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也生活過,快樂過。
——席勒
1
臨街那棟居民樓二樓的窗戶打開了,初夏傍晚時熏暖的風(fēng)吹進(jìn)方方的小客廳??蛷d里擺設(shè)簡單,家具甚至有些陳舊,但一切都異常潔凈,連朝里的窗框都擦拭得一塵不染。墻上掛著兩幅裝框的相片,一幅是母女合照,另一幅是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兒在舞臺上彈奏鋼琴——她坐在琴凳上,穿著米色小皮鞋的兩腳懸空垂著,上身極向前傾,看起來不像是僅僅在用雙手彈奏,而像是試圖以整個幼小的身體來馴服眼前這個龐然大物。在穿著白裙、短發(fā)披拂到臉頰上的小女孩面前,那黑色的琴是肅穆的、倨傲的。
那女孩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十四歲了,身材頎長,她那雙眼睛沉靜,眼皮低垂,帶一絲微微的倦意。她的頭發(fā)長長了,沒有了童年時額前齊刷刷的劉海,全部攏到腦后利索地扎了個馬尾。她的樣子看上去比十四歲要大一些,可能是因為她的表情和發(fā)型。她不同于一般少女的活潑、羞赧,她看上去若有所思,甚至有點兒孤傲。此時,她神情專注地坐在琴凳上,時而盯著她那雙放松地擱在琴鍵上的手——手指柔軟地微微蜷曲著,準(zhǔn)備隨時滑行至C、G或是F,從那里開始它們那有點枯燥的、訓(xùn)練有素的舞蹈。她安靜地等待母親的命令。
女主人剛才走過去打開了窗戶。微風(fēng)吹進(jìn)這個有些悶燥的小客廳。平常這扇窗戶總是緊緊關(guān)閉,以隔絕外頭的噪聲和煙塵。但此時是傍晚,傍晚里仿佛有一種寧靜。此時,女人正翻閱著琴譜,尋找樂曲。她臉上有種堅定而嚴(yán)肅的神情,如她腦后那個發(fā)髻一般一絲不茍。然后,她停住了,喃喃自語了一句什么,把琴譜在譜架上攤開,對女兒說:“就彈這首。”
她走開了,往窗戶那兒走了幾步,和彈奏者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便不讓她感到壓迫。她在那張椅子上輕手輕腳地坐下來,看著女兒的背部。她看見那女孩兒的背部挺直,顯然已經(jīng)聽從了她的建議,不再夸張地前俯后仰,做沒有必要的肢體動作。她的肩膀微微聳動著,伴隨著樂曲舒緩的前奏,然后,樂符更加細(xì)膩地彈奏出來,漸漸變得幽微,像夜半若有若無的淅瀝細(xì)雨,突然之間,它停下來,似乎凝滯住、等待著,一陣短暫卻又仿佛漫長的靜謐……終于,主題的部分像溪水一樣奔流而出,清澈、優(yōu)美。主題延續(xù)著,宛如萬涓成河,樂聲逐漸宏偉、深邃,仿佛無數(shù)美好、浪漫、令人慨嘆的東西延綿不盡。似乎想讓音樂帶來的心靈顫動稍稍平息,她的身體在椅子上動了動。
這必定是記憶,女主人想,憂郁、深邃、源源不絕、令人慨嘆……作曲家表達(dá)的必定是記憶!她傾聽著,不再直視女兒的背影,而是把身體往窗戶的方向側(cè)過去一點。她的眼睛偶爾瞥視一下彈奏者的姿勢,但大多時候,她既不看女孩兒,也不看鑲嵌在窗框中的那些盛夏的綠枝,她的目光投射在身體斜下方和地板之間的那一小片虛空里。她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地聽下去。一種格外沉靜的氣氛彌漫在小客廳里,彌漫在演奏者和聆聽者之間。
多年來教授鋼琴的經(jīng)歷并沒有令她麻木,當(dāng)她從授課的勞作中解脫出來,暫時當(dāng)一個聆聽者,那些平日封閉起來的情緒依然能被優(yōu)美的樂音輕易激發(fā)出來,她依然能輕易走到樂符的叢林里去,她那孩子般的好奇、容易感動、愛幻想的天性就隨著音樂釋放出來。漸漸地,她沉浸到里面去,眼里那道嚴(yán)厲的光緩緩消散了、融化了。在某個看不見的分岔點,記憶像一股水流一般融匯到樂聲中去了。
她置身于一個寬敞的、鋪著木紋地板革的大廳里。廳里燈火通亮,看起來異常溫暖舒適。一大群人穿梭來往,他們都很年輕,十八歲,也許十九歲。那是學(xué)院的新年舞會,每個人都裝扮一新。音樂聲突然響起,大家開始跳舞了。她的舞伴是那個聲樂系的男生,他似乎喜歡著她,但不知道為什么,自從他們畢業(yè)后,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她現(xiàn)在想起來他的樣子,清清楚楚,連他右眉心里的那顆痣也看到了。他們開始跳舞了,她對他說著、笑著、不知疲倦地朝前后左右邁著步子、旋轉(zhuǎn)著,似乎歡樂、青春、氣力都耗之不盡……
她又想起一個蕭瑟、灰暗的冬天。當(dāng)把她帶回這座小城市的那輛破舊中巴車進(jìn)站時,那個站在車站門口的人跟在車邊跑起來。他追著她坐的車,一直跑著,他的目光在一扇扇窗戶上找著,直到車停下來。當(dāng)她透過那面布滿塵土的窗玻璃俯視著他時,她覺得誰也不會擁有她這樣的愛情。
她想:那竟然已經(jīng)是十六年前了,她那時只有二十三歲。二十三歲,她想象不出它和現(xiàn)在隔著多遠(yuǎn)的一段距離。那個追著車奔跑的影子逐漸消失了,他變了,遲鈍了、臃腫了、渾濁了,完全是另一個人。一個人會變得面目全非?,F(xiàn)在的一切似乎在否定過去。但她又覺得不對:過去并沒有被否定,因為在音樂里,那些美好都浮現(xiàn)出來,令人悲傷,卻完整、純粹,未被玷污。過去沒有被否定,它只是逝去了,隨之而去的是愛情、青春和對未來熱烈的幻想。
她悵然若失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景物,有一剎那,它們顯得陌生。她意識到自己剛剛被音樂帶走了。她很少想過去的事,厭倦那些傷感的情緒和毫無意義的幻想。只是當(dāng)她置身在音樂聲中,當(dāng)樂音流進(jìn)她的心里,她似乎又變得輕信了,她的每一個情感的毛孔又蘇醒、敞開了。她又往四周悄悄看了一圈,恢復(fù)了平靜。她直起背往上坐了坐,留意聽著樂曲的發(fā)展部。她聽到了激昂的快樂、狂熱的追求,也聽到了失落、幻滅和痛苦,接下來是冥想一般的深沉的憂郁、思索,是一個人腳步沉重的尋覓……突然,她覺得不對勁,樂符散漫地落下,不再飽滿,沒有錯誤,但也沒有靈魂。她皺起了眉頭,眉心和額頭上的皺紋又浮現(xiàn)出來。這段彈奏顯得輕浮、心力不足,絲毫不能表現(xiàn)深切的憂郁、逝去的痛苦,它缺乏力量和純度,如同那些輕浮的喜好、易變的愛情。她站起來,朝鋼琴走過去。
2
作家住四樓。這個下午,他在書房里閱讀、整理筆記。他計劃寫一部長篇小說,他列出了大綱,設(shè)計了主要人物,寫了一些零亂的句子、幾個不著邊際的段落,然后就停住了。他不知道哪兒出了錯,但缺少一種東西,一種恰好的、下筆的情緒。他不時停下來,皺著眉頭,惡狠狠地盯著筆記本看一會兒,隨手在一張白紙上涂抹。他發(fā)現(xiàn)他對這個工作并沒有多少熱情,整個故事看起來毫無新意。他似乎是為了別人制定這么一個計劃的,他要寫一部長篇,因為人們希望他寫一部長篇,因為有人批評他不擅長長篇,還有人警告他說如果他再不出一個長篇,他就會被讀者遺忘……
聽到琴聲的時候,他正心情煩躁,把它當(dāng)成擾人的噪音。他生氣地站起來,快步走到窗戶那兒,想把開著的那扇窗關(guān)上。但當(dāng)他來到窗邊,他朝外看了看,又改變了主意,心想也許可以聽一會兒當(dāng)做休息。于是,他反而把那扇窗戶稍微又推開了一點,走回去坐下。他繼續(xù)無聊地在那張畫滿線條的白紙背面畫線。過一會兒,他拉開書桌下面第二個抽屜,從里面摸出一面巴掌大的鏡子,開始打量鏡子里自己那張臉。慢慢地,一股沮喪、反感滲透到他的情緒中:鏡子里那張臉疲倦、含混不清,盡管有疲態(tài)的遮蓋,仍流露出一股平板、庸常的氣息,沒有半點生動。這才是讓他害怕的地方!他想到也許他這個人就要干枯了,就像契訶夫筆下那些埋葬了理想和熱情的人物,那些在了無生氣的生活里打發(fā)余生的人,像約內(nèi)奇。
他把鏡子放回去,仍舊夾在一厚疊紙張中間的那個硬皮本里。他合上抽屜,意識到琴聲已經(jīng)在他的腦海里回旋了好一段時間,他把畫線條的筆扔到一邊,身子俯向書桌聽著。他發(fā)覺琴聲優(yōu)美而傷感。
音符漸漸布滿空氣中,那曲調(diào)像一雙手朝他伸過來,觸碰著他心里很深的地方,它沉靜而憂郁,訴說著不可挽留的東西、無法排遣的愁緒,訴說著心靈對幸福的無法滿足的渴望……
漸漸地,他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些人、一些畫面,不同的背景,不同的色調(diào),有的如混沌的影子,有的又過分清晰,有的在他看清之前就閃過去,有的卻奇異地放大、定格在那兒。他看見一盆開得鮮紅的花,認(rèn)出了小時候家里的陽臺。他的視線穿過一條稀疏的竹簾子,看見夏天的光線照在房里的墻壁上、寫字桌上,一條條就像波紋,像游動著的、銀色的魚。他幾乎能嗅到那股氣味兒,童年、母親和小書桌的氣味,盛夏里的光和樹陰、花和飛蟲的氣味。然后,它們變色了、模糊了、消失了??蔀槭裁串?dāng)這些畫面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時,在他還未辨別出它的細(xì)節(jié)時,他的心就忍不住顫動起來?有時是一股無以名狀的傷感,有時是一種泉水般突然噴涌而出的青春的快樂,還有出奇的暖意、刻骨的思念……他想起一個女孩兒,當(dāng)他還是個中學(xué)生時喜歡的女孩兒,也許算是他的初戀,但他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他有多少年沒有想起過她?可他現(xiàn)在想起那個早上他在校門口碰見她時的情景:她的頭發(fā)和鵝黃色的小襖上沾著一些雪,她走在前面,他在后面默默跟著,他看見雪花慢慢融化在她的頭發(fā)上,發(fā)出濕亮的光,使它顯得更烏黑美麗。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把一切都記得很清楚。而且,他仍能感覺到幸福。
他仿佛逐著樂音的波浪努力游著,要回溯到那些幸福的時光。他又回想起一間小屋,回憶起一張單人鐵床和堆在床腳的書。夏夜里那個破臺扇在寫字桌另一頭嗡嗡轉(zhuǎn)著,對著他的頭吹,隔壁洗澡間傳來嘩嘩的水聲……那時候,他一無所有,但他年輕,向往著生活??伤绞歉械侥切r光幸福、美好,他越受不了。仿佛一陣狂暴的歡樂、痛苦同時涌上心頭,剎那間充溢肺腑,他的鼻腔猛一酸,淚水淌下來。他挺起背,趕緊抬手把淚擦掉,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他并不覺得悲傷,不完全是悲傷,也不是惋惜……一扇門朝他打開了,熟悉的氣味飄出來,但他知道自己再也走不進(jìn)去了。門會再度關(guān)上,烏發(fā)的光亮和溫暖的氣息會沉落,所有人、所有的過去又走向幽暗和微茫中去,他會醒過來,還是現(xiàn)在的他,一個厭倦、枯竭的人。
他手扶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樂曲此時已匯成了一股洪流,它那沉靜的訴說變成了強(qiáng)烈的奔涌。一種迷醉般的活性注入到他的感受力中,連他的身體、頭發(fā)似乎都有了奇異的感覺。他的身體輕盈得想跳起來、飛出去,或下沉、縮小,干脆消失在那致密的內(nèi)在里。這曲調(diào)是憂傷的,但它卻激發(fā)一種至樂,掀起一種狂歡般的力量。他想,這才是藝術(shù)的至樂,一種唯有藝術(shù)才能賦予的魅惑人心、出神入化的感染力,激發(fā)著沖動不羈的幻想、潮水般的記憶,甚至,肉體的痛苦和歡樂。
他仿佛意識到什么,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寫作筆記拉過來,翻開一頁。他的臉微微發(fā)燙,身體在椅子里不安地晃了一下,雙手垂下來,攤放在筆記本的兩端。他突然想到,枯竭的從來不是什么才華,而是一個人。因為一個人不再是個敏感的人,他的心靈不再誠實、熱切地回應(yīng)這世界。
他盯著眼前翻開的那一頁紙,上面密密麻麻的鉛筆字在他眼里投下虛恍的影像,但他什么也沒看到。他陷入深深的煩惱中……這時,琴聲突然斷了。
3
水管工干完活,從女主人手里接過二十塊錢。她是個好心人,還給他一瓶礦泉水,但他沒有要。他從六樓往下走,走到從五樓向四樓去的那段樓梯上時,聽到了琴聲。他慢慢走著,這個下午累壞了,跑了好幾個小區(qū),現(xiàn)在終于能回住的地方了,他想回去就倒在床上大睡一覺。
他一邊不在意地聽著琴聲,一邊下樓梯。他想起前幾天收到家里的信,說二叔得了癌癥。他想回去看看他,但家里人沒有讓他回去的意思。他快一年沒有回家了,春節(jié)的時候,他想回家,但買不到火車票,父親打電話讓他不要回去了,他就把錢寄回家。父親說,再干一年,錢就攢得差不多了,可以在老家給他蓋一套房子,然后他就能結(jié)婚了。他模模糊糊地想著這些事,沒多少喜悅,心里卻覺得踏實,因為這都是需要辦的事兒,每個人都是這么打算的。所以,他也打算著,想把這些事都辦了,因為他已經(jīng)十九歲了。
他下到了三樓,琴聲更響亮、清晰了。他想,彈琴的人是不是住在三樓呢?他只是這么想想,并不特別好奇。他又想到,那家人一定是有錢人,只有有錢人才會買得起鋼琴,才會有時間彈琴。他就從來沒想過彈琴,他想到那甚至覺得有點害臊。他在電視上看到一些很小的小孩兒坐在大鋼琴前面,他一面驚訝、敬畏,一面替他們緊張、難為情,所以,他從來不愿意看下去。有時候,在他干活的人家,他會看到一架鋼琴,但從沒有人當(dāng)著他的面彈。他曾想象過如果他走過去,按一下,那東西會發(fā)出什么聲音,但這也就是一個念頭,他并沒有真想去按一下。
現(xiàn)在,他知道了,他知道如果他去按一下,琴就會彈出來一個這樣的音,但是就那么一下子??蓵椀娜税押芏鄠€音一下子連起來,就是現(xiàn)在這樣了。很好聽,而且聲音很大,比他聽過的其他樂器的聲音都大,就像河水一樣嘩嘩地、不停歇地流著。他第一次這么近地聽到鋼琴的聲音,聽得這么清楚。比他想象的好聽,比他在電視上聽到的也好聽。他想,歌星們唱的歌也很好聽,但似乎這個的好聽和歌的好聽又不一樣。
他來到了二樓。他大概能確定了,彈琴的人住在二樓。他聽得更仔細(xì)一點兒,不禁覺得它更好聽了。他甚至冒出在樓梯上坐下來聽一會兒的念頭,就像他在鄉(xiāng)下時坐在槐樹底下聽人家拉弦子一樣??伤X得還是應(yīng)該早些回去睡覺。不知道什么樣的人在彈琴?他想,又回想起在電視上彈鋼琴的小孩兒,他們都穿得很好,像個小大人兒。他想到,如果他有個孩子,他的孩子一定也和他一樣,不會彈琴,這是他們永遠(yuǎn)都不會去想的東西。他,他二叔,他的孩子,他們似乎一直都會這樣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到很遠(yuǎn)的事情上去了,微微笑了一下,想:我至少聽過,我看見過它是什么樣子,這樣就不錯了。
他在二樓稍停了一下,確認(rèn)彈琴的人就住在二樓。然后,他繼續(xù)走他的路。一些家鄉(xiāng)的景象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下雨積水的洼地、坡上啃草的羊、站在田頭的女人,他念書的那個在土崗子上的學(xué)校。像是不久前的事兒,他背上書包,母親往他手里塞了一個溫?zé)岬闹箅u蛋,站在門口看著他走了……
仿佛一朵云驀地飄過遮住了陽光一樣,水管工的心里突然有種陰沉、不快樂,一種模模糊糊的失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這么多,猜想可能是因為今天太累了。走出那個居民小區(qū)時,他負(fù)氣地想,這個春節(jié),他一定要回家,花多少錢也得回去,走也得走回去。二叔得癌癥了,他希望他回家時還能看到他,他記得他離家時二叔還好好的。想到這,他心里更難受了。
4
夏天傍晚,地下室的空氣特別悶燥,仿佛一切骯臟、古怪的氣體都往下沉,聚集到那個不通風(fēng)的、昏暗閉塞的小空間里。住地下室的周老太太很早就吃過晚飯,帶兒子到樓后小花圃那兒,找了張椅子坐下乘涼。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她帶了本畫書讓兒子看。兒子看書時,她就一遍遍數(shù)手里那串佛珠??伤粫r被他打斷,他會忽然拽她的袖子,興奮地指給她看書上畫的某個東西,嘴里急切地叫著,有時還高興地呵呵笑起來。她耐心地看兒子指給她看的圖像,對他說著:“好呀,好呀,這不是小兔子嗎?看吧,后面還有好的呢?!敝?,她就忘了自己的珠子數(shù)到第幾顆了,她就又倒回去,從系紅線的地方從頭數(shù)。
她數(shù)到第三十四顆,想到兒子的年齡。三十四歲了,可他還是很小,他對這個世界知道的不比一個一年級的小孩兒多。她繼續(xù)數(shù)下去,數(shù)到第六十二顆,這是她自己的歲數(shù),第六十五,那是孩子他爸的歲數(shù),如果他還活著……想到老病和死亡,她心里涌起一陣憂愁,可她自己倒不怕,她只是擔(dān)心兒子,把他一個人丟在世間他該怎么活?她不敢想了,抬頭看著不遠(yuǎn)處那棵小樹,它正在一陣微風(fēng)里輕輕搖晃著,終于又靜止不動了。
兒子又拽她的胳膊。這一次,他沒有指給她看書上的畫,他驚訝地張著嘴朝她呆呆地看了一眼,然后仰起頭朝樓上望,他的目光像是在急匆匆地找什么,手還朝空中指了一通。她往他指的方向努力找著,只看見一個個狹小的陽臺、一扇扇開著的、閉著的窗戶。她柔聲問他:“什么呀?濤濤看見什么了?”他想對她說,但又說不出來,嘴里發(fā)出一串含混的聲音。后來,他懸在空中的那只手也耷拉下來,安安分分地擱在腿上。他安靜下來,目光仍舊朝空中某個地方看著,臉上有種出神的表情。她終于明白了,他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聽到了樓上傳來的琴聲。
她剛才就聽見樓上有人彈琴,可她沒注意?,F(xiàn)在她看到兒子聽得很認(rèn)真,于是也停下來,不再數(shù)她的佛珠。似乎因為兒子想聽,她理所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陪他聽。她聽了一會兒,越聽下去,越感到這聲音似乎想對她說什么,它像有很多話說,可她聽不出它究竟要說什么。這不是咱們懂得的東西,她想。有一會兒,它聽起來幽幽咽咽,像水流進(jìn)一個深潭里;有一會兒,它又像珠子嘩啦啦落了一地,朝四處滾跳;它一會兒慢下來;一會兒又快得像河里的浪,一波攆著一波往前趕……她想,這不是咱們能懂的東西。
她偷偷打量兒子,看到他那張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臉仍然像張小孩兒的臉,當(dāng)他像現(xiàn)在這樣專心地盯著什么地方時,他的眼睛還和小孩兒的眼睛一樣。她想起他三歲多的時候,他爸給他買過一個塑料的玩具琴。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他那時的樣子:頭剃得光光的,穿著小海軍服,雙手正用力拍打著一個玩具電子琴,琴是黑白的鍵,紅色的殼,他一邊拍打琴鍵一邊看著她“咯咯”笑。那時候還很好,家里還有很多人,他爸和他奶奶都還活著……她又回想起更早時候的事兒,想起他剛生下來的時候,天氣很冷,屋子里生著火盆,她醒過來第一眼就看見火盆里的火撲撲地跳著。孩子的奶奶用那條紅藍(lán)格子的小被子包著他送到她懷里,他和其他剛生下來的小孩兒一樣,哭著鬧著,肉嘟嘟的小臉皺成一團(tuán),她聽著他的哭聲、看著他那皺巴巴的小臉,心里多幸?!枷裨谘矍?,清清楚楚??伤麉s在某個地方停住了,他不愿意長大了,盡管他身體還長著,長得和別人一樣高,超過了她,超過了他爸,可他的心卻不愿意長了。他永遠(yuǎn)就是個孩子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看那孩子還在仰臉聽著。他的目光在空中瞅著,難道他以為聲音就像鳥兒一樣,也能找得到影子?她看著他,心里有些快樂了,可他究竟聽到了什么、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她卻一點也不知道。她順著他的目光朝上望去,看到夕陽的余暉正投射在樓頂,把它染得金亮。她看進(jìn)這金色的亮光中,一種她不能明白的祥和、莊嚴(yán)感讓她發(fā)怔了好一會兒,仿佛這光芒中還有別的光芒,而那聲音里也還有別的聲音。突然,她緊捏著手里的佛珠,匆匆忙忙地許了個愿。
之后,她埋頭數(shù)她的佛珠,直到兒子的叫聲又把她打斷。兒子喊著她,手朝樓上指著。她迷惑不解地看呀找呀,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琴聲停了。她對兒子說咱們明天再來聽,她拍著他的手安撫他,又翻開畫書給他講上面的畫??伤睦镞€想著剛才許的那個愿,她想,天下有哪個母親會狠心許這么一個愿呢?她把畫書塞進(jìn)兒子手中,轉(zhuǎn)過頭去了。在老人松弛、塌陷的雙眼里,世界模糊成一片,而后又變得晶瑩。
5
當(dāng)她母親責(zé)怪她、對她解釋著這個部分的寓意及彈奏時需投入的情感時,女孩兒靜靜坐著。她的背部稍微放松了一點,身體微微朝樂譜傾著,臉上露出一種專注的表情。但她并沒有在聽,她這么不發(fā)一言地聽著只是想取悅母親。她知道她會說什么,這些話她聽過無數(shù)遍。
她不時仰起頭看一眼母親的側(cè)臉,像往常一樣,她又看到那些突然在母親的眉頭、眼角、嘴角聚攏的皺紋。每當(dāng)母親那張臉變得嚴(yán)肅得可怕時、每當(dāng)她急促地批評這個那個時,那些皺紋就明顯地浮現(xiàn)出來,使她突然間變老了。她每次都想避免不去看它們,但每次她總會第一眼就去看這些地方。母親老得好快!她心里驚訝又害怕。她突然比任何時候都恨父親和姚阿姨,因為他們,她和母親的生活全變了。
她想,父親為什么要離開母親呢?母親以前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她也常常笑,也會溫柔地對她說話。當(dāng)然,姚阿姨比母親年輕,可她遠(yuǎn)不如母親美,她的頭發(fā)染得不黃不紅,實在難看,她怎么能和母親比呢?她不懂音樂,不知道誰是舒伯特,盡管父親也不懂……但姚阿姨脾氣好,總是笑著。父親每次接她去那邊,姚阿姨都會給她做一大桌菜。她根本不想理她,可她還是有事沒事找她說話。有時候,她覺得姚阿姨也沒有那么討厭,可當(dāng)她想起母親在房間里一個人哭,想起八歲那年母親帶她離開那個本屬于她們的家的情景,她就不讓自己原諒他們。
“你明白一點了嗎?”這時母親問她。
“嗯,懂了?!彼卮鹫f。
“尤其是這一節(jié),”母親指著琴譜,“你不能輕輕松松地處理,它應(yīng)該是徘徊不前的,有種沉痛……”
母親繼續(xù)說著。而女孩兒仍在想:為什么?為什么父親拋棄了她們?
母親說完了。心里仍帶著疑惑,女孩兒又開始彈奏。她的眼睛偶爾掃一眼樂譜,但在她意識到那些音符的意義之前,她的雙手已經(jīng)把它們彈奏出來。她不假思索地彈著,雙手在那些奇妙的黑白鍵上機(jī)械性地滑動。她想:母親今后會怎么樣呢?她自己會怎么樣呢?她的將來會像她的今天一樣孤零零沒有朋友嗎?等她長大了,她會遇到一個什么樣的人?那個人會欺騙她、離開她嗎?這疑惑霧一般在她心里彌漫,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未來,并為這未來失望了。
她在有點沉重的心緒中繼續(xù)彈奏。她的手指有時用力,有時收斂,有時飄忽,于是,一串音符就如同被秋雨打濕的樹葉,時而凄涼晦暗,時而閃動著濕亮動人的光,時而在被人的意識捕捉到之前就隱匿了,像一個隱沒在雨中的身影。女孩兒自己傾聽著這一個長句,這一串似乎連綿不絕的憂傷的音符,她被自己彈奏出的這段樂曲暗暗打動了,她也感覺到母親在她身后凝神聽著。她不再去想那些沉重的事了,只是投入地彈奏下去。她的軀體、意識逐漸變成了一個中空的東西,純粹的音樂像水一般穿過她,從她指縫間流出。女孩兒完全陶醉在音樂之中,彈奏得那么優(yōu)美、深沉、沒有矯飾和拘束,以至于母親禁不住抬起頭,注視著她的背影。她想,至少音樂是永恒的,美是永恒的。有那么一刻,仿佛一切都得到了補(bǔ)償,那母親感到說不出的滿足和幸福。
責(zé)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