本市，就是市長也救不了他?！薄八降棕澚硕嗌?？”“傳說有上千萬吧，傳說在周圍幾個縣城都有房產(chǎn)，傳說每個房子里都住著一個情人?！薄澳撬窃趺磾÷兜哪兀俊薄暗米锶肆?，叫人偷偷告了唄?！薄跋蛉A知道她老公干的事嗎，知道那幾個狐貍精嗎？”“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吧?！庇腥饲靡幌虏讳P鋼組合餐盤，接話說，“能一點不知道嗎，跟著沾了多少光！”說這話的是個女人，林幼芳瞟過去一眼，見那女人撇下去的嘴還沒有復(fù)原，法令紋已經(jīng)很深了。幸好向華年齡到了，不必天天在單位耗著了，否則如何抬得起頭來，聽得下去這些議論？而人們要是不談?wù)擖c什么，憋著該有多難受。

林幼芳端著餐盤躲到一張沒人的桌上。向華是她的科長，她是向華的購物高參，兩人在眾人的耳目里，關(guān)系還是不錯的。她怕別人跟她問起向華，她什么都回答不了，也不想跟著一起說三道四。剛坐下來，小邊端著餐盤顛兒顛兒跑過來，撲騰坐在她對面。

“林姐，可真巧，叉愛露的老公出事兒，正好她也到點兒了，不用來上班，要不你說，她怎么待得下去？”

“唔?！绷钟追伎吹贸?，小邊在壓抑著一股興奮。這是個小個子女人，在向華面前，她一點也占不了贏，但在林幼芳面前，她還是有一點可驕傲的資本的，聽說她丈夫在開發(fā)區(qū)管委會當(dāng)一個什么處的處長。

“這回你要趕快活動啊，弄個科長實職還是有希望的，要不是叉愛露，你早就是科長了?！毙∵厡⒁簧酌罪埶瓦M嘴里，看著林幼芳。

“別瞎說，小邊，還是我自己沒本事。”

林幼芳低頭吃飯，不愿談起這事。心里一片陰影又飄過來。前些年，她是有這個晉職希望的，論能力，論工作量，大家都是看到了的，群眾打分，她的分數(shù)最高。她自己也以為那職位非她莫屬，可是公布結(jié)果的時候，竟然是才進來不久的向華。有什么可說的呢？誰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F(xiàn)在提拔干部，誰看你干得怎么樣呢？機關(guān)里這些女人，但凡有個一官半職的，哪個不是有靠的，要么是老公，要么是情人。一晃這么多年，她竟再也沒有升職的機會。她有時心里仍不平衡，但也無奈，沒有那樣一個有權(quán)有勢能幫自己的老公，自己也沒有本事去鉆營，她爭不過別人，還想那些沒用的做什么？至于向華，她開始是略略地恨過的，所以，她冷眼看著那官太太穿得像個暴發(fā)戶，但在后來的接觸中，她知道這女人還是不錯的，挺大氣的，由于午休的時候經(jīng)常一起去逛街，使得兩人的關(guān)系也親密起來，也便有了些許物質(zhì)上的往來，向華有時把家里過剩的東西，比如東北大米、花生油、火腿腸、奶粉核桃粉什么的，開車送給林幼芳。林幼芳和丈夫當(dāng)然也消耗不了這些東西，主要是兩邊都有老人，還有日子不濟的兄弟姐妹們，總用得上。

所以，林幼芳現(xiàn)在心里也別別扭扭的，吃過的，用過的，多少也沾了向華的光，也就是沾了她丈夫的光，沾了貪官的光，心里虛虛的，弱弱的。

“噯，你別不當(dāng)回事兒，”小邊用筷子敲敲盤沿，“找找領(lǐng)導(dǎo)，該送就送?！?/p>

“送給誰，怎么送，送多少？”林幼芳白了一眼小邊，但對小邊的關(guān)心，還是心懷感激的。

小邊低頭夾菜，嘟囔一句：“反正你得抓緊啊，這可能是你最后的機會了?！?/p>

這倒是現(xiàn)實的問題，再有幾年，林幼芳也五十了，就是有那個位置，組織上也不會考慮她的，這次的機會抓住了，職位再升一格，退休時待遇不是更好嗎？那樣她心理上也覺得安慰些，一輩子的工作沒有白干?？墒?，實在講，她一次次被涮，每次都以為該輪到她了，每次都起了意外，心里透透地涼。機關(guān)里，一般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不怎么干活了，邊緣化了，可林幼芳還在被當(dāng)做主力使喚著，那些70后80后，能進來的，多半是有背景的，或官或商，工作干不了多少，升遷速度倒快。她爭不過他們的。要說送禮，她也實在摸不著門兒，每個人頭都送，她又送不起。真的送對了，萬一哪一天，再倒一個貪官，不是也有她一份罪責(zé)嗎？她沒有能力改變那些人的貪婪，但她也不想去添薪加火。她決定再相信組織和領(lǐng)導(dǎo)一次，再碰一次運氣。碰不上，也認了，只要對得起自己的工作和良心，別的就再也不想了。

這樣想過，林幼芳又定下心來工作了。又忙了一下午。只是到下班時，她拎起那個牛皮紙手提袋，才又想起了向華。哦，不管怎么說，這對向華是個災(zāi)難。有誰去問候她了嗎？單位里沒有人提到這一點，誰都不會說的。林幼芳想，自己至少該給她打個電話，表示一下關(guān)心。可是要忙工作，又怕向華不方便，下班了又要趕路。她不斷地給自己找理由。

晚飯的桌上，林幼芳看到丈夫的臉色又不太好。問一句：“今天又有什么不順嗎？”

“破單位，破工作，夠夠的。真盼著早點退休。”丈夫頭也不抬，嘆息一聲。

林幼芳沒有再問下去，她知道丈夫會說什么，必然又是一大堆的牢騷，歸納起來就是別人不好，單位不好，社會不好，他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她想勸勸他，也從自己的身上找找原因，調(diào)節(jié)一下自己的思維方式和看問題的角度，就會解脫一些。但她現(xiàn)在懶得說話了。向華的事，使她的心思一直沉沉的，沒有說話的欲望。有求于向華的想法，她一直沒跟丈夫說，現(xiàn)在看，幸虧沒有說出來，而且永遠不必說了。其實，她心里又怎么能痛快呢？向華的丈夫這一出事，她懷揣的隱隱的希望“撲”地滅了，再沒有辦法解決自己丈夫的事，而向華即將倒出的職位，她又不敢抱什么幻想。

默默地吃過飯，收拾完了，丈夫照例是窩在沙發(fā)上，嗑著瓜子，看電視。林幼芳瞥一眼，忍住了負面表情的流露。她拎起回家時放在鞋柜上的牛皮紙袋，走進臥室，準(zhǔn)備把那件毛衣放進衣柜里去。打開柜門，一件短袖衫倏地滑下來，不單純是因為面料的涼滑，柜里面實在也是太亂了。她不得不清理起來。夏天的衣物已經(jīng)陸續(xù)洗過了，得疊好，放到上面柜子里去，冬天的毛衣毛褲棉服什么的，得移到下邊的柜子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怎么會有這么多的衣服？有的都沒有輪上她的身，像皇帝后宮運氣不好的妃子。而她的感覺當(dāng)然也是跟多數(shù)的女人一樣，永遠覺得少一件衣服，每天出門前都覺得沒衣服穿，或者為衣服的搭配而猶豫不決，到最后，橫下一條心，抓起一套鉆進去，匆匆出門。女人真的需要那么多衣服嗎？她自以為漂亮的衣服，在別人眼里也是漂亮的嗎？而她自以為漂亮的衣服，轉(zhuǎn)瞬就黯然失色了，一件衣服到了自己的名下，穿個一兩次，心里溝坎填平了，就又生出了黑洞，又要去填補。她暗暗地承認，女人真是虛榮的物種，男人的虛榮心很大，很深，女人的虛榮心，是淺而廣博的。因為，人們看一個男人只看他的權(quán)力、金錢與地位，看一個女人就多了，身材，容貌，穿戴，品位，能力……還要看她的丈夫是否出息。那么，丈夫?qū)σ粋€女人，也是一件頂頂重要的衣服了。

這樣一邊收拾著，一邊七扯八扯胡思亂想著，林幼芳突然煩躁起來。有時候，她是想得開的，豁達的，認命的，什么樣的人生都不完美，都有煩惱，不能只看人家光鮮的一面；有時候，她的心氣會失控，自己什么都不差，為什么沒有那些什么都差的女人過得舒服？她會怨恨丈夫的無能和不長進，進而惱恨自己選擇的失誤。雄性競爭，雌性選擇，這是生物界通則，她和丈夫也是自由戀愛結(jié)婚，不是人家搶婚搶來的，說到底還是自己選擇的不利。事到如今，無法重新開始，只能她來想辦法改變，以為會通過向華和她的丈夫，給自己的家庭帶來什么轉(zhuǎn)機，可是突然之間，山體塌方，路堵死了。唉，向華的丈夫也真是的，干嗎那么貪婪啊，那職位本身賦予的合法好處已經(jīng)夠了，為什么就不能知足呢？

林幼芳手抓到一件棉麻長褲，想起這還是向華給她買的呢。當(dāng)時，她們倆都看好了，可價格太貴，林幼芳只是試穿了一下，過把癮，勸向華買下來。向華以送她生日禮物為由，買了一條L號的，執(zhí)意送給她，當(dāng)然，向華是不敢獨自買衣服送她的，怕買不好。這是林幼芳衣柜里少有的比較貴的衣服。她心里清楚，向華這個人還是比較大方的，沒有官太太那些毛病。有時向華自己去逛街，碰巧買了一件不錯的衣服，林幼芳心里竟有些失落，對那件衣服不加評論。想到這些，林幼芳自責(zé)自己的小氣。

衣服歸攏好了，拿過那個手提袋，她一時竟不知將這件毛衣開衫要歸到哪里。這件XL號的毛衣，是針對向華的身材買的，而且價格不低，她自己穿不合身，轉(zhuǎn)送別人又心有不甘。怎么辦呢？林幼芳再次想到向華，自己在這個晚上心緒不好，那么向華的心緒是更糟了，男人突然被控制起來，她也可能在接受調(diào)查，有很多懸而未決的事情，不管性質(zhì)怎樣，在她來說，這是遭了大難了，那自己算不算她的朋友呢，要不要有所表示呢？要說有多么貼心，也不見得，可因為那些往來，又覺得自己算是一個與她貼近的人，心里隱隱地掛慮著。真的要為了向華既將騰出的那個位置，而要避嫌嗎？要是那個位置她真的已經(jīng)看淡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林幼芳決定，還是保留買這件毛衫的初衷，將其送給向華，天畢竟冷了，多一件毛衣，多一分暖意。她拿上手機，走到陽臺。

向華那邊卻是很久才接電話。

“向科長，我出差剛回來，你還好吧？”林幼芳盡量將語氣放得淡淡的，卻顯得很小心。

“幼芳，我看是你的號才接電話。有事嗎？”

林幼芳心里“怦”的一下。向華一向叫她小林，或是連名帶姓一起叫，像這樣親近地叫她，還是第一次?！皼]事……怕你在家悶，想約你出來玩玩兒。”

“算了吧，我倒沒什么，主要是對你不好。”向華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鎮(zhèn)靜。

兩人的話，顯然是以心照不宣為基礎(chǔ)的。

“出來一下吧，”林幼芳語氣誠懇，“我想見你?！?/p>

那邊，向華猶豫了幾秒鐘，問：“什么時候？”

“現(xiàn)在。去你家附近那個茶館吧。”林幼芳本打算明天中午的，突然改變了想法。

半個小時后，兩個女人在茶館相對而坐。林幼芳早就做好了精神準(zhǔn)備，萬不可讓自己露出同情的意思，僅僅是出差回來送禮物的意思。沒想到，向華非比尋常地淡定，沖她微笑著。林幼芳一見面就趕快把那個手提袋塞到向華手里，向華愣一下，繼而高興地打開袋子，把毛衣拿出來，直接穿在了身上。

林幼芳知道自己做對了，出于關(guān)心，她到底還是小心地問了一句：“知道你老公在哪兒嗎？”

“不知道，誰都不知道?！?/p>

“真是的，你就是想送幾件衣服，送點吃的，也沒辦法呀?！?/p>

“我不擔(dān)心，凍不著他，也餓不著他，那些人還要等著他交代問題呢?！毕蛉A喝一口香芋奶茶，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靠在椅背上。

“那……”林幼芳想問向華，她丈夫真的有問題，還是被人污告了，可覺得不太好，改了口，“你和孩子多保重?！毕蛉A的兒子已經(jīng)被父親安排到一個令人羨慕的單位了，估計父親一出事，也要受影響吧。

向華張嘴想說什么，可是憋住了，又喝一口奶茶。林幼芳問：“你想說什么？”向華搖搖頭說：“沒什么?！彪S口又問一句：“機關(guān)里都在議論這事吧？”

林幼芳說：“我剛回來，忙了一天活兒，沒聽到什么?！彼趺茨馨崖牭降母嬖V向華，增加她的煩惱呢？

她們又扯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向華說：“挺晚了，回家吧。這段時間不要見面了，也少打電話，我可能也被監(jiān)控了?！?/p>

回家的路上，林幼芳覺得安心了，自己對向華總算盡到了一點心意。只是臨睡前她又想起向華那欲言又止的樣子，她顯然是有話要說的，她想說什么呢？以為她這個購物顧問還不夠可靠嗎？

一周后，林幼芳的科室有了新科長，是小邊。這讓她對小邊刮目相看。她只讓自己郁悶了一天，就接納了眼下的事實。不接受又怎么樣呢？小邊對她仍然熱絡(luò)絡(luò)的，有所變化的是，小邊明顯地關(guān)注起自己的形象來了。一天中午，小邊叫林幼芳一起去一個品牌專賣店，她看好了一件風(fēng)衣，但拿不定主意。林幼芳去看了，直白地說：“這風(fēng)衣不適合你穿，向華穿還差不多?！毙∵吥樕衩兀骸澳阒绬?？聽說叉愛露早好幾年，就秘密地跟老公離婚了?！薄笆裁?？怎么可能？”林幼芳張嘴看著小邊?！霸趺床豢赡?？她發(fā)現(xiàn)老公有情人就離了，得了一套房子，一輛車?！薄澳撬秊槭裁床徽f，還讓人以為她跟老公過得挺好呢？”“林姐，你真傻，所以總是上不去。她需要老公那桿大旗做虎皮呀。”

林幼芳定在那里，想起那天晚上向華欲言又止的樣子。向華是想把她當(dāng)做朋友，說出這個秘密嗎？突然，她心里有個地方疼了一下，覺得向華是可親近的了。她沒有告訴小邊跟向華見過面的事。小邊碰了她一下說：“震了吧？”她“哦”了一聲，恍惚著，眼睛盯在那件風(fēng)衣上。最后，她問殷勤地等在一邊的店員：“有XL號的嗎？”

責(zé)任編輯 于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