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

洪梅伸出一只手，伸到夏小棠眼前——來，站起來。她說。那是李進的手，溫暖，有力，關鍵時候，它總是不顧一切地伸向她?，F(xiàn)在，夏小棠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這只手了，她死命地拉住它，用盡全部的力量站了起來……

一

最近，一熟人答應把報社附近的舊房子租給夏小棠，還帶她去看了房。

房子離夏小棠上班地兒很近，路況安全，房租也不貴，夏小棠很感謝這位大姐給自己解決了后顧之憂，讓她可以安心趕寫長篇小說，不再操心報社搬遷的事宜。

報社四個月以后搬遷已成定局，眼下燃眉之急就是安置干部職工。夏小棠是聘用人員，不在安置之列，得自己解決住房問題。

昨天，大姐拿來兩篇關系稿，夏小棠很快幫她發(fā)了。今天大姐來拿樣報，夏小棠又一次強調(diào)，房子的事沒問題吧，這事得靠譜哇，不然可就坑了我。大姐眼光躲閃，說話吞吞吐吐，不像平日那樣爽利。夏小棠明白了，房子根本就子虛烏有，完全是為了關系稿而臨時應急。夏小棠沒生氣，甚至很感謝這位大姐給自己留有時間彌補這個輕信的錯誤。

回頭，她給一個神通廣大的朋友打電話，請他幫自己在報社附近找房子，朋友很努力，反饋信息接二連三，去看房卻都不行。沒房租，夏小棠想到買房，從節(jié)省交通費用的長遠利益考慮，最好是買那一帶的現(xiàn)房。

夏小棠立馬去了中介公司?，F(xiàn)房信息很多，都在房地產(chǎn)中介公司的電腦里，想從這里獲取可靠信息，交易成功必須付出昂貴的中介費。她向他們申明：我的條件很苛刻，要現(xiàn)房，不要期房，要價格便宜，要低樓層，而且地段也有嚴格要求。按照她的要求篩選下來，電腦上的信息只剩下四條。中介職員說，別的要求還能理解，為什么只要二三樓，五六樓都不行呢？夏小棠說報社工作常常加班到深夜，下班后沒有力氣爬樓，再說也怕出事。還有一個理由沒告訴他，那就是寫刑事案件偵破小說讓夏小棠變得疑神疑鬼，有時候走在路上，上下樓梯，總感覺身后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卻什么也沒有，都是自己嚇自己。

很多人都勸她不要寫這種小說了，趕緊找個男人嫁了，好好過正常日子，她聽了不置可否地一笑。這笑里有多種意味。夏小棠做了十四年政法記者和編輯，跟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有故事很正常，沒有才奇怪。

二

夏小棠繼續(xù)看信息。這回她把五樓六樓也算在里面，機遇多了些，在一個離報社新辦公地址不遠的錦園小區(qū)看中三棟四單元五樓和六樓兩套房。中介帶她去看房，五樓的房子沒看上，六樓一看就動了心。六樓價格雖然比五樓貴一點，但卻很劃算，上面還有一層閣樓是白送的，等于買一層送一層，另外，頂樓有一個二十多平米的大涼臺可改成樓頂花園，這很爽，很有些天上掉餡餅的味道啊。

夏小棠不動聲色，而且面帶猶疑。中介看她在猶豫，便鼓動她，九十五平米，一平米兩千六，這樣的價格在任何三線城市都不算貴。夏小棠說，我是窮人，相對來說，不僅貴了，而且貴得離譜。她知道這個價格里面包含中介費，雖然不便打聽中介費是多少，但估計起碼是那個零頭數(shù)。中介又說，你看頂樓那個大陽臺多爽，你可以在上面任意作為，想干嗎干嗎。夏小棠其實看中的就是樓頂那個涼臺可以改做花園。記得有次和李進在華富新苑散步，他看著人家一樓后院的小花園對夏小棠說，我覺得你就應該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面，寫作累了或卡殼的時候，走出家門，在小院子里走走，看看花草，曬曬太陽，走著走著，突然靈感大發(fā)，你快步走回屋子，就在靠窗的書桌前奮筆疾書起來……

哈哈。想到這里，夏小棠突然笑出了聲。

中介問夏小棠笑什么，她搖搖頭說：你就是再送我一個大陽臺，我也買不起，聽你說得這么好，我就當是做了個美夢。

中介失望地拉長臉，悻悻地走了。他估計夏小棠是真窮，這樣的窮人，一輩子只配租廉租房。

其實，從看上這套房開始，夏小棠就在打主意撇開中介，自己想辦法搞到這套房子主人的電話，直接跟房主聯(lián)系。她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她注意到小區(qū)物業(yè)管理和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就在三棟樓下，她不動聲色地走進開發(fā)公司營業(yè)部，問售樓部小姐，三棟四單元607的業(yè)主是不是想將房子轉(zhuǎn)手？小姐說是的。那他有沒有委托你們幫忙推介？沒有。那他有沒有留下聯(lián)系電話？小姐認真看她一眼，想了想說，我可以給你電話，但你別說是我們告訴你的。夏小棠沒問為什么，只是很本分地點了點頭。就在售樓小姐翻資料查找電話的空當，她腦子飛快地急轉(zhuǎn)彎，分析售樓小姐為什么會在沒有得到業(yè)主委托的情況下，這么輕易地告訴自己電話。她想了很多種原因，但真實原因是607業(yè)主曾以“推遲交付使用”為理由，聯(lián)絡一幫業(yè)主起訴錦園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官司敗訴之后，他一肚子氣惱，想賣掉這處房子，而公司對他這個挑事的刺頭也巴不得他的房子盡快脫手。

夏小棠打電話給房主，對方口氣很沖，但卻爽快。他就像對那套房子有仇似的，報價比中介公司少了近三萬，他說這事不必找他，找他老婆談就可以了。他把老婆的小靈通號碼和店面地點告訴了她，就掛斷了電話。

夏小棠放下電話，看看時間已經(jīng)五點半，快下班了，心里有一種急不可耐的沖動，她猜想中介有可能還不知道她的真實想法，如果知道肯定會提前跟房主打招呼，控制和封鎖信息，甚至耍手段從中作梗。想到這里，她很擔心機會稍縱即逝，所以一刻也不愿耽擱，恨不得馬上直奔房主老婆所在的建材市場。

夏小棠趕在打烊前找到老板娘，她叫五妹，聽起來就像嫵媚，人也長得嫵媚妖嬈，說一口標準普通話，精明能干的樣子。

寒暄幾句，夏小棠知道這女子才二十八歲，已在商場打拼十年，擁有了十幾套房子、門面和三臺車。她說話風格跟他老公很相似，峻峭、凌厲、快刀斬亂麻，沒有一絲兒優(yōu)柔寡斷、拖泥帶水。不僅能說會道，而且說得句句在情在理，不卑不亢，夏小棠在她面前自慚形穢，只顧聽她說，不敢吭聲。

天很快黑下來，借著夜幕蓋臉，夏小棠臉紅耳赤地跟她談到房子，不知所云地討價還價，希望她抹掉那個尾數(shù)。正所謂人窮志短，那個尾數(shù)對五妹來說不算什么，對她來說卻是一部長篇小說的扶持獎金。她一共得過兩次省里的長篇小說扶持獎金，每次不超過五千，盡管寒磣，但不少人眼巴巴盯著，競爭非常激烈。五妹笑笑地調(diào)侃她，你是寫小說的，那你更應該懂得，像我們這種依靠小本經(jīng)營積累原始資本的商人，獲得一分一毛利潤，都和你寫作碼字是一樣辛苦艱難。說完，她不等夏小棠接嘴，微笑著搖頭，不可以抹掉那個尾數(shù)。她的笑容好看，聲音好聽，但夏小棠卻感到如芒在背，難堪委屈。少一點點，三千，兩千……一千也行。她從來沒有被如此優(yōu)雅的微笑和溫潤的聲音拒絕過，有些不服氣。五妹兩眼平視，但實際高高在上地看著夏小棠說，一分也不能少。夏小棠沉默了，她想不到，自己處心積慮地跑來，得到的竟是這樣的結(jié)果，為了不讓自尊再受傷害，只好落荒而逃。

三

回到家，夏小棠想再給唐老板打電話。那才是真正的房主呢。她拿起電話撥了幾個數(shù)，想想還是放棄了。這一整天累得精疲力盡，她不想對著電話和一個陌生男人哭出來。

夏小棠需要休息，需要冷靜，需要找回一點點可憐的自尊。

夏小棠晚飯也沒吃，和衣躺在床上，認真思考自己想要的房子和立馬要籌措的錢。

這房子我要定了。夏小棠老毛病又犯了，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

剩下的就是錢的事。她一邊說一邊扳著手指頭算賬。她把所有能想到的錢算進來，只夠買那房子的一半。她盤算從媽借起，其次是姐妹、朋友、同事。然后又一個個排除，最后全部清除一個不剩。媽拿退休金過活，還要養(yǎng)活姐姐一家三口。妹妹剛參加工作，還沒談男朋友，哪來錢借給她。朋友有富有窮，但各有各的難處。同事有錢人很多，開玩笑能痛快答應借你一百萬，但那是算準了你不至于當真。只有公積金貸款一條路可走，但公積金貸款需要房產(chǎn)證和土地使用證作抵押。夏小棠問過房產(chǎn)公司也問過唐老板，錦園小區(qū)的房子兩證要到年底才下來，如果等到兩證下來再貸款，房子只怕早就是別人的了。

想到這兒，她馬上給李進打電話，把一天的奔走和希望告訴他，末了，期期艾艾地說想跟他借錢。李進聽了這話半晌沒吭聲，她有些急了，再次強調(diào)是借，絕對絕對要還的。李進知道她個性，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開口向他借錢。他們認識六七年了，彼此最清楚對方的困境，大家都是靠死工資吃飯，有時候他過不去，她還會適當幫助他。

他們認識純屬偶然。有一次夏小棠去醫(yī)院，大門口碰見李進推著老婆上臺階，輪椅的一只腳卡住，個子不高的李進一時推不動輪椅和虛胖沉重的病人，夏小棠順手幫他把老婆推上臺階，他一連說了幾聲謝謝，夏小棠看了他一眼，沖他老婆莞爾一笑，說，舉手之勞，不必謝謝。夏小棠的笑容讓李進的老婆很感動，這個在輪椅上坐了很久，心思復雜的女人突然伸手扯住她，非要李進上前跟她握個手，好說歹說逼著兩人互留了電話號碼。

從那以后，李進的妻子洪梅有事沒事就給夏小棠打電話，一說十來分鐘甚至半個小時。這個女人自己的日子過成這樣，卻一心一意希望丈夫過得比她好，她別有用心地在夏小棠面前盛贊李進，說他如何如何好，夏小棠忍不住笑，心想這樣的好人讓你這有福氣的人占了，你就得意吧，炫耀吧，小心哪天讓人搶了去。

有一年中秋節(jié)，洪梅提早給夏小棠打電話，邀她來家過節(jié)。夏小棠猶豫了很久，終抵不過一個病人的盛情邀請，答應了。那天有事耽擱去得晚，李進和洪梅一直在等她。她一進門，李進便從廚房把早已備好的飯菜端上桌，一共十個碟，這個數(shù)字有講究，表示十全十美，討個好彩頭的意思。夏小棠仔細看每道菜都很精致，心里不僅驚訝，而且感慨，天底下竟有如此獨具匠心的人，做飯菜就像做品牌，真不知他這是做給誰，誰又打心眼欣賞。

李進最后端上的是一盤壽司。那裝壽司的盤子白底藍花，壽司黑白分明，黃綠有致，煞是漂亮，夏小棠餓了，忍不住伸手去抓，李進眼疾手快地將盤子舉起來，洪梅看著她一頭霧水和尷尬的樣子捂著嘴笑。李進朝她使眼色，頭一歪，她不懂，李進忍不住笑，說你吃飯不洗手的嗎？夏小棠大窘，趕緊轉(zhuǎn)身進廚房洗手，剛洗完，李進從身后遞給她一塊毛巾，夏小棠說，你怎么不出聲站在背后，嚇我一跳。李進眼睛撇過她，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夏小棠說，算了，又不是你的錯，你是伺候人習慣了。這話一出口，夏小棠就后悔了，怎么聽這話都有戳人痛處的嫌疑。李進果然臉紅，實話實說是洪梅叫他跟進來的。夏小棠脫口而出，那你可以拒絕呀，她是你老婆，不是你老媽。說這話，夏小棠更顧不得李進面子了，她只是覺得心里委屈，無緣無故衍生的委屈。李進不知道說什么好，無措地看著她，看她臉色陰陰的，就想退出去。夏小棠叫住他，也不知哪根筋出了狀況，賭氣地把毛巾遞回給他。李進僵在那里進退兩難，夏小棠從背后墻上鏡子里看到洪梅搖著輪椅過來了，故意說，你那么聽她話，干脆過來幫我擦手算了。李進急忙解釋，她沒叫我遞毛巾，只叫我過來看看你需要什么幫助，你是客人，又不熟悉我家……夏小棠咯咯笑起來，笑的時候故意把頭往前傾，給李進的感覺是笑彎了腰，但洪梅從背后偷看，就好像她把頭靠在李進懷里，而李進的雙手正好抬著，猶豫該不該接那毛巾，從背后看像抓著她的手一樣。夏小棠鬧夠了，突然抬起頭，想看看洪梅到底啥表情，可是她晚了一步，鏡子里看不到洪梅的輪椅了。夏小棠怔了一下，心里有些別扭，神色恍惚。李進是個細心的人，他雖然猜不透夏小棠心思，但他看出她其實是個很純潔、很敏感的女孩。

洗完手出來，夏小棠還是下意識地伸手抓壽司。她這人做事一根筋，想得到什么一心惦記著，李進好像猜到她的心思，搶先一步把壽司捧在手里，舉過頭頂，夏小棠說，好吧，你就那樣一直舉著吧，別放下。洪梅哈哈大笑，完全看不出她剛才到過洗手間門口受到刺激的樣子。笑聲中李進解釋，吃壽司要靠搶。為什么？夏小棠問。因為壽司好比添壽添福添喜，老天不會白給，要靠努力爭取才會得到。夏小棠心想這個創(chuàng)意肯定又是洪梅想出來的，無非想讓自己在她面前上演跟李進肢體接觸的好戲。有意思，這個女人當真是閑出毛病來了，或者是李進給她慣出的毛病，心態(tài)出了問題。她說那好，我可要搶了。夏小棠決定好好刺激一下洪梅。李進個子矮，夏小棠個子高，她拉開架勢一蹦老高，整個身體借勢撲過去，李進雙手舉著壽司，身體繃直沒有防御能力，這一撲就把他撲倒在地。屋子比較小，堆放的東西又多，李進落地時不知哪兒被硌了一下，失口叫喚了一聲，夏小棠聽他這樣叫喚，知道他摔疼了，趕緊起身想扶他，誰知起身姿勢不對，身體失去平衡往一邊倒去，正好那個位置橫放著玻璃茶幾，李進眼疾手快，不顧一切地伸手抓住她，用力一拉，再次把她拉入懷中。

夏小棠再次倒在李進懷里的感覺很不一樣了。兩人貼得那么緊，李進的頭埋在她乳溝，悶悶叫了一聲。她聽得很清楚，那是男人身體驚悸的一種反應。她的心跳急速，有力，仿佛渾身的血都往心臟里奔去，腦子里轟轟隆隆過山車似的響個不停。

他倆從地上爬起來，洪梅已經(jīng)不見了。

整個屋子都沒有。李進急得臉色發(fā)青，高聲大叫，洪梅，洪梅你別嚇我，快出來啊。

我在這兒。洪梅的聲音從落地窗簾里面?zhèn)鞒鰜怼?/p>

洪梅的樣子看不出有多傷心，或有多吃醋，但她的臉色是慘白的，那種下死決心的慘白，怪嚇人。

李進從看到她那一刻起，神色才恢復正常。他緩緩地，一步一步朝她走過去，一只手扶著自己的腰眼，走路一拐一拐的。夏小棠看著他那樣走路覺得很奇怪，不知道他究竟是腰疼，還是腿疼，抑或兩個地方都疼?？墒?，剛才不見紅梅的時候，他滿屋亂闖，并沒見他腰疼或腿疼啊，難道他這會兒是裝的？他為什么裝？如果不是裝的，那他剛才就是百分之百緊張，人只有在極度緊張的情況下，才會忘記身上的痛，所有的痛。

夏小棠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慢慢流了下來，像冰化的水那樣清冽。如果剛才的沖動不算數(shù)，那她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刻骨銘心地愛上了李進。

四

李進這些年被洪梅的病整得很慘，家里幾乎一貧如洗，根本拿不出錢幫夏小棠買房子。

小棠，我知道你也是被逼得實在無路可走，才會想到找我借錢，無論如何我都會想辦法幫你，你先別急，等兩天我再答復你，行嗎。李進說。夏小棠說你有辦法借到錢嗎？向誰借？能借到多少？李進說，向我妹妹借，大概五六萬吧。夏小棠急不擇言地說，就算能借到五萬，還差十多萬呢。她的話讓李進感到十分無奈。他站在那里，怔怔地看著吊著藥瓶的洪梅，她剛剛進了醫(yī)院，這一次，還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

錢的問題讓夏小棠頭疼。那兩天，不管走路還是說話，夏小棠都使勁按著額頭和太陽穴，人也變得恍恍惚惚。

過了兩天，信守承諾的李進一溜小跑趕來交給她五萬塊。夏小棠沒有注意到李進這兩天胡子長得老長，臉也瘦多了。她叫李進陪她去交定金。

交了定金，五妹給夏小棠看了相關資料：購房合同、銀行貸款、交水電費、電視入戶費、物業(yè)管理費等憑據(jù)。李進比夏小棠精明，問得也詳細和老道，五妹干脆當夏小棠是空氣，只與李進洽談，把他當夏小棠的老公。李進悄悄告訴夏小棠，還有一張首期購房款收據(jù)沒看見，要夏小棠自己問問五妹，夏小棠說，你問好了。李進笑一聲，說，你買房還是我買房？ 今天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交了定金，拿到了房鑰匙，夏小棠高興地邊笑邊說。她拿到鑰匙第一件事就是把李進帶到房子里參觀，告訴他，我有了房子，以后你想來就方便了，這個家永遠都歡迎你。李進感動地說，可惜我不能幫你裝修，那邊有個病人動不了腳，啥事都得你自己操心，你可要受幾個月苦了。沒關系，我自己能行，你放心，好好照顧她吧。夏小棠這時候沒心情理會李進的傷感，她開開心心地算日子，說拿到鑰匙可以馬上裝修，裝修三個月，晾一個月甲醛，就可以入住新房。算算，四個月以后正好是報社搬遷的日子，哈，趕得早不如趕得巧。

中秋節(jié)那天，洪梅和夏小棠坦誠交流過。洪梅那天哭了，不是大聲哭，是那種令人不安的哽咽。夏小棠聽了她的一番告白之后也忍不住啜泣。洪梅說這些年，無論是作為癱瘓病人，還是作為李進的妻子，她都過得很痛苦，那種清醒的痛苦很深切，很掙扎。李進對我再好，我也不幸福，我需要李進也幸?？鞓?，她說這話眼神很復雜，不像虛偽，她哀求夏小棠給予李進幸福，像我這樣一個癱瘓的身體很難給他這種幸福和快樂……他還年輕，今年才三十六歲，如果我能看到他得到幸?？鞓罚俏也耪嬲_心。夏小棠明白她說的幸福快樂是什么意思。那天之后不久，李進也找到夏小棠，哭喪著臉請求她換掉手機號碼。夏小棠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跟他解釋說，我的工作比較特殊，新聞的來源主要依賴通訊員提供信息源，所以不能隨便換電話號碼。李進說，拜托換一個吧，用群發(fā)的方式把新號碼告訴所有人就行了，也就麻煩一點，不會影響工作的。夏小棠瞪著黑黑的眼珠，看著面前這個白凈、溫文爾雅的小個子男人，好奇地問，為什么？你告訴我，為什么要我這么做？李進低頭不語。夏小棠知道他肯定有難言之隱，便把辦公室同事支出去，關上門，打上反鎖，笑道，這樣可以說了吧？李進說，我說了你不能生氣。夏小棠滿臉狐疑地看著他，我生什么氣？李進說，你換了電話，洪梅和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夏小棠簡直快被他氣瘋了。她飛快地抽了他一耳光，用那只打過他的手憤怒地指著他鼻子，李進，你給我快點滾出去。李進羞得臉紅耳赤，無地自容，恨不得鉆到地下去。沉默，難堪，然后豁出去，他說，我快瘋了……我真的快被你們兩個逼瘋了。你……你，我也快瘋了。夏小棠突然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一種奇怪的聲音，磁性，沙啞，性感，簡直無恥下流。李進也被她的聲音嚇到了，看見她的手指還朝著門口直伸著，趕緊轉(zhuǎn)身奪路而逃。夏小棠就在這時從背后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背上，呢喃地說，李進，你是一個好人，應該得到好報……我愿意給你幸福快樂。李進聽了這話轉(zhuǎn)過身，把高挑苗條的夏小棠摟在懷里，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來。

裝修迫在眉睫，接下來的兩天，夏小棠基本上都在馬不停蹄地參觀別人已裝修好的杰作，學習和借鑒他人的裝修長處，比較不同裝修隊伍的裝修水平和技藝。俗話說，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兩天下來，夏小棠對裝修這門過去完全無知的課程有了粗淺的認識。

沒錢的窮人裝修房就得苦其心志、勞其體膚。這是鐵定的事實。夏小棠裝修預算只有八萬塊，這是最嚴格的底線。也是最殘酷的事實。這八萬塊還是她東拼西湊來的。五妹那里還欠著十多萬，但那個人挺有意思，自從夏小棠交了買房訂金，就再也沒過問余下的錢何時付清，看樣子有錢人還真不急著等這點錢用。當初她之所以那么牛，完全是因為看夏小棠在報社工作不順眼。

李進看了她的預算方案，給她提議，不如就用八萬塊裝修樓下，用材好一點，等以后有錢了再裝修頂樓。他覺得裝修頂樓是最費錢的，那兒有無盡的想象和發(fā)揮空間，可以無限量投入，也可以一分錢不花，因為，它本身就是白送的。夏小棠不這樣看。但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李進爭論，她巧妙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她說，我當初看中這套房子，首先看中的是頂層閣樓，我打算把樓上裝成大大的客廳，不等式吊頂，四壁掛上朋友們的書畫作品，從書房和書房隔壁的休息室打通一個門，通向屋頂花園，花園四周種點藤蔓植物牽在護欄上，樓頂再擺一副秋千、一張木桌、幾只矮凳，月明星稀，秋高氣爽的夜晚，呼朋喚友，弄點青梅來煮酒。李進笑話她，你呀，想象很豐富，錢袋很干癟。李進說他有個同學在銀行工作，答應幫他辦一個按揭，用他家的房子作抵押。夏小棠說，怎么能用你的房子作抵押，洪梅知道這事嗎？李進說，先不讓她知道，等到你的兩證下來，剩下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李進的頭腦很是清晰冷靜，他的決斷給夏小棠解了燃眉之急。夏小棠突然問，那五萬塊不會是找這位同學借的吧？李進搖搖頭，態(tài)度模棱兩可。

五

夏小棠為了裝修的事不得不跑河西建材市場的各個建材店，得到的名片和廣告單一大把，張張印刷得很精美。拿著這些過去看都不看的資料，上網(wǎng)逐一查詢，發(fā)現(xiàn)很多都是名牌和國家免檢產(chǎn)品，這讓夏小棠感到很意外，聯(lián)想到三鹿奶粉最近鬧得挺兇火，那也是國家免檢產(chǎn)品，不免心有余悸，猶豫不決。

有人提醒夏小棠，搞裝修的包工頭家里基本上都開著建材店，水電、泥工、木工也不例外，他們定會想盡辦法要你用他推薦和指定的品牌，如果你不用，后患無窮，也就是說，你有可能遇到的都是惡人，讓你感到裝修就是一場噩夢。用了，那些材料不見得比市場價高多少，質(zhì)量也過得去，那么裝修工人會盡心盡力，也不會損毀材料。

夏小棠心想，不錯，是個好建議。如果采納這個建議，根本用不著自己買材料，只要抄個建材價格表，做到大致上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

五月一日，夏小棠的房子開始裝修。趕在勞動節(jié)動工，圖個好兆頭。一大早，夏小棠就交給裝修公司謝老板兩把新房鑰匙。告訴他，這是房門鎖的第一套鑰匙，是專供裝修用的，裝修完畢，啟用第二套鑰匙，第一套鑰匙便自動作廢了，不用換門鎖。謝老板笑笑地聽她說，一臉的謙和笑容。夏小棠突然意識到自己太興奮，有點話多了，他是專門搞裝修的，難道還沒見識過形形色色的門鑰匙？夏小棠窘迫地想給自己找個話題解圍，自言自語說，這種門鎖設計非常人性化。謝老板笑呵呵地點頭稱是，夏小棠心里忽然有一絲感動，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沖謝老板笑了笑。

五一放假前，報社拆遷辦主任電話通知夏小棠，要她在五月十五日搬走。這是報社鬧嚷著搬遷近一年來，夏小棠第一次接到正式通知。夏小棠問辦公大樓啥時搬？對方回答不知道。夏小棠說你們連具體搬遷的日子都沒確定，干嗎要我馬上搬？說著夏小棠情緒激動起來，聲音也高了八度。不行，要我搬家，至少得提前一個月告知，而不是限令半個月。對方說，報社從五月下旬便統(tǒng)一不收房租和水電費了。夏小棠說，這不是理由，房租水電費你愛收不收，但搬不搬家是由我決定的事，我必須等到辦公大樓啥時搬，我就啥時搬，我上晚班，不可能提前搬走。對方說，那施工隊的推土機來了你怎么辦？夏小棠冷笑一聲，怎么辦？難不成推土機從我身上軋過去？夏小棠的話把對方氣笑了，他說：你反正是租房，早租晚租都一樣，何必拖著。夏小棠一聽，窮人氣大地說：我不租房，我買房。對方?jīng)]想到她會這么說，驚訝地啊了一聲，夏小棠斬釘截鐵地說，對，我買房，放心，我不會當釘子戶的。

李進白天上班，晚上照看洪梅，很少有機會跟夏小棠幽會，周末出去買菜時間久了點，洪梅就知道他們的事了。洪梅沒吵沒鬧，但也不像她所說的那樣高興，她把自己關在屋里，隔著門跟李進提出離婚。李進不同意離婚，態(tài)度很堅決。洪梅找到夏小棠，想看看她什么反應。夏小棠也與李進一樣，不同意他們離婚。洪梅聽了這話，又沖夏小棠鬧了一通，夏小棠沒法跟她爭論，只是悄無聲息地流淚，她感覺自己是落入了洪梅的彀中，但這又不是洪梅逼的，而確確實實是自己的錯，怨不得別人。洪梅看她流淚，就知道她愛李進有多深，也知道自己心里有多酸楚。過去洪梅把夏小棠當女孩子，說話客客氣氣，斯斯文文，現(xiàn)在她跟自己一樣，是李進的女人了，洪梅便放開了，甚至不懷好意地問，李進對你怎樣？是溫柔細致體貼周到，還是粗野狂暴？夏小棠呆呆地望了她一會兒，然后像老鼠被夾一樣吱地叫了一聲，落荒而逃。

五一放假，夏小棠除了監(jiān)管新房裝修，就在家里整理打包，準備搬家。

七年前，一個剛跨出校園的年輕女大學生，提著幾件換洗衣服，拖著一大箱書，盲目無助地來到這個名叫鶴城的城市，應聘到鶴城日報當記者，住70元錢一個月的柴棚，吃三塊一盒的快餐，睡的被子是租來的，墊一半，蓋一半，一個瓷碗吃完飯，再用它接自來水喝。那年的正月十五，城里人放完煙花鞭炮關起門圍著火爐吃著喜慶團圓飯，這個女子身無分文，饑餓難耐，獨自在大街上悄悄溜達……

那時候，誰會想到有今天？誰會想到這女子有一天會用自己的工資和稿費買房子？不知不覺，夏小棠的臉上早已淚流滿面。

站在打好包的屋中間，環(huán)顧四周，夏小棠感慨萬千：我怎么有這么多家當啊。數(shù)了數(shù)，二十一箱書、八編織袋衣物、五袋棉被毛毯，還有一應電器、家具……哦，老天，這次搬家可得喊搬家公司來搬。夏小棠怎么也沒想到十年來攢下這么多財富，她還清楚地記得，從學校出來時，行李只有一個帆布包。從三角坪柴棚搬到湖天開發(fā)區(qū)花溪小苑，就喊了一臺板車。從花溪小苑搬進報社，叫了兩臺板車?，F(xiàn)在，竟然有資格勞駕搬家公司了。

撫摸著空了架的書柜、衣柜，還有桌子、凳子，夏小棠懷著無比感慨的心情跟它們喃喃低語，含淚告別。它們一件件是怎么來的，她都記憶深刻，永生難忘。那五個紅色塑料小板凳、八個白色瓷杯、四幅窗簾布是市作協(xié)主席秦懷真給她買的，秦懷真說她一輩子不會忘記第一次在夏小棠家做客的情形。那次，夏小棠在她的花溪小苑宴請鶴城文學界的老師，喝茶沒有杯子，吃飯沒有碗碟，甚至連飯桌都沒有，就在外間用學生上課的課桌代替飯桌，用鍋蓋、快餐盒等五花八門的器皿代替碗碟。秦懷真和當今活躍在文壇的幾位作家沒有絲毫嫌棄，反而高興地慶賀夏小棠年紀輕輕憑作品加入了省作協(xié)，還夸她敢闖敢拼，敢丟掉鐵飯碗，做一名報社聘用記者。秦懷真盛贊夏小棠，說她在盛行攀比、斗富、揮霍的世風之下，仍然崇尚清貧簡樸和本真，這很難能可貴。

秦懷真還知道夏小棠和李進之間的故事。她私下說，夏小棠跟李進的這種苦戀跟完善自我，修煉人格沒什么區(qū)別。那天高興，秦懷真留下來與夏小棠促膝長談。她說，小棠，我真不明白，你這么一位優(yōu)秀女孩子為什么卷入別人家庭，你長得好看，心眼也好，工作又體面，肯定有很多機會，可你為什么這樣做？你知道嗎，如果你結(jié)婚成家了，就會在自己家里享受到很多生活樂趣。她指著桌上吃剩下的壽司說，像這樣的壽司，你可以兩個人一起做，那種溫馨幸福的生活，才是你應該有的生活。她的話讓夏小棠感到痛苦，深深的、無力自拔的痛苦。夏小棠忙把剩下的壽司用一塊干凈的紗布蓋起來。這個細微動作，讓秦懷真明白了夏小棠內(nèi)心對李進的愛有多深。夏小棠無藥可救地解釋，我家在農(nóng)村，我爸住院欠了不少錢，誰瞧得上我這么一個窮人家的女兒呀。她沒好意思說父親賭博欠了不少錢。這樣也算給自己留了面子，但她心里很難過，像針刺一樣痛苦。

六

為了趕進度，裝修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同時進行，水電工和泥工同時作業(yè)。

夏小棠全權(quán)委托謝老板，她對他的信任超過一般雇傭關系。謝老板也一天一個電話，把每天的鋪排跟她匯報。她的信賴，促使他有事沒事記得去裝修現(xiàn)場認真監(jiān)工。

夏小棠也時常去。裝修第一天，她看見一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在改線路，以為是謝老板的兒子鬧著玩兒，沒想到他卻是一個電工。電工一見夏小棠就說，老板娘早啊，夏小棠忍不住笑，哈，有幸成為老板娘。小伙子見夏小棠好打交道，立即從褲袋摸出一片檳榔遞給她。夏小棠一看這玩意兒就皺眉，但她還是硬著頭皮接過來，順手放在他的工具盒上。夏小棠問他幾歲了，他說：你猜。夏小棠故意給他往大了猜，二十四歲？他說，暈，我有那么老嗎？他居然在夏小棠面前自稱老。夏小棠笑了。

第一個泥工讓夏小棠很不滿意。他進場是下午，在樓梯口砌了十幾塊磚就走了。夏小棠第二天去晚了，快到中午了，這個泥工也剛到，地上還是昨天那點活擺著。他臉板著，不和人說話，看見包工頭和夏小棠來了，開始慢吞吞干活。他人胖，干活不愿意蹲下去，只是腰彎著，腿成弓箭步，砌磚的時候一手托磚，摁在膝蓋上，另一手拿砌刀在那里慢慢劃拉，半天搞不定一塊磚。夏小棠看他腰圓腹鼓，彎腰撿起一塊磚都很費力氣的樣子，心里真替他著急。

他干活的樣子讓夏小棠想起生命中的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她的父親，一個懶惰好賭的男人。這個男人給她，給她全家?guī)砗芏嗖挥淇斓耐拢彩菍е滤齻円患腋F困潦倒的直接原因，直到他前兩年去世，夏小棠一直在替他還賭債。

夏小棠臉上再也掛不住笑容了，臉色麻木地坐在一罐涂料上，久久不吭一聲。隨后，泥工丟下活，當著夏小棠的面和謝老板討價還價，夏小棠聽不懂他們的方言，猜想他是因為謝老板給的工錢不滿意。

謝老板是五妹推薦的。交定金那天，謝老板正巧在五妹店子里閑坐。本來夏小棠不想用謝老板，但想著大家都是熟人，以后欠錢賒賬好說話，就答應了。謝老板人瘦，脾氣好，說話聲音低，速度慢，衣冠整潔，風度翩翩。他的西裝和襯衫顏色花哨艷麗，外紅里黃，別人穿可能顯得俗氣，他穿倒恰如其分。夏小棠喜歡他和藹可親的笑容和溫柔說話的態(tài)度，他做的設計方案，夏小棠只稍稍改動了幾個地方，就明確表態(tài)按這個方案做。材料的事情她也不管，由著他決斷，關鍵時刻，她會準確說出材料的性能和真實價格，讓謝老板對她刮目相看。而她對謝老板也是信服的，在她說話之前，他給她的報價就是實打?qū)嵉?，質(zhì)量也說得過去。夏小棠越發(fā)相信自己的眼力，不時在心里提醒自己，謝老板這個人是個心思細敏，懂得分寸的人。

果然，翌日不見了那位泥工，換了另一個人。

夏小棠沒問原由，只問了新來的泥工姓什么，然后稱他為滕師傅。滕師傅的長相乍看很嚇人，主要是他的臉上長著兩指長寬的黑皮，黑皮上顯眼地長著又粗又長的雜毛，看著很惡心?？赡苁窍男√难凵裢嘎读吮惑@嚇的成分，再過一天見面，他理了發(fā)，刮了臉，修短了那塊皮膚上的毛發(fā)。夏小棠心里悄悄感動了一下，覺得這個人和包工頭一樣，是個心思細敏的人。漸漸地，夏小棠知道了滕師傅不少家務事。都是他親口告訴夏小棠的。他有兩個女孩，大女兒是個聾啞人，在上特校，還學了一門藝術課。這讓夏小棠感動不已，想當年，夏小棠讀書成績很好，人也長得高挑出眾，就是因為父親不爭氣，幾次差點輟學，如果不是她自己苦苦堅持，母親也支持，恐怕命運早就和大姐一樣，大字不識幾個，隨便嫁個男人，一輩子活得窩窩囊囊。

滕師傅活也干得不錯，一個人包全場，從來沒見他歇過。最讓人滿意的是他不抽煙，也不嚼檳榔。謝老板也沒有抽煙嚼檳榔這類不良嗜好，啥時見他都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裝修房子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夏小棠雖然沒有親歷親為，但耳濡目染也學到很多知識，更重要的是接觸到很多層面上的人，從干苦力的搬運工到開建材店的老板，方方面面的人都要打交道，并且學會怎樣同他們打交道。第一個泥工不負責任，要夏小棠拉一車卵石澆鑄水泥樓梯，結(jié)果，六十袋卵石只用了十袋不到。除去成本費、車運費不算，僅搬運費一項，就浪費數(shù)百元。一袋卵石搬上六樓四塊錢，最后還得再花四塊錢一袋請人搬下樓去。吃一塹，長一智，以后買材料夏小棠便叮囑少買點，不夠再叫人送。

吃搬運工這碗飯不容易，每次夏小棠看見他們大熱天汗流浹背地扛東西上樓，都會親自倒一杯水遞給他們，結(jié)算時也不會計較多給他們十幾塊，或湊齊一個整數(shù)。幾十塊錢對夏小棠來說不算什么，她可以從建材老板那里討價還價補回來。有一次，搬運工扛地板磚，不小心摔了一箱，夏小棠不要他賠，結(jié)果賣地板磚的老板得知后，答應免費補給夏小棠一箱。像這樣好心得好報的事情發(fā)生過好幾次，夏小棠都記在心里，慢慢地改變著對裝修的理解和態(tài)度。

房子很快裝修到第三階段，木工進場了。

木工進場后不知怎么搞的，接二連三出現(xiàn)被盜的情況。一大早，謝老板打來電話，說龍頭又被盜了。之前還出現(xiàn)過電鉆被盜。九牧龍頭幾百塊錢一個挺貴的，夏小棠心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謝老板在電話里很自責，說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對不起。夏小棠說不怨別人，只怪自己笨，干嗎那么早備齊龍頭，放在那里等人偷？謝老板說，現(xiàn)在場地上有木工和泥工，他們相互推說不知道，以前只有泥工一個人，那些龍頭放在那里好好的，十多天也沒被盜過。夏小棠聽他口氣，知道他已明察暗訪，做過應盡的努力了，也就原諒了他。他后面一句話，倒讓她過意不去，他說我已經(jīng)把龍頭藏起來了，藏到一個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你要不要過來看看？夏小棠趕緊說謝謝，不要不要，你藏好就行了。

自木工進場，夏小棠就沒來過這里。這幾天她有采訪任務，接著又寫了兩天稿子。正好今天事情做完了，可以抽時間去看看木工活做得怎么樣。兩木工是孿生兄弟，都是瘦個子，兩人做事快，但粗糙，夏小棠一眼就發(fā)現(xiàn)不少問題，所有壁柜做得沒跟墻面平行，突出面墻三四寸，不好看，書柜太矮顯得小氣，放書的格子高矮大小亂七八糟，一點也不好使用，電腦操作臺太短，不對稱。這幾大突出問題都已經(jīng)木已成舟，沒法修改，所以把夏小棠的鼻子都氣歪了。

謝老板跟她解釋，說壁柜突出是因為房子設計的擋面墻太窄，如果柜子與面墻平行，衣物無法掛得平整。夏小棠說衣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難道不可以斜著掛？難道衣物斜掛它會覺得委屈，憋得慌？夏小棠的話說得難聽，但口氣是委婉的，甚至是開玩笑的，謝老板笑著說，這個已無法彌補了，因為柜子的邊都已經(jīng)包好了。夏小棠說，是啊，既然沒法改變，只能接受。后面還有一句話：每天看著它突兀在那里，堵心一輩子。這句話她沒說出口。

謝老板對于書柜做矮了的解釋也很合理——節(jié)約木材。板材只有那么高，如果再加高，要裁切另外一塊板，不劃算。夏小棠說：不劃算也要加高，這個必須的。為了說服他，夏小棠拿出相機，拍了幾張照片給他看：橫拍豎拍都會露出一截墻，多難看。夏小棠又喊木工：你來看，再加高0.4米就好看多了。木工不肯看，說，我不看，你說加高就加高。夏小棠還想說操作臺的事，謝老板說：算了吧，電源插口開在那個地方呢。夏小棠說：電源插口當初就不應該開在那個位置，再說了，可以做一塊支撐起來的活動板，那種臺板不會遮擋下面的電源插口，視覺上又顯得操作臺大氣很多。謝老板也認同夏小棠的話，但他沒跟木工說，說也沒用，哥倆不會答應做那個活動臺板。

不知道木工心里是不是也堵著，接連幾天很會支使人，一會兒支使夏小棠買釘子，一會兒是合頁，一會兒又是門鎖。前日買了六把門鎖，今日木工告訴夏小棠，只有四個盒子里裝有鎖，另外兩個盒子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沒有。夏小棠不明白什么意思，木工做了一個無辜表情，她終于明白，另兩把鎖失蹤了。木工向她暗示，可能是商家在給貨的時候掉包了，實際只給她四把鎖。夏小棠無話可說，因為她根本搞不清究竟是哪一環(huán)出的錯，只能承認一個事實，當時的確沒有一個個打開盒子查看，而且她也掂量不出四把鎖和六把鎖的重量區(qū)別。

夏小棠這幾天一直在犯低級錯誤，心情變得郁悶煩躁。有句話說得很對，如果你愛一個人，讓他去裝修吧；如果你恨一個人，讓他去裝修吧。去電信網(wǎng)絡公司申請裝寬帶，人家死活說服夏小棠辦“我的E家套餐”，說是像她這種戶型結(jié)構(gòu)一定得辦套餐，兩層樓都可以使用電腦上網(wǎng)。夏小棠想想有道理，就答應了，對方又要求她買一個帶交換機的“貓”。這只“貓”遇到裝機師傅就像撞了邪，無論怎么調(diào)試就是無法開通網(wǎng)絡。沒辦法，夏小棠只好又抱著“貓”去“主人家”調(diào)試，在“主人”那里做檢測，證明完全是好的，可回來又不行。眼看著這只“貓”換不能換，退又不能退，夏小棠一時火起，當著安裝師傅的面給它砸了。砸完了之后忽然開竅：是不是沒給安裝師傅打點小費？或者他在暗示夏小棠必須買他推銷的“貓”？這么一想，夏小棠更生氣。心想都市場經(jīng)濟了，你要推銷就推銷，要小費就明說，別這樣拐彎抹角，多淘神，多耽誤工夫呀。夏小棠最后還是妥協(xié)了，買了安裝師傅推銷的貓和交換機。

新房可以上網(wǎng)，夏小棠用不著兩邊跑趕得那么辛苦，可以安心待在這邊一邊監(jiān)工一邊工作。她的工作除了寫稿，還負責兩個版的編輯工作。這天，新聞部主任上午十點給她打電話，要她將采訪的稿子寫出來，下午必須交稿。夏小棠這才想起差點耽誤大事，把之前采訪的事給耽擱了。

夏小棠抓緊時間在筆記本電腦上趕寫稿件。忽然，窗外“喀嚓”一聲巨響，有人大叫，不好，出事了。她飛跑至陽臺一看，馬路上果真出事了。她趕緊進屋拿照相機，背起包就往外跑，電腦都忘記關。

10：35，一輛湘N-A5開頭的藍色馬自達，從夏小棠的住房樓下橫沖馬路，撞開了路中間的防護欄桿，再接著撞在對面馬路邊上散步的一對夫妻身上，將丈夫撞飛，當場血肉橫飛地死去。事故發(fā)生后，由于妻子懷孕在身驚恐過度，沒有及時打電話報警，眼看著肇事車逃逸。現(xiàn)場群眾也沒有立即向交警方報警，而是先幫助搶救已經(jīng)沒有生命跡象的死者。10：38，記者夏小棠趕到現(xiàn)場首先打了報警電話，然后拍照。10：57，有兩人用手機拍攝被撞開的護欄，其中一人將撞飛的護欄底座搬回原處，他還想將被撞成之字形、約20米長的護欄拉直，沒有成功，遂放棄。11：05，交警趕到，來了兩臺車，在路中間靠護欄停下，一共四個人，兩人記錄，一人拿皮尺在出事地點量距離，另一人到現(xiàn)場瞄了一眼，馬上坐回車里。夏小棠走到交警車邊，敲開車窗，告訴他們肇事車是一臺新的藍色馬自達，車牌是湘N-A5開頭，開車的必定是剛拿到駕照的馬路殺手。

夏小棠說完轉(zhuǎn)身查看那女的受傷沒有，還好，那女的沒有受傷，只是驚嚇悲傷過度，暈厥了過去。夏小棠打120電話。做完這些之后，她感覺自己好像也快虛脫了。她低下頭，心想自己會不會也支持不住暈過去？不，不會，你不會暈倒，你還要陪那女的去醫(yī)院接受孕檢，一直守護到她醒來，然后通知她的親人和家屬來幫助處理她丈夫的后事。

夏小棠認識她，她是自己樓下402的鄰居。

夏小棠裝修房子的時候，一個農(nóng)村大叔模樣的人在樓下打掃，進進出出腳步很輕，小心翼翼的樣子。她猜想，他可能不是這里的戶主，而是戶主的爹。趁門開著，夏小棠不請自到進去參觀了他家的裝修，大紅壁燈，艷麗喜字，鯉魚跳龍門的花玻璃，印象中就一個俗字。

夏小棠非常難過。她喃喃地對交警說，那是我的鄰居，我認識他們，可我們還沒來得及說過一句話，車禍就無情地奪走了他年輕的生命，他妻子受了驚嚇，加上悲傷過度暈厥了，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寶寶有沒有受驚嚇，如果有事，可怎么辦？你們一定要想辦法幫她緝拿肇事者呀，幫她就等于幫她的寶寶啊。交警覺得夏小棠盡說些瘋話，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其中一個對夏小棠說，你別干擾我們工作，快走開。

七

鄰居出車禍這天，夏小棠沒有交稿，被新聞部主任狀告到老總那里，老總先是喊她去談話，隨后罰了她的款。緊接著，她的版面也出了紕漏， “城事目擊”掛欄錯成了“城市目擊”，還有版面日期也出錯，并且錯得非常離奇，連續(xù)三天報頭日期都定格在鄰居出事那天，六月十七號。

〓幾個重大差錯加在一起，一個月工資泡湯了。跟她一塊罰款的還有校對和總值班。編輯、校對、總值班連坐罰款是報社一貫的管理措施，夏小棠心想，與其這樣害人害己，還不如請假別上班安心裝修算了。她去跟領導請假，領導不但沒批，還把她臭罵一通，說報社要搬遷這是事實，但上級領導要求報社絲毫不能影響正常工作，如果大家都像你，這個找我請假，那個也找我請假，那報紙還辦不辦，夏小棠，你是有腦子的，你好好想想，這個假我能批給你嗎？

夏小棠碰了一鼻子灰。漆工這時來電話，叫夏小棠去打掃衛(wèi)生。對，今天是漆工進場。她拍了一下后腦勺，居然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她在電話里跟漆工交涉，我現(xiàn)在有事走不開，你能不能幫忙找個清潔工來打掃衛(wèi)生？漆工說找人不難，但價錢有點貴。多少？四百。夏小棠嚇一大跳，脫口而出，搶錢呢，哪有這么貴的清潔工？漆工說，就這價還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做。夏小棠咬了咬牙，說，算了，我自己打掃。

夏小棠趕在下班前把手頭工作處理好，然后去超市買了兩瓶水，半斤窩窩頭，一袋咸蘿卜條，就過去打掃衛(wèi)生了。她這一干，差不多干到了天亮。

雙灰粉是刷墻壁的涂料，學名叫碳酸鈣。碳酸鈣掉在地上一點也不可愛，夏小棠叫它們“雞屎坨”，灰色、骯臟、干巴、死硬，用鏟子都鏟不掉。干這活很機械，就兩個字，死累。樓上樓下地板上全是刷墻壁落下的雙灰粉，滿地都是，夏小棠足足清掃了五袋。前兩天，她看粉刷工用振動篩攪拌雙灰粉，攪得又膩又滑，一股香甜的奶油味道。她嗅上了癮，聳著鼻子開玩笑說那是給墻壁吃冰激淋。粉刷工笑罵夏小棠饞癆，提醒她別忍不住用舌頭舔。夏小棠說，我不舔，我看你涂，聞著味道就好。那天夏小棠真的看他涂了大半天，后來竟然躺在電視柜上睡著了，一覺醒來，眼前一片雪白，整個屋子好像寬敞很多。粉刷工干完活，就坐在她身邊抽煙，他吧嗒的是旱煙袋，一邊吧嗒，一邊瞇著眼睛打量她，夏小棠嚇一跳，趕緊翻身起來，檢查一下周身，臉紅耳赤，心慌不已。

搞完衛(wèi)生，夏小棠用涼水洗干凈自己，坐在頂樓的花壇邊就著咸蘿卜吃窩窩頭。差不多兩個月了，夏小棠每天出入這里，也沒少上頂樓陽臺，但她好像還從沒正兒八經(jīng)站在陽臺上看過四周的風景呢。這是她第一次站在樓頂一邊吃東西，一邊極目遠眺。

六月的城市就像一棵綠樹那樣生機勃勃，干凈明快。不遠處幾幢高聳入云的大樓，佇立在一片低矮的樓群中十分醒目，嶄新的顏色跟這個早晨、這片天空，還有這個城市十分協(xié)調(diào)。城市夜景還沒褪去，不同層次、不同顏色的霓虹燈還在閃爍，灰暗的一部分城市是它的陰影。

夏小棠看到這一切，一個通宵的困乏疲憊突然消失，心情很放松。

她在陽臺上吃著喝著，竟然趴在欄桿上站著睡了過去。

八

秦懷真提出要看夏小棠的房子裝修得怎樣。

幾月不見，她看到夏小棠整整瘦了一輪，她穿著很多年前的舊衣，光著腳，披肩長發(fā)用一支圓珠筆隨意綰著，黑眼圈和眼袋重得嚇人。秦懷真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她，心想這個女人是夏小棠嗎？她看起來完全不像主宰這房子的女主人，而像地地道道的清潔工。每個女人大概都想得到自己夢想的生活，夏小棠也不例外，但像夏小棠這樣依靠自己微薄的能力，拼力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夢想即便實現(xiàn)了，也會在努力拼搏中一點一滴喪失了美好的色彩和驚喜。

秦懷真確信一直沒看見她笑過，她的笑容哪去了？過去她那么喜歡笑，而且笑得那么陽光明媚。

夏小棠你快樂嗎？秦懷真突然轉(zhuǎn)臉問她。夏小棠一時沒有反應，她的意識真的一片迷蒙。看樣子，你已經(jīng)傻掉了。是的，我感覺不出快樂。夏小棠答非所問。

其實，我不完全是想看房子而來的。秦懷真脫口而出。

夏小棠被她的表情嚇到，感到一種不安和不祥。

懷真，你想說什么？

你和李進很久沒來往了吧？

干嗎這么問？

隨便問問。

是，你不說，我?guī)缀跸氩黄饋?，我們啥時見過面，最少有兩月了吧。

兩月？你們兩個月沒見面了，難怪他……

他怎么啦？

我剛才見他進了麥加茶樓，和一個女的。

你怎么不早說？

夏小棠到處找手機，想給李進打電話。

你別急，聽我說，這個時候他不方便接聽你電話。秦懷真按住她。

那好，我去茶樓找他。

夏小棠丟下這句話，拔腿就走。

六月天，孩兒面，說變就變。剛剛還晴朗的天空，這會兒突然下起雨來，而且一邊下雨一邊出太陽，空氣悶熱得要命。

夏小棠渾身濕透地走進茶樓，里面的人看見她都吃了一驚。大家怔怔地看著她，她也怔怔地看著所有的人。

我會假裝你忘了我，

假裝你將你我的過往，

像候鳥一般從記憶中遷徙，

假裝你已走過寒冬迎接春天，

我會假裝，

一直到自以為一切都是真的……

茶樓里正播放著這首愛情歌曲。夏小棠很熟悉這首歌，這是電影《海角七號》的主題歌，范逸臣演唱的。愛情這會兒在夏小棠心里是遙遠的獸。十分遙遠，來不及到達目的地，就在漫長的旅途中異化了。愛情是沙漏，長時間的流失，剩下的時間不夠用來完成一個短暫的計數(shù)。愛情是一朵花，不開的時候你站在那里等待，滿心都是期待，等待多少年，你都能抗住風霜雨雪雷電。一旦開了，你便覺得那是瞬間的枯萎，那時候你抬頭看它一眼，就流下了淚水。

夏小棠渾身癱軟地倚在門邊，淚水洶涌。她喃喃地自言自語，你已經(jīng)開始異化，我們無法繼續(xù)等待下去。

九

夏小棠看見李進走下樓，往大門口而來，不是他一個人，還有一個女人。女人挽著他手臂，手上的鉆石金光閃閃，是她身份的象征。她，應該就是那位在銀行工作的同學吧。那一刻，夏小棠聽到自己心里有種轟然坍塌的聲音。她不知道坍塌的是什么，但她真真切切聽到山崩地裂的聲音。

她低著頭，把臉埋在臂彎，死命地抱住門，心想不要過去，不要讓他看見，死也不要讓他看見自己這副喪家犬模樣。

一直到李進的腳步從她身邊跨過去，她也沒有抬起頭。她幾乎用了全部的生命努力做到不要倒下去，不要哭出來。她做到了。

李進橫過馬路的時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馬路對面有很多人，來來往往，但他是她的唯一，她的眼里只有他。哪怕只是他的一個背影。

突然，李進不知為何回頭看了一眼。夏小棠身體一晃，差點坐在地上，她雙手使勁抓住路邊一棵大樹，整個身體靠上去。她感到筋疲力盡，渾身冰冷，腦子一片真空。她抬頭看天，雨后陽光照得她睜不開眼，她用手去擋，擋住陽光。她不由自主地搖搖晃晃跟在他身后追過去，她和他的距離，不過半條街而已，只要她肯伸出手，就可以抓住他，只要她肯大聲喊，他就一定會為她留步。

她真的好想好想喊住他，張了幾次嘴，卻沒能發(fā)出聲音。她深呼吸，給自己積攢勇氣，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李進在不遠處扯著嗓子沖她大聲喊，夏小棠，閃開，快閃開……她木然地沒動，接著聽到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和不絕于耳的罵聲。

一個身影擋住她的去路，那個身影雖然不是很高大，但嚴嚴實實遮住了她眼前的光亮，她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她抬起頭，看清來人，沒錯，是李進擋在她眼前。

她慌忙閉上眼，寧愿相信這不是真的，是在做夢。她清清楚楚地聽到李進在問她，小棠，你這是怎么啦？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是的，是李進，她的眼睛沒騙她，她的耳朵也沒騙她。聽他這樣說，夏小棠這才記起自己樣子有多狼狽和難堪，轉(zhuǎn)過身想要逃跑，但是，她移不開腳步，一步也移不動，只是呆呆地站著，聽天由命地聽任他抓住她的手，把她往路邊拉扯。一個女人的聲音摻和進來，她說，李進，你是情癡還是情圣，這個女人又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讓你跑來跟她糾纏不清？你是男人嗎，是男人就履行承諾跟我走，聽著，你是我的，你一輩子都是我的男人。

夏小棠呆呆地聽著，聽到最后一句，似乎感覺一切都已經(jīng)清楚了，不用再質(zhì)疑，也不用再犯糊涂。她張著嘴粗粗地喘氣，想掙脫李進的手。李進拼命拉著她不放。那個女的也上來拉住李進的手不放，想把他拉回到她身邊去。夏小棠漲紅了臉，忽然明白他們這樣就像在拔河。兩女一男，在大街上上演一場奪夫拔河。

這……這像什么話，成何體統(tǒng)。

大街上很嘈雜，人來車往，有人停住腳步在看他們，有車在按喇叭。她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車輛，飛速轉(zhuǎn)動的車輪，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慘死在車輪下的鄰居，似乎看到他在向她招手，還有鄰居的妻子，哭得傷心欲絕……

夏小棠鐵了心，也橫了心，冷笑著使勁把李進的手甩開。由于用力過猛，她掙脫他之后，朝著馬路中間躥了幾步。她沒看到身后有一輛車飛速向她沖過來，她只看到李進睜大驚恐的眼睛，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飛身朝她撲來。拉著李進的女人，被他遠遠甩開了，但她依然向他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可是晚了一步，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李進的身體像皮球一樣飛出去，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灰色的弧線，然后砰地一聲落在地上……

李進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夏小棠再次聽到自己心里有種轟然倒塌的聲音，她不知道倒塌的是什么，但她真真切切聽到山崩地裂的聲音。

夏小棠先是一怔，隨即身子仰面朝后傾倒在地。

十

一場曠日持久的雨水過后，天氣終于晴了。夏小棠約好洪梅在李進墓地見面。

她把五萬塊錢雙手遞到洪梅手上，一個字也沒說。她縱然有再大的勇氣，有一千張嘴，也無力張開。

洪梅小心翼翼地捧著錢，仿佛捧著李進的骨灰。她的眼睛比先前明亮清澈了許多，臉上表情卻很麻木。她輕輕拍著那些錢，喃喃地自言自語，李進，你真傻，真是個傻男人，你怎么不把真相告訴她，你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算什么……不，你快把一切都告訴她，不然，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她到現(xiàn)在還誤會你、記恨你……

洪梅無法克制悲傷，情緒激動咳嗽不止，很久很久，她無法平息。聽她斷斷續(xù)續(xù)咳嗽，夏小棠終于忍不住走過去蹲下，替她輕輕捶背，抹胸口。她情不自禁伸手抓住夏小棠的手，使勁掐，好像過去她就是這樣任性地掐李進一樣。

夏小棠蹲在地上，傷心欲絕地聳著肩，沒有發(fā)出哭聲。

洪梅平息之后，慢慢移過輪椅，把夏小棠摟在懷里，輕輕撫著她的肩膀，抽泣地對她說，小棠，不要傷心，千萬不要傷心了，李進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好，他一心一意瞞著你，就是希望你開開心心……來，你站起來，你把這錢還給那個女人，讓她也別難過了，這個世上男人很多，叫她別再錯愛了人，她不該愛李進，更不該用錢脅迫李進，李進是這世上最愛最愛夏小棠的男人，每次生死關頭，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把生命交給夏小棠。

洪梅伸出一只手，伸到夏小棠眼前——來，站起來。她說。那是李進的手，溫暖，有力，關鍵時候，它總是不顧一切地伸向她?，F(xiàn)在，夏小棠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這只手了，她死命地拉住它，用盡全部的力量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