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懂事的時候就開始納悶,我大孃生得并不漂亮,也沒多少文化,她怎么就嫁到了愛城,還嫁給我姑父那樣的厲害人物。我姑父當過兵,還是個營長,轉業(yè)后在愛城一家工廠里當黨委書記,個頭很高,生就一張英雄的臉型,我只要仰臉一見他,就會生出一腔自豪和正義。
起先大孃一直沒有生育,我剛斷奶就被他們抱去了。后來大孃生了個女兒,我擔心大孃要把我還回到秦村,到底沒有。從此,我就一直喊我大孃叫媽,喊我姑父叫爸,把我親爸叫舅舅,把我親媽叫舅母。
我六歲這年暑假,第一次被送回秦村。我親生父母對我當然是稀罕極了,不準我這,不準我那,出院子怕野蜂蜇了,跑快了怕跌了跟頭……三五天過后,親熱勁逐漸消退,在我身邊的,就只剩下我哥哥和鄰居秦天成。
我不喜歡我哥哥,瓜兮兮的,鼻涕口水邋遢鬼。我喜歡跟秦天成玩。秦天成比我大幾歲,不過只比我高一丁點兒,我禮貌地喊他“天成哥”。天成哥帶我去了秦村很多好玩的地方:傳說藏了好多鬼怪的倉圣宮,傳說有特務出現(xiàn)的大石灣,還敲了“響鼓石”——真是奇怪,只要一敲那石頭,它就會發(fā)出像手風琴一樣悅耳的聲音來。天成哥還帶我下河洗澡,去偷生產(chǎn)隊果園的梨子,去抓“丁丁貓”?!岸《∝垺笔且环N綠色的甲殼蟲,我們找來線拴住它的腿,它就在我們頭頂繞圈兒飛,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好玩極了。
這天中午,我目睹了有生以來第一樁可怕的事情:秦天成挨了他爸爸的揍。秦天成的爸爸叫秦開泰,雖然跟我舅舅是鄰居,我卻沒見過他幾回,也很少聽到他的說話聲。秦開泰的個頭比我爸爸還高,絡腮胡,是個石匠。秦天成跟我吹噓過他爸爸的能耐,說親眼見他爸爸一巴掌削斷一塊火磚,吃核桃從來不使錘子,直接用手捏,“嘎巴”一個,“嘎巴”一個,秦天成一下一下地攥拳頭,說就是這樣捏的。還吹噓他爸爸如何膽大,敢在黑夜里一個人去棺山,有一回被鬼捉住了腿桿,一腳就踢開了,第二天有人在路上撿到個白森森的死人腦殼……
中午的陽光很烈,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我熱得跟小貓一起趴在堂屋的草席上,等舅母做飯給我吃。突然聽到“砰”一聲,一個黑影飛到院子中間。沉悶的聲響把小貓驚得耳朵一豎。我往門口張望,想看天上掉下的是個什么東西,卻見一個人在院子里爬,邊爬邊哭。是天成哥。我正想這是怎么回事呢,只見他爸爸從屋子里大步走出來,手一伸,從檐口上抽出一根酒杯粗的黃荊條,黃荊條很長,人還沒攏秦天成的身,黃荊條子就過去了……
秦天成被抽得出不得聲,只曉得抱著腦殼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滾來滾去。他爸爸打人也不開腔,只是把黃荊條掄得很飽滿,一起一落,把風割得嗚嗚怪叫。小貓聽不得也見不得,一下子躥上房梁。我以為舅母會去解救天成哥,誰知她一把將我拖進屋里,飛快地關上了大門。
過了好幾天我才見到秦天成,他蹴在墻角拿一只死蜻蜓逗螞蟻??匆娢遥蛭艺姓惺?,說要帶我到后面的竹山里去捉竹牛。
我說天成哥,我還以為你被打死了呢。
“今年我的運氣其實還算好,這么久了才挨這一回?!碧斐筛缯f。
我說天成哥你以后有娃兒了會打他嗎?天成哥說當然會,娃兒不打是長不大的。我沒有說自己從來就沒挨過打,我突然對天成哥充滿同情,覺得只有自己才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所以他喊我把褲子脫了我就脫了。然后他讓我躺在地上,脫下褲子捉出那個鉛筆一樣的玩意兒戳我。戳了一陣,他沒了興趣。在回家的路上,天成哥問我有沒有兩毛錢,他想去買耗子藥。我問他買耗子藥干什么,他說他想毒死他爸爸。我說我沒兩毛錢。
到了家里,我想我還是應該幫幫天成哥的忙,于是就跟舅母開了口,跟她要兩毛錢。舅母問我要錢干什么,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問我跟秦天成在竹山干什么,后背上哪來的泥巴……我支支吾吾不肯說。舅母說你只要老實說了,我就給你兩毛錢。結果我話還沒說完,就被舅母一耳光打在臉上。
這天傍晚,我又聽到了天成哥的哭叫。哭叫聲不在院子里,被緊閉的大門關在屋里。聲音很凄慘,一聲緊接一聲,很快就沒了生氣,然后是天成哥媽媽的哭聲。
這個夜晚我經(jīng)歷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失眠,我在想一個問題,“天成哥是不是被打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舅舅送走了,回愛城的路上,我還在想那個問題。
2
秦天成當然沒有死,大地震那年我成了他的情人。那時候正是我人生最低谷,舉債辦的公司垮桿了,又剛和第二任丈夫離婚。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蓓蓓懷孕了,要曉得她才十五歲,剛上高一。
一檢查,都五個月了,我居然沒發(fā)現(xiàn)。
“你們生活在一起么?”醫(yī)生問。
是的,我們生活在一起。離婚的時候蓓蓓的爸爸本來是要帶她走的,我不干,我要她跟我一起生活,我覺得我可以給她所需要的一切,足夠的愛、健康的體魄、學業(yè)有成……現(xiàn)在看樣子全搞砸了。
蓓蓓舔著棒棒糖,不時發(fā)出吸溜吸溜的聲響,那樣子讓我感到惡心。我一把奪了棒棒糖,丟進垃圾桶里。蓓蓓瞪著我,不大聲不小聲地像詛咒似的說:“都怪你!”
第一任丈夫提出離婚是因為我有外遇。第二任丈夫提出離婚是我捉他的奸在床。他們對我都挺好的。第一任丈夫給了我一大筆錢。第二任丈夫的錢雖然被我辦公司全搞光了,他還是幫了我大忙。他托朋友找了一幫子混混,帶上蓓蓓的檢查報告,找到那個混蛋,弄了人家一筆錢。有了這筆錢,蓓蓓就可以住進特護套房,高枕無虞地把肚子里那個東西弄出來。
我就是在醫(yī)院里碰見秦天成的,他帶他爸爸秦開泰檢查身體。當時蓓蓓正往手術室送,這個可惡的家伙,一躺上病床鼻涕眼淚就全出來了,可憐兮兮扯著我的衣服不肯松手。我給秦天成留了個電話,就匆忙道別了。
這天晚上都夜深了,秦天成給我打來電話,說要請我喝咖啡。我推辭說要陪孩子。沒過多久,秦天成捧來一束鮮花,還遞給我一個鼓鼓的紅包。我們在病房里聊了起來,結果蓓蓓說我們吵她睡覺了,我們就挪到過道里,然后又來到醫(yī)院的院子里,最后挪到他的車上。
從秦天成的車子就可以看出他現(xiàn)在是多么事業(yè)有成。
“才換的,上一輛是奔馳?!鼻靥斐奢p描淡寫地說,“‘開寶馬坐奔馳’。那陣我手藝還不行,只好坐奔馳,終于不要司機了,就換了寶馬?!?/p>
其實我對秦天成并非一無所知。他十七歲當兵,復員后在土鎮(zhèn)紙廠上班,娶了廠長的女兒,本以為可以繼承廠長的衣缽,紙廠卻因為污染了愛河被關停。后來他又帶著妻兒去了廣州,據(jù)說做生意發(fā)達了。那陣我還接到過他一回電話,聲音洪亮,很有那么點兒得意洋洋的意味,問我過得還好吧。其實那陣我也混得不錯,我那在美國留學的妹妹找了個美國男人,我們一大家子剛剛去美國參加了他們的婚禮,還開了個家庭會,研究如何花三到五年時間將我們一大家子全部移民美國?!坝惺裁葱枰?,你只管給我打電話!”秦天成在說完這句話后,還爽朗地笑了兩聲,一股子財大氣粗的味道。沒過幾年,聽說秦天成不行了,參加了一個什么傳銷團伙,不光賠光了家底,還被收了監(jiān)。
現(xiàn)在的秦天成做的是廢舊收購,公司雖然設在土鎮(zhèn),但是名頭很響亮:“天成再生能源公司”。
秦天成問我現(xiàn)在咋樣。我苦笑說我都懶得說。秦天成說你爸爸媽媽他們都移民了,咋個你沒跟去呢?你不想去?這簡直是踩在我的痛腳上了。我怎么會不想去呢?是他們說我跟我丈夫沒讀多少書,去了找不到工作,他們的親生女兒承擔不起養(yǎng)我們一大家子的責任,得,留下吧,所有的財產(chǎn)都歸我。都有什么財產(chǎn)呢?兩套破房子,十幾萬塊錢……破房子現(xiàn)在只剩下一套,錢一個子兒沒了不說,還多了一屁股的債……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了?”秦天成問。
“都懶得說!”
秦天成拍著椅靠說:“我說蓉兒你這是咋回事,我們兩個誰跟誰?有啥事情你得跟我說,看在我是你天成哥的份兒上好不好,你咋能把我當外人呢?”
聽他叫我“蓉兒”,我心頭當時就“咯噔”了一下?,F(xiàn)在見他著急的樣子,我竟然多少有些感動了,就說了。說我親生爹媽把我當“外侄女”,我養(yǎng)父母丟下我跟他們親生女兒瀟灑去了,我離婚了,離了一次,又離了一次,女兒也不爭氣,在外頭鬼混,把肚子整大了,現(xiàn)在正躺在樓上的病房里……秦天成聽了,沉默了一陣,手在椅子底下摸索,摸出兩捆錢來,塞到我懷里:“補鍋匠補鍋,咱們一起子一起子來!先把娃兒的事情辦好,營養(yǎng)得跟上,雖然她不懂事,但也不能虧了她!”
抱著兩捆錢,總得找點話來跟他說。我問,“天成哥,你爸啥病呢?”
“他呀,五臟六腑全是病,除了腦殼沒禿,渾身上下沒一點好處!”秦天成說。
窗外有個人在哭,哭得很壓抑,聲音就在喉嚨里咕嚕。那人先是站著,站不住了,扶住小樹,扶不住了,蹴在地上,像喝多了酒在那里嘔吐。我摁上車窗,問:“你爸現(xiàn)在呢?回秦村了?”
“早不在秦村住了?!鼻靥斐尚πφf,“前年我就把他接到土鎮(zhèn)了,好吃好喝的由他,還專門請了個老媽子照顧他呢。”
“你媽媽呢?”這是明知故問。秦天成的媽媽在他十五歲那年就死掉了。我聽來愛城看我的舅母說,他媽媽跟他爸爸吵架,他爸爸打了他媽媽,他媽媽慪氣不過,就喝“敵鼠強”死了。
“喝‘敵鼠強’死啦。當時差三天我十五歲,我以為打得過他,沒想到被他揍得半死?!鼻靥斐烧f完哈哈笑起來。
“一點不記恨?”我問。
“記恨!怎么會不記恨呢?要不然我會帶他到處求醫(yī)問藥?”秦天成就像在水下憋氣太久了,終于露出頭來,長長地吁了口氣,“他天天叫我別管他,等他死。我咋會聽他的呢?我去最好的醫(yī)院,用最好的藥,給他最好的營養(yǎng),得叫他好好活著!”說完他就像惡作劇似的嗤嗤笑起來,那笑聲讓我記起風吹過竹林的聲音。
又聊了一陣,我說我該去陪蓓蓓了。秦天成跟我約了三天后來看我。三天后,我在家里接待了他,給他做了飯,他自己帶了瓶洋酒,我喝了一點,剩下的他全喝了。這天晚上他就住在我家。他喘著粗氣,像初次經(jīng)歷似的手忙腳亂,完了居然還趴在我懷里嗚嗚抽泣。我不曉得該跟他說什么,只是摸著他的腦袋。他腦袋頂上的頭發(fā)稀疏,他開始禿頂了。
3
我們才好的那段時間,秦天成時常給我拿錢。他還要求我嫁給他,說只要我答應,他就回去把原配離掉。我只是笑,不跟他正面交流。后來見他逼得急了,我就交了底,說我一旦答應你,你要做的不光是離婚這么簡單,你還得把外頭的小三小四全給我清退了,而且永遠也別再想生什么花花腸子,更重要的一點是你得把你的錢袋子都交給我管。
秦天成不吱聲了。
要清償辦公司借下的債務,秦天成給我的那點錢顯然不夠。我又跟他借了些,數(shù)目不小。秦天成雖然猶豫了好一陣子,還是借給我了。我說打個條子給他,他說不用。我不知道他當時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壓根就沒想過要還他的錢,我只想盡快讓自己清靜下來。我當時一門心思都在蓓蓓身上,我虧欠她的已經(jīng)夠多了,我得先補償補償再說。我給她換了個學校,每天接送她上下學,晚上做作業(yè)也陪著,我努力做回一個好母親,蓓蓓也開始努力做回一個好女兒、好學生。
秦天成也不時來我們家,帶著他的好酒。沒喝酒之前叫我“小蓉”,多喝了點兒就叫我“蓉兒”。蓓蓓問我是不是要嫁給秦天成。我說不。蓓蓓說你既然不想嫁給他,這算怎么回事。我說等你讀完大學我就終止我們的交往。蓓蓓默許了我的態(tài)度,有時候秦天成給她零用錢,她也不推辭。
這樣的生活沒過上多久,大地震就發(fā)生了。大地震對愛城并沒造成多大的影響,但是對土鎮(zhèn)卻是毀滅性的。秦天成的“天成再生能源公司”大樓倒塌,設備盡毀,員工死了八個,他的老婆被砸成兩截。兒子在去北川收款的路上被垮塌的山石堆埋,一個月后才挖出來。
我是哭著聽秦天成講這些的。他也哭,不停地拿手捶胸口,我勸不住,上前將他緊緊箍在懷里??蘖税胍?,終于平靜下來,他開始抱怨自己,詛咒自己。
他說他的兒子長得很英俊,可惜這種英俊卻是從兒子的遺照上才發(fā)現(xiàn)的。之前他一直覺得兒子不夠聰明,總是欺騙他,總是惹禍……簡直一無是處。而他對待兒子的態(tài)度,跟他爸爸之前對他差不了多少,他也打,一個耳光接一個耳光地扇,兒子從不還手,也不出聲,默默受著,等他打完了再埋頭走開……說完兒子,他又說他老婆。說她從嫁給他就沒好好過幾天安生日子,先是受苦受窮,追債的人攆來,她掩護他從后窗逃走,等回來才發(fā)現(xiàn)她衣衫凌亂,胸脯和大腿上全是瘀青……終于有錢了,他又在外頭找小三小四,還惹了她一身性病……她本來是可以像有錢婆娘那樣在茶鋪子打麻將,但是她不,她給他做賬,管錢,死的時候計算器還握在手里。
他還說如果不是他爸爸,他也“死毬了”。他爸爸突然說好多年前在老房子后面的那棵核桃樹下埋了個壇子,要他趕緊回去起出來。他拿個鋤頭正繞著樹轉來轉去不知道從哪里下手時,核桃樹突然活了,跳起舞來,枝椏亂晃,他就像當年挨黃荊條子抽了似的一個筋斗滾得老遠,想起來站不穩(wěn),看見房子轟一聲塌了,這才曉得地震了。
地震后不久,我在愛城醫(yī)院見到了秦開泰。地震那陣他拖著個蛇皮袋子在街上撿廢品。地震停了人們都往家里跑,他卻出了土鎮(zhèn),在鄉(xiāng)野里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當時秦天成還以為他爸爸死在哪個角落里了,他以為自己在這個世上再沒有親人了,想到干脆也死了“算毬”。三天后,幾個志愿者把他爸爸送回到他跟前。
醫(yī)生檢查說秦開泰得了老年癡呆癥。
土鎮(zhèn)房子被毀,秦天成讓我?guī)退趷鄢乔埔惶?。我以為他是要買,沒想到他說是租,他要給他爸爸一個落腳安身的地方,他說打拼了半輩子,受了那么多苦累和恥辱,到如今還是人一個毬一條。那陣子找房子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土鎮(zhèn)毀了,安鎮(zhèn)也毀了,北川也毀了……幾十萬人無家可歸,都想找個落腳安身的地方,愛城和綿城的房租翻番地漲。我想給他們父子租一套靠近公園或者河邊環(huán)境好點兒的,先是嫌租金太貴,后來干脆租不到。我只好跟秦天成商量,干脆把他爸爸接我家里去,我也可以幫他照顧。這很合秦天成的意。等把秦開泰安頓下來,秦天成就開始忙了,他說不管怎么樣,生活還得繼續(xù),既然老天沒要掉他的性命,就表示希望他重新開始。
秦開泰不好照顧,他總是大喊大叫,白天還好點,尤其是深夜,時不時地吆喝、慘叫、嚎啕大哭。我懷疑醫(yī)生診斷錯了,秦開泰得的肯定不是老年癡呆癥,而是精神病。我還勉強可以忍受,蓓蓓受不了,她睡不踏實,每當秦開泰吆喝慘叫,她也跟著尖叫。她被嚇得夠嗆。蓓蓓懂事了,她并沒抱怨。實在沒辦法,我就跟蓓蓓商量,干脆讓她住校一段時間算了。
秦開泰的情況秦天成也很清楚。他除了一再向我表示感謝外,也拿不出什么主意來。那段時間國家下來很多針對災區(qū)損毀企業(yè)的政策,他要跑銀行,還要跑政府跑部門,此外還要跟投資者談,跟供銷方談,跟建筑方談……但是不管再晚,他都要回到我家里,在他爸爸的床頭跟前坐一陣,默默地看著他。如果他爸爸吆喝了,哭喊了,他就上前握著他的手,輕輕安撫,嘴里發(fā)出哄奶娃兒的“哦哦”聲。
在這場地震中,除我舅舅被砸斷一條腿外,他們一家人并沒遭什么損失。舅母把舅舅背到土鎮(zhèn),第二天就被志愿者們送到了綿城,隨后他們兩個又輾轉到了成都、西安。兩個月后他們回來了,舅母把舅舅送到我這里,指望我照顧他兩天,說她先回家一趟看看屋頭都咋個樣了,等幾天來陪舅舅去綿城換進口假肢。他們一眼瞥見坐在陽臺上嘟嘟囔囔的秦開泰,那表情就像看到了鬼。
“你跟秦天成結婚了?”舅母問。
我說沒有。
“你準備跟他結婚?”舅母的眉頭擰到了一起,使勁揉著太陽穴。
我沒開腔。
“他家破人亡了,現(xiàn)在是干毬打得胯胯響,你還準備嫁給他?”舅舅的身體被兩根拐杖撐在那里,晃來晃去,像是中了槍。
“他來了,他來了呢,快點,讓我躲起來,讓我躲起來……”秦開泰突然叫喊起來,離開椅子,往角落里藏。
“他咋個了?”舅母問。
“病了?!蔽艺f,“說是老年癡呆癥?!?/p>
“我看你們都瘋了。”舅舅說著扯了舅母一把,“走,回去!”
4
半年后,秦天成的“天成再生能源公司”重新開工了,規(guī)模比過去大了一倍。一天中午,舅母和舅舅突然到訪,一反常態(tài)地帶了些土雞和土雞蛋什么的。那陣秦天成已經(jīng)把他爸爸送到愛城中心醫(yī)院,包下了一套特護病房,雇了兩個護工專門照顧。而蓓蓓也喜歡上了住校,少有時間回家。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我以為舅舅是要在這里住下,他們說不,只是來看我。
從他們閃爍的目光里,我曉得他們來此不是為了借錢,就肯定是有別的什么要我出力。
舅舅已經(jīng)不需要拐杖了,他在屋子里兜著圈子,假肢落地的聲音格外響亮。
“醫(yī)生說我需要鍛煉?!本司苏f。
我不知道該跟他們談些什么,就去做飯。舅母也走進廚房,說是幫我打下手,卻不見動手,只見動嘴:“家里房子全部倒了,幸好是兩點多,都在外頭呢,要是晚上啊,一家人就死絕了。”
“死不絕。有我呢。”
這話叫舅母噎了一下,她訕笑兩聲,接著說:“政府補貼了一萬九,說還可以無息貸款幾萬塊,只是要修那么寬的房子,沒十幾萬,根本就莫想?!?/p>
我不吭聲。
“有人給你大哥說了個婆娘,對方除了少一條腿,其他方面都還好,說保證生養(yǎng),之前懷過一胎呢……”
后頭又說了些什么我沒聽進去,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幅怪異的景象:兩條假腿在屋子里來來往往。像是知道我走神了,舅母故意咳嗽兩聲,還把一把勺子往我手邊重重一放,見引起我的注意了,接著往下說:“你弟弟也從外頭回來了,打了幾年工,沒掙到錢,現(xiàn)在又說他那個女人不想跟他了。如果有個好工作,他們肯定就安生了?!?/p>
吃飯的時候他們見我還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終于忍無可忍似的向我抖明了來此的目的:第一,借錢;第二,安排幾個工作崗位。他們特別強調了工作崗位的事情,說在秦天成的公司里,一個清潔工每個月都可以掙到一千五百塊。
我根本就不想搭理他們。
舅舅敲著盤子跟我說:“這事情你得管。”語氣不重,但盯我那眼神和那動作,如同威脅。
我擠了些錢給他們。又跟秦天成打了招呼,安排了我的那個弟弟和弟媳進了他的廠子。
蓓蓓的成績很好,這是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事情。秦天成在愛城設立了辦事處,讓我負責經(jīng)管,而他也有多半時間在愛城,不是在辦事處,就是在病房里陪他爸爸。秦開泰的病情不見好,還是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往墻角里藏,往床底下藏。他的身子骨脆弱得不行,有一回兩個護工想把他從床底下搞出來,結果把手臂弄骨折了,這讓秦天成大為惱火,扇了護工耳光。我認為他做得有點過了,說人家護工并非有意,純粹不小心,不該那么對人家,要曉得下層人吃碗飯有多么不容易。結果這話把秦天成惹冒火了,摔了茶杯,砸了電腦,說我根本不理解他……沒說幾句居然哭起來,仰起臉來,淚水不斷線地往下掉——
“這個世界上,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啊,唯一的啊……”
我摟著他,差點說出“你還有我呢”。幸好沒出口,要不然就太可笑了。因為就在前夜,我給他收拾衣裳的時候,還從褲兜里發(fā)現(xiàn)了幾個避孕套。顯然,他跟我是不消用那東西的,我做絕育手術的事情他早就知道。
秦天成要我多關心一下他爸爸。他的語氣很生硬。我沒有吱聲。我欠他那么多錢,在他面前,我正在逐漸喪失原則和尊嚴,成為他的附庸。
有一段時間,我費盡心機終于幫人搞成了一樁生意,拿到了一筆傭金。我拿出一部分來,遞給秦天成,他驚愕地看著我,好像我遞到他跟前的不是一捆錢,而是一坨屎。我摸出本子,念了我在他跟前的借貸,時間,數(shù)目,然后說了我的還款計劃。秦天成就像受到侮辱似的臉色青灰,他抓過那個本子來,幾把撕得粉碎。
過了幾天,秦天成請我去一家西餐廳吃飯,里頭的鋪陳雅致極了,優(yōu)美的曲子聽起來很熟悉,好半天才想起當年在美國參加妹妹婚禮的時候聽過。盡管秦天成不停地講笑話,整個晚餐過程還是沉悶死了。我根本沒有食欲,我在想在美國那些天的生活。妹妹手上戴著璀璨奪目的鉆戒,幸福的笑容蓋過一切。我的首任丈夫在看一疊廣告,他看不懂英文卻懂上面的價錢,一個勁地拿胳膊肘捅我,興奮地說:“美國人的房子真他媽的便宜車子真他媽的賤!”爸爸媽媽在跟妹妹夫家的爸爸媽媽交談,給他們當翻譯的是個禿頂?shù)挠∧崛耍L得就跟秦天成差不多。爸爸不停地拍自己的胸口,豎拇指,就像做保證似的跟那對黃毛老夫妻嚷嚷,“我們有錢,人民幣和美鈔都多多的”,還不時拍拍人家的肩膀顯示親昵,而媽媽則不住地催促那個禿頂印尼人趕緊翻譯……
突然,秦天成說有個重要的事情跟我談談。我看著他,差不多已經(jīng)預感到他要談什么了。果然,按照時下電視劇里通行的做法,他摸出個戒指,逮過我的手就要往指頭上套。
“你得想好了。”我把手掌貼在桌子上,看著他,“我可是結扎了的?!?/p>
“我咨詢了,可以手術縫合,還可以做試管……”
“萬一都不行呢?”
秦天成愣住了。
“你能想到的辦法,我那第二任丈夫也都想到了。”手掌握成拳頭,我縮了回來,放到桌子下,貼在腿上,抱歉地跟他笑笑。
秦天成坐在那里僵硬得像尊雕塑。
5
因為那個戒指就是送給我的,秦天成要我收下,于是我就收下了,擱在抽屜里,沒事的時候拿出來看看,苦笑兩聲。
秦開泰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不停地吆喝,慘叫,哭鬧,往墻角里藏,往床底下藏,實在沒地方藏,就用被子把自己捂起來。如果不使藥物控制一下,他可以從早折騰到晚。醫(yī)生也黔驢技窮了,推翻了之前定下的“老年癡呆癥”,換成了“迫害妄想癥”,而且建議換個地方試試。秦天成問換到哪里,醫(yī)生說“三醫(yī)院”最合適?!叭t(yī)院”就是精神病院。秦天成一聽眼睛瞪得銅鈴樣,想冒火,到底忍了,這么長時間來,人家醫(yī)生也沒少下工夫。
震后時興低層建筑,尤其那種木質結構的房屋。在愛城東邊一個叫官斗山的地方,有房產(chǎn)商開發(fā)了一片木質結構的別墅,秦天成花大價錢弄了一套,拿到鑰匙的第二天就安排了裝修隊進場。不出一個月,裝修完工,秦天成把他爸爸接出醫(yī)院,住進了別墅,從綿城請了一位營養(yǎng)師和兩個護工。
那陣子秦天成跟我來往的少,感覺他是故意避我。
有一天辦事處來了個女人,年輕,漂亮,香水味很濃,舉止有派。問她什么事,她說沒什么事,就來看看。她這里走走,那里看看,目光居高臨下,充滿挑剔,臉上浮著神秘的詭笑,掃視我們每一個人。辦公室的人都看著我,以為我要阻止這個女人的囂張。我沒有。我隱約猜出了這個女人的來歷。從臉上的表情看,辦公室里的人同樣也都猜到了。
這天晚上,秦天成突然到訪,他帶了酒菜,要我陪他喝兩杯。于是我們就喝。秦天成問蓓蓓的學習成績怎么樣。我說很好,一本應該沒問題。他“哦”了聲,問準備讓蓓蓓念哪個學校,我說這得由她的成績來決定,不過我們已經(jīng)統(tǒng)一了意見,盡量考到北京。秦天成要我轉告蓓蓓,讓她好生學習,努力考上名牌大學,至于學費,由他來管。我說不用了,蓓蓓的爸爸最近幾年混得不錯,早說了要出錢。
秦天成“哦”了聲,沒再說話。
彼此無話,只有杯盤和咀嚼聲。我想我該找點話題,要不就悶得咽不下東西了——
“你爸爸怎么樣?”
“不好。”秦天成并沒說怎么不好,而是說起綿城的那三個人來,說他們都很有點來歷,曾經(jīng)服侍過很多大人物和大人物的父母。他們給秦開泰做了很多檢查,隨后告訴秦天成說他爸爸可能在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拔蚁嘈潘麄兊脑?,他們是權威。”秦天成放下筷子,摸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根,我擺擺手,他叼了一根,我給他點上火。在深深吸了一口后,秦天成輕輕嘆了口氣:“你曉得我本來是不抽煙的,只是最近太煩了?!?/p>
“你說他時間不多了?”
“嗯?!鼻靥斐蓳]揮手,散了煙霧,露出悲切的面龐,“樂觀點估計,頂多還有一年?!?/p>
“他那么痛苦,走了也是解脫?!?/p>
秦天成不說話,把煙蒂摁在面前的骨碟里,下手很重,桌子都在搖晃。
晚上他想住在我這里,我要他回去。他沒想到會遭到拒絕,有些吃驚。
“你不是還有要緊的事情做嗎?到時記得請我吃紅皮蛋啊?!蔽倚π?,關上門。
他在外頭敲了幾聲,我沒開門也沒答應。我聽見他長長嘆了口氣,“篤篤”地下了樓。
蓓蓓沒有考上北京的學校,她被西安交大錄取了。流行謝師宴,我親愛的蓓蓓也不能免俗。酒桌子的錢蓓蓓的爸爸說他掏,不過他要讓蓓蓓的爺爺奶奶都參加。我說行,女兒成才,讓老人們也跟著高興高興。蓓蓓的爸爸問要不要找車把舅舅和舅母他們請來,我說不必。
老師不多,就主科幾位,同學也不多,蓓蓓不拉圈子。但是親戚朋友多。親戚全是蓓蓓爸爸家的親戚,朋友分兩撥,一撥是蓓蓓爸爸的朋友,一撥是我和蓓蓓爸爸沒離婚之前共同的朋友。蓓蓓的爸爸面子繃得很足,菜是1888元一桌的“狀元宴”,酒是五糧液。
我沒想到秦天成也來了。
“是我?guī)湍阏埶??!陛磔淼陌职智穆暩艺f,“我曉得你們的關系,曉得他對你幫助不少,這樣的快樂,應該也跟人家分享一些,算是感謝吧?!?/p>
我不好說什么,帶了蓓蓓上去歡迎。蓓蓓懂事了,先敬老師,后敬爺爺奶奶,第三個敬的就是秦天成了。話也說得好聽,說她跟媽媽在人生最絕望的時候,是秦天成伯伯伸出了溫暖的手,如果沒有秦天成伯伯的關心和幫助,就不會有她和媽媽的今天。
秦天成紅著眼圈喝了酒,借口打電話到外頭收拾情緒去了。
蓓蓓繼續(xù)敬酒。她真的懂事了。對每一個來賓都表示感謝,言辭動聽,態(tài)度誠懇,把自己的成功歸于別人的幫助和鼓勵,這就是成熟的表現(xiàn)。女兒最后一個敬我,摟著我,耳語似的在耳邊跟我說:“媽媽,我愛你!”
到底沒忍住,這一回終于落淚了。蓓蓓給我揩了眼淚,問她可不可以喝酒。我說今天可以。蓓蓓說我只今天喝,今天只跟媽媽喝。這個小混蛋,再一次給我煽出了眼淚。
蓓蓓敬了我,就沒再離開我身邊,給我夾菜,倒飲料,跟我說話……
我冷眼瞥見秦天成正看著我們發(fā)呆。我沖他笑笑,他就像受了驚似的打個激靈。我正準備跟他說點什么,來了個人找他,拎著個箱子。秦天成向蓓蓓招招手,要她過去,說有禮物送給她和她的老師跟同學們。
秦天成從箱子里拿出臺iPad送給蓓蓓,又拿出iPhone,老師和同學人手一臺。餐廳里一片歡呼。秦天成講了幾句話,向蓓蓓表示祝賀,向蓓蓓的老師表示感謝,向蓓蓓的同學表示鼓勵,還說了他跟我的關系,說我們是老鄰居,小時候時常在一起玩,抓竹牛,逮丁丁貓……說看到蓓蓓和她的同學們,不由得就想起了他的青春,想起他在地震中罹難的孩子……
這天中午秦天成喝了很多酒,車是不敢開了。我讓餐廳幫忙找了個代駕,一路陪著送他去了官斗山的別墅。我以為會撞見那個漂亮女人,結果沒有。別墅里只有營養(yǎng)師和那兩個護工,還有廚師和園丁。護工和廚師與園丁在“斗地主”,營養(yǎng)師躺在樹下閉目養(yǎng)神。
屋子里很安靜。
“他們又給他吃了藥。”秦天成打開他爸爸的房門。
秦開泰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很安詳,一只蒼蠅不時起飛,不時降落,起降的地點就在他的眼角和嘴巴之間。秦天成在床邊坐了下來,驅趕那只蒼蠅。結果還是我拍死了它。他呆呆地坐著,身子晃來晃去。
“秦總要喝點什么嗎?”廚師站在門口輕聲問。
秦天成擺擺手。
坐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秦天成回了他的房間,要我?guī)退ケ淠闷康V泉水。我拿了水回來,發(fā)現(xiàn)他在哭,嚶嚶有聲。屋子里有點悶,我打開空調,又去絞了條毛巾給他。喝了幾口水,抹了臉,秦天成的情緒好多了。見他沒有躺下休息的意思,我就在一旁坐著。
“我們打了。”秦天成突然說道。
這話有點沒頭沒腦。我扭頭看著他,等下文。
“檢查了,畸形,就打了?!焙靡魂?,秦天成才說。
“哦。”除了發(fā)個聲,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她一直在吃粉……我居然都沒發(fā)現(xiàn)……”
見他還在冒汗,頭頂亮光光一片,我拿起毛巾又去絞了一遍,幫他擦了腦袋、臉和脖子,讓他脫了T恤,抹了后背和前胸。秦天成雙手環(huán)住我的腰,臉貼在我胸前,那穩(wěn)固的姿勢,好像可以保持千年。
“你休息休息吧,我還要回去照顧他們呢?!蔽夷孟滤氖郑瑢⑺^頂?shù)膩y發(fā)理順,笑笑,出了門。
6
寒假的時候,女兒從西安回來了。大學真是個好地方,這才多長一點時間,就把蓓蓓塑造得美麗大方、文雅知性。
為了歡迎蓓蓓,蓓蓓的爸爸搞了個小聚會,在座的有他的老婆,還有他們的兒子。他的老婆之前見我總是一副敵視的眼神,但是這天不,不光目光溫和,還很熱情,無話找話地跟我搭茬,夸我把蓓蓓教育得好,夸我身上的毛衣漂亮,還一個勁地給我夾菜。蓓蓓的爸爸也很客氣,一反常態(tài)地儒雅,再三向我表示感謝,說蓓蓓能夠有今天,全是我的功勞,他不光感到慚愧,還萬分佩服。還說大地震的時候他們多么擔心我和蓓蓓,只是不好表達,怕引起誤會。他的老婆也隨聲附和,還歉疚地說之前有沒做好的地方,希望我別介意,都怪她沒見過世面,小肚雞腸,誰叫我那么漂亮和優(yōu)秀呢,她嫉妒也是有情可原的。說完,她先打了個哈哈。
一場可能會很尷尬的聚餐,卻變得格外溫情融融。我喝了不少葡萄酒,腦子有些發(fā)熱,腳底下也有些飄。這樣的場面讓我感動??墒请S之一個細節(jié)讓我頓時覺得不對勁了。蓓蓓在跟她爸爸耳語,還跟那個女人交換了個眼神。
那個女人借口娃娃瞌睡來了,提前走了。桌子上只剩下我、蓓蓓和她爸爸。
“我喝多了點,先回去了。”我看著蓓蓓,“你是陪我回去呢,還是再跟你爸爸聊會兒?”
“別急嘛,老媽,我們馬上去唱歌,難得開心嘛?!陛磔磉^來拽著我的手。
“我們三個?”我指著蓓蓓的爸爸。
“對啊,一家人?!陛磔碚f。
“之前是,現(xiàn)在不是。”我取下外套,往脖子上繞圍巾。
“他是我爸爸?!陛磔磉^來擋住我拎包的手。
“他是你爸爸,但不是我丈夫?!币姲惠磔砟萌チ?,搶她又不給,我苦笑一聲看著蓓蓓的爸爸,“你有什么要我做的,說吧?!?/p>
蓓蓓爸爸訕笑著,搓搓手:“是這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呢?蓓蓓的爸爸說地震過后他見人家搞建筑來錢,自己也跟著搞,還真不錯,就像開了個印鈔機。國家要求“三年重建”,但是地方提出“兩年完成”。如今就快滿三年了,工程越來越少了,他當初購置了那么多的工程機械,現(xiàn)今全部閑置在那里了,出租沒人要,轉手太虧,閑置又擱不起……他打聽到“天成再生能源公司”在愛城投資了幾個項目,他想讓我跟秦天成打個招呼,把所有的基建工程承包給他。
秦天成在愛城的投資項目我知道,是他跟香港一家公司合資搞的,主要生產(chǎn)充電電池和什么高新材料。
“整個項目投資十多個億。十多個億,那得多大的基建工程啊……”蓓蓓爸爸的眼睛閃亮閃亮的,像是充電過度了。
“沒有你想的這么簡單。那么大的工程,肯定得招標!”
“我有資質的!”蓓蓓爸爸跳起來,“掙了錢,我們蓓蓓就可以去哈佛,去耶魯。你放心,事成之后,我會給你傭金!”
“我都不想說!”我從蓓蓓手里一把扯過包,順手抓住她的手腕,出了飯店。
路上蓓蓓一個勁地向我推銷她爸爸的計劃。說她本來想跟男友一塊回廣西過年的,是她爸爸打電話喊她回來的,讓她幫忙完成他的計劃。
“你有男朋友了?”
“嗯?!?/p>
“多大?”
“同學能有多大。”
“長得怎么樣?家庭條件如何?”
“這不重要……”
“這都不重要了,什么重要?”
“那個工程……我念書的錢都是他出的,我沒理由不幫他?!?/p>
我不想開腔了。
蓓蓓也不吱聲了,撅著嘴,一副生氣的樣子。她把我拿捏得太清楚了,曉得我拗不過她,一定會先開口的。是啊,誰叫我是媽媽呢?
“那男孩子的家庭條件怎么樣?”
“不好,姐姐是殘廢,爸爸跟人打架弄死了人,還在坐牢。他的生活還要靠我接濟……”
“你怎么攤上這么個人?”
“我愛他?!?/p>
“農(nóng)民?”
“嗯。”
“真是農(nóng)民?”我實在忍不住了,瞪著她,“你瘋了?”
“我清醒得很。”蓓蓓叫起來,眼淚汪汪的,“我爸爸需要錢,我也需要錢!”
春節(jié)前夕,“天成再生能源公司”開了總結會,發(fā)紅包,吃團年飯……我以為會見到秦天成,他卻始終沒出現(xiàn)。我想我得給他打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人的聲音,感覺很年輕,聲音甜美客氣,說秦總此時沒空,如果有什么事情,請跟她說,她負責轉達。
我說沒什么事。
蓓蓓一直在催,說我如果再不去找她天成伯伯,她就去。
她還真找了。臘月二十九晚上,我做好飯菜等她回來吃飯,左等右等,都七點了,還不見回來。打她電話,她說約了朋友吃飯。我開玩笑問她為什么不把我“別”上,她嘻嘻笑著說忘記了。都十一點了,一頓飯吃四個小時?打電話問她為什么還不回家,她說馬上。結果十二點半了還沒回來。再打電話,已經(jīng)關機。就在我又氣又急的時候,終于傳來了敲門聲。
蓓蓓面色緋紅,滿嘴酒氣,腳底下東磕西碰。
“你都跟誰在一起吃飯?怎么喝成這樣?”我有些生氣。
蓓蓓摟著我的脖子,嘻嘻哈哈地說:“你猜。”
我說我猜不著。
“你猜不著我就不告訴你?!陛磔戆炎约簛G在沙發(fā)里,抻手抻腳的樣子哪里還有點淑女形象。
“上床睡覺去!”我扯起她,把她往臥室里攙扶。
“媽媽,等我成功了,我就送你一輛跑車!”蓓蓓在我臉上啄了一口,滾到床上。
“是永久牌的還是飛鴿牌的?”我兩把給她薅去毛衣、鞋子和褲子,扯上被子攏住她。
“當然不是自行車啦。”蓓蓓轉動眼珠看著屋子,“還有這房子,也早該換換了……”
看蓓蓓睡著了,我從她的包里摸出手機摁了開機。電池滿格。打開通話記錄,她跟秦天成通了三次電話,最后一次是秦天成打過來的。在我去電話之前,她還跟她爸爸通了兩次電話……
蓓蓓翻了個身,露出了胳膊。我上前給她攏了攏被子。
“喝!”一陣咕咕嚕嚕之后,她突然大聲地嚷道。
7
正月初一,秦天成要我陪他一塊兒回趟秦村。我無力拒絕。我沒帶蓓蓓,秦天成也沒帶隨從。我們兩個,他開車,我坐副駕位置。車上塞滿了禮物,大都是好煙好酒。
秦天成跟我說他年前回去過一趟,給他媽媽上墳。這會子回去,主要是上回聽說了些事,想要再落實一下。
他都聽了些什么事情我不感興趣。我問蓓蓓是不是找過他。他說是。蓓蓓請他吃飯喝酒了,不過是他埋的單——
“這丫頭酒量不錯,膽子也大,敢下深水?!?/p>
“她喝醉了?!?/p>
“勸不住,瘋起來了敢使敞口杯子往肚子里灌……”
“她是不是求你幫她辦什么事?”
“你應該都知道的吧?!?/p>
我不想再說什么。
道路兩旁的民房基本上都是新建的,使用了瓷磚、不銹鋼和鋁合金,看起來很漂亮。院壩也很寬敞,進出屋子的主人一個個也都衣著鮮亮、精神煥發(fā)。
車子停在舅舅的家門口。見是秦天成,舅舅一家很驚喜。我的那個弟弟跟他老婆更是熱情得不得了,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秦天成取了兩條煙兩盒酒送給我舅舅,給我弟弟的兒子發(fā)了個紅包。見我哥哥跟他的那個瘸腿女人站在一旁,又給了他們兩個紅包。
在院子里站了會兒,秦天成上車說要去給村里幾個歲數(shù)大的老人拜年,問我陪不陪他去。我說我就不去了,我還有點事跟我舅舅他們說說。
“你陪著去嘛,我們有啥子說的嘛?!本四刚f。
我沒理她。
我弟弟要陪著去,秦天成謝絕了。
等秦天成走了,我拾了板凳坐一邊的樹底下嗑瓜子。舅母走過來:“蓉娃子,你不是有啥子要跟我們說嘛,啥事嘛?!?/p>
我沒理她。
整個上午我就在樹下嗑瓜子。屋子里忙極了。弟弟殺雞,舅舅擇菜,舅母轉灶臺,瘸腿嫂嫂在灶膛前燒火,弟媳洗碗洗盤子洗酒杯。就連我那個傻乎乎的哥哥,也弄了一大堆核桃敲,敲出來的核桃仁,總忍不住往嘴巴里塞一點兒,弟弟瞧見了弟弟罵,舅舅瞧見了舅舅罵。哥哥并不生氣,還嘿嘿笑。
中午飯秦天成沒過來吃。舅舅喊我打電話請他,我打了,他說不過來吃。隨后舅母讓我再打一次,她親自請。也不知道秦天成怎么回答她的,剛剛還笑呵呵的舅母突然就拉長了臉。掛了電話,她把舅舅叫到一邊耳語了一陣,整個中午舅舅都悶不做聲。
都下午四點了,秦天成才過來,車都沒下,問我走不走。我也沒跟舅舅他們打招呼,跳上車就走了。也不知道中午秦天成喝了多少酒,眼珠子都醉紅了。車子經(jīng)過一個山頭,秦天成突然放慢速度,把車滑行到路邊的一片松林里停下來。
“這樣子就上大路,萬一被警察當醉駕逮了,肯定拘留?!鼻靥斐纱蜷_車窗,寒氣灌了進來,他深深呼吸兩口,看著我,“你咋個不陪我去拜年呢?你錯過了好事?!?/p>
“你去拜年,我跟你屁股后面,在別人眼里算咋回事?我又不是你丫鬟?!蔽覚M了他一眼,別過臉去。
“你說你是我什么呢?”秦天成湊我面前,嗤嗤地笑。
一股難聞的酒氣迎面噴來,夾雜著口臭,難掩厭惡,我推開那張肥臉。這個動作讓秦天成很不高興,我也不想在這樣的節(jié)日里惹他生氣,隨口找了個話題:“中午在哪里吃的飯?哪個小村姑把你灌成這樣的?”
“哪里有小村姑,孤寡老人張朝鼎家?!?/p>
“我舅母給你打電話請你吃飯,你跟她說什么了?”
“我說我已經(jīng)在吃了,在張朝鼎家喝酒。咋個了?”
“我看她當時臉色大變,就好像遭蛇咬了一口。”
“她就應該那樣的表情!”秦天成意味深長地冷笑一聲。
“怎么了?”
“你應該開動一下腦筋,想想我咋個跟一個孤寡老人喝那么多酒!”秦天成想要啟動車子,手摸著鑰匙又松開了,他一拍方向盤,下決心似的說,“好嘛,我都跟你講嘛!”
張朝鼎因為富農(nóng)成分,沒少挨批挨整。但是每次挨批挨整他都不孤單,因為有秦天成的爸爸秦開泰陪著。他也不會遭多兇,因為有秦開泰在前面頂著。
秦開泰的爸爸秦應德,曾經(jīng)是秦村最富有的人,清油用水缸盛,銀圓使籮篼裝……土改時秦應德挨了炮火,“大地主”的帽子也就順理成章地落到了秦開泰頭上。
“我一直納悶,我爸爸究竟在怕什么……前不久護工給我爸爸洗澡,我在一邊幫忙,看到他身上的疤痕簡直是層層疊疊,這讓我記起一些事情來……記憶最深的是他翻大會堂的房子?!?/p>
大會堂我有印象,黑磚黑瓦紅五星,“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的橫標。地震搖垮了,如今一片廢墟。中午吃飯,弟弟在談他興家立業(yè)的計劃時提起過這片廢墟,說村上計劃拍賣掉那塊地皮,而他準備籌錢買下來,將來修個養(yǎng)殖場……
“那天太陽很大,地里的玉米苗都被曬得卷了索子,狗舌頭吐得老長,熱得都不咬人了。我爸爸在大會堂的房頂上翻瓦撿漏,光溜溜的身上就一條褲衩子。老遠都可以看見屋頂上火燒火燎,我覺得他會被烤死在上頭。我媽喊我去送飯。我送到下面,喊他吃飯,他不應答。我捧著飯,就站在那里等他。汗水滿身像蟲子在爬,蜇得睜不開眼。擦汗水的時候我手一軟,飯碗掉了,飯灑了一地,碗也碎成牙牙……我忙往屋里跑,說我把飯弄倒了。我媽哭著抽了我?guī)装驼?,抹了眼淚水喊我去燒火。她用玉米面打了一碗攪團,喊我再送去。我送到大會堂下面,喊他下來吃。好半天他才應聲,指指一旁的梯子,讓我送上去。梯子太陡,房子太高,我捧著一碗滾燙的攪團,上到一半就再不敢挪腳了,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身子緊緊貼在椅子上,捧著攪團……”
秦天成眼睛里淚花兒閃動,他說不下去了。松林里一陣簌簌聲,起風了,帶起一股子好聞的松香味。
“那天晚上我挨了一頓揍。我沒咋感覺到疼,可能是他的力氣在房頂上已經(jīng)烤干了。打完我,他坐在那里捧著腦袋,身上全是血道子,又深又長,多半是黃荊條子抽的。膝蓋也是爛的,血糊糊的。后來才聽說他被人弄去跪了瓦碴子,因為他干活偷懶,不老實交代問題?!?/p>
我看到秦天成渾身直哆嗦,就摁上窗戶,握過他的手,輕輕摩撫。
“我就知道他不是啥子妄想癥!”秦天成啟動車子,一踩油門,車子退出松林回到路上。
8
秦天成并沒有把愛城的基建工程項目給蓓蓓的爸爸,但是給他介紹了兩家地產(chǎn)商,確保蓓蓓爸爸手上一年四季都有活兒干。蓓蓓和她爸爸宴請了秦天成,邀請我去作陪,我沒去,我滿肚子的氣——
為了給她爸爸搞定工程,都開學好久了,蓓蓓都還不肯起身。她的那個廣西男友一天打不下十次電話,催她到校。蓓蓓的每一次回話都是那么理直氣壯,說她在等一個工程,到手后就會起身。最后被催急了,竟然在電話里頭跟那個廣西男友吵起來了,說她這么做還不都是為了他……
也不曉得蓓蓓爸爸都給了蓓蓓什么好處,她終于高高興興上學去了。
三月的一天上午,我正在辦公室里整理幾份報表,聽見外頭人在喊“秦總”,接著秦天成推門進來了。他臉色蠟黃,遞給我一個鼓鼓的塑料口袋,讓我趕緊到愛城中醫(yī)院去,幫他處理一件重要的事。
我以為是他爸爸秦開泰怎么了。他說不是,是他打傷了人,住在中醫(yī)院外二科3042病室。我問怎么回事,他大致給我說了情況,說他不好出面。
我忙趕到醫(yī)院,病室里擠滿了人,都是那個傷者的家屬。
傷者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身上纏滿了繃帶。我問小伙子的爸爸媽媽在不在這里。一對老實巴交的夫婦說他們就是。
“你是哪個?”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娃兒挑釁地看著我。
“你呢?”
“我是他弟弟。”
“你跟你爸爸媽媽留下,請其他的人都暫時回避一下吧。有點事情,我們需要單獨談一下。”
“你先說你是哪個!”人群里有人喝問。
“如果他們決定告訴你們,你們會知道的?!蔽抑钢改菍Ψ驄D,微笑著跟他們說。
屋子里只剩下了那對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兒子。我說了我的身份——秦天成的朋友,他委托我來處理這件事情,還讓我來向傷者道歉。說著我對床上那個傷痕累累的小伙子鞠了一躬。
“他咋那么心狠?。∈执驍?,腳也打斷……”小伙子的媽媽啜泣起來。
“這事沒完,肯定要送他進班房坐幾年!”小伙子的爸爸在竭力壓抑憤怒的情緒。
“坐幾年?這是殺人,是故意傷害,起碼十年!”小伙子的弟弟嚷了起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就不相信他的人民幣還遮得了天!”
“請你們聽我說兩句吧?!蔽蚁戎v了秦天成的遭遇,地震中妻子被砸死,兒子被埋,老父親受不了刺激至今重病在床……
“這也不是他為所欲為的理由??!”
“他怎么敢拿刀捅人,拿棍子把人腳手打斷呢!”
我的話一次一次被他們打斷。等他們不嚷嚷了,我接著往下說:“他想有個后。開始找了個女人,是個吸毒的,懷上了娃娃,可是一檢查,畸形胎?,F(xiàn)在又找了個女人,人很健康,也很漂亮,還是高學歷,以為新生活就開始了。你們都不知道他有多高興。他還跟我們這些朋友說過,等有娃娃了,他來帶娃娃,把公司交給那個女人經(jīng)管??墒蔷驮谧蛱煜挛?,他從外地回來,一開門,看見那個女人正跟一個男人赤條條地在床上做那事,那是當場撞見啊……如果是你,你冷靜得下來嗎?”我問那個小伙子的弟弟,見他把臉別在一邊,我又盯住他爸爸的臉。
“他不該下手這么狠!”小伙子的爸爸囁嚅道。
“你兩個兒子都生得英俊瀟灑,小弟弟,你還在念書吧……咳,這事要是鬧出去,可不是很好聽的?!蔽覐陌锩瞿莻€塑料袋,打開,亮出里頭一捆一捆的錢,“這是十萬塊,你們先收著。醫(yī)院那頭,我已經(jīng)打招呼了,好藥好針只管用,花費多少我們最后來結賬就是了?!?/p>
“就這么算完了?”小伙子的弟弟嚷道。
“小弟弟,理想和現(xiàn)實的距離大到你不可想象。”我苦笑著說,“你要真想跟他打官司,你打不過也耗不起。而今他已經(jīng)低頭認錯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就放他一馬吧。要是逼急了,他的牙齒要比你的鋒利十倍?!?/p>
“二十萬!”小伙子突然開腔了。
我摸出一頁紙,遞到他面前:“好,簽字?!?/p>
秦天成讓我三十萬搞定這件事,我只花了二十萬。剩下十萬秦天成給了我,說是我的報酬,另外他還給我拿了一萬塊,讓我再幫他辦個事——
“你回秦村一趟,幫我把黃全奎接愛城來,就說我想請他享幾天福,他可以帶個服侍的人。帶來后先弄個酒店住上,好好招待別怠慢?!?/p>
我隱約覺得秦天成在打別的主意,絕對不是讓黃全奎來享福的。
黃全奎是秦村大隊的老書記、老主任,據(jù)說我大孃嫁給我姑父就是他保的媒。這個人跟我舅舅一家的關系很要好,記憶中我每次回秦村,只要舅母做好吃的,都會讓我弟弟去請他來吃酒。印象中黃全奎的酒量很好,煙癮也很大。我們都吃過好久了,他還坐在那里跟我舅舅有一杯無一杯地喝酒,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一張臉時刻都籠罩在一片煙云里。
晚年的黃全奎看樣子過得并不好。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擔著兩桶陳尿出門去田埂上淋菜。說是擔,其實更像是背,手里還拄著根拐杖,沒走幾步就不得不歇下來,像是被勒住了喉嚨,呼哧呼哧直喘。再起身就困難了,得掙,掙得哼哼地呻喚。
不過他耳朵還不錯,眼力也不差,先是聽聲音覺得是我,再一看,果然是我——
“你舅舅喊我去你們家喝酒是不是?”黃全奎的牙齒快掉完了,說話漏風,嘶嘶地像是吹氣。
“不是……”
“嗯,我就曉得不是。你舅舅已經(jīng)好多年沒喊我喝酒嘍……”他的衣裳也臟兮兮的。這都啥月份了,還穿著件襖子,胸襟兩片油光光的,腰間捆了條不曉得從哪里撿的女式腰帶,很大很亮的 扣環(huán)。
我說了我的來意。黃全奎不糊涂,皺著眉頭。遠處一個吆鴨子的中年男人走過來,自我介紹說他是黃全奎的幺兒,問我來找他爸爸做啥。我說了。他一聽大喜,問我啥時候走。我說越快越好吧。他就趕忙上前扯了他爸爸回去換衣裳,還說由他專門去服侍。
“怕不是請我去吃燒酒這么簡單哦!”上車的時候,黃全奎嘟噥道。
一路上黃全奎的幺兒都很興奮,不停地跟我扯東扯西,問這問那。他說他爸爸沒出息,當了那么多年干部,最后連樓房都沒修起。還說他爸爸偏心,光照顧他的哥哥姐姐去了,一個個如今都圓滿了,就他還是光棍一條……又問秦天成會不會給他爸爸拿錢,肯不肯把他招收到公司里去,無論保安還是車間主任,他都可以勝任。
我安排他們在愛城賓館里住下,給他們要了間套房。地毯很軟,黃全奎父子倆每一步下去都小心翼翼,深怕陷進去拔不出來。進了房間也什么都不敢碰,只是好奇地東張西望,給他們說什么,也只顧“嗯嗯”應。
9
直到第二天下午,秦天成才來見黃全奎父子倆。黃全奎的幺兒已經(jīng)當這里是他的家了,對服務員吆三喝四,一會兒要這樣,一會兒要那樣。黃全奎始終很安靜,低垂著腦袋,像在琢磨問題。
“你給我講講我爸爸吧。”見了黃全奎,秦天成很禮貌,遞給他香煙,還點上火。
“沒啥好講的……都過去了?!秉S全奎捏著煙的手在抖,老半天湊不到嘴皮子上,湊上了又沒氣力吸似的,鼻子里直哼哼。
“他怕了你這么多年?!鼻靥斐砂逯槪岣吡寺曇?,“之前他從來沒說過,悶在心里也沒人知道?,F(xiàn)在悶不住了,天天往墻角里躲,往床底下藏,害怕你收拾他……你給我說說吧,你當年都怎么收拾他的?”
黃全奎的幺兒這才覺得情形不妙,坐在那里緊張得直打嗝。
“我都說過去了,沒啥子好講的呃?!秉S全奎呻喚道。
秦天成沒再逼問。
黃全奎拿不穩(wěn)煙,掉在地上。我怕燒壞了地毯,忙上前拾起來,再遞給他,他望了我一眼,眼神驚恐,無助。我沒與他對視,轉身走到一邊。黃全奎就那么把煙捏在手上,不抽也不往煙灰缸里丟。煙燃得很快,就要燒到手指了,我把煙灰缸遞到他跟前,他沒再望我,將煙蒂擱進煙灰缸里,動作很慎重。
“你應該去給我爸爸賠禮道歉。”秦天成說。
“是不是下文件了?”黃全奎突然抬頭,渾濁的眼珠子望著秦天成,“上頭的文件說要我賠禮道歉,我就賠禮道歉。”
秦天成噎住了。
“那是政策。上頭喊我咋個整我就咋個整?!秉S全奎的腰背慢慢直了起來,神情也鎮(zhèn)靜了,有些大無畏的樣子,“我曉得你有錢。你就算再有錢,也不能說啥就是啥,有政策管在那里呢?!?/p>
秦天成抓起面前的煙灰缸往地上使勁一摔,碎響和他兇狠的舉動嚇得我一聲尖叫。黃全奎的幺兒也嚇得打了個趔趄,生怕血濺到身上似的,飛快地閃到一邊。
“上頭喊你把他吊鴨兒鳧水了?上頭喊你深更半夜把他整去刨老墳嗎?上頭喊你把他整得半死嗎?政策讓你整他叼死人骨頭嗎?政策讓你整他跪瓦碴子嗎?政策讓你整他喝大糞嗎?”秦天成指著黃全奎的鼻子怒叱道,“你簡直就是兇手,是禽獸!”
“我還保過他呢?!秉S全奎似乎并不害怕,他瞥了一眼秦天成,嘟噥道,“上頭要把他打成反革命,我沒同意……”
“你恨不得整死他,你會不同意?”秦天成站起來,雙手叉腰,兩眼火冒冒地瞪著黃全奎,隨時都要一口吞掉他的樣子。
“我是沒同意嘛。打成反革命了就要弄去坐班房,搞不好還要把命戳脫呢。”
“你是怕他被弄走了沒人翻蓋大隊棚子是不是?你是擔心他走了你沒地方落棍棒落巴掌對不對?”
“你想咋個嘛?你找個棍子來打死我嘛。找把刀來砍死我嘛。你來嘛。你來整死我給你爸爸報仇出氣嘛!”黃全奎腦袋揚得高高的,眼神里散射著不屑和挑釁,“有出息你就來把我整死嘛!”說著歪頭看著他兒子,“幺兒,你去買餅火炮來,給我放落氣炮,再買點紙錢,給我燒倒頭錢……”
秦天成完全氣傻了。
我把他扯到外頭的茶房里,給他倒了杯開水。秦天成喝了兩口水,緩過氣來,苦笑說真沒想到遇上這樣的老賴子,如果回頭十幾年,他可能真的會兩拳頭敲死他。
“你找他來道歉究竟什么目的呢?這樣子做,是為了讓你心頭好受點還是為了讓你爸爸心頭好受點呢?”
“我爸爸就快不行了。我想讓他在離開人世之前,親耳聽到當年傷害他的人跟他說聲對不起……”秦天成的眼淚在眼窩子里打晃。
我嘆口氣:“你也不要再跟他吵什么了,他都那樣了,剩下的時間也一樣不多了。還是我來幫你吧?!?/p>
秦天成沒吱聲,慢慢坐下,低頭喝水。
我回到房間,見黃全奎正跟他的幺兒在穿鞋穿襪,要離開。我對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再三表示歉意,說怎么也沒想到會搞成這樣,不過這樣的情況再也不會發(fā)生了。
“這個事情你大孃和你親爹都是有份兒的,他們吃肥肉吃得都要拉稀了,莫以為我不曉得?!?/p>
黃全奎突然嘟噥出的這句話讓我愣了一下。
“哼哼,我背名又背分,來嘛,整爛就整爛,莫要以為現(xiàn)在是錢當家,錢再多也當不了,當年那么多有錢人還不是都趴下了?山不轉水轉,六十年一個甲子,還要來一回,不得太平!”黃全奎兩手背在身后,就要往外走。
我忙上前擋住,拉他坐回到沙發(fā)里,說了秦開泰現(xiàn)今的情況,說純粹出于治療的需要,請黃全奎大人大量,原諒秦天成剛才的不禮貌,幫幫他的忙,在秦開泰跟前道個歉,說聲對不起,為了表示感謝,秦天成可以出錢。
黃全奎還沒表態(tài),他的幺兒就跳出來了:“出好多?”
我說五千。黃全奎的幺兒一撇嘴,說現(xiàn)在物價啥子都在漲,五千塊錢可以搞個啥……我說那么就一萬吧。
“我不會給哪個道歉說對不起的,我沒做錯啥。除非他拿出文件來,拿出政策來,其他的我都不認……”黃全奎很不滿意我們的交易,大聲嚷嚷,又要起身往外走。
“你鬧啥嘛!給錢的嘛!又不是喊你真的道歉說對不起,只是演一下的嘛!再說人家都要死了,你還梗起干啥呢?就當做好事要不得哇?做人也要有點同情心嘛!”黃全奎的幺兒扭頭叫嚷道,見他爸爸不動了,接著跟我講價錢。
“娃呢,你這樣搞要不得……”
“啥子要不得嘛?你跟人有仇,跟錢也有仇?。亢蒙谀抢?,喊你干啥就干啥,莫多嘴多舌!”黃全奎的幺兒一陣叫嚷,見他爸爸安靜了,再接著跟我繼續(xù)講,說他爸爸當干部那么多年,如今老了也沒法勞動了,國家不管,哥哥姐姐也不管,全落他身上,負擔重得很,說曉得我心腸好,既然我可以做主,就不妨多給錢當做善事,反正秦天成也有錢,不在乎那幾個塞牙縫的……
黃全奎趁著他的幺兒說得熱鬧,繞過背后要溜出門去。剛到門口,就被他幺兒一把拽了回來,搡到沙發(fā)里——
“老不死的你往哪里去嘛?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兒女考慮嘛……”
黃全奎歪倒在沙發(fā)里,大口大口地喘息,喉嚨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響,像只就要把氣漏完了的氣球。
10
黃全奎當面向秦開泰賠禮道歉的場景我不忍心去看。我一直在門外等他們。黃全奎走出別墅的時候面如死灰,在他幺兒的攙扶下步子邁得很小很慢,腰背就像折斷了似的,腦殼都快點地了,呼吸很費力,喉嚨里的嘶嘶聲更響了,那口氣像是隨時都會斷掉。我問他要不要去看看醫(yī)生,他搖搖頭,他的幺兒也說不用,老毛病,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這個四五十歲的大老爺們,在回家的途中一直在點鈔,眉開眼笑的樣子像個無邪的孩童。
把黃全奎父子送到家里,我沒急著回愛城,去了趟舅舅家。舅舅和舅母還有我的那個傻哥哥夫婦都在家。那個瘸腿女人已經(jīng)腆起了肚皮。秦村不大,都曉得黃全奎被接到愛城“享?!钡氖?。舅舅就像閑扯似的問黃全奎在愛城耍的咋樣,吃的咋樣。我如實給他講了黃全奎在愛城這幾天的情況。舅舅聽后一語不發(fā),埋頭摳腳底板子的老繭,那樣子就像沒聽見或者當我沒講。
“黃全奎說當年秦開泰遭整,你跟大孃也有份,是怎么回事呢?還說你們吃肥肉吃得都要拉稀了,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問話就像鞭子一樣,抽得舅舅直打激靈,但是他始終埋著頭,很認真地摳腳底板子。
“秦天成就快瘋了,我搞不懂什么事情是他干不出來的。你要跟我說了,可能我還可以跟他說說。別等到時候他發(fā)瘋撒潑了,你們怪我沒打招呼?!?/p>
“你莫吃里扒外就好嘍……”舅舅起身到一邊取了鋤頭,出了門。
我坐了一陣,覺得無趣,就回了愛城。
秦開泰死后第三天,我才從街坊的傳言中曉得這個消息。秦天成沒有給我打招呼,他有意撇開我。我給他打去電話,責怪他為什么不通知我,要他想想這幾年他是怎么過來的,哪一次有事我不是站在他身邊……沒說幾句我就哭了起來。
“蓉兒啊,我一直在思考我們往下該怎么辦啊。”秦天成的聲音很虛弱。
秦開泰的靈堂設在別墅里,鋪陳很豪華講究,光是開靈的道師就有八個,還有一幫子和尚在敲打木魚誦念“往生咒”。前來吊唁的都是有頭有面的人物,門庭若市,熙熙攘攘,卻不見一個秦村人。曾聽秦天成說起過他的家族,望族,祖上還出過幾個“三品”以上的大員,人說“富不過三代”,他家富了七八代,最輝煌的時候半個土鎮(zhèn)的良田都是他們家的,仆役丫鬟數(shù)百人,光是每月吃的鹽巴都得專門安排一輛牛車從愛城往家里拉……但是如今呢,我都不愿意細想下去了。
因為做的是超級大開靈——“目連靈”,前后進行了七天時間。我原以為秦天成會把他爸爸送回秦村安葬,不想他在愛城的公墓買了一片風水好地,還把他媽媽和老婆孩子都遷到了一起。
“本來是想把爺爺婆婆都遷出那個地方的,找不著了,祖墳都被扒光了,現(xiàn)今是一片果園,骨頭渣子都看不見一塊……”秦天成苦笑著點燃一根煙,猛吸一口,煙霧繚繞。
沒過多久,突然接到弟弟打來的電話,他在那頭哭得都出不了聲,我以為舅舅或者舅母死了。好半天他才抽抽搭搭講清楚:秦天成把他們家新蓋的房子扒了差不多一半,現(xiàn)在還沒停手。
我給秦天成打電話,他不接。我打了個車,飛云掣電地往秦村趕。
現(xiàn)場兩臺挖掘機,功率很強大,隆隆的聲響就像巨大的石磙子,把我舅舅家?guī)讉€女人的哭聲碾得又平又薄。
挖掘機不光扒掉了秦天成的老屋,還開挖出了一個坑。大坑在擴展,蔓延到了舅舅家的房屋。我四處不見秦天成,經(jīng)人提醒,才在竹山里見到他。他坐在一把躺椅里,身旁的凳子上擱著一壺好茶,茶香清幽。在他身邊聳立著幾個黑衣大漢,都戴著墨鏡,雙手背在身后,一副隨時奉命出擊的狠樣。
見了我,秦天成也沒起身,只是拿起茶壺,示意我坐那個凳子。
“你干啥呢?你瘋了?”
我還沒沖到他身邊,兩個黑衣大漢一邁步就護在了他前面,伸手擋住我。
“我在找寶!”秦天成探頭看了一眼竹山下的挖掘現(xiàn)場,不緊不慢地說,“我爺爺死之前,藏了不少真金白銀在地下?!?/p>
“你找就在你家屋子底下找,你把他們房子扒了干什么???”
“那不是他們的房子,是我家的。”秦天成輕嘆口氣,像個耐心的老師,“他們窮得都快舔地灰了哪里有房子住嘛,分了我們家?guī)组g房子他們才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曉不曉得?”
“秦天成,你做得太過火了!你這是違法!”
“沒人違法?!鼻靥斐梢恍?,拍拍腳底下鼓鼓囊囊的袋子。
是的,不僅沒人違法,結果還是個大圓滿。秦天成不光成功地將我舅舅他們嚇得魂飛魄散,讓他們在他跟前磕頭如搗蒜,還留下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深坑。至于我舅舅,他們拿到了一大筆補償,買下了大會堂的地基,說要在那里修個三層洋樓。
我從秦天成的公司里辭了職,在愛城一家私立幼兒園應聘當了個阿姨,日夜跟孩子們在一起。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那么喜歡跟孩子們在一起,他們天真無邪,一個個干凈得像藍天白云,像山谷里的小松鼠小花朵。我拒絕接聽秦天成的電話,不想跟舅舅一家有任何來往,我把好多人的電話都設置了呼入限制。
沒想到弟弟還是找到了我。他來問我要大孃的聯(lián)系方式,還告訴了我一個秘密。說當年黃全奎給大孃和我舅舅安排了一個任務:時刻監(jiān)督秦開泰的動向。有一天夜里他們監(jiān)視到秦開泰在藏東西,就悄悄跟了去。秦開泰前頭藏,他們后頭挖。結果挖出了金條和銀圓。他們就藏起來,沒向黃全奎匯報……還說姑父本來是看不上大孃的,大孃給了他兩根金條,他就答應跟大孃結婚了。結婚后,大孃耍詭計,說東西藏在老家不安全,遲早要被黃全奎弄走,就全部轉移到了愛城。為了讓我舅舅放心,大孃把我收養(yǎng)了,說就算將來他們有個三長兩短,那些東西也好歸我繼承。
“如果沒有那些東西,他們的那個女子就莫想出國,他們也莫想出國。真金白銀,那都是硬通貨啦!”弟弟很憤怒,“太他媽貪心了,簡直是大嘴巴老鴰,我要他們吐出來!”
我給了弟弟聯(lián)系方式,告訴他想怎么干自己拿主意,千萬別把我扯進去。弟弟巴不得我這態(tài)度,一再告誡,說如果討回來叫我別眼紅……
11
轉眼就入秋了。蓓蓓暑假沒回來,說寒假會一早回來。我盼著樹葉早點掉干凈,冬天快點到來。為了迎接女兒,我早早就開始了準備。我凍了些青核桃,冷藏了一些只有土鎮(zhèn)才產(chǎn)的小青辣椒,準備給她做泥鰍辣子,這些都是她愛吃的。我還自己動手把她的屋子重新粉刷了一遍。估計她可能會帶男朋友回家,又給她換了張柏木床……
這天下午,就在我將蓓蓓的房間再次收拾一遍,剛掩上房門,走到陽臺,看著愛河對岸紅葉滿山,想著母女歡聚的場景時,手機突然響起。
電話那頭是個小伙子的聲音,開口就叫我“阿姨”,說他是小李,蓓蓓的男朋友……
“蓓蓓怎么了?”
“沒怎么……呃,是我們的關系出了點問題。”
我松了口氣,也懶得問他出了什么問題,他打電話給我,不就想告訴我嗎?再說哪有這么沒出息的,女朋友搞不定,居然還打電話找女朋友的媽媽。
但是他接下來的一番話卻讓我冒出了冷汗。他說蓓蓓在外頭找了個有錢人,那人年紀很大,四川口音,是個禿頭……
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掛掉電話的了。好像我什么也沒跟那小伙子說,他還在嘟嘟囔囔我就掛掉了。我看看晴朗天空,看看清晰的遠山和如血似火的紅葉,看看手里的電話。
半夜了,我還沒辦法入睡。翻出秦天成的電話號碼,每一次撥出去,又趕緊中斷。這樣的場景好像之前我就曾夢到過,而這樣惴惴不安的心情也一直沉浮在心坎……如今噩夢里真的伸出來了白骨森森的大手,扼住我的喉嚨,把我舉在半空,四處都是獰笑和恥笑,我如同溺水者在不斷下沉,想要束手待斃又不甘心。
終于等來了天亮。終于等到了上班。我去了秦天成剛搬到愛城的“天成再生能源集團公司”總部,剛好碰到一個熟人,她告訴我秦總出差去了。我要她幫忙問一下秦總去了哪里。她很快就幫我打聽到了:西安,昨天早上的飛機。很難形容我當時的感覺:渾身無力,關節(jié)疼痛,胸口憋悶,腦袋開裂,心就像被夯土機反復捶打了一千次……
中午的時候,我乘上了前往西安的飛機。
到了西安,我沒急著去學校,我去了農(nóng)貿市場,在一個偏僻的小角落里,看見一個擺地攤的腳底下有幾小瓶耗子藥,一問,是“敵鼠強”。
離開農(nóng)貿市場,我在一家洋酒行買了瓶“波爾多”,請人家把瓶塞打開,就近找了個公廁,把兩小瓶“敵鼠強”倒進酒里。要把塞子再塞回瓶子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恢復原樣。我把酒瓶裝進包里,心想,現(xiàn)在該是去見蓓蓓的時候了。
到了學校門口,打蓓蓓電話,問她在哪里。蓓蓓說她在華清宮玩。我說又沒放假,你怎么不在學校里上課呢。蓓蓓問我是不是有事。我說沒事。掛了電話,我就在她的住宿樓前等。一直等到天黑了,蓓蓓也沒回來。
等到再打電話,她不耐煩了。
“老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兒?怎么老給我打電話??!”
“老媽不是不放心你嗎?”話一出口,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你不放心你陪我身邊??!”蓓蓓嘻嘻笑。
“媽媽就想陪你身邊啊?!蔽覐娙虦I水,笑著說。
“好啊,你現(xiàn)在就來啊,我們就在老米家大雨泡饃呢……”
“我們?你跟誰?”
“你來嘛,你來了就知道啦?!?/p>
老米家大雨泡饃并不難找。遠遠地我就看見了蓓蓓。坐在她對面的是秦天成。蓓蓓在興奮地跟秦天成說著什么,一張臉都笑爛了。這笑容讓我心痛,讓我感到惡心和憎恨。秦天成聽得很認真,手上拎著酒瓶,瓶口對嘴,一種邪惡的喝法。
蓓蓓沒有喝酒,喝的是王老吉。她突然有了驚人之舉,竟然拿起了秦天成面前的酒瓶子,對著瓶口喝了一口,然后還給秦天成。老天,她連瓶口都沒擦一下。平常我坐她床沿一下她都要嚷嚷,還不肯吃我給她夾的菜,提倡母女之間也要使用公筷,說她有潔癖……秦天成也有了驚人之舉,他突然伸出手,捋了一下蓓蓓額前的頭發(fā),蓓蓓的神情也自然,順手把頭發(fā)捋在耳后。
他們繼續(xù)吃,繼續(xù)說笑。
秦天成不時給蓓蓓夾菜,蓓蓓也不推讓,坦然接受他的殷勤。
蓓蓓就像突然記起了什么似的,擱下筷子,跟秦天成說了句什么,秦天成也放下筷子,閉上了眼睛。蓓蓓拿起一旁的包,從里頭拿出個小黃布包,雙手捧在秦天成跟前。秦天成睜開眼睛,見了那個黃布包,一臉夸張的驚喜。
我突然記起,今天是秦天成的生日。
秦天成打開黃布包,拿出來一串佛珠手鏈。蓓蓓拿過手鏈,給秦天成戴上。秦天成在掩面啜泣。蓓蓓拿了紙,湊到秦天成跟前,像照顧小孩一樣給他擦拭眼淚……秦天成看著手鏈,突然探長身子,在蓓蓓額頭蜻蜓點水似的親吻了一下。
他們終于吃完飯了。秦天成叫了出租車,我以為他們會一道走。沒有。秦天成要蓓蓓先走。蓓蓓跟秦天成擁抱了一下,秦天成又親吻了一下蓓蓓的額頭,送她上了車,招招手,目送她遠去了,這才轉身走上大街。
街頭已經(jīng)很清冷了,秦天成獨自一人漫步街頭,縮著脖子,步子很慢,不時從褲兜里抽出那只戴著佛珠的手看看。
尾隨了一段,我沒再跟去。等他走遠了,我打去電話,問他在哪里。聽到我的聲音他似乎很驚喜,問我在哪里。我說我在西安,想女兒了,來看看,才下飛機。
“我剛剛還和她在一起呢。她回學校了。”
“你也在西安?你住在哪里?我先來看你?!?/p>
距離酒店還有一截子路,站在門口的秦天成遠遠就瞥見了我,快步迎上來。這期間,他一直跟我保持著通話。他就像個絮絮叨叨的娘們一樣,責怪我不理他,說他給我打了很多電話,也到處找過我,還在我住的樓下守候了幾個晚上。還說了他這回來西安的目的,主要是想找蓓蓓吃吃飯,喝喝酒,因為他越來越感覺到孤獨的可怕,發(fā)覺自己早晚會被孤獨毀掉,所以他越來越想要個孩子……說他不知道為什么在蓓蓓面前總是感覺內心很充實,精神很強大,前幾天他才記起那其實是父親面對孩子時才有的感覺。還說他喜歡聽蓓蓓的聲音,喜歡看蓓蓓笑,哪怕是她的缺點,他也喜歡得很。而且他還慫恿蓓蓓甩掉那個廣西男友,說那家伙花起女人的錢來連眼珠子都不帶眨一下,即便畢業(yè)估計也不可能有多大出息。他覺得蓓蓓能夠成就一番大事業(yè),因為她善良,執(zhí)著,正直和勇敢。最后他說,他想跟我結婚,因為他想有蓓蓓那樣一個女兒,想有一個家……
秦天成先是擁抱了我,然后接過包——
“咋這么沉???還帶了瓶酒?你沒忘我的生日?”
“呃,對,酒……”我一把奪過來丟到地上,一聲碎響,酒花四濺。
“你干啥呢?你咋個把酒摔啦?”秦天成吃驚地看著我。
“那酒喝不得,我下了毒?!?/p>
秦天成看看地上的碎瓶子和泡沫花子,又看看我。如果我不說,估計他是搞不清楚真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