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雞剛張開口,癟爺就從床上彈起來。癟嬸驚恐地問:“啥……啥事?”
“雞叫了,誤車了?!卑T爺一邊“嘩嘩嘩”撒著尿,一邊回答。
“神經病,天還沒亮,哪會誤?”癟嬸說著又躺下去,嘟囔著,“人家都沒進過城?就你兒子在城里工作?現(xiàn)世寶……”
癟爺穿著褲衩子,從水缸里舀一瓢水,抹一把臉。癟嬸又說:“用毛巾洗,今兒光鮮點,不能給兒子丟臉……”
院子里靜悄悄的,夜風涼颼颼。癟爺吸了幾口涼風,就挑起糞桶往茅廁走去。癟嬸急忙問:“你干啥呀?”
“天還早,趁涼快,我挑幾桶糞?!?/p>
癟嬸踢踢踏踏跑出來:“死腦子!馬上進城了,還帶一身糞臭,成心丟兒子的人???”
“哪里喲,今兒進城,兒子一定要帶我們在城里玩。城里那么大,一兩天肯定玩不完。兔崽子要是有了相好的,就更要把我們多留上幾天了。糞錯過這幾天毒日頭,蟲卵就曬不死。”癟爺說著又向前走,“挑幾擔后我就洗個泥巴澡,不會有臭味的……”
癟嬸索性不睡了,拿起昨晚疊好的衣服,輕輕穿起來,還不時地拉啊抹的。穿好衣服后,癟嬸又認真地洗了臉,然后用那把老式的木梳子,蘸著洗臉水,在頭上梳了又梳,直梳得地上一層花花白白的頭發(fā)。癟嬸又打開那些大包小包,咸鴨蛋、干豆角、紅小豆、腌萵筍、炒南瓜子……一個個都還安靜地呆在包里,癟嬸放心了,開始燒早飯。
癟嬸喊癟爺吃早飯的時候,太陽還沒露臉。癟爺光著身子站在水塘邊,大把大把地將泥巴往身上抹。癟嬸過去幫忙,才碰到泥巴就驚叫道:“泥巴這么涼,不會感冒吧?”
“沒事。”癟爺打著寒戰(zhàn),“老婆子,都說女人啊,頭發(fā)長見識短,這話說別的女人,我信!說你嘛,打死我也不服!”
“啥神經???”癟嬸將一把泥巴抹在癟爺后背上。
“那年,就是你病了我也傷了腿那年,兒子心疼咱們,要不念書了。說實話,當時啊,我心里吧,還真有了裝孬的想法。好在你倔得像驢,不同意!”癟爺跳進塘里,一邊搓洗一邊說,“要不然,兒子今兒能在城里工作嗎?我們今兒能進城嗎?”
“你可曉得我當時為啥那么堅決?”癟嬸輕嘆一聲,“還記得你那腿是挑大糞跌的吧?你躺床上那兩個月,你身上、床上、整個家里,都是大糞臭,院子里的蒼蠅更是趕不盡。我心里就發(fā)狠:一定要讓兒子遠離大糞……”
癟爺吃面條時,癟嬸又用抹布在那大包小包上擦來擦去——她暈車,不敢吃東西。
去車站的路上,遇到鄰村一個挑大糞的,癟爺老遠就大聲招呼,還跑上前遞一支煙。對方問:“到哪去啊,這么早?”
“到省城呢,兒子畢業(yè)了,在那上班呢?!卑T嬸迫不及待地說。
“啥?公子在省城上班???”對方既吃驚又羨慕,“上啥班?。孔k公室吧?”
“管他呢,反正不會像你我這樣挑大糞了?!卑T爺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給對方點上煙,“上個月才上班,具體做啥我們也不曉得呢……”
車到城郊車站時,地上像燒著火,兩口子迫不及待下車——一個肚子疼得急著上廁所,一個黃疸都要吐出來了。
癟爺剛進廁所就拎著褲子跑出來,湊到“哇哇”吐著的癟嬸身邊,臉色慘白,哆嗦著說:“上次,你到村長家接電話,兒子到底說沒說,他……他上啥班?”
“我都說一萬遍了——沒說!”癟嬸忽然驚慌起來,“你干啥這樣子說話?嚇死我???”
“廁……廁所里,幾個掏大糞的,只露著眼睛,有一個,走路、說話,咋那么像……像咱們兒子?”癟爺說著就“啪”地給自己一個耳光,“不可能,咱兒子是大學生!”
“要死啊你!”癟嬸胳膊肘猛地拐到癟爺臉上,“你明明曉得不可能,為啥還這么說?”
“我……我……”癟爺摸著自己滾燙的額頭說,“我發(fā)燒呢,說胡話呢……”
“燒……燒死你喲……”癟嬸“呃”一聲,眼淚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