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款箱放在一個黑黑的屋子里,門上掛著厚厚的布簾子。大家唱完歌,有心的人便一個一個地往里面走,誰也不問誰捐了多少錢,誰也不知道誰捐了多少錢。
看完天氣預(yù)報,老崔站起來,走到門口搭著手瞅瞅天,就這樣定了,明天敬神,后天出發(fā)。
那年差不多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老崔嘆了一聲。那時老崔伙著伴還在北邊大山里面販牛。興許是做鐵姑娘隊長的那時候下力太多,土地下戶后,好強了半生的老崔在家里地位就失落得比較厲害,主要就是沒有生小孩。數(shù)九天水利大會戰(zhàn)壞了身子,再懷不上了。后來單身過日子了,老崔就不再摸鋤把,做了四處流動的小商小販,湊合著過日子。反正一輩子不受這個窩囊氣。
伴就是那時候靠上的,一張床一條被,連搭幫著賺來的錢也一分兩半。也怪,漂泊慣了的兩人都沒有其他農(nóng)民成家好生過日子的想法,沒有人提出結(jié)婚,老崔也覺得總有點什么地方不得勁。
風(fēng)裹挾著干干的雪粉沖過來,風(fēng)就成了白毛風(fēng),穿墻過屋,連畜生身上厚厚的毛子也不抵事。厚厚的積雪下來,老崔和伴攆著十幾頭牛才到半途,路就沒有了,看看便知走不出去。
伴抽煙,不看老崔。如果不是因為那頭母牛,大雪下來前,應(yīng)該走出這段迷途了。
老崔在心里求著滿天的神佛,老天,這樣的大雪快停了吧,再這樣不分天地狂下,究竟還要不要人活?
就這樣又在雪地里熬了一天,白煞煞的天地,眼睛看看就有些不得勁了。老母牛出不去,大牯牛也難說,人能否走出去還是兩說的事呢。
伴扔過來一支煙,干脆不要那頭母牛了,精壯的牯牛都有些不像樣了,難不成要把人也拖來埋進去?
老崔去放母牛的韁繩,一口氣出去就是一團白霧,真冷。身上倦倦的沒有力氣,看著母牛的眼睛,老崔的手似乎也被凍住了。母牛在流淚,這大冷的天四處又沒有青草,放開繩子只有死路一條。
老崔堅硬了一輩子的心,好似被大雪凍成了的冰,讓那兩滴熱淚一碰,砰然粉碎。
老崔的固執(zhí),伴是知道的。鐵姑娘,趟冰水,那心鐵石著呢,眼中只有死理。牛都拉不回,圖啥子嘛。
伴不知道什么時候不在身邊了,老崔看看牛群,心里突然放松了,厚厚的雪原在眼里小了一大截。這一天早晚要來的。
窩在牛群里面,老崔把腸子一次一次地捋過,早已變得灰暗的日子不停地閃過,那些過去的日子和事情,可惜了。往事掏空了老崔的身心。
老崔看著天,心情絕望。誰都指望不上了,天上的神仙也許都躲大雪去了,菩薩呢,村口的觀音廟可是自己帶頭砸掉的,就是菩薩愿意原諒自己,老崔的個性也受不起啊,她講究的是一口唾沫一顆釘。難道還指望上帝?那些洋菩薩怎么會管中國的事?迷糊中,有人來了。綠色的衣服,是救災(zāi)的隊伍。
伴再沒有來找過老崔,老崔把一切也看灰了。村里人看著老崔在屋里窩了半年,再出來就變?nèi)趿嗽S多,有點女人的模樣了。老崔把屋里屋外徹底打掃了一遍,日子照樣還得過。雖然還是四處販點東西,只是再不像以前那樣苦苦地掙錢。
從雪災(zāi)中回來,母牛下崽了,老崔把賣了牛犢的錢全部捐給了村頭修復(fù)的觀音廟,在功德簿上端端正正地寫著老崔的名字。打那以后每年老崔都會去捐錢。甚至連不知道什么時候傳進來的基督教的禮拜室,老崔也會去捐。
老崔有時想,人一輩子就是這個樣子。但是吃著喝著,老悶著也不是個事情,更不是辦法。空落落的日子空落落的心,還是四處混著才是生活。所以老崔還是落得四處走著。不過每次外出前,老崔都要到那些廟子、教堂去敬敬,落個心里瓷實。
來到村頭,禮拜室的墻上貼著一張紙,河西老張家的患腦瘤了,把家也給醫(yī)破了,教堂組織捐款。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個啥子世道,馬生角人咬狗,六月飛雪臘月響雷,怪人怪事怪情怪病都來了,也不知今后怎么過哦?
捐款箱放在一個黑黑的屋子里,門上掛著厚厚的布簾子。大家唱完歌,有心的人便一個一個地往里面走,誰也不問誰捐了多少錢,誰也不知道誰捐了多少錢。老崔把那疊鈔票放進箱子的時候覺得,黑暗中身上感到很溫暖,心里很安詳。
走出教堂的大門,老崔覺得全身輕松,腳步也輕了許多。
路在前面蜿蜒向前,不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