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講述的這個故事或者事件,你可能不相信,你會認為我是虛構(gòu)的,這正好印證了一種說法,大凡虛假的東西,總會天衣無縫;大凡真實的東西,總是紕漏百出。
瓦小夢的爸爸瓦一寸死了,初步判斷是在浙江打工被一輛電瓶車撞死的。
瓦一寸比較木訥,所以瓦一寸三十五歲才結(jié)婚。在竹林灣,三十五歲結(jié)婚,應(yīng)該說是頂尖級的晚婚了。但是,有什么辦法呢?竹林灣的人都以為,他可能會打一輩子的光棍,沒想到,他還能結(jié)婚,而且還能生下瓦小夢,應(yīng)該說是老天爺對瓦一寸的恩賜了。
瓦小夢是個女孩,所以竹林灣的人們都在想,瓦一寸會不會再給瓦小夢生個弟弟?有人說,單憑瓦一寸那種單純的思想,是不可能再生的,只是看女方如何,如果有女方撐得起,是完全可以完成這個計劃的,否則,那就只能是一種傳說了。
瓦小夢大伯把瓦一寸弄回來的時候,僅僅只剩下一只骨灰盒。
竹林灣也搞殯葬改革了,也興燒成骨灰了。所以,也就不覺得稀奇,不覺得在遠方死了人用一只骨灰盒裝著有什么特色。只是這骨灰盒比竹林灣的骨灰盒要耐看些,是抹了金粉的那種,瞧去,方方正正的,既古樸,又端莊,而且還略帶一點肅穆,給人幾分洋氣的感覺,哪里像竹林灣的骨灰盒。竹林灣的骨灰盒,還是沿襲著竹林灣傳統(tǒng)的棺材的做法,頭部寬而高,就像一個人拉長了臉,恐嚇身旁的人一樣;尾部窄而矮,就像舊中國婦女的裹腳,低著頭,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整個骨灰盒,完全有一種前松后緊的感覺,沒有涂金粉,而是染的土漆,油光閃亮的土漆,雖然是一種油光閃亮的土漆,但是,給人的感覺并不像遠方運過來的骨灰盒那么松弛,那么親切,甚至總想用手去摸摸,就像那人根本就沒有死一樣,而是感覺生怕見到那骨灰盒,或者是孩子們模仿著做來恫嚇人的小人棺材。當(dāng)然不管是什么樣的骨灰盒,只要裝上骨灰,人們也就把它叫做靈柩了。
據(jù)瓦小夢的大伯回憶說,雖然那靈柩比起竹林灣的靈柩要溫和一些,要耐看一些,但是那靈柩從浙江那個地方運到竹林灣,實在不容易。它是有經(jīng)歷的,或者說,它的經(jīng)歷是不平凡的。瓦小夢大伯說,當(dāng)時他們就想,直接把這靈柩裝在一只大口袋里,就像裝的一件器物一樣,然后再帶到大客車上,隨著他們回來的人一起,運到竹林灣,誰知在經(jīng)過檢驗機的時候,那機器發(fā)出嗚的一聲響,一個瘦瘦的女檢驗員像餓狗搶屎一樣撲了過去,抓住瓦小夢大伯的那只口袋。于是那只口袋就被徹底揭穿了,無論瓦小夢大伯怎么求情,檢驗員就那么一句話,你也不用打開口袋了,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東西,退回去。
瓦小夢大伯說,那怎么辦呢,我們是外省的呢,總不能把它安葬在這個地方吧。檢驗員說,自己找車拉回去,如果是我們放了行,而被客車主發(fā)現(xiàn)了,你不是端了我們的飯碗嗎?瓦小夢大伯說,我們把它放到貨箱里,總行吧。檢驗員說,不行,你沒想想,假如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了呢?人家客車是用來拉活人的,人家客車可不是用來拉死人的啊,你要理解我們。瓦小夢大伯知道檢驗員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也就沒有什么余地了。所以瓦小夢大伯才確定自己把那輛小卡車開回來,要不坐在客車上四平八穩(wěn)的,又省錢,多好啊。
二
竹林灣的人看到這只骨灰盒,就像看到了瓦一寸一樣,觸景生情,說,關(guān)鍵是太年輕了,如果歲數(shù)稍大點兒,有個七老八十的,也就合情合理了,但是,都應(yīng)該死得正常一點,不應(yīng)該死得那么悲慘。說到這兒的時候,那些意志薄弱的人,總免不了掉淚了,那淚還不是一般的淚,應(yīng)該用一個詞來形容,叫淚如雨下。
有人像為了打通某種堵塞的通道一樣,追著瓦小夢大伯,要他對瓦一寸的死做出一種合理的解釋。
瓦小夢大伯泣不成聲地向大家解釋,可以這樣說,那是一條街道,一條窄窄的黑燈瞎火的街道,市民們不止一次兩次地向當(dāng)?shù)卣龀隹陬^和書面反映,要求當(dāng)?shù)卣砩下窡?,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dāng)?shù)卣冀K未見行動。
瓦小夢大伯說,不是我撒謊,就那條黑燈瞎火的街道,在我弟弟被撞死前后不到兩天,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四五起車禍,有的與我弟弟一樣,當(dāng)場昏迷,搶救無效死亡;有的命不該絕,從死神手中挽救了過來,但是估計是長期癱瘓,生不如死;有的比較幸運,只是擦破了一點皮,沒有大的傷害……總之,凡遇上車禍的,都大小不一,輕重不一,受到了損傷。不過,一個人的生死是命中注定的,那天瓦一寸還在我家電腦上下載歌曲呢,誰知他當(dāng)時出去站在道路上干什么,給電瓶車撞了,而且是面對面地撞的。經(jīng)交警和法醫(yī)鑒定,說,瓦一寸并不是電瓶車撞倒的,是他自己嚇慌了,往后退退倒的,他的頭蓋骨全部摔破了——我都不明白,他的頭蓋骨怎么變成一只干枯的葫蘆瓢呢?就是干枯的葫蘆瓢,也還有一定量的韌性呢,他的頭蓋骨怎么就那么脆弱、那么輕率呢?那樣平緩地仰躺下去,就磕破了。我都看過透視圖了,不僅頭蓋骨壞了,里面的東西也全壞了,那腦髓像豆腐腦似的,從破損的頭蓋骨那兒往外擠。我就說了,怎么那么笨呢,不住在腦袋里,硬往外沖干什么?不過話又倒回來說,如果你該死,就是喝口水也會被噎死,想來瓦一寸命數(shù)已盡也。
有人得到小道消息說,瓦一寸是陪一位女孩買東西,女孩買東西去了,他一個人在街道上漂造成的,有這回事嗎?
瓦小夢大伯像答記者問一樣,說,事兒倒是有那么一回事,我見了他的尸體時,恨不得踹他幾腳,我質(zhì)問他,你瘋了嗎?怎么不往側(cè)面跑,而選擇后退呢?
那些得到小道消息的人覺得瓦小夢大伯純屬答非所問,他們想試探的是瓦一寸與那個女孩紅杏出墻的事,對瓦一寸怎么死,不是不感興趣,而是覺得人死不能復(fù)生,再去談它,只會越談越悲傷。
有人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犝f瓦小夢媽媽已經(jīng)跑了很久了,瓦一寸與陪買東西的女孩是不是有那層關(guān)系喲?
瓦小夢大伯說,人都死了,你們怎么還去追問那些事情呢?有人回答說,也不是專門想到提這件事,而是因為你提到他的死,突然想到確認一下那些說法是不是流言蜚語?
瓦小夢大伯說,沒有那層關(guān)系,他們都同在一個廠工作,屬于工友關(guān)系,大家互相關(guān)照關(guān)照,沒別的意思。問話的人還是覺得沒有達到目的,還是覺得很失望,但是如果繼續(xù)追問下去,其結(jié)果也是一樣,即使瓦一寸有紅杏出墻之事,誰會出賣自己的親兄弟呢?所以大家不再提那件事了,大家把話題轉(zhuǎn)向那筆賠償金。
三
瓦一寸死后,傳出來一件怪事,說是瓦一寸父母親口說出來的,瓦一寸與他媳婦打工去了,瓦小夢留在竹林灣由她爺爺奶奶帶著,在瓦一寸被電瓶車撞死的前幾天,瓦小夢不再呀呀學(xué)語了,瓦小夢只保持那口童音,她口齒伶俐地告訴她的爺爺奶奶,她不叫瓦小夢,她叫瓦一寸,他很快就要死了,他死了之后,叫瓦小夢的爺爺奶奶不要難過,他們會得到一筆賠償金,夠他們頤養(yǎng)天年。
后來,這件怪事像飛奔的馬騰起的塵埃四處散播,使整個竹林灣,甚至幸福村陷入一片惶恐之中。
可是當(dāng)有人最后求證這件事,要瓦小夢說出那一撥話的時候,瓦小夢又白癡了,這才讓人們感覺,關(guān)于那件怪事,完全是瓦小夢爺爺奶奶胡編亂造或者有人捕風(fēng)捉影制造的謠言。
可是當(dāng)有人問起,到底是不是瓦小夢爺爺奶奶說出來的時候,瓦小夢爺爺奶奶說,造謠,純粹是造謠,我們才沒有說過那樣無聊的話呢。
不過,賠償金,那倒是事實,但是只得到一些憑據(jù),沒有得到現(xiàn)錢。交警說了,必須由瓦小夢的爺爺奶奶親自把戶口帶到浙江去領(lǐng)取,如果僅僅是瓦小夢的爺爺奶奶去領(lǐng)取,那金額會很少,如果由瓦小夢去領(lǐng)取,當(dāng)然也要憑戶口,那領(lǐng)取的金額就要多得多,如果能夠由瓦小夢媽媽,也就是瓦一寸的妻子去領(lǐng)取,那金額就更高,誠然也少不了憑戶口。問題就是戶口過不了關(guān),瓦小夢與她媽媽都沒有上戶口,戶口冊上只有瓦一寸,瓦一寸死了,瓦一寸拿錢沒用了,風(fēng)俗習(xí)慣,給瓦一寸燒幾張紙錢,還不知道他能不能夠收到。當(dāng)然但愿瓦一寸能夠收到,因為瓦一寸死得很冤,只要不是得病死亡的人,都死得冤。
這個問題,瓦小夢大伯只有找瓦尚春,竹林灣也是瓦尚春的衣胞之地,瓦尚春老家與瓦小夢家是鄰居,瓦尚春在縣城工作,瓦尚春應(yīng)該會處理這種事。
于是瓦小夢大伯給瓦尚春去電話,瓦尚春覺得太突然,怎么瓦一寸那么晚了結(jié)婚竟然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呢?瓦小夢大伯對這個情況進行了簡單的說明,瓦小夢媽媽是重婚,她在廣西的婚姻還沒有徹底解除,瓦小夢媽媽跑到北京去時,認識了瓦一寸,瓦一寸都那么大年齡了,只要有女性與他交往,就是上天對他的恩賜,還能向別人打聽什么,還能向別人談什么條件?所以瓦一寸忽略了瓦小夢媽媽致命的問題,就是重婚。重婚在中國的法律上,肯定是要受到嚴厲的處罰的,因為一旦把這道門打開,許多有錢人,就會名正言順地娶二房,娶三房,甚至恢復(fù)封建時期的三妻四妾,于是封建包辦婚姻又將抬頭,男尊女卑的狀況又將抬頭,那么中國辛辛苦苦的那么多年革命也好、改革也好,都將會徹底地化為一紙空文。
再婚怎么會領(lǐng)得到結(jié)婚證呢?這有點符合竹林灣人的想法,難怪瓦一寸三十多歲了,而且人又那么木訥,竟然還能結(jié)婚,原來還有這樣一個秘密隱藏在里面。于是整個竹林灣的人豁然開朗,并果斷地說,我說呢,原來如此。
正因為這個理由能通過,所以幸福村的汪主任才拿到這個理由作尚方寶劍,讓瓦小夢大伯沒法攻破。
瓦小夢大伯說了,問題出在瓦一寸與電瓶車面對面交鋒,他以為電瓶車沒多大殺傷力,他以為電瓶車在他那兒就像一只瘦弱的狗,只要隨便踢一腳,就可以把它踢飛到九霄云外,誰知道電瓶車也有殺傷力,也是完全可以將他徹底摧毀的。
瓦尚春說,哦,你要我怎么辦呢?瓦小夢大伯說,我知道你與幸福村的汪主任熟悉,你能不能與他通融一下,看能不能給我們出一個證明,去浙江那邊領(lǐng)回賠償,那邊說了,如果沒有上戶口,只要村里面出一個證明也行,你看能不能……
瓦尚春說,熟是熟悉,可是這方面的政策我可搞不懂,汪主任怎么說?
瓦小夢大伯說,汪主任說了,要罰瓦一寸的款,然后才能談?wù)隆,F(xiàn)在人都死了還要對他進行罰款?
瓦尚春說,汪主任給你們提條件了?瓦小夢大伯說,是啊,汪主任說了,只要交三千塊錢的罰金,他們可以出證明。瓦尚春說,哦,我知道了,我會打電話給汪主任的,像這種情況誰也不愿意,現(xiàn)在人都死了,還要什么罰金呢?向誰要罰金呢?
瓦尚春給汪主任打電話的時候,汪主任正與幾個鎮(zhèn)領(lǐng)導(dǎo)喝酒。平時,或者說,瓦尚春從來沒有給汪主任打過電話,互相之間只是熟悉,但誰也沒有保存對方的電話,所以瓦尚春也是從瓦小夢大伯那兒得到汪主任的電話。瓦尚春打了三次電話,汪主任就是不接,汪主任與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喝酒,他就像有了一把保護傘,或者有了一道防護墻,所以他膽量也就足了,直到瓦尚春打第四次電話的時候,汪主任才氣呼呼地說,誰呀?瓦尚春說,尚春呢,是汪主任嗎?汪主任說,是啊,你不會也是替瓦一寸說事吧?瓦尚春說,正是呢,你說我們隔壁鄰居的住著,怎么說,也要為瓦一寸說句話呀,我想求汪主任把證明打給他們吧。汪主任說,尚春啊,念你在外宣中心為我們幸福村做過幾件事的份上,我告訴你,證明我可以打,但是必須交罰金,那罰金看在你的面上,可以減少一點,兩千,一分也不能少,否則,門都沒有,這是上面的政策。瓦尚春辯解說,問題是現(xiàn)在人都死了,叫誰來交罰金呢?汪主任說,我不想多說,我告訴你,誰來打證明,誰就交罰金。你不清楚,現(xiàn)在的村民,精著呢!你給他一個手指頭吃,他可以把手肘子吞進去。瓦尚春說,問題是現(xiàn)在人都死了,你叫誰來交罰金呢?汪主任說,我說,鑒于你對我們幸福村宣傳有功,我不與你計較,這方面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參與進來,否則對你不利,因為看見一個人死了,就要把整個次序打亂,那是不可能的,毛主席都說了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你也不要瞎攪和了。瓦尚春準(zhǔn)備再說幾句,可是他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汪主任的立場了,他不想再糾纏下去,便掛斷了電話。
四
通過一個電話,瓦尚春的心冷透了,瓦尚春告訴瓦小夢大伯,瓦小夢大伯的心更冷透了,說,尚春啊,念在我們同一個村子長大的份上,你給我說句透底的話吧,這事兒到底還有沒有別的途徑呢?
瓦尚春說,我也沒辦法,不過,我可以再給申鎮(zhèn)長打個電話問問,看看這種特殊情況,能不能包容?瓦小夢大伯說,那就有勞你了。在瓦尚春的腦子里,申鎮(zhèn)長總是一副女人打扮,一件小衣服死死地裹在身上,另外就是申鎮(zhèn)長那對黑幽幽的眼睛,非常傳神,他與人見面只是打聲招呼,從來不說多余的話。瓦尚春平時去泥塘鎮(zhèn)的時候,容易與申鎮(zhèn)長見面,見面后,雖然申鎮(zhèn)長話并不多,可每一句話都很有分量。瓦尚春的話多了去了,一個勁地夸申鎮(zhèn)長在泥塘鎮(zhèn)的工作搞得好。誰不愿意聽夸自己的話呢?申鎮(zhèn)長雖然沒有明確的贊同,但也沒有明確的反對,只用一種 “嘿嘿嘿嘿”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模糊地進行回應(yīng)。
瓦尚春把瓦一寸的情況在電話上告訴申鎮(zhèn)長,請求申鎮(zhèn)長行個方便,說人都死了,村里還要進行罰款,罰誰的款呢?申鎮(zhèn)長說,這是計劃生育政策,誰也不敢違背,村里說罰款,那把罰金交了不就可以出證明了。瓦尚春說,如果是這樣,那我就沒必要給申鎮(zhèn)長打電話了,問題是誰去交這個罰金呢?申鎮(zhèn)長說,村里叫誰去交這個罰金呢?瓦尚春說,村里說,誰去打證明,誰就交罰金。申鎮(zhèn)長說,那就照村里說的辦吧,你要理解村里的工作。瓦尚春說,我理解村里的工作,可是那怎么行呢?現(xiàn)在瓦一寸已經(jīng)死了,總得有人去給他把那些手續(xù)辦了,才拿得到那筆賠償金啊,如果誰去辦手續(xù),誰就交罰金,誰還愿意去呢?要不把那筆錢拿到后,再來交罰金行嗎?申鎮(zhèn)長說,看來你還是不理解……
話還未說完,只聽咔嚓一聲響,申鎮(zhèn)長把電話掛了。瓦尚春還在“喂喂”地叫,可是沒有人回復(fù)他了,他也只好把電話掛了,喘了一口惡氣后,馬后炮似的嚷道,什么東西!
瓦尚春又把他與申鎮(zhèn)長的通話告訴了瓦小夢大伯,瓦小夢大伯說,看來那罰金非交不可啰?瓦尚春說,是啊,不過我想,還有一個辦法……瓦小夢大伯打斷瓦尚春的話把兒說,什么辦法呀?瓦尚春說,你們把瓦小夢帶到村里去,讓瓦小夢叫一聲叔叔伯伯,看看他們有沒有同情心,看看能不能免除那筆罰金。
瓦小夢大伯說,現(xiàn)在看來,也只有這樣試試了。瓦尚春說,那好吧,就這樣。瓦小夢大伯說,謝謝你了。瓦尚春說,隔壁鄰居的,不必客氣,不必客氣。于是雙方同時說過“再見”后掛斷了電話。
五
瓦小夢大伯真把瓦小夢帶到村委會去了。瓦小夢大伯雖然沒有明確反對竹林灣人關(guān)于魂魄附體的謠言,可是他心里有本賬,要瓦小夢說出瓦一寸的心聲,那是不可能,也是不現(xiàn)實的,只是教教她叫聲叔叔伯伯應(yīng)該問題不大。
就是教會她叫聲叔叔伯伯,也不見得能夠喚起汪主任的同情心。瓦小夢大伯馱著瓦小夢在村委會的走廊上一邊走一邊瞅,門上都有門牌,哪一間是書記辦公室,哪一間是主任辦公室,哪一間是副主任辦公室,哪一間是計生專干辦公室,哪一間是村委會接待室……這些門牌一一在瓦小夢大伯的眼前晃來晃去。
汪主任辦公室的門大大地敞開著,瓦小夢大伯還是忍不住敲敲汪主任辦公室的門板,汪主任懶洋洋地發(fā)號施令似的嚷道,進來吧。瓦小夢大伯馱著瓦小夢輕手輕腳地跨進汪主任的辦公室。汪主任力不從心地看著一份資料,汪主任是專搞農(nóng)村工作的,坦率地說,汪主任就是打起精神也認不到幾個字。汪主任感覺有影子在眼前晃動,汪主任抬起頭來,看見了瓦小夢大伯馱著瓦小夢,并張口就說,想通了,愿意交罰金了?
瓦小夢大伯說,不是,你看啊,主任,孩子我都帶來了,你不可能讓這么小一個孩子交罰金吧?正說間,瓦小夢在她大伯的背上說,放我下來。
趁機,瓦小夢大伯一邊把瓦小夢從背上放下來,一邊教瓦小夢,小夢啊,乖,叫汪伯伯,叫汪伯伯——瓦小夢下地后真還“汪伯伯汪伯伯”地叫了起來,汪主任硬著心腸,沒有答應(yīng)瓦小夢,汪主任說,這是說大事,我們到接待室去。
村委會的接待室不是很大,大致只能容下村委會的幾個人。汪主任把村委會的人叫到接待室,瓦小夢大伯也馱著瓦小夢到接待室。汪主任主持討論會,汪主任命令大學(xué)生村官小李做好筆錄,搞計生的羅小芬把有關(guān)計生工作的情況向瓦小夢大伯作介紹。瓦副主任與瓦小夢同姓,且住在同一個村子里,瓦副主任沒有得到汪主任的命令,瓦副主任從旁聽著,把汪主任的一言一行記在心間。
瓦尚春的主意仍然沒有喚起汪主任的同情心,村委會討論的結(jié)果是,仍然要交納兩千塊錢,才肯出證明。最讓瓦小夢大伯感到委屈的是,汪主任犯橫,把瓦小夢大伯痛罵了一通,說瓦小夢大伯把瓦小夢帶到村委會來,純粹是一種訛詐、一種要挾。真是大姑娘生小孩,不得好的吃,反而欠揍啊。
過后瓦副主任告訴瓦小夢大伯,說,只要汪主任發(fā)話,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雖然瓦副主任沒有明說是汪主任在搗鬼,但是瓦小夢大伯已經(jīng)領(lǐng)略到了瓦副主任話中有話。瓦小夢大伯沒有主意了,瓦小夢大伯只好馱著瓦小夢回竹林灣……
六
是一個夜晚,汪主任明明看見瓦小夢被她大伯帶走了,可是他眼里的瓦小夢卻用力往汪主任那兒掙,瓦小夢大伯吼了一聲,瓦小夢——
瓦小夢還是要往汪主任那兒掙。瓦小夢大伯懵懂了,瓦小夢不僅沒有往瓦小夢大伯那兒走,瓦小夢還不停地叫汪伯伯。汪主任沒有回答她,汪主任知道,這是瓦小夢大伯唆使的,不是瓦小夢自愿的,所以汪主任并不在意。瓦小夢大伯還在叫,小夢,你回來。瓦小夢還是不聽,瓦小夢也不看她大伯一眼,或許瓦小夢是不屑于看她大伯一眼。瓦小夢叫了一會兒汪伯伯,汪主任沒有理她后,瓦小夢便嚷開了,說,我是瓦一寸,我已經(jīng)死了,汪主任,我媳婦已經(jīng)跑了,現(xiàn)在只有我女兒是我的唯一繼承人了,汪主任,求你網(wǎng)開一面,給我哥打個證明吧——汪主任——瓦小夢一邊嚷,一邊向汪主任撲去。
汪主任被嚇出一身冷汗,叫道,好好,好,我給你辦,我給你辦——
汪主任用手在床頭抓撓了一番,什么也沒有抓撓到,他慢慢醒了過來,原來是一個夢。
過后幾天里,汪主任有些恍惚,他一直在想,難道瓦小夢被瓦一寸靈魂附體一說,真有那么一回事嗎?不對,不對,我這是夢,不是現(xiàn)實。汪主任應(yīng)該忘掉這個夢。汪主任下意識地將自己的腦袋拍了拍,又用冷水將前額打濕了,試圖清醒清醒。沒想到,他越是清醒,那夢也越是清晰可見地從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汪主任嘀咕道,瓦一寸,你小子的靈魂真附體了???
汪主任的女人聽見汪主任嘀咕了,汪主任女人問汪主任,你在說什么???汪主任還陷在夢境中,沒有回答他女人,他女人又提高嗓門復(fù)問,哎,你怎么了?汪主任大吃一驚,恢復(fù)過來,說,什么怎么了?汪主任女人說,我說,你嘀咕什么?這會兒汪主任明白過來,他剛才嘀咕被他女人聽見了。汪主任說,沒嘀咕什么啊。他女人說,還沒嘀咕什么呢,我都聽見了,你在嘀咕什么瓦一寸……汪主任說,啊,你真聽見了?汪主任女人說,聽見了怎么了?汪主任知道那個夢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便說,那我就告訴你吧,你那烏鴉嘴,可不要說出去啊。汪主任女人說,說個什么瓦一寸,有那么嚴重嗎,不讓人說出去。汪主任默想一下,說,那你到底聽到我說什么了?汪主任女人說,我聽見你說什么魂魄附體,說什么瓦一寸。汪主任覺得真是紙包不住火了。汪主任說,看來,我得給你說說了,是一個夢,可是你真不能給外人說啊。汪主任女人說,好吧,我不給外人說。汪主任把那個夢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女人。他女人說,哪有什么神神秘秘的呢,你說那事,不就是瓦一寸死了后,村里傳遍了的那件事嗎?汪主任說,是呢,就是那件事,可是后來人們不說是謠言嗎?汪主任女人說,雖然多數(shù)人都在說那是謠言,謠言不謠言,那不過是一部分人在說,還有一部分人不就是閉口不說嗎,你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里隱藏的是什么呢?也許這一部分人是最了解實情的人,也許那件事,本身就是真實的,哦,我忘記了,說你卡人家,不給人家打證明,有這件事嗎?汪主任說,胡說,我哪里有那權(quán)利,這不是國家政策嗎?計劃生育,那可是國策,誰敢抵抗國策呢?汪主任女人說,可是人家人都死了,又留下一個小孩,如果領(lǐng)不到賠償金,那小孩怎么過呢?汪主任被他女人一通話說得亂糟糟的。汪主任說,哎呀,國家政策,你不曉得就不要亂開黃腔,閉上你那張烏鴉嘴。汪主任女人說,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但是,如果因為這件事,給家人帶來不幸的話,我跟你沒完。不過,汪主任話雖然這么說,可是他的內(nèi)心怎么想,誰也不知道。汪主任表態(tài)說,好了,好了,這件事,我會處理好的,用不著擔(dān)心。汪主任女人說,那好嘛。于是汪主任兩口子才停止了爭辯。
七
那天汪主任把村委會的人叫來,說開一個緊急會,大家都很緊張,以為是村里面出了什么大事,大家提心吊膽地趕到村委會,聆聽汪主任的指示。汪主任說,事情呢,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關(guān)于給瓦一寸出證明的事情,大家商量商量,看到底怎么處理為妙?汪主任省略了他的那個夢,汪主任冠冕堂皇地說,我們也是從人道主義的立場來思考這個問題,如果按照國家政策,別的不加追究,照理瓦一寸應(yīng)該受到嚴格處罰,但是現(xiàn)在人都死了,你找誰呢?
在場的人聽話如嘗湯,都明白了汪主任的意思,那么汪主任是不是網(wǎng)開一面?汪主任是屁眼夾干屎,自己心中明白,如果不網(wǎng)開一面,瓦小夢再一次糾纏他怎么辦?僅僅像那樣糾纏也沒什么,關(guān)鍵是在今后的夢中,瓦小夢載著她爸的魂魄掐住他的喉嚨,讓他窒息身亡怎么辦?
其實,文件里也沒有把像瓦一寸這種情形寫出來,文件指的是在生者只要與計生工作有沖撞,要在村里開證明或提什么要求,村里就要把他卡下來,把計生問題搞清楚再說。
還沒有一例像瓦一寸這么湊巧,所以汪主任召集村委會的人員針對瓦一寸這一特殊例子重新討論,汪主任放松了,村委會的其他人員也就放松了,汪主任發(fā)話說,給他開一次綠燈,村委會的其他人員就不明白汪主任的意思,都參差不齊地說,上次你的態(tài)度那么堅決,這是為什么呢?是啊,上次汪主任那么堅決,怎么今天改變了呢……
汪主任笑笑,說,人是會變的嘛,哪有一成不變的呢?大家考慮考慮,看怎么處理比較好呢?實際上大家都明白汪主任的意思,但是大家都說得挺模糊,就聽汪主任一句話,我們服從你,你說咋整就咋整!
汪主任自言自語,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選擇后退呢?村委會的其他人員莫名其妙,都一致認為汪主任可能是良心發(fā)現(xiàn)選擇了后退,俗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沒想到汪主任卻指責(zé)說,瓦一寸啊瓦一寸,你以為退一步真會海闊天空嗎?如果你選擇從側(cè)退讓,該多好啊……
大家聽了汪主任的話都愣住了,不知道說什么好。
八
瓦小夢大伯為瓦一寸的那筆賠償金傷透了腦筋。瓦小夢爺爺奶奶勸說道,要不,把瓦小夢帶到浙江去,看看那里的交警怎么說?瓦小夢大伯說,那怎么行呢?你以為是幾步路的路程啊,那可是幾千里路呢,萬一把瓦小夢帶去不成,又回竹林灣來嗎,你以為不花錢啊,如果是這樣都行,那我還去找汪主任干啥?必須一次性地處理好戶口,才可以回浙江去領(lǐng)賠償金呢。瓦小夢爺爺奶奶無言以對,只是一味地哭得淚人似的數(shù)落著瓦一寸,一寸啊一寸,你都干了些啥呢?閻王老兒不放過你,咱村里也不放過你啊——
瓦小夢大伯無計可施,瓦小夢大伯也不愿再啰嗦瓦尚春了,瓦小夢大伯只有用瓦小夢爺爺奶奶說的那個辦法試試了。瓦小夢大伯在把瓦小夢帶到浙江去之前,把瓦小夢帶到瓦一寸墓地前做個告別。
瓦一寸的墳?zāi)箠A雜在那一塊尖山似的墳頭之間,雖然做了一塊石碑,可是仍然顯得矮小,仍然顯得不值一提。春天到來的時候,那些尖山似的墳頭,都換上了春草,瓦小夢爸爸的墳?zāi)梗撬嘧龅?,大家猜測,或者說用科學(xué)的理論,這種水泥做的墳?zāi)?,不但不會長上青草,而且包括那只骨灰盒,也將永世長存。
竹林灣的人都有一種說法,凡遇上兇死的墳頭,都避遠一點,怕沾上那股邪氣。瓦一寸大伯不避遠,他要求瓦小夢也不避遠,因為那是瓦小夢大伯的親弟弟,是瓦小夢的親爸爸。瓦小夢大伯沖著瓦小夢爸爸的墳?zāi)拐f,你這個鬼崽崽啊,怎么晚春的年齡,又死于晚春呢?你真是找死啊。然后沖瓦小夢說,乖,叫爸爸。瓦小夢用她稚嫩的聲音不斷地叫,瓦一寸,瓦一寸——瓦小夢大伯非常吃驚,難道竹林灣的謠言不是謠言,而是事實嗎?難道瓦小夢真的被瓦一寸附體了?瓦小夢大伯百思不得其解。
瓦小夢大伯正處在惶恐中,聽到有人在叫,瓦叢林,瓦叢林——瓦小夢大伯差點兒被嚇暈過去了,當(dāng)他掉頭沿著聲音的發(fā)源地瞅去,竟然是村委會汪主任帶上的幾個人像一排樹樁似的立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