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離婚

1

薺薺挎著籃子從地里走到村頭的時候，看到小花正和黑虎糾纏在一起。倆狗屁股對屁股，嘰哩哇啦叫著在人圈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一群男人和孩子圍著兩只狗吆喝叫喚，有點曖昧，有點大驚小怪，一個個粗喉嚨大嗓門，生怕自己的聲音傳不到聯(lián)合國總部去。

一位五十多歲的老男人瞇縫著著一雙三角眼，嘖嘖著嘴：

吆喝，黑虎這個小流氓，想睡誰家的“女人”就睡誰家的“女人”，簡直是個小皇帝呀。

看上去比三角眼年齡還要大的另一位男人，胡子亂糟糟的把鼻子以下的部位都蓋嚴(yán)實了，也不甘寂寞地張開他那缺了門牙的嘴巴：

嘿嘿！它家主人高黑子想薺薺都想瘋了還沒得手。它倒好，三天兩頭來寵幸小花，讓高黑子眼饞不饞？

人群里就爆發(fā)出一陣陣狂笑聲：嘿嘿！呵呵……

看到這樣的情景，薺薺的臉紅了。

記得下地的時候，為防小花從院子里跑出來，她特意把門關(guān)嚴(yán)實了，又在外邊的門扣上別了個小棍，若沒有人把門扣上的小棍取掉，小花絕對撞不開門自個兒跑出來。遇到走窩子的（交配）狗，若是別人家的，她會悄悄地躲開，繞過人群走回村子?？墒切』ㄊ撬B(yǎng)的狗，她繞不過去的。

三角眼男人看見薺薺過來了，老遠(yuǎn)就打招呼，薺薺嬸子，小花下了崽可要給我留一只。男人雖然比薺薺年齡大，可是，沒有薺薺的輩分長，所以，才一副沒老沒少地樣子，一邊說，一邊曖昧地笑著，沖著其他人擠眼。

那些人便都壞壞地笑，七嘴八舌地說一些不咸不淡的葷話。

那些話讓薺薺更加難堪，但是又不好發(fā)作，只是覺得委屈，臉上火辣辣的，心里酸溜溜的。

薺薺沖著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說，想要狗崽，讓你們家老婆生去。這句話，算是對那幫臭男人的反擊。薺薺知道，自己的一張嘴，咋也對付不了那些男人的數(shù)張嘴，和他們糾纏下去，吃虧的是她自己。反擊了一句，草草收兵。她把那些男人的揶揄笑鬧全當(dāng)了一陣風(fēng)。

她放下籃子，撿了塊磚頭，把一股怨氣朝兩只狗砸去。

黑虎見薺薺的磚頭砸來，嚇得拖了小花就跑。小花身材嬌小而又苗條，被健壯的黑虎拖得趔趔趄趄。拖了丈把遠(yuǎn)，黑虎終于甩脫小花，自顧得意而去。小花在地上打個滾，迅速爬起來，跑到薺薺跟前，搖頭擺尾地阿諛著薺薺。薺薺踢了它一腳，它只是叫一聲，并不躲開，又撲向薺薺的腳，賣力地嗅著薺薺鞋子上的泥土。

籃子被誰撞歪了，碧綠的薺薺菜撒了一地。薺薺菜長在麥田里。薺薺在麥田里拔草時，隨便采摘的。正是春望的時候，薺薺菜鮮嫩著呢，蒸吃，涼拌，都好。自家地里長的野菜，沒有污染，又不花錢，每年春天，薺薺都摘一些，吃不完還可以曬干，留到冬天里吃。聽娘講過，她娘生她之前，手里正在擇薺薺菜。后來生下她，就給她起了這個名字。

薺薺朝籃子里撿薺薺菜的時候，一抬頭，看到遠(yuǎn)處的一棵大柳樹旁，一位男人背靠柳樹，悠然自得地抽著煙。黑虎已經(jīng)跑到男人跟前，搖頭擺尾地向男人獻媚邀寵。男人便蹲下身子，用自己粗壯的手非常愜意地為黑虎梳理著油光的毛。那是主人對一只圓滿完成任務(wù)勝利歸來的狗給予的最高獎賞。

男人叫高黑子。

薺薺看一眼高黑子，再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薺薺想，一定是這個男人，把小花放出來的。

2

薺薺回到家里，果然院子大門上的扣環(huán)被人打開了，院門敞開著，一只母雞下了蛋，咯咯嗒嗒地叫著向主人炫耀，還有幾只雞正在院子里覓食，它們不時地昂起頭叫幾聲，以回應(yīng)那只下了蛋的母雞。院子里滿地雞屎，一片狼藉，連下腳的空都很難找到。薺薺放下籃子，掂起掃帚，一邊朝院子外驅(qū)趕著母雞，一邊呼啦呼啦地掃著院子。

東廂房里，一陣哼哼咳咳的聲音傳來。薺薺知道，是公爹高繼全又拉在了床上，不然不會有這種聲音的。高繼全自從癱瘓后，本來能說會道的嘴巴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每當(dāng)需要她幫忙時，總是用這種聲音喚她。

薺薺放下掃帚，急忙走進東廂房里，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撲來。薺薺下意識地捂了一下鼻子。

高繼全躺在床上，上半身裸露在外，蒼白的皮膚裹包下的嶙峋瘦骨顯得猙獰而又可怖，灰白的頭發(fā)和胡須像雜草一樣覆蓋著頭顱和臉皮，若不是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還有些靈動的話，誰都會把那當(dāng)做一具尸體。見薺薺走進來，那眼睛動了一動，嘴里發(fā)出唔唔的響聲。唔唔的聲音只有薺薺明白，薺薺說，知道了，這就給你收拾。

高繼全不再唔唔，閉了眼睛等著。

薺薺掀開被子，高繼全的下半身就完全裸露出來。屎尿攪和在一起，涂滿了高繼全的下身。連襠里的那叢灰白的“雜草”，也被攪和成一綹一綹的。薺薺拿著一塊干棉布，從上到下地擦著，擦到“雜草”中間時，掩藏在“雜草”下的如螞蟥般的丑陋東西便露了出來。薺薺感到一陣惡心，她急忙把自己的視線移開，不去看那東西。擦完前邊，又翻過身子擦后邊。確認(rèn)基本擦干凈后，把暖瓶里的熱水倒在水盆里，換了干凈毛巾用水又擦了一遍。然后，換了褥子和被子。

高繼全這才睜開眼，一雙眼睛空洞無神地看著薺薺，雖然空洞無神，但分明又有濕潤的東西向外浸潤，張著嘴想說些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薺薺心里知道高繼全想些什么，她看了一眼對方，然后為他掖了掖被子，就急忙走了出來。

當(dāng)她重新回到院子里的時候，委屈，羞辱感漸漸從心底冒上來。

她蹲在地上，真想大哭一場。她克制住，沒讓自己哭出來。家里除了躺著一個癱瘓的病人，再沒有其他人，雞狗都是些只會張嘴吃食不會說話的動物，她哭給誰聽呢？鄰居們聽見了，也只會說她是自作自受。還是不哭吧。她覺得自己不該哭。眼淚改變不了生活的現(xiàn)狀，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就不哭吧。她自我勸導(dǎo)著，擦掉了眼角已經(jīng)滲出來的濕潤。今天是星期六，上中學(xué)的兒子高鵬就要回來了，她得為他做一頓好吃的飯。兒子十三歲，正是長個頭的時候。學(xué)校的伙食差，總是吃不好。薺薺就趁兒子回來過星期的時間為兒子改善一下生活。還有高繼全，雖然是個癱子，飯也是不能少吃的，而且總想吃點好的。少喂他一口，就眼巴巴地看著你，看著飯碗。簡直是餓死鬼轉(zhuǎn)生的。

薺薺剛要進廚房，見院子門口有個黑影一閃，一個人已經(jīng)走進來。

是高黑子，身后跟著他那只皮毛發(fā)亮的黑虎。

小花一見黑子，叫著撲向黑虎。

薺薺拿起一根棍，去打小花。小花嚇得跑出門去。

高黑子說，小花若能懷上崽子，是不會差的。三角眼早想著要抱只狗崽子養(yǎng)著，可記著別忘了給他拴一只。這里人把給人留狗崽子不叫留，叫拴——用根紅布條拴在狗崽脖子上，算有了主家。

薺薺呸了他一口，想得美，八字沒一撇呢。又問，是你把門弄開的？

高黑子說，小花急了。把門撞得撲通撲通響。

薺薺有些生氣，你不招惹它，它會急？話出口，又覺得很不合適。補充道，你不到我家門口來，咋會知道小花急？

高黑子呲牙笑道，狗跟人不一樣。狗到了發(fā)情的時候，門是擋不住它的。你就是設(shè)幾道坎，也擋不了它。人就不一樣了。人再急，也會裝著，自個扛著……

薺薺看到，高黑子那張黝黑的四方臉上，是一臉壞笑。張著大嘴，上下整齊的白牙呲著，像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薺薺不想再聽他說下去，就趕他走，你快走吧。癱子餓了，我得給他做飯。

高黑子說，又?jǐn)f我走？老爺子早巴望我搬過來住呢，你沒看出來？

薺薺說，他是他，我是我。我不同意。我說過，我等高海子回來給我打離婚（證）。高海子不回來，我不會嫁給你。

高黑子嗔笑道，我等著你。不過，咱們先加強感情交流不是？再說，今兒，我有意外收獲。一只野兔闖進了我的網(wǎng)里，咱們合伙打打牙祭。今兒是星期六，高鵬該回來了，他最喜歡吃這個。說著，變戲法般地從背后的筐簍里取出一只褐色皮毛的野兔。野兔的四只蹄子被捆著。高黑子掂著兔子的耳朵向薺薺炫耀。野兔便拼命蹬抓著被捆的蹄子，企圖逃掉。

薺薺心想，他倒把事情想得周全，嘴里卻說，誰稀罕。說著，轉(zhuǎn)身走進廚房。

高黑子知道，這就是薺薺同意讓他在這里搭伙了。

3

這個村子叫高堂店。村名有些意思。

老人們講，高家的祖先為了讓子子孫孫都尊奉禮義廉恥孝的禮數(shù)，孩子到懂事的時候，都要進行拜高堂的程序（相當(dāng)于有些地方的成人禮）。正屋的墻上掛著祖先的畫像（也有寫著先人名諱的牌位），條幾上擺著各式祭品，香煙繚繞，燭光閃閃。程序是很莊重肅穆的。孩子的爺爺和爺爺同輩分的老人正襟端坐在正屋的太師椅上。父親則帶了孩子，跪在下邊，恭聽爺爺們的訓(xùn)詞。爺爺們分別以禮義廉恥孝為內(nèi)容訓(xùn)教孩子。直到孩子聽得連連呵欠，才被允許磕頭拜祖宗，完成了整個拜高堂的禮數(shù)。高堂店由此而來。時過境遷，村子雖然還叫高堂店，但拜高堂的習(xí)俗和禮數(shù)早已破掉了。

薺薺是十幾年前嫁給高堂店的高海子的。那時候，兩人的婚禮驚動了整個村子。之所以隆重，是因為高海子是高繼全的獨生子。而高繼全又是鄉(xiāng)水利站站長，是吃公家飯的干部。高繼全娶媳婦，自然有別于村里其他人家。高繼全全待客。也就是說，高家的親戚朋友以及全村子的人都被請來喝了喜酒。除此，最讓村人羨慕的是，高繼全把鄉(xiāng)里的書記、鄉(xiāng)長等一干人馬也都請來喝了喜酒。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書記鄉(xiāng)長都肯給高繼全面子，可見高繼全很了不得。高堂店有誰家能請動了這些官人？宴席大擺三天，大戲唱了三天。高堂店人因了高繼全為兒子辦婚禮，過了三天大年。場面十分的熱鬧和隆重！新媳婦薺薺是坐了小轎車過來的。據(jù)說，那輛深藍色的小轎車是鄉(xiāng)里陸書記的專車。連鄉(xiāng)長也未必能輕易坐上的。高繼全能把車借來拉媳婦，也足見高繼全在書記心里的位置不一般。

如此排場的婚禮，讓新媳婦薺薺很滿意。

薺薺的娘家離高堂店十多里。薺薺在娘家那邊是百里挑一的俊女，人長得好，又賢惠，又懂事理。娘家人依了薺薺的自然條件，本來是要為她尋一位吃公家飯的人，或者城里人家的男人，最不濟也要找個當(dāng)過兵的，不然就有些虧了薺薺。可是，相了多次親，吃公家飯的人嫌棄她沒工作，怕娶到家是個累贅；城里人更怕娶個鄉(xiāng)下女人增加負(fù)擔(dān)，既沒公家飯碗可端又不是城里人的她又嫌棄人家。很是矛盾。相來相去，總沒有個結(jié)果。

后來，兩個男人進入她的挑選范圍。一位是高堂店的退伍軍人，叫高黑子。另一位是高海子。高黑子是她娘家的傍院大娘給她介紹的。薺薺的大娘是高黑子的姨。高黑子退伍回來，來看他姨。她姨正在薺薺家串門。高黑子去薺薺家找他姨，遇上了薺薺。那時候，高黑子穿著綠軍裝，高個子，四方長臉，黑燦燦的，兩大眼，眉毛又濃又長，留著平頭，頭發(fā)又黑又密。給薺薺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嘴牙。高黑子的牙齒上上下下兩排長得齊齊整整的，又瓷一樣白。高黑子看到薺薺，笑了笑，就露出了滿嘴的白牙。薺薺看到這個男人的第一眼，就想，這個人好奇怪，臉皮那么黑，卻長了那么整齊的一嘴小白牙。都是吃五谷雜糧、喝黃土里汲上來的水長大的，這個男人的牙為啥比別人的白？當(dāng)時，薺薺的心猛烈地跳動了一下，就有了一種好感。直到多年后，薺薺才悟出令她心動的原因。后來，有大娘牽線，她和高黑子單獨見了一面。這次見面，就相當(dāng)于男女雙方正式的相親。如果雙方?jīng)]有意見，按照程序，就是擇吉日換帖子（男女雙方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寫在紙上互相交換），把婚事定下來。薺薺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高黑子的條件還是讓她滿意的。

可是，就在雙方的家長為兩個人操辦婚事時，薺薺的表姐來到薺薺家。這個表姐是薺薺遠(yuǎn)門子姑姑的一個閨女，在鄉(xiāng)水利站工作。表姐是公家的人，很忙，沒事很少來薺薺家串門的。說了一陣家長里短，果然進入主題，原來是給薺薺提親的。表姐說的是水利站長的兒子。說水利站長的兒子大高個，長相齊整，各種條件沒有可挑剔的，等高中畢業(yè)，馬上就辦招工手續(xù)等等。表姐把水利站長的兒子夸成了一個白馬王子。最讓薺薺和她父母動心的是，不久的將來，水利站長的兒子就會成為鄉(xiāng)水利站的一名職工，成為吃公家飯的人，每月拿固定的工資。兩相比較，覺得水利站長的兒子條件要比高黑子強。就答應(yīng)先見個面。暗里把高黑子這一頭先放放。私下揣的想法是，水利站長的兒子確實如表姐所說的那么好，高黑子那邊就回絕掉。如果水利站長的兒子不如高黑子的條件，就還按原來的計劃辦事。在鄉(xiāng)下叫“腳踏兩只船，又想去河北，又想去河南，哪邊條件好，船就駛哪邊”。水利站長的兒子和高黑子是一個村的，以防高黑子得知薺薺腳踏兩只船的消息，相親是在秘密的情況下進行的。見面的地點不在高堂店，也不在薺薺的娘家柴莊。表姐把兩人見面的地點安排在鄉(xiāng)水利站。水利站長的兒子雖然不像表姐說的那般好，但基本上也說得過去。與高黑子相比，個頭低了些，但卻比高黑子胖，這一點兩人比平；臉面頭呢，水利站長的兒子皮膚比高黑子白，但眼睛和嘴巴都沒高黑子好看，特別是牙齒，水利站長的兒子是黃牙根，兩個齙牙，不笑看不到，一笑就如剝了皮的狗牙。好在人不能一直笑，水利站長的兒子就不可能像剝了皮的狗一樣一直呲著牙，這一條兩人又比平；再比下去，高黑子的條件就都是弱勢了。比如，高黑子雖然當(dāng)幾年兵，可是，現(xiàn)在退伍了，就還是農(nóng)民。而水利站長的兒子就不一樣了。水利站有內(nèi)招指標(biāo)，水利站長的兒子專等著指標(biāo)下來填表、蓋章當(dāng)公家的人了。在這一條上，水利站長的兒子以絕對的優(yōu)勢壓倒了高黑子。而這樣的條件，不正是薺薺夢寐以求的嗎？再有，水利站長家的條件比高黑子家要強得多。高黑子弟兄們多，且都是種莊稼的。和高黑子結(jié)了婚，就成了地道的農(nóng)村婦女。嫁給水利站長的兒子就不一樣了。水利站長就這么一棵獨苗子。水利站長是國家干部。高堂店沒有他的責(zé)任田，而鄉(xiāng)里有他的房子住，表姐說水利站長還準(zhǔn)備在城里買房子，一旦兒子被招了工，就把老婆接城里去住。既然老倆口都進了城，獨苗子也是要進城的。薺薺若嫁給獨苗子，不也要進城嗎？反復(fù)比較，堅定了薺薺的決心：把兩只腳踏到一條船上。這條船在高黑子家只是打了個旋，就駛向了水利站長家。

4

高堂店的人說，可惜了，薺薺這朵鮮花咋就插在了牛糞上呢？不，是牛糞倒好?？捎植皇桥＜S，是狗屎。比狗屎還臭的東西。被表姐夸為白馬王子的高海子被村里人罵為狗屎。

高海子高中沒畢業(yè)就被學(xué)校勸退。說是勸退，比開除好聽。高海子能進入高中學(xué)習(xí)本來就不是憑分?jǐn)?shù)錄取的，是水利站長為學(xué)校捐了一筆贊助費才勉強被錄取的。高海子學(xué)習(xí)不怎么樣，干壞事卻有一套。高海子從小就被他爹娘慣成了好吃懶做的惡習(xí)，這種惡習(xí)很難改掉。水利站長望子成龍，寄希望于高中教育能把他的獨生子培養(yǎng)好，即使培養(yǎng)不成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的接班人，也要培養(yǎng)成一個水利站站長的接班人?？墒?，高海子哪里體諒老子的良苦用心，讀書和寫字是讓他很頭疼的事情。所以，這兩件事他都不樂于做。他樂于的是吃喝玩樂。吃喝玩樂都不用動腦子，且很快活。在別人聽課的時候，他要么睡覺，要么任自己的腦瓜天馬行空般思考著下課之后的去向。這兩件事都不做的時候，課堂上就不安靜了。他的前后桌位的同學(xué)都會受到他的騷擾，他拽拽前邊同學(xué)的衣領(lǐng)，用后背頂翻后排的課桌。講課的老師就不得不停下來維持課堂秩序。有時候，他干脆不去教室。第一次不去教室，他的理由是拉肚子。拉肚子是需要休息。老師巴不得他整天拉肚子休息。因為，教室里少了他，老師可以安心講課，不必再去維持課堂秩序。脫離了束縛和約束，他像脫韁的野馬。他從廁所里跳到學(xué)校院墻的外邊，這樣他的吃喝玩樂有了更大的發(fā)展空間。他很快結(jié)交了社會上的一群小混混。他們在一塊打牌、泡網(wǎng)，到館子里吃喝。水利站長給的錢不夠花，他領(lǐng)著小混混在館子里吃了飯，在欠賬簿上簽上水利站長的大名。館子的老板去找水利站長結(jié)賬，一筆不小的債務(wù)把水利站長嚇了一跳，弄清了事情的原委，狠狠教訓(xùn)了高海子一頓，還是把債還了。雖然把債還了，又告誡館子的老板，再讓小兔崽子簽單你自個替他買！館子的老板不是高海子的爹，自然不愿替他買單。高海子又領(lǐng)了小混混下館子的時候，就被“請”了出去。后來，高海子和小混混們找到了一個掙錢的門路，他們串通一氣，向年齡小的同學(xué)收取保護費。先有人找小同學(xué)的茬，把那些小把戲揍一頓，然后再有人出面，去保護挨了揍的小同學(xué)。這些小同學(xué)對保護他的人很感激，便乖乖地拿錢表達心意。打人的人和保護人的人拿了錢一起去耍，很開心。高海子有時候充當(dāng)打人的角色，有時候又充當(dāng)小同學(xué)的保護傘。自己也能掙錢花了，很是得意。

被學(xué)校勸退是在高三階段。同學(xué)們都在備戰(zhàn)高考的時候，高海子卻與一個小混混為一個女孩子爭風(fēng)吃醋大打出手。那個小混混的鼻梁子被他打塌了。小混混的家長告到學(xué)校，要求學(xué)校懲罰打人兇手。學(xué)校查明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把水利站長請進學(xué)校。事情的處理結(jié)果，一是水利站長賠小混混一筆治療費，小混混不再到法院起訴打人兇手；二是學(xué)校提前發(fā)給高海子一張畢業(yè)文憑，而高海子必須提前離開學(xué)校。

高海子回到家里，任何活都干不進去，單等水利站長為他安排工作。安排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學(xué)畢業(yè)生多如牛毛，就是研究生找到一份合適的職業(y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連高中也沒讀完的高海子？誰養(yǎng)的狗誰知道自家狗的德行，水利站長對高海子了如指掌。水利站長望子成龍，可是朽木不可雕也，龍是成不了充其量也就是條蟲吧。趁了自己這塊水利站長的招牌掛著，趕快給自己找個兒媳。不然，等水利站長大權(quán)旁落，恐怕娶媳婦也是件難事。

得知自己的頂頭上司要給獨生子找兒媳，薺薺的表姐馬上想到了薺薺。其實，表姐為薺薺說這個媒是懷了私心的。表妹薺薺若成了水利站長的媳婦，她就和水利站長攀上了親戚。能和自己的頂頭上司成為親戚，這機會誰會錯過呢？

5

舉行婚禮那天，薺薺在眾多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身影。那個身影忙忙碌碌，跑里跑外，倒不像是為別人家的事幫忙，就像為自己準(zhǔn)備著盛大的婚禮。那個人，很少把面孔扭向薺薺這邊，好像不需要朝這邊看，又好像是故意地躲了這邊。薺薺只能看到那身綠軍裝，那個留著短發(fā)的后腦勺。薺薺看到這些的時候，心里“別”地跳動了一下。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從那個留著短發(fā)的后腦勺，似乎看到了那兩排整齊的小白牙。薺薺的心除了又加速跳動了一陣后，還萌生了一種渴望。那個時候，她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她渴望用自己的舌頭去觸舔那嘴小白牙。那個奇怪的念頭變成了一種渴望。她渴望著那個人走過來，能把身子轉(zhuǎn)過來，讓她看一眼他的嘴，他的牙，他的眼睛。然而，沒有。薺薺看到的始終是一個背影。后來，連背影也消失了，直到婚禮結(jié)束，她再也沒看到那個男人?？墒?，在她眼前，又一直恍恍惚惚地晃動著那個身影，那張臉，那雙眼睛，那口白牙。直到進入洞房，直到天很晚了，她的男人高海子喝得醉醺醺地走進洞房，她的眼前還是那一切。那個晚上，也就是別人說的洞房花燭夜，喝醉的高海子強行進入了她的身體。而在她的意念中，那不是高海子，而是另外一個人。是高黑子。高黑子！她幾乎要叫出高黑子的名字來。后來，她被高海子滿嘴的酒氣熏得要吐。她才意識到，騎在她身上的那個男人不是她意念中的那個人，而是高海子。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識到，那個綠軍裝，那張黝黑的四方臉，那滿嘴的小白牙，已經(jīng)不屬于她。

過了許多天，才知道高黑子和高海子竟是門第不遠(yuǎn)的弟兄。

高黑子比高海子大兩歲，是高海子的堂哥。高黑子親弟兄四個，他排行老大。高海子便隨了其他兄弟喊他大哥。這樣，本該是一對夫妻的男女，在稱謂上發(fā)生了變化，高黑子成為薺薺的大輩子哥，薺薺則成了高黑子的弟媳。按照高堂店的習(xí)俗，大輩子哥和弟媳的來往是要謹(jǐn)慎的，稍有閃失，被人抓了把柄，就要被嘲笑一輩子。薺薺自從在婚禮上看到那個背影后，就再也沒看到過那個影子。好像那個人消失了，好像那個人壓根就不是高堂店的人。兩家相距不遠(yuǎn)，如果大了聲的說話，在兩家的院子里，互相能聽到對方的聲音。薺薺知道了這一點，就特意去捕捉鄰家院里傳過來的說話聲?？墒?，那個人的聲音，她一次也沒捕捉到。

不過，畢竟在一個村子里住，又是相隔不遠(yuǎn)的鄰居，故意的躲避是不可長久的。

那天，婆婆借了鄰居家的簸箕用過后要去送還。薺薺從婆婆手里接過簸箕，說，媽，我去吧。薺薺走進那個院子，就看到了那個男人。男人光著膀子，正在沖澡。男人的一身腱子肉被水沖洗著，散發(fā)出明亮的光澤，把薺薺的眼睛都映花了。

男人看見她，有點慌亂。急忙扔下水盆，去找自己的衣裳。還是那件軍褂，很快地遮著了那身腱子肉。身上沒來得及擦干的水把衣裳浸成了一塊一塊的濕斑。男人做這些的時候，也穩(wěn)定了自己的情緒?？匆谎鬯j薺，又看一眼，才道，你咋來了？

簸箕本來是婆婆來還的，薺薺主動承擔(dān)了這項任務(wù)，其實是借了機會來打探這個男人的情況的?，F(xiàn)在面對這個男人，卻又十分的慌亂，急忙躲避了對方的眼睛，甚至連對方的臉都不敢再看，游移不定的目光漫無目標(biāo)地在院子里尋覓著。聽了男人的問，也不知如何回答好。

男人打破了僵局，說，屋里坐會兒吧？

薺薺這才慌亂地說，不，我……該回去了。說著，逃也似的走出了那個院子。

6

高黑子剝?nèi)ヒ巴闷?，把皮釘在房子的墻上，對薺薺說，等曬干了收起來，冬天里給你老公公鋪身子底下，保暖又隔潮。

薺薺說，血糊淋拉的，能鋪嗎？

高黑子說，曬干就好了。

薺薺低聲說，你倒想得周全，當(dāng)初他差點把你的腿打斷，忘了？

高黑子道，當(dāng)初是當(dāng)初，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和一個癱子計較啥？說著，已經(jīng)麻利地給兔子開膛破肚，取出肚里的雜碎扔給黑虎。黑虎剛要去銜兔子雜碎，小花就奔了過來，搶過雜碎，叼起來跑到外邊，在一棵樹蔭下吃著。黑虎跑過去，卻不與小花爭搶，在一邊看著小花狼吞虎咽的樣子，嘴張著，舌頭伸出好長。

高黑子罵道，黑虎這孬孫，知道疼小花呢。

薺薺接道，小花太自私。有了好東西吃，也不讓黑虎一口。

高黑子壞壞地笑笑，道，女人嘛，不都這樣。

薺薺發(fā)覺自己又跳入了高黑子給她設(shè)下的一個圈套，想到在村頭黑虎和小花糾纏在一起的情景，道，高黑子，以后你再把小花放出去讓黑虎欺負(fù)，我……我就把小花勒死。

高黑子繼續(xù)嬉皮笑臉，說，薺薺，你真忍心？

薺薺發(fā)狠道，你看我敢不敢！

高黑子說，你敢。你真敢。以后，我讓黑虎憋住，不再找小花。和我一樣憋住，中吧？說著討好地看著薺薺的臉。

薺薺說，你愛憋不憋。反正，高海子不回來和我打離婚（證），我不會和你結(jié)婚的。

高黑子說，見過別拗人，沒見過你這么別拗的人。高海子走了快十年，沒音信，說不定早死在了外邊……

薺薺搶白道，你又咒他死？他死了，老頭子誰養(yǎng)活？

高黑子道，這些年，他不在家，誰養(yǎng)的老頭子？薺薺，你一個人扛著，我心疼。

薺薺有些感動，覺得有股暖意在心里流淌。她克制著。停了一會，埋怨道，見過癡呆人，沒見過你這么癡呆的人。恁多好的大閨女你不娶，偏等著俺這過門女。俺有啥好，人老得臉上都起了枯粗皮？

高黑子不再吭聲，把兔子沖洗干凈，“砰砰”剁成一塊一塊的，放進鍋里，然后，又熟練地把大蔥、生姜等料放進去。

看著高黑子忙碌的樣子，薺薺一臉茫然。薺薺想不通，這個男人為啥總舍不掉自己呢？

7

和這個男人相親的事，后來終于被高海子知道了。

那時候，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出生。雖然有了孩子，高海子還是不稱心如意，整天攆得雞飛狗跳找邪事。原因是，高海子到水利站當(dāng)職工的希望破滅了。大多的機關(guān)單位都在減員，水利站也不例外。本來人就多得兩個人干一個人的活，兩個人搶著一個飯碗，怎么能再加一個人和那兩個人去搶飯碗？不但不能增加，還要減少。水利站長高繼全年齡大了，自然要把位子騰出來，讓給年輕人。這樣，不但高海子沒能當(dāng)成端鐵飯碗的職工，就連端鐵飯碗的水利站長高繼全也退崗回到了高堂店。

其實高繼全的退崗是有特殊原因的。高繼全犯了錯誤。他的錯誤是“帶球撞人”。他的后任在他那間非常干凈的住房里，抓住了他和薺薺表姐的現(xiàn)行。他的后任帶人破門而入的時候，兩人赤身裸體，水利站長還趴在薺薺表姐的身上做“俯臥撐”。原來人家早已覷視他的位置，找機會給他下蛆兒呢。這事兒曝了光，讓高繼全再無臉面人五人六地在鄉(xiāng)水利站呆下去。好在水利站長和鄉(xiāng)書記的關(guān)系不錯，這件事只能秘而不宣。但是，站長的職務(wù)實在無顏面干下去了，只得借精簡人員的機會退位回家。高堂店人把水利站長的退位當(dāng)成榮歸故里。他“帶球撞人”的事直到在他患了腦中風(fēng)癱瘓之后，村里人才有所耳聞。不過，那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事了。那時候，有點權(quán)的，有些錢的，如果沒有個仨倆相好，不包個“二奶”“小三”，就被人譏為窩囊廢。與那些人相比，水利站長偶爾的一次“帶球撞人”算得了什么？

可是，不能原諒高繼全的是他的獨生子高海子。高海子風(fēng)聞了老頭子和薺薺表姐的風(fēng)流韻事以后，就把自己不能成為水利站職工的原因歸結(jié)到這件事情上。由這個原因，又排查出更為深層次的原因。深層次的原因，是薺薺表姐勾引了老頭子，才使老頭子犯了錯誤。由這個深層次的原因又排查出更為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薺薺的表姐之所以有條件勾引老頭子，是因為薺薺的表姐得到了老頭子的信任，而這種信任，是因為她把自己的表妹薺薺介紹給了老頭子的兒子當(dāng)老婆，薺薺這么愿意嫁給他高海子當(dāng)老婆，為薺薺表姐得到老頭子的信任創(chuàng)造了條件，也為薺薺表姐勾引老頭子創(chuàng)造了條件，也為老頭子犯錯誤制造了條件。由此，高海子得出結(jié)論，不是薺薺嫁給他，高海子進鄉(xiāng)水利站當(dāng)職工的事情不會泡湯。薺薺才是禍水，才是喪門星。是薺薺毀了他的前程！后來，又聽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傳聞，說薺薺和他成親之前，已經(jīng)和高黑子相過親，并準(zhǔn)備定親。這件事更刺激了高海子。高黑子是他堂哥，薺薺竟然和他相過親！既然相過親，有沒有越軌行為？比如，握手、親嘴了沒有？還有，他們上床了沒有？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越想越覺得薺薺有問題。聽人講過，女人和男人第一次辦那件事，是要流好多血的。高海子那天喝醉了，糊里糊涂地騎在了薺薺的身上，后來是如何下來的，薺薺流血了沒有，他全不記得了。既然自己記不得，就一定沒有流血！這是一個非常嚴(yán)重的問題，關(guān)系到他高海子的尊嚴(yán)問題！他決定從這個問題入手，抓到薺薺的把柄，狠狠地懲罰薺薺。

那天晚上，高海子準(zhǔn)備好了一切。等到薺薺把孩子哄睡，高海子脫去了薺薺的衣裳，連內(nèi)褲也脫去了。直到一絲不掛的時候，薺薺還沒意識到慘劇正在悄悄上演，她還以為高海子與往常一樣要與她干那種事。直到高海子拿出了一根繩子，一把鉗子，一個穿了線的鉤針，她才意識到，高海子的行為有些反常。正在疑惑不解的時候，高海子撲向她，用繩子捆她的腳和手。她掙扎著，反抗著，可招來的是高海子惡狠狠的拳擊。高海子警告她，如果再不老實，就一刀殺死她！她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錯，遭到丈夫這么冷酷的對待。她實在沒想到自己的丈夫會用如此殘酷的手段對待自己——用鉗子夾著她的下身，拿起鉤針縫她的陰戶。她疼得大叫起來，高海子，你瘋了！快放開我！高海子惡狠狠地說，不許叫喚。老實說，你和高黑子睡過沒有？薺薺這才明白高海子如此對待她的原因。她說，高海子，我和高黑子就見過兩次面，連手都沒碰過。你把我放開，咱好好說話。高海子說，你把我當(dāng)傻子呀。沒碰過，你的處女膜誰弄掉的？面對這樣混賬的責(zé)問，薺薺不知如何回答。她苦苦哀求道，海子，我是清白的，你不能這樣對待我！高海子說，看你的嘴硬，還是老子的鉗子硬。說著，又用鉗子夾薺薺。救人呢！快救人呢！薺薺忍受不了這種慘酷的摧殘，終于大聲呼救起來。孩子被吵醒了，大哭起來。接著，婆婆，公公也都過來，薺薺才被救下。婆婆勸薺薺，天上下雨屋檐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這事不可傳出去，讓人聽了笑話。薺薺也只有在心里記恨高海子，出去是不好張口的。真怕人笑話。后來，又鬧了幾次，薺薺就想到了離婚。高海子一聽薺薺要離婚，就拿出一把菜刀，說，再嚷離婚，先殺了你，再殺你娘家人，然后，我自殺。我高海子說到做到，不知你信不信？說著，砰一刀，剁掉了自己左手的小指頭，暗紅的血滴滴嗒嗒地朝下流，把地都浸濕了。薺薺嚇得再不敢提離婚的事。

除了薺薺生氣，還有一個人生氣，那就是前水利站站長高繼全。

高海子當(dāng)不成水利站職工不單怨薺薺，其次還怨高繼全?？墒?，他又不能用懲罰薺薺那樣的方式去懲罰高繼全。高海子就用其他法子報復(fù)高繼全。親爹在他眼里成了仇人。把高繼全氣得牙根子疼，后來，就突然得了腦中風(fēng)。

高繼全的腦中風(fēng)落下的偏癱與高海子堅持不懈的報復(fù)有關(guān)，但高海子卻不認(rèn)可，說是老騷牾亂搞女人才留下的病根，是自作自受。

高繼全住院搶救，娘和薺薺都守了高繼全治病，高海子沒有了發(fā)泄對象，又不愿去伺候老騷牾，給薺薺留下一張紙條，上寫幾行小字：

離婚協(xié)議書

薺薺，我不愿再看見你和老騷牾。不愿待在這個家等死。我要出去干大事，掙大錢，等掙了錢回來和你打離婚。你要等我十年。如果你不守婦道，和高黑子好上，我殺了你娘家一窩！

高海子

高海子一走了之，從此杳無音信。

就是這份不公平的離婚協(xié)議，讓薺薺一等數(shù)年。

8

高黑子的三個兄弟都先后娶妻生子，另立門戶，分家獨過。而他還孤身守住老娘。高黑子不正常的行為讓村里人很難理解。這個高黑子，不瞎不瘸，不聾不啞，還當(dāng)過兵長過見識，日子也過得去，人長得也算齊整，雖然臉皮黑點，但被眾多的優(yōu)勢掩蓋著，也算不得個大毛病，咋就娶不上老婆呢？日子久了，才知道是他自個挑剔。先是提親的很多，有的和女方見一面，有的連面也不見就回絕了。如是三番五次，提親的人就少了，最后就根本沒有了。都在疑惑，是高黑子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還是高黑子的那玩意兒有毛病？后來，高黑子出去打了兩年工，錢有沒有掙到，大家都摸不透。過罷年，人們陸陸續(xù)續(xù)朝外走的時候，高黑子卻再也不出去了，嘴上說的是在外掙不到錢，還不如在家種地呢，實際是啥原因，漸漸地弄明白了。

那時候，高海子已經(jīng)離家出走。薺薺一兩年來受高海子虐待的事全村人漸漸都聽說了。高黑子從村鄰們只言片語的談?wù)撝新牭搅艘恍┣闆r。聽到這些的時候，他的心都碎了。天不知，地不知，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么多人給他提親他都回絕了，真實的原因，是沒有碰到“和薺薺一樣的女人”?！昂退j薺一樣的女人”是他選媳婦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這個標(biāo)準(zhǔn)是他自己跟自己定的，遇不上“和薺薺一樣的女人”，他絕不降低標(biāo)準(zhǔn)。這個標(biāo)準(zhǔn)是薺薺嫁給了高海子以后定的。

高黑子到姨家去串親戚，第一眼看到薺薺時，就把薺薺放在了心里，第二次相見后就產(chǎn)生了立馬與薺薺拜堂成親的渴望。然而，后來發(fā)生的突變讓他始料不及又傷心欲絕！怎么會成這樣？薺薺本來快成了他的新娘，怎么突然就嫁給了高海子？他不敢相信！可是，畢竟是事實！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是水潑地上不能舀起來的事實！是生米做成了熟飯的事實！傷心欲絕的高黑子只有把痛苦擱在心里。在確信薺薺不能成為他的新娘之后，他選媳婦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和薺薺一樣的女人”。可是，他始終也沒有遇到過一個“和薺薺一樣的女人”。這樣，他就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擱置了起來。

那年，他打工回來，正碰上薺薺陪著高繼全從醫(yī)院回來。

高繼全的病花去了家里所有的積蓄，也沒能痊愈。命是保住了，卻全身癱瘓，聲道失語。醫(yī)生說，也只能這樣了?；厝フ{(diào)養(yǎng)吧，別斷了藥。就出院了。借來的三輪車上，一邊躺著高繼全。一邊坐著麻木的薺薺，還有她的婆婆和剛滿兩歲的兒子。兒子小鵬還不懂事，小家伙擺弄著自己的小雞雞，嘴里嚷著，尿，尿。車停下來，薺薺把著小鵬尿尿。

高黑子在車前邊走，聽見車響，回過頭就看到了薺薺。當(dāng)然薺薺也看到了他。高黑子停下，等車趕上來。

薺薺伺候小鵬把尿尿完，對開三輪車的說，走北邊那條道。本來走南邊的路近些，臨時選擇走遠(yuǎn)路，是要躲了高黑子的。

但是，躲是躲不過去的。車到自己門口時，高黑子已經(jīng)等在那里。高黑子看了一眼薺薺，又看了一眼。心里便有些沉重。就是剛才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薺薺覺得有些異樣，心里不踏實，才趕過來要弄個明白。眼前的情景讓他突然明白了薺薺要躲避他的原因。薺薺這個要強的女人，是怕別人看不起她，笑話她。多苦多難的事她要一個人擔(dān)??！

高黑子沉重的心隱隱地痛起來。薺薺這個女人呀，讓他心痛！

當(dāng)時面臨的問題是，如果不是高黑子在，老的老，小的小，還真的沒辦法把高繼全從車上抬到屋里去。有高黑子在就好了，高黑子一個人把高繼全揹到了屋里，放到了床上。高黑子又幫著把其他東西搬進屋。臨走的時候，薺薺凄然地對他一笑，連個“謝”字也沒有。

過罷年，高黑子沒有再出去打工。

9

婆婆是在高海子出走的第七個年頭上死去的。婆婆的死有些古怪，也有些突然。上午說有點頭疼，薺薺要領(lǐng)她去醫(yī)院看看。她說啥也不去。一直說不礙事的，熬熬就過去了。中午在廚房里干活，就倒在了鍋臺門口。當(dāng)時薺薺正給老公公喂飯，聽到廚房里有異樣的響聲，忙趕過來看，婆婆已經(jīng)不省人事。薺薺嚇得大叫，快來人??！快來人?。“迅吆谧雍皝砹?。兩人急忙把婆婆朝衛(wèi)生院送，可是，走到半路，婆婆的身子已經(jīng)僵硬了。

婆婆是個好人，知道自己的兒子混賬，待薺薺不好，做婆婆的就處處多幫襯著媳婦。這么個好媳婦，打著燈籠也難找啊！混賬的兒子丟下了家，丟下了這么好的媳婦跑了，婆婆只有罵自己的兒子混蛋，作孽，還能有啥辦法呢？婆婆待薺薺特別好。就像待自己的親閨女一樣待薺薺。這幾年，婆媳倆操持著地里，操持著家里，伺候著癱子，伺候著孩子，多苦多累兩個人擔(dān)著。薺薺之所以不離開這個家，除了孩子的因素外，婆婆給她的體貼也占了很大因素。現(xiàn)在，婆婆走了，把一個癱子和一個孩子交給了她一個人，把一個破碎的家留給了她，薺薺感到天要塌了，地要陷了，自己的眼前只有絕路一條。那個混賬的東西不知道在世界上哪個旮旯里躲著呢？是死是活，總得有個信呀。不是要掙了錢回來和薺薺打離婚嗎？可是，你究竟躲到了哪里？薺薺等了你這些年，你還要薺薺等多久？在婆婆的墳前，薺薺嚎啕大哭，她用嚎啕發(fā)泄著自己的委屈，訴說著自己的磨難。

婆婆的死，使這個家雪上加霜。過去是兩個人忙，現(xiàn)在變成了薺薺一個人忙。忙家里，忙地里，忙大人，忙孩子，薺薺像一個陀螺似的轉(zhuǎn)，轉(zhuǎn)，總有忙不完的話。除了忙，還有令人羞恥的事情要面對。過去，癱子屙床上、尿床上有婆婆收拾，現(xiàn)在呢？薺薺沒有了退路。第一次為老公公擦身上的屎，薺薺是閉著眼睛擦的。她拿起一塊干布倉惶地擦著。由于沒看，有屎的地方?jīng)]擦凈，沒屎的地方又沾上了屎。不干凈，水利站長感覺不舒服。不好表達，就用絕食來抗議。一次，兩次，薺薺就把癱子當(dāng)成了兒子小鵬。兒子屙了屎不都是薺薺幫他擦屁股嗎？在薺薺眼里，癱子的屁股就變成了小鵬的屁股，癱子的光肚就是小鵬的光肚。薺薺再去為公公做這些的時候，沒有了羞恥感。

10

高黑子不出去打工，除了干自己家的活，就是幫著薺薺家干活。幫了薺薺不少忙。地里的活，家里的活，高黑子該干啥干啥，就像自家的一樣。開初，高黑子干完活就走，從來不在薺薺家吃飯。

有一次，陰天，暴雨將至，高黑子幫薺薺把曬的麥子朝家里收。前腳進了屋子，后腳還沒邁進來，瓢潑大雨就從天而降。雨一直下，雖然兩家離得不遠(yuǎn)，但假如高黑子穿過這道院子回到那邊的院子，也會淋個落湯雞。薺薺說，沒啥好吃的，有現(xiàn)成的薺薺菜，打幾個雞蛋做臊子，手工撈面條，趕上了，將就著吃點吧。高黑子說，再加點蒜汁，我最愛吃。薺薺把面條端來，看著高黑子埋了頭，呼嚕呼嚕吃了兩大碗。高黑子抬頭，見薺薺不轉(zhuǎn)眼珠地看著自己，心里便一漾一漾的，有了熱流在身上跑，上上下下地亂躥，也癡癡地盯了薺薺看。薺薺倒不好意思了，說了句，這么好的吃手啊，是個豬，也好喂。薺薺是拿高黑子與高海子比較。高海子吃飯?zhí)籼?，薺薺做的飯他從沒說過好，經(jīng)常罵薺薺做的飯像豬食，薺薺把飯給他端到跟前，他吃一口，若不如意，連碗都摔了?？粗吆谧映运龅拿嫒绱讼?，自己有了一種感動。因此，便笑侃高黑子。這句話聽著是罵高黑子，卻讓高黑子聽出了一種疼愛，一種關(guān)切。高黑子很感動，也很沖動?？墒牵吘故谴蟀滋?，畢竟屋里還有個癱子，理智戰(zhàn)勝了沖動。他拍著肚皮，說，還真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面條。如果能天天吃上這樣的面條，給個神仙也不換！這句話就有了意思，也是一種暗示。薺薺的臉紅了，說，只要不嫌俺做的飯孬，就常在這里吃。高黑子忙說，不嫌孬，好著呢。沖著薺薺樂，一嘴白牙亮晶晶的，閃著光澤。

薺薺把頭低下了，掩飾地擦著并不臟的飯桌。她知道這個男人想的啥，自然理會話里的含義。這個男人一直不找女人，又不出去打工，她知道他為了啥。那個時候，她心里常常冒出一個念頭，錯了，是自己錯了，船本該駛向這個男人的，可是，卻去了另一個方向?？吹竭@個男人的樣子，她心里便有了隱隱的痛。她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這個男人，是自己耽誤了這個男人，欠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好，是真的好，自己和這個男人不配了。有時候，她就快要挺不住了，可是，一想到高海子留給她的那份“協(xié)議”，一想到屋里那個癱瘓的老公公，一想到還不懂事的孩子，她就咬牙挺住了。她得挺著。她要等高海子回來，等和高海子打了離婚手續(xù)后再說。高海子是個混蛋，是個魔鬼，如果不和他打離婚就跟了別人，高海子一定不會放過她。高海子會報復(fù)她的娘家人。因為自己連累娘家人，不是薺薺希望看到的。還有，她現(xiàn)在還是高海子的女人，高海子的爸就是她的爸，她有責(zé)任伺候他，孩子是高海子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有責(zé)任撫養(yǎng)他。如果她離開這個家，面臨的是老公公沒人伺候，孩子也沒人撫養(yǎng)。

有了第一次，高黑子就接長不短地吃薺薺的手搟撈面條加薺薺菜打雞蛋做的臊子。

這樣，就有了閑話。好像高黑子的秘密終于被人發(fā)現(xiàn)了。原來一直不找老婆，是想著薺薺，是等著薺薺。前兩年，高海子在家的時候，高黑子每年還出去打工。自從高海子一走沒了音信后，高黑子就不再出去打工。給別人說打工掙不到錢，后來，就看出了端倪，原來是惦著薺薺。一天三趟朝薺薺家跑，干啥呢？說是幫薺薺做些事，鬼才信呢。一個癱子躺在床上，不跟死人一樣？一個孩子不懂事，又去上學(xué)了。剩下一個孤男，一個寡女，啥事辦不成呢？兄弟跑了，大輩子哥趁機伺候弟媳呢。怪不得高海子教訓(xùn)他女人，怪不得高海子一走沒了音信，原來早就知道媳婦給他戴了綠帽子！當(dāng)下真是時風(fēng)不古啊，高家把老祖宗的臉丟盡了。什么禮義廉恥，什么三綱五常，都喂狗吃了。大輩子哥偷弟媳，這個事稀罕哩。

村子里風(fēng)聲鵲起，刮到了薺薺耳朵里，薺薺堅決不讓高黑子進自己家的門了。

高黑子再來的時候，把門拍得砰砰響，薺薺只裝沒聽見。后來，高黑子跳墻進了院子。高黑子進了屋，還沒等薺薺反應(yīng)過來，就摟著薺薺，把薺薺按在床上。

薺薺拼命地掙扎。

高黑子解去薺薺的衣扣。

高黑子瘋狂地親吻著薺薺的臉。

高黑子解開了薺薺的褲帶。

高黑子撕扯著薺薺的內(nèi)褲。

薺薺模糊的淚眼中，看到一排潔白的牙齒在晃動。那潔白的牙齒和她的牙齒碰撞在一起。她突然有了一種愉悅得要死掉的感覺。就這樣死掉吧！她想。就這樣慢慢地死掉吧！她不再掙扎。她放松了自己。她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死。她渴望著那種死掉的愉悅?？墒?，等她把自己打開任憑對方擺布時，對方卻終止了自己的行動。她睜開了眼，她看到高黑子已經(jīng)從她身上爬起來，為她整理著凌亂的衣服，為她系好了衣扣和褲帶。她不明白是什么突然讓對方改變了主意。直到另一間房里傳來了非常強勁的“啊啊”聲，她才明白，是這個聲音制止了高黑子。是癱子在用自己唯一能做到的方式解救自己。

對這種解救，她不知是感動還是怨恨。

她的淚水如涌泉般地流泄出來！

又響起一陣“啊啊”聲，接著是一聲沉重的悶響。

高黑子和薺薺急忙趕過去，看到癱子已經(jīng)掉在了地上。癱子是自己從床上朝下翻的，那聲悶響，正是癱子滾落地上時發(fā)出來的。癱子不知從哪里抓到一根棍，見高黑子跟在薺薺后邊，就拿棍子去打高黑子?？墒牵緣虿坏礁吆谧?。薺薺把他手里的棍子奪了過來。

高黑子也不計較。兩人急忙把癱子朝床上抬。高黑子抬上半身，薺薺托著癱子的腿。高黑子抱著癱子，癱子用兩只細(xì)瘦的胳膊摟著了高黑子。高黑子感覺自己的肩膀像被一把巨大的鉗子夾住了。高黑子把癱子放到了床上，癱子的手沒有松開，死死地?fù)Ьo了高黑子。直到薺薺幫忙，掰開了癱子的手。

高黑子淚流滿面地跪在了癱子的床前。他沖著癱子發(fā)泄，你放過薺薺吧，你積點陰德吧！高海子是個畜生！是個混蛋！是個魔鬼！他把薺薺苦害成這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薺薺伺候你們老的，小的，她受多大苦，遭多大難，你難道不知道嗎？你還要霸占著她，你是個人嗎？你的良心喂狗了嗎？薺薺是個好女人，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女人！高海子害了薺薺，是要遭報應(yīng)的！告訴你，我要娶薺薺！我要給她幸福！我等了這么多年，我就是要等薺薺。你別想阻攔！你是攔不住的！

薺薺哭著攆高黑子，別說了，你走吧！你快走吧！高海子不回來和我打離婚，我不會嫁給你的。

癱子閉著眼，渾濁的淚水從他眼角里流出來，像蚯蚓般順著他蒼白無血的兩鬢朝下流。

11

小花一窩下了六個崽子，肥嘟嘟的，還沒有滿月，三角眼就要來抱狗崽子?？墒?，小花護崽子，院子里有生人進來，就拼命地叫喚。薺薺就給三角眼拴了一只崽子，讓他放心，說等崽子一滿月就給他送去。

那天，天氣很好，薺薺把癱子的被褥都拆洗了，她正在院子里曬被單，村干部領(lǐng)著幾個人走進了院子。

陌生人進了院子，小花還以為人家來抱它的崽子，沖著那些人汪汪地叫。村干部笑著對薺薺說，薺薺，看好你家的狗，咬了客人，把你和小花都送到局子里去。在高堂店，監(jiān)獄不說監(jiān)獄，說成局子，是多少年前的老說法，沒有改，大家都聽得懂。薺薺忙去呵斥小花。也不是怕進局子，她知道村干部是在同她開玩笑。自從高海子走了之后，村里男人給她開玩笑的多了。村干部還算文明些。那些同輩的男人，啥污穢的話都說得出來，她不都忍下去了。

村干部說，這是縣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有些情況問你，你要配合。

村干部說這話之前，那幾個陌生人已經(jīng)把屋里屋外搜查了一遍。他們搜查得很仔細(xì)，不放過一個角落。其中一位把癱子蓋的單子掀了起來，看到如骷髏一般的一個光身男人，便把單子放下了。癱子受到驚嚇，滿眼都是恐懼，嘴里“嗷嗷”地叫著。

他們似乎一無所獲。

然后，他們向薺薺詢問，你叫什么？

我叫薺薺。

大名？

俺娘家姓柴。柴薺薺。

你認(rèn)識高海子嗎？

他是俺男人。

你看這個人是誰？其中一個人拿出一張照片放在薺薺眼前。

薺薺只看了一眼，就認(rèn)出了照片上的人。她回答，他是高海子。她奇怪高海子的照片怎么在這些人的手里。從村干部那句玩笑話里，她已經(jīng)猜測到這些人的身份。同時，隱隱約約感到，高海子出了事，一定是高海子犯了事。

這個人去了哪里？

薺薺搖搖頭，不知道，走了快十年了。

他回來過嗎？

沒有。

來過信嗎？或者打過電話沒有？

沒有。他走時留下過協(xié)議書。

什么協(xié)議書？

離婚協(xié)議書。

協(xié)議書在哪？

薺薺站起來去找協(xié)議書。后邊一個男人跟著她，怕她跑掉似的。薺薺在一個小匣子里拿出一張紙，交給身后的男人。那張紙已經(jīng)變了顏色，看不出是白紙還是黃紙。字跡歪歪扭扭，也褪了色。男人仔細(xì)地辨別著紙上的字，臉上漸漸顯出凝重的神色。他把那份協(xié)議拿給其他人看。

村干部說，確實沒見過高海子這個混蛋回來過，連他娘死，也沒找到他，是薺薺一個女人埋了他娘。他把薺薺害苦了。村干部的話里，有了對薺薺的褒獎。

這個人若回來了，一定給我們打這個電話。一個人說著，取出一張紙條寫了一串?dāng)?shù)字，交給薺薺。

薺薺困惑地問，我男人犯了啥事？

沒有人回答她。

那群人走時，交給她紙條的那人又對她說，不一定人回來了說。人沒回來，只要得到他的消息，都要通知我們。怕薺薺不明白，又補充一句，人死了的信息也要通知我們。

這句話像重錘一樣敲打在薺薺的心上。

后來，薺薺給三角眼送狗崽子的時候，三角眼和大胡子正在議論啥事，見薺薺來了，都閉了嘴。但是，紙包不住火的，沒多久，村里就傳開了，高海子伙同人家搶劫銀行事發(fā)了，在全國通緝捉拿呢——抓到了就是死罪！

也有人說，因分贓不均，高海子在火并中，被他的同伙打死了。

說什么的都有，歸結(jié)到最后，就是高海子絕不會回來了。薺薺是瞎等他。

薺薺心里很亂，高海子生不見人，死不見鬼，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好。到現(xiàn)在，她不知道自己和高海子還算不算合法夫妻？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高海子協(xié)議上定的時間也已經(jīng)到期，她該不該重新嫁人？其實，不和高海子過，是她渴望已久的。嫁給高黑子過日子，也是她渴望已久的。還有一層顧慮，若是現(xiàn)在嫁給高黑子，癱子怎么辦？孩子怎么辦？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決定找個人商量商量。找誰合適呢？還是確定跟高黑子商量?？墒牵婀值氖?，這兩天一直沒見高黑子露面，在以往是沒有過的。自從高海子走后，只要沒有特殊的事情去辦，高黑子每天都要到薺薺家來的。幫著干活，沒活干也不走，找些閑話聊會兒。

兩天后，高黑子又出現(xiàn)了。高黑子一臉肅穆的樣子。

薺薺見到高黑子，話沒說出來，淚已經(jīng)流出來。

高黑子說，我打聽清楚了，高海子犯的是死罪。咨詢了法律部門，你可以到法院起訴離婚。他們說，像你這樣的情況，早就該和他離婚。夫妻分居三年以上，一方要求離婚，法院可以在另一方缺席的情況下判決。

聽了這些，薺薺心里好像忽然開朗了。她本來是要向?qū)Ψ接懼饕獾?，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有了主見。她不能光聽男人的，她也要說自己的意見。想著，便擦掉眼淚，對高黑子說，咱倆要結(jié)婚可以，不過，我得提幾個要求。

高黑子忙說，別說提幾個，就是幾十個我也答應(yīng)你。

薺薺想著說，一呢，俺和高海子畢竟夫妻一場，就算他現(xiàn)在死了，從現(xiàn)在的日子數(shù)起，俺也要等“五七”之后和你結(jié)婚?！拔迤摺本褪俏鍌€七天，也就是三十五天。高堂店的風(fēng)俗，人死后三十五天靈魂才能升天。

高黑子說，十年都等了，還在乎三十五天？

二呢，不是我嫁給你，是你過來和俺過。

高黑子遲疑了一下，說，在哪邊都無所謂，只要和你在一起。

三呢，癱子和孩子咱得養(yǎng)活伺候，這一點很重要。

高黑子停了好一會，才說，薺薺，你太善良了。這個家把你害成這個樣子，你還想著他們。癱子和俺爹是一個爺?shù)牡苄郑褪遣缓湍憬Y(jié)婚，俺也該養(yǎng)活他。孩子更不用說了。只是不知道這小家伙愿不愿改口喊俺爹。

薺薺說，你真心待他好，他長大孝敬你，喊啥都無所謂。四呢……

高黑子說，還有啊？

薺薺說，你不愿聽就算了。

高黑子忙說，愿聽，愿聽！

四呢，咱們擇個好日子辦喜事，要辦婚禮，擺酒席，請響器，放一場電影……

高黑子摟住薺薺，薺薺，我的好薺薺。我都同意。我一定把婚禮辦得排排場場。讓你做一個幸福的新娘，做一個幸福的女人！

薺薺偎依在這個男人的懷里，止不住淚流滿面。

12

那天下午，癱子突然咳嗽得厲害，額頭滾燙。薺薺和高黑子忙給他穿上衣服，開了三輪車朝衛(wèi)生院送。

醫(yī)生了解了病史后，感慨地說，癱瘓十多年，人沒死掉簡直是個奇跡。他問薺薺是不是患者的閨女?！按睬皼]有百天孝”，是說，再孝順的兒女，能在病床前伺候病臥的爹娘一百天就了不得了。這個女人，伺候這個癱子十年。在醫(yī)生眼里，就是親閨女這樣對待患者也是不易的。當(dāng)?shù)弥j薺是患者的兒媳時，醫(yī)生非常驚訝和感動。

診斷的結(jié)果是重感冒引發(fā)的肺部炎癥。薺薺要求住院。醫(yī)生堅決不同意。醫(yī)生說，患者這樣的癥狀我們不能收，收了也治不好。并好意安排道，回去多給老人家做點好吃的吧，時間不會長了，還是早些做好準(zhǔn)備。

他們抬著癱子到家時天已經(jīng)麻麻黑了，暮色中天又變了臉，下起了雨。開始是淅淅瀝瀝，漸漸地又嘩啦嘩啦。

院子里，小花一聲一聲叫得厲害。沖著廚房門叫。

薺薺把門打開，呵斥小花，別叫了。

小花受了委屈，并沒停止叫喚。叫聲低了，嗚嗚的，樣子卻比先前更加憤怒了。

倆人不再理會它，急忙把癱子抬進屋里。安頓好，天徹底黑了下來。

薺薺說，我做點飯，吃罷，等雨小些了再回去。

高黑子說，我?guī)湍銦仭?/p>

兩人一前一后朝廚房走去。

小花又跟在他們身后狂叫起來。

薺薺說，這個狗東西，今兒咋了？說著，已經(jīng)推開廚房門，拉開了廚房的燈。

在燈光把廚房各個角落都照亮的那一瞬間，薺薺和她身后的高黑子都驚駭?shù)亟辛似饋?。他們看到鍋臺的后邊倦縮著一個形同鬼怪般的人。那個人衣衫破爛，臉上覆蓋著像雜草一樣的胡須，眼里露出恐懼的光，兩顆齙牙如剝了皮的狗牙一般從胡須下呲出來，顯得更加陰森可怖。

薺薺慘烈地叫了一聲，我的娘呀！就昏了過去。

責(zé)任編輯 小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