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克蘇龍

草 場

上車之前，巴魯告訴我，此行要去的伊克蘇龍，在天山深處，是他童年成長的地方，草深得可以藏住一只小馬駒。說這些話的時候，這個魁梧的蒙古族漢子手握方向盤，嘴里哼著歌，目光隨意在崇山峻嶺間逡巡，把盤山的小車開得像草原上游走的駿馬，根本不在乎幾尺外的百丈懸崖。

在開闊處，臥著一條人字形路，旁邊擺放一堆石頭，其間插著幾根松枝。巴魯停下車，說，這是敖包，做個禮性。走到路邊，撿幾塊石頭，落放其上，又逆時針轉三圈。告訴我們，三，是蒙古人十分尊崇的數(shù)字，“三”的蒙語發(fā)音，是“好”的意思，代表吉祥平安。說罷，又撿了一些石頭放在后備箱，問他何意？笑答，等會就知道了。

車子沖過一個陡坡，天空豁然開朗起來，眼前鋪陳出一片遼闊的綠地，像是對三個多小時顛簸的褒獎。人的心情也隨之從狹隘的疆域里解放出來，一如湍急的河水駛入了淺灣，連呼吸都舒展了。

這片夏草場就叫伊克蘇龍。

車子在綠濤間來回搖擺，似在馬背上馳騁。沒有路的草原反而衍生出了更多的路，人的精神也和著車子的曲形走勢，變得隨性而飄然起來。

越往前走，草長勢越好。面對奔襲而來的空曠和遼遠，讓人不禁有些張皇失措了，車子仿佛猛然墜入一個巨大的旋渦之中，我們蟄伏在一枚飄搖的葉枚之上，隨波逐流。

路過一片濕地，幾株河柳環(huán)衛(wèi)著，中央可見一條清清細細的小溪翩然穿過，怕光似的又迅速躲進草叢中，悄無聲息地流向前方。

水是流向大海子的，看來今年的水面不會小，巴魯顯得很興奮。

看！那就是大海子！車子走上高坡，巴魯指著前方幾百米處的一汪水域，遠遠望去，夕陽下泛著粼粼白光。

海子東岸有一座敖包，敖包石堆上交叉了許多松枝，系滿各色哈達。巴魯從后備箱把石頭拿下來，端端正正擺放在敖包上，又從懷里掏出一條潔白的哈達，畢恭畢敬地系在敖包的松枝上，臉上泛著紅光，雙手合十，低頭膜拜。我挎起相機，走下山坡，也想在湖邊尋幾塊石頭，祭拜一下?？衫@湖一周也沒找到，只好走向更遠處，依然一無所獲。終于明白，巴魯為什么要從那么遠的地方搬來這些石頭了。

巴魯說，這里是附近牧民祈福、祭祀的場所。每年的七月，牧民會找喇嘛算出當年的祭日。這天，附近的牧民都會成群結隊、盛裝出行。在湖南岸，一般都是父親騎馬帶著長子下水，馬馱著他們游到北側上岸，以示洗禮。當然，女性是不允許下水的，只能在岸上觀看。水的最深處，有三米多。洗禮這么多年，從未出現(xiàn)過意外，是神的庇佑，才使牧民吉祥如意。祭拜結束后，湖邊會舉行賽馬、叼羊、唱歌、舞蹈等活動，最后飲酒狂歡，相互祝福。

巴魯走到岸邊，跪下，雙手捧起湖水，喝了幾口，然后又將水輕輕拍在臉上，潤澤面頰。他指著湖底說，水是從地下冒出的，是有神力的。我弓下身子，順著手的方向，果然看見清澈見底的石縫間，有氣泡上冒。

坐在水邊，海子豁然遼闊起來，有了碧波蕩漾的神韻，山巒的恍惚漂浮在水面上，又被陽光剪成碎片，都被一塊藍布兜著，實在裝不下了，盈滿的水才沿著東北角的一處窄縫，緩緩地流入坡下的濕地。

巴魯掏出一只皮葫蘆，灌滿清泉，勸我將手里的礦泉水倒掉，也裝一瓶湖水，說可以治百病。雖不信，但還是聽從了勸告。

青格魯普

水面對岸地平線處鼓起一個黑影，起先是一個點，而后漸漸清晰成了一匹棗紅馬，朝我們飛奔。馬蹄沿著水域邊緣畫了半弧，靠近車前。騎手敏捷地從馬背上跳下，丟開韁繩，朝著巴魯疾步走來，并與來訪者一一握手，一只用舊的馬鞭，始終垂吊在手腕上。見這么多雙眼睛盯著他，青格魯普一下顯得局促起來，全然沒有了剛才馬背上的自信和威儀。他皮膚黝黑，笑容樸實，一看就是長期被紫外線映照和漠風雕蝕的結果，卻透著一層粗糲和純厚，更融于草原的遼遠和蒼茫。

來人是這片草場的主人，也是巴魯?shù)谋砀?。簡單地交流之后，他做一個告別手勢，便翻身上馬。馬背給了他新的能量，青格魯普陡然間恢復了元氣，器宇軒昂起來。揚鞭策馬，留給我們一個迅速縮小的背影。

又繞過一座緩坡，地勢更加平坦，草叢深處，一幢木屋與一座氈房相擁而佇。聽見喇叭聲，青格魯普從木屋里走出來，打開院門，招呼我們。丟開了韁繩的棗紅馬，與兩只羊一起，低頭吃草，見有車來了，并不害怕，木然地抬頭望我們一眼，并沒有停下咀嚼的唇齒，我看見了一些綠汁，沿著馬的嘴角，滴落在草叢間。

八月的夕陽在歸隱山林前，盡力將余暉傾倒在密不透織的草原上，黧黑的木椽也鍍上了一層金屬的炫麗，木屋旁的氈房則顯得矮小一些，緊緊依偎在邊上。遠遠看去，木屋、氈房及周邊的山岡包括整個草原，都被刷洗了一遍，重新上漆包漿，一派神采奕奕。

對于海拔2600多米的伊克蘇龍而言，山下的酷暑是攀緣不到這里的，所以，一下車，清涼的寒氣就開始侵蝕肌膚了，屋里與室外形成極大的溫差。

女主人其米格正在滾燙的油鍋里炸著諄脖果，香飄四溢，熱氣騰騰?？恢醒霐[放著條形茶幾，一盆剛出鍋的油果，一碗淡黃的奶油，一盤酸奶疙瘩，垂釣著我們的胃口。沒等主人禮節(jié)上的請讓，幾雙大手就呼嘯而上了……接著，我看到了一些嘴角，像馬一樣流著油汁。

青格麗

我們的到來讓10歲的青格麗異常興奮，或許是家里好久沒這么熱鬧了。她端著油果，不停地勸我們吃，全然沒有陌生和羞澀。她的笑容有著泉水的質地，可以直視湖底。只有稚嫩的面頰，袒露著與年齡不太相稱的粗糙。母親告訴我們，女兒在精河縣一小讀四年級，放暑假了，回家來。這陣子跟著爸爸騎馬放羊，臉都吹黑了，還天天鬧著要去。

見對她表現(xiàn)出了好奇，青格麗更來了精神，硬拉我出屋，去看被她照顧的兩只小羊。門前草地上，一只羊在吃草，另一只斜臥地面，她摟著臥倒的那只，不停地婆娑著。它病了，不好好吃草，都瘦了好多了。小羊在女孩的懷里發(fā)出幾聲嬌嫩的咩叫，讓撫摸的小手變得更加溫柔。小姑娘從地上拔起幾根嫩草，往小羊的嘴里塞，小羊側過頭，躲開小手，直往她懷里拱。小姑娘眸子里被拱出了些許焦灼和不安。多多吃草！快快好起來！青格麗的話聽上去既是對羊的鼓勵，更像是給自己信心。

我問青格麗，上學和放羊，更喜歡哪個？她說，都喜歡，上學有許多小朋友，但沒有小動物；放羊有許多小動物，但沒有小朋友。要是能帶著小羊上學就好了。小姑娘用嘴親了親小羊的耳朵，話語里充滿遺憾。

看看我畫的草原吧！青格麗放下小羊，拉著我進了氈房。拇指粗的水曲柳樹棍縱橫交錯，上百根木棍被牛筋繩連綴起來，組成網(wǎng)狀的統(tǒng)一整體，支撐出蒙古包碩大的空間。室內收拾得很干凈，圓形的地面上鋪著厚厚的用駝毛捏干制的隔潮氈子，中間端放一張長條桌，繡著花草的白色帷幔裝飾著環(huán)形墻壁。與門相對的中墻上，懸掛著一幅成吉思汗像的掛毯畫，下方地毯上，靠墻整整齊齊疊放著十幾條被褥。門右側，一只鐵皮爐子正燒著一壺茶，嗤嗤的聲響引導我的目光，卻發(fā)現(xiàn)了懸掛在爐邊的另一個物件，一只半人高的皮囊袋子。用手一晃，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乃暎覇柷喔覃愂鞘裁?？她正在書包里翻找圖畫本，頭也沒抬。那是媽媽做酸奶疙瘩的?？次疫€在研究皮囊，青格麗走過來，解開袋口，抓起里面的木棒槌上下攪動，隨后飄出了淡淡酸味的奶酪的清香。每天都要攪動好多次，三四天就能做好這一袋啦。青格麗輕描淡寫地講述完制作工藝，急著將我拽出氈房，坐在門口的枯木樹干上，翻開畫本，讓我欣賞她畫頁上的家鄉(xiāng)。

是草原給了她綠色的思想吧，使得紙頁上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都成為了純凈的一部分，而每一匹馬、每一只羊又都站在了綠色的中心，站在了小姑娘情感的中心。

聽見父親召喚，青格麗放下畫本，迅速跑了過去。

牧人的手藝

屋后的草地上，躺著一只大羯羊。青格魯普右手攥刀，左手在羊脖子上號脈，嘴里念念有詞。我殺你是為了讓你重生，下一輩子還投生到我的羊圈里來。你是羊群里最好的羊，最好的羊要獻給最好的朋友。小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是長得最漂亮的羊，好多小母羊都喜歡你呢！我也喜歡你。朋友來了，一定要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拿出來，對不對？所以，你不要難過，走了之后，你的女朋友我會好好照顧的。他詼諧的禱詞惹得巴魯和我們都笑了。

青格魯普像一個技藝精湛的外科大夫，手術刀準確無誤地在肉與皮的夾縫間游走，很快，一只完整的羊，從裹挾的毛皮內剝離出來。他從羊腹部掏出一堆下水，丟給女兒。小姑娘回屋提了一壺清水，蹲在雜什旁，開始熟練地清洗沖涮，甚至巴魯叔叔過來幫忙，也被她婉拒了。她像是找到了最樂意做的事，有條不紊地一塊塊擺弄著。其間，突然忘記了某個程序，停怔片刻，趕忙沖到父親耳邊，征詢幾句，得到機宜后，又返回再干，讓整個勞動，充滿了情趣。

一只粗壯的手，攥著一柄小巧的腰刀，像莊子筆下的庖丁，按照骨骼的走向，展示著嫻熟和尖利。一只整羊，不到十分鐘的工夫，就被解構完了。又點燃一堆木炭，將羊頭、羊蹄置于火苗之上，燎燒皮毛，再用腰刀將燒黑的表皮刮凈，他的利索與細致更顯出了我們在草原上的一無是處。此時的青格魯普，無疑，已成為樸實與彪悍的代名詞了。

其米格將心、肝加工成幾盤小菜，再將大鍋添滿水，將羊肉置入水中，小火燉煮。

煮肉是一個慢而細致的活。在草原上，沒有什么太急的事情需要處理。一副爐灶，一口鍋，使得慢火緩緩熬燉的，其實是一種美好的時光。一家人圍坐在溫暖的炕頭，攤開囊餅，就著酥油和奶酪疙瘩，一邊喝茶聊天，一邊吸吮飄逸出的肉香。等待的過程，就是讓心情放松的過程，悠閑的生活以味覺的形態(tài)，從四周涌來，慢慢地，將茶的清香湮沒了。

女主人端坐在爐邊的炕沿上，不時地用湯勺撇去浮在水面的血沫，或再添些水。所有的內容，都被一口小小的鍋牽扯著，讓整個晚餐過程，充滿期待。近兩個小時的爐火，都得有人守在灶邊。其米格告訴我們，不將血沫撇干凈，羊肉膻味會很大，肉質也不鮮。自己覺得這項工作極為簡單，就從女主人手里要過湯勺，也試著從鍋里撇沫。連續(xù)幾勺都沒把握好在翻滾中稍縱即逝的機會，不但沒撇出血沫，還把幾大勺好湯也浪費了。其米格微笑著稱贊我，挺好的，挺好的。最終我還是被青格魯普拽上炕，大家盤腿圍坐在炕桌周圍，喝著熱騰騰的奶茶，吃著剛出鍋的菜肴。

一只碗喝酒

把一只空碗斟滿，向我們展示一圈，而后一飲而盡。青格魯普用袖子抹去嘴角溢出的酒，長舒一口氣，說，今天，我表弟帶著朋友到房子來，我很高興，我們牧民也不會說話，高興了就好好吃肉，好好喝酒。他又斟滿一碗，遞給身邊的巴魯，他同樣舉碗喝干。巴魯向我們解釋，到了氈房，就是這種禮性，只用一只碗喝酒，輪到誰面前，都得干掉。

酒進行到你這，如若推辭不喝，就會影響到整個酒場的程序。往往在這種盛情之下，為了不耽擱別人的酒興，來者大都表現(xiàn)出了豪邁的秉性。除非個別酒量小的，兩三碗之后，有了醉意，則完全可以就勢躺下，稍作緩解，不會再有人強給你敬酒。在蒙古人的觀念里，醉倒是對酒的最好表達，也是相互間情感最真摯的體現(xiàn)。只要酒醒了，就得坐起來，繼續(xù)加入喝酒的隊伍。所以，時常見到這樣的場景：在一場酒的進行中，不時地有人躺下，鼾聲微啟；又不時地有人坐起，挽袖再戰(zhàn)。幾番下來，能堅持到最后的，便一定會成為主人最推崇的朋友。

按時間推算，一炕八九個人，每人端碗酒，講幾句祝福的話，耽擱些時間，一圈下來也要大半個鐘頭，也才一碗酒，不算太多?；蛟S是上來就滿滿一碗，把人給唬住了，才對酒產生了恐懼，這反倒使敬酒的過程變得熱鬧而復雜起來。面對這碗酒，你會看到不同個性的人，喝酒的狀態(tài)和表情，拒酒的言辭和理由。但最終，都抵不過主人舉杯的真誠——屈膝躬背，雙手過頭。這種恭敬的態(tài)度，既是對酒，更是對人。最終，客人大都摒棄了對酒的禁忌，選擇了與草原風格一致的縱情豪飲。三巡過后，人們之間的個性表達，都慢慢融合了，就像酥油投進了奶茶里。

此時的肉還在鍋里，讓我們覺得，慢火煮燉的，除了耐心，還有酒量。

青格麗端著一盆已洗凈的羊雜走進來，交給母親。在我們推杯換盞期間，小姑娘一直在外邊收拾這些內臟。其米格從鍋里撈出一塊小骨頭，以示犒勞，捏著獎品，小姑娘歡快地跑到一邊去了。

一只羊耳朵

巴魯和青格魯普，讓我們真正見識了蒙古漢子削肉的高超技藝：鋒利的刀子隨意擺動，一片片大小均勻的羊肉散落下來，就像木匠的刨花。很快，一塊骨頭就剔除得干干凈凈了，我們笑贊，這樣的手藝，會遭到門外的牧羊狗痛罵的。

肉煮得恰好，不爛也不硬。草原上煮肉，除了鹽和洋蔥，不再添加其他佐料，使羊肉保持著鮮美的本質。

吃手把肉，一定得用手直接抓著吃，革除了筷子的中介，這種最直接的吃法，讓人很容易找到與食物柔軟的切合點、找到吃的本質，恰與周邊的離離青草、牛羊散落的自然環(huán)境極為和諧，輔之于大碗喝酒的狀態(tài)，即使再拘謹?shù)男愿?，也會變得粗獷而豪邁起來。

這是草原帶給我們的純粹，空曠的原野把擁塞的心騰開了。對視巍峨的雪山與蒼茫的大地，心靈豁然寬廣。大自然用它的冷峻和廣博，過濾掉了人間那些期期艾艾的陰霾。

巴魯邊削肉邊與表哥聊著今年的收成。羊價不錯，一只大羊能賣八九百塊錢，現(xiàn)有400多只大羊，每年產羔150多只，光賣羔羊一年也有五六萬的收入。我不解地問青格魯普，為什么不養(yǎng)大了再賣？可以多掙好幾萬呢！他瞥了我一眼，將奶茶一口喝盡，碗遞給妻子續(xù)茶，才緩緩說，我放了幾十年羊了，以前在縣城邊上放，草很好，羊也便宜，幾十塊錢一只。現(xiàn)在價格好了，但草不行了。跑到大山里，走了這么遠的路，還是找不到好的草場了。我不能光考慮自己掙錢，把地累壞了，以后我的孩子們怎么辦？再說，草沒有了，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盯著這張黝黑樸實的面孔，忽然覺得，自己的靈魂竟落滿了灰塵。他的思想和草原一樣空靈而干凈，干凈的世界喂養(yǎng)了一顆干凈的良心。

酒過五巡，已有不勝酒力者倒睡桌邊。

羊頭、羊雜端上來，羊頭正沖著我。哈哈哈，最好的東西上來了！青格魯普喊叫著，割下一只羊耳，示意張嘴，要親手把食物放進我嘴里。一只粗糙而黑魆的手，已蒞臨嘴邊。有些醉意的他，早已活泛起來，伴之以老朋友般的吼叫：張嘴！吃！吃！！我趕緊去抓盤子里的肉，連聲說：自己來！自己來！主人顯然不明白我的衛(wèi)生底線，或者以為我在客氣，黑手堅定地舉在嘴邊，咋看都像舉著一顆手雷。更要命的是，我又清楚地看見了幾只比手還黑的指甲，無法不對它們的行跡產生排斥性的聯(lián)想。巴魯說，這是草原最尊貴的客人才能享用的禮遇——主人親自敬獻羊耳——客人一定得吃掉的?？粗兄魅吮痪凭c燃的紫紅臉龐和真誠期待的目光，我只好憋住一口氣，張開嘴，含住羊耳。先把禮節(jié)接過來，再乘人不備，將口中物吐到餐巾紙上。這個想法剛孕育成雛形，一碗酒橫在了面前。青格魯普盯著我的嘴，似乎猜透了我的想法，面對虎視眈眈的目光，只好入鄉(xiāng)隨俗，聽人擺布了。我憋住氣，權當一副藥丸，快速咀嚼，下咽，而后長舒一口氣。見我吃下了羊耳，青格魯普開心地笑了，半跪在炕上，把酒碗舉過頭頂。按照禮性，上了羊頭，就可以唱敬酒歌了，在草原上喝酒，沒有歌是不行的，那是對酒的不尊重。他的話一下提振了我的精神。

酒碗里的長調

蒙古長調，像是從酒碗里緩緩流出的。聽不懂歌詞的內容，卻可以感受到一種蒼涼和遼遠。起初音域很低，一架勒勒車在草原上游蕩。慢慢響亮起來，有了陽光普照和百鳥的翔鳴，音調時而舒緩綿長如雄鷹展翅，時而急促跳躍似駿馬馳騁。剛才還嘈雜的場面，很快安靜下來。巴魯擊掌附和，打著節(jié)奏，晃著身子，完全陶醉在旋律的跌宕里。歌者則一手端著酒碗，一手參與表演，將身心全部融入了音樂的境界里，讓我們覺得，他就是那只鷹，那匹馬，甚至，就是草原的中心。他的歌和他的人一樣，帶給我們的是粗糲、硬朗和曠達，這些洋溢著雄渾底蘊的高亢，將感覺帶到了一種從體驗過的高度。

不知什么時候，那些過度城市化的元素，讓內心和情感變得弱不禁風、狹隘偏激了，常常會為些小事斤斤計較、輾轉反側，最終導致身心疲憊，積郁成疾。從這個意義上說，草原給了我們一劑解藥。這些高聳入云的雄偉，這些鋪向天邊的遼闊，都展示著博大的胸襟。

青格魯普的長調是跟爺爺學的，爺爺是這一帶很有名的長調藝人，婚喪嫁娶都會被邀請，威望很高。他說與爺爺相比，自己差遠了，卻也足以顛覆我們對他外表的評判。

長調就是酒，酒就是長調，我已經沒法區(qū)別它們的差異了，尤其是在酒歌相伴的草原，它們同時流進了心田里，醉在了真情下。

為了彌補吃羊耳時的愧疚心態(tài)，我爽快接過酒，一飲而盡。青格魯普又斟滿一碗酒遞給我，我連連擺手，表示不能再喝了。巴魯向我解釋，你把禮節(jié)弄錯了，歌聲沒停酒是不能先喝的。歌停后，接過酒，要用右手無名指蘸一下酒，向上彈，敬天。再蘸一下，向下彈，敬地。蘸第三下，輕彈在朋友額頭，敬朋友。然后才能喝酒，只喝一口，回敬給對方，他會替你喝一口，再回敬給你，你才能喝完。我用兩碗酒，才學會草原敬酒的復雜方法。

在敬酒獻歌的過程中，青格魯普妻子和女兒的臉上，始終盛開著笑容，眼里蓄滿了崇敬，伴隨著曲調的快慢，她們的表情也在不停地變換，得意而歡悅，欣慰而富足。尤其是青格麗，時而合著父親的節(jié)奏，扭動著身體；時而幫腔幾句，煞有介事，自己完全進入了表演的氛圍里，沒有拘謹，沒有矯揉，像一泓清泉匯入了另一泓清泉。

一圈唱罷，炕沿已橫倒了好幾個，勉力還能坐著的，僅剩下巴魯和我了，也早已醉意迷朦。青格魯普攥緊我的手，表示出了極大的感謝，為我能聽他唱歌，也為我能陪他喝酒。他所做的一切，原本都是為了讓我們開心、快樂的，現(xiàn)在卻反過來謝我了，好像煮肉上酒的是我，接受款待的是他了。

母狼的故事

草原，你對它好，它就會對你好，不管是植物還是動物。

那年，下了一場很大的雪，好多動物都找不到吃的了。巴特加普騎著馬抄近路往家趕，在羊腸小道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快要凍僵的狼崽子，可能是母狼看著這個孩子已經不行了，就放棄在路邊了，剛好被巴特加普碰見，他把狼崽揣在皮襖里帶回了家。說服了妻子，分出一些奶水喂養(yǎng)狼崽子，最終救活了它。巴特加普的小兒子不到一歲，和小狼玩得可好了。狼比狗聰明得多，拉屎尿尿從不在人面前，都是自己找一個干凈的地方。一年之后，狼長得高大了，超過了孩子。長大了的狼不再總是圍著孩子轉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尤其是聽見公狼的嚎叫，就會跑到屋前的山坡上，對著遠方的叢林予以回應。也引得好幾只公狼，在房子周圍活動。巴特加普知道它該有自己的生活了，就騎著馬帶著母狼走到山林深處，放它回歸自然。但幾次狼都尾隨著馬的足印，又悄悄回來了，臥在氈房門口。巴特加普一連趕了三天，也不再喂它食物。第四天，狼終于走了。

過了一年多，這只狼回來了，還挺著大肚子，巴特加普高興得像見到了自己女兒似的，在羊圈邊上親手搭建了狼窩。沒多久，母狼產下了三個幼崽，巴特加普甚至將放羊的活交給十二歲的大兒子去干，自己則親自守在狼窩邊，照料狼母子。這只狼帶著孩子，一直生活在羊圈的邊上。那時候狼很多，經常聽到鄰居消息，有狼光顧羊圈，咬死大羊。起初，巴特加普還經常半夜起來，到羊圈巡查，幾個月過去了，自家的羊圈從沒進過狼。有那只母狼保護羊群，主人開始放心大膽地睡覺了。

由于草不好，要到很遠的地方牧羊。巴特加普將幾只出生不久體弱的羊羔圈在門前的院子里，沒隨羊群走。晚上回來時，發(fā)現(xiàn)一只小羊被咬死了，倒在狼窩邊，剩下半截身子，又看見幾只小狼血紅的嘴唇。沒見母狼，估計是出去覓食了，那幾只小狼一定是餓壞了。巴特加普什么也沒做，回了房子。把另外幾只羊羔，挪進了氈房。到了半夜，他爬起來，到羊圈走了一圈。

第二天，趕羊出圈時，巴特加普看見了那只覓食歸來的母狼，它怔怔站在半只羔羊的尸體旁，一直盯著救它的主人。巴特加普把另外幾只羊羔關在了氈房里。一聲不吭，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牧羊歸來又不見了母狼，巴特加普好生奇怪，那半只羊羔依然躺在狼窩邊，三只狼崽子誰都沒再動。

天快亮時，聽見門外有響動，還夾雜小羊的叫聲，起身去看，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除了被狼崽吃剩的半只羊羔外，還有一只活的小羊，不知誰家的。巴特加普把小羊抱回屋子，很是納悶。天亮后，細看小羊的脖子處有咬過的牙印，才恍然明白。趕忙沖到狼窩去看，已經空了，母狼帶著三個崽子早已離開。

青格魯普用刀背敲一節(jié)腿骨，斷開后，用嘴把里面的骨髓吸出來。又端起一碗酒，一仰脖子，喝盡，酒在通過喉結時，發(fā)出了類似泉水的咕咚聲響。而后說，巴特加普，就是我唱長調的爺爺。

狼的故事讓我們都啞然了。我主動要了一碗酒，滿口咽下，也想發(fā)出泉水的聲音，卻被嗆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咳嗽不止。

要時間干什么

到了這里，就要好好地吃，好好地喝。你看，這個地方手機信號也沒有，誰也找不到你，可以放開地玩！一出大山，所有頭疼的事情都來了。你再找不到像這樣安靜的地方了！其實，就是找不到你，有些事情，該咋辦還咋辦。見我在看手機，青格魯普開導我。他說的沒錯，不會再有比這更安靜的地方了，離開誰天也塌不下來。我是無意識去看的，不知什么時候，養(yǎng)成了這種習慣，沒有手機的響鈴，時間一下虛空了。

或許是長時間沒人傾訴的緣故，或許他覺得自己的故事快到時效期了，不講出來就會變質似的，青格魯普擁擠的語言，終于被酒引導著，找到了疏通的渠道。這倒非常適合我的期待，在沒有壓力的狀態(tài)下，很多往事都倒映在了酒精的致幻里。

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他講了自己的戀愛。

和其米格是在祭敖包的時候認識的。她很能干，一見到她，就覺得她該成為我的老婆。所以，賽馬前，我跟我的馬好好談了一次話，我告訴馬，一定要跑到第一，要把扎了紅綢子的駱駝贏回來，作為聘禮，送給美麗的姑娘。我向馬保證，只要跑了第一，我也快快地給它找一匹漂亮的母馬，讓它們結婚，哈哈哈。青格魯普說得自己大笑不止，也惹得在旁邊倒茶的其米格半是嬌嗔半是羞怯。后來我的馬真的很爭氣，三公里速度賽，拿了第一。我把獎勵的駱駝當場交給了她阿爸。我們的親事，就這么定了。

他們家的草場離我們家有四五個山頭，騎快馬也要走兩個小時。那個時候嘛，草真的好，我把羊趕到草場就不用管了，騎著馬往她家跑。有時候馬走得慢了，中午飯都來不及在她們家吃，見上一面，講幾句話，就趕快往回走。真正的話說，累是累了一點，但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當然，我也給她唱了好多歌，蒙古長調，打動了她的心，她就快快走進我的氈房了。講到這里，青格魯普倒了滿滿一碗酒，遞給其米格，女主人微笑著接過碗，分兩口，干了。

他還談到了戀愛期間，騎馬帶著其米格走向草原深處，在花叢間第一次親密接觸的景象。她的臉上、身上都粘滿了金黃的花粉，好看得很！后來，每到花開的時候，我就帶著她到花多的地方干一些調皮的事情，哈哈哈，太過癮了！這些話，惹得女主人高舉湯勺，羞赧地敲打丈夫。喝傻了！喝傻了！口里說著，臉上卻充滿了幸福。在開懷大笑中，我們三個人的表情同時變得曖昧起來。

回望窗外漆黑的夜色，感覺自己的頭快被酒精腌透了，而青格魯普和巴魯依然情趣盎然，我環(huán)顧墻壁，沒見到有鐘表，就問：幾點了？時間差不多了吧！

幾點？青格魯普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你要時間干什么？在我們這里，不要時間，只要高興！來來來，再干一碗！

我接過酒，覺得他很隨意的話，卻一下針灸到了自己的穴位。是的，這么多年，我一直過度關注身邊的時間和身外的事件了，這種關注的結果，導致我放棄了對自己內心的把握和順從，讓太多的外在物質雕蝕著內心的完整。從思想到行為，早就皈依了時間的調遣。從什么時候起，我們舍棄了這種散漫的生活，舍棄了這種能抵達美好感覺的唯一途徑。

酒被我一飲而盡，我終于站在了時間之外，成為快樂的一部分。

被狗吵醒的草原

我是被狗叫聲喚醒的，卻回憶不起來昨晚睡前的細節(jié)了，很多年沒醉得這么沉了。

和衣出門，天色尚早，東方才泛起灰白，女主人卻早已燒柴生爐，準備早飯了。一只大黃狗吼叫著沖了過來，被女主人喝住，在七八步遠的地方沖著我悻悻了兩聲，又回到羊圈邊上去了。

我慢慢在草地上散步，濕重的寒氣很明顯地飄溢在空中，時令雖然八月，卻浸透著深秋的清涼?；ú莸挠南阋恢毙阎刂快F的彌散，一波波蕩漾開來，把自己僅有的青春，托付給周圍的世界。一夜歡樂，尚在迷醉的神經，陡然間就被這縷清新所俘獲，細若游絲的芬芳，隨著氣流的起伏，漸漸滋潤心脾。

還有一夜沒歇的昆蟲，這些超級歌手，從傍晚唱到黎明的。它們一定把每次演出都當成最后的絕唱了，否則，何以在沒有聽眾的劇場里，發(fā)揮得如此聲嘶力竭？

狗的吠叫，一下一下將天空慢慢擦亮，原本黑魆魆的魅影，一寸寸清晰成了挺拔的雪松和云杉。這些趾高氣揚的家伙，據(jù)守在山崖之上、蔥嶺之巔，甚至讓清晨的煙嵐都無法翻越，這使得更多的霧靄糾結在半坡，尋找突圍的缺口。幾頭老成持重的奶牛，早已隱約在煙霧繚繞里，處事不驚地大口大口嚼食著上天的饋贈，將自己的身體，鼓脹成豐產的前兆。不遠處，卸下鞍子的棗紅馬，則在安靜的早餐，它或許已經意識到了一天的忙碌，加快了進食的速度，只是偶爾抬起頭，端詳一下緋紅的東方，揣摩一下時間的進度。

整個世界都被露水俘獲了，濕漉漉的天，濕漉漉的草，濕漉漉的空氣，濕漉漉的鳥鳴，包括正從東山緩緩升起的太陽，都帶著一身潮氣，那些蜷縮山腳下休憩的羊群，發(fā)出的咩咩叫聲，也都是水泠泠的，充滿了空靈和嬌潤。

天亮透之后，青格魯普從木屋旁邊的氈房里鉆了出來，手里掂著一副馬鞍，走向心愛的坐騎，跟在身后的青格麗穿著一件艷麗的紅色上衣，像一團火在草地上飄蕩。父親在裝備馬鞍的時候，女兒在靠近馬頭的位置上站了下來，手腕上還掛著一條馬鞭。她輕輕拍了拍馬頭，自言自語地問候了幾句，而后將小手移到馬下巴處，不停地撓著，這顯然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棗紅馬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很是享受。

收拾停當，父親把女兒輕輕抱起，放在鞍上，由于腿太短，青格麗兩只腳踩踏不到馬鐙，只好垂在馬背的兩邊。青格魯普把韁繩遞給她，在馬臀上稍稍用力拍了一下，棗紅馬載著一團火焰，朝著山腳下，奶牛吃草的方向跑去了，那只大黃狗也緊緊追隨馬后。遠遠地，我看見了一朵移動的花，在陽光下盛開。

其米格

早早起床的其米格，在炸著油餅。我聽到了氈房油鍋里發(fā)出的“嗞啦”聲和飄出的香味。怕吵醒我們，其米格將鐵鍋移至木屋邊的氈房里，準備早餐。從昨晚收拾殘局，到今早起床做飯，她應該沒睡幾個小時。想起昨天，在男人們縱歌暢飲的時候，她除了炒菜、燉肉，就一直坐在炕沿上給客人們不停地添茶倒水，我竟想不起來她說過的一句完整話語，或者，她根本就沒有表達。

青格魯普走到氈房邊我昨天看畫本坐過的枯木旁，從地上撿起一把斧頭，開始劈柴。一下一下，準確有力的節(jié)奏，在晨光里，響亮而清脆。一些木屑飛濺到氈房頂上，更多的被劈成木柴，堆放旁邊。我走過去，示意也動作幾下，青格魯普停下手，笑著說，你們不經常干這樣的活，不會干的，但還是將斧頭交給我。我仿照他的樣子，一只腳踩在木干上，找準著力點，使勁劈下去，斧頭卻歪向一邊，只擦破了一點干樹皮。重新高舉利器，奮力劈下。又把斧刃卡在了樹樁里，費了好些工夫，才弄出來。這些看似簡單的行為，到了我的手里，總也擺不端正。怕耽誤劈柴的時間，只好作罷，將斧子交還給主人。

其米格走出氈房，翹首遠眺女兒騎馬跑遠的地方，再抱幾根剛剛劈下的木柴，折回屋子，依然一言未發(fā)。但青格魯普似乎早就明白妻子的意思，透過氈房后面的小窗子，沖著她喊，沒事！青格麗馬上就把奶牛趕回來了！

不到一刻鐘，就聽到了青格麗的喊叫，還夾雜著狗吠。小姑娘興奮地趕著兩頭奶牛回到家門口，沒等父親接她，自己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丟下韁繩，鉆進氈房。聽到動靜的其米格拎著一只木桶出來，走向奶牛。她蹲在牛的身下，兩腿夾住木桶，雙手交替著來回在鼓脹的乳房上擠奶，一下一下，帶著體溫的乳汁，細線一樣，落入了桶里。青格麗已站在了母親身邊，快速吃完冒著熱氣的油餅，也蹲下，學著母親的樣子擠奶，好幾下都擠到了桶外，母親只是笑著糾錯，再把桶的位置擺正，一下一下地示范，耐心而溫婉。女兒終于找對了方向，發(fā)出稚嫩的笑聲，在母親的贊許下，更加勤奮起來。

清晨的陽光里，一大一小兩個背影，享受著勞動的歡欣。

早餐很簡單卻很合口味，把酥油和奶皮抹在熱乎乎的油餅上，咬上一口，滿嘴流汁，再喝一碗新鮮的奶茶，那種舒坦，沁人心脾。其米格還是昨天的樣子，坐在炕沿，給我們喝干的空碗，添上滾燙的奶茶，看著我們狂飲大嚼，顯得很開心也很愜意。

早飯后，其米格灌了滿滿一壺奶茶，拿了兩個馕，又包了兩只羊蹄，塞進黃挎包，遞給青格魯普，這是午飯。羊要被趕到七八里外的草場去放，路上要走兩個多小時。在太陽下山前再趕回來，天黑剛好到家。

青格魯普走了幾步，又返回木屋。出來時，往黃挎包里塞著東西，女主人追了出來，想奪回，卻被嬉皮笑臉的丈夫擋住了。是一瓶昨天沒開啟的白酒。女主人故作生氣，話語中帶著默認后的抱怨，而男人早已翻身上馬，一聲唿哨，算是作答，沖出羊圈的羊被他吆喝著，趕赴草場。

你把羊放好！酒慢慢喝！其米格這句完整的話，被嘈雜的羊叫聲彈了回來，伴著走遠的馬蹄聲，更像是自言自語。

馬背上的酒瓶

車子在草原上走得很慢，隱約的車轍看上去更像一條久遠的古訓，缺少了路的銳氣和方向。在這樣開闊的視野下，車輪倒有了信馬由韁的理由。

巴魯告訴我們，冬窩子過去是牧人待的最久的地方，整個冬季都要在那里度過，所以房子蓋得也要好些。經過一個夏天的生長，那里的草很茂盛了，一般會選在避風、雪少的靠南山坡。開車的話，兩個多小時就到了。

由于車開得慢，后面一騎黑駿馬超越了我們，看到騎手身體后仰躺在馬背上，以為在睡覺，卻看見一只酒瓶，舉過頭頂，而后送進嘴里。巴魯趕忙搖下車玻璃，把頭探出窗外，大聲喊著，伊登！伊登！

倒下的身子直立起來，停住馬，掉頭回走，到了車窗前，見到巴魯，發(fā)出了大聲的尖叫，哈哈哈！三友（蒙語，你好）巴魯！邊說邊躬下身子把酒瓶遞了進來。三友，三友。巴魯回答，接過了酒瓶。開車不能喝酒，違法的！我大聲勸阻。巴魯側著頭笑答，沒事，這是我小學同學。哎！朋友，這里是草原，沒有交警，在這里，我們自己說了算！伊登瞪著猩紅的眼睛，大聲喊著，即使隔著兩三米的距離，我依然能聞到濃濃的酒氣。巴魯對著瓶嘴，兩三口就將余下不多的酒干了，然后下車打開后備箱，取了一瓶未開封的酒，扔了過去，伊登躬身接住，用嘴將瓶蓋打開，正準備喝，忽然斜刺里又竄出一匹白馬，在兩馬交匯的一剎那，后來者一把奪走了伊登的戰(zhàn)利品，狂笑著跑遠了，邊跑邊喝。哎哎！伊登大叫著，策馬追去，兩匹馬在草原上交叉行進，巴魯急忙啟動車攆了上去。在草原上，如果朋友的酒瓶里只剩下最后一點酒了，你喝了之后，一定要再拿一個滿瓶酒還給他，巴魯說，這是禮性。你好好看看草原人是咋喝酒的。

伊登追上了白馬，隔著兩步的間距，并駕齊驅。白馬男子高喊一嗓，將酒瓶拋出，伊登斜出身子，幾乎要脫離馬鞍了，將酒瓶穩(wěn)穩(wěn)接住，又回身安坐馬上。見我們驅車跟著他，伊登更加得意了，兩腿磕碰馬肚，讓馬加快了速度，自己又后仰躺在馬背上，瓶口對嘴，酣暢狂飲。白馬人急了，追了上來大喊大叫。伊登才懶洋洋地翻起身子，同樣又將酒瓶拋了出去，白馬漢子輕巧接住，也學著伊登的喝酒方式，倒在馬背上，邊跑邊喝。馬在草原上你追我趕，酒瓶在馬背上，來回穿梭。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隨意也最簡單的喝酒方式，規(guī)避了菜肴和客套的羈絆，酒的效果直奔內心，這是物質抵達精神的最短的距離，無疑，也是最輕松的距離。

一道山坡，阻擋了車子前行線路，而馬卻可以毫無障礙地越過，最原始的交通工具成為了草原上最暢達的載體，我們只能望著馬的背影，望著快樂的背影，折轉方向，但他們的歡快的叫喊聲，還能翻過山坡，追上我們的聽覺，棲落其上。

看見鵝喉羚

山里除了羊馬走的一條曲徑，根本沒有車路，但巴魯就像了解自己的掌紋一樣，了解這些環(huán)境。時而斜坡慢下，時而仰首沖刺，在密林中左拐右折，在山谷間游弋穿梭，車子在他的掌控之下，完成著牛羊的行程。雖然坐在車里，卻感受著馬背上的內容。

終于從密林間出來，車子開進寬闊的山谷，齊腿深的蒿草夾生著黃色的金蓮花和紫色的柳蘭，這些野花，都是天山山脈最常見的植物，密密麻麻地散落在崇山峻嶺之間，成為綠色的主導，也成為秀美的源泉。行至拐彎處，車子必須翻過一道山梁，為了安全起見，巴魯讓大家下車，自己選擇好路線，加大油門，越野車發(fā)出強力吼叫，碾過遍野花草，沖向坡頂，還剩三四米了，車輪打滑，卷起殘花敗葉，輪胎也被綠汁打濕，車身漸漸傾斜下來，只好慢慢退到谷底，重新發(fā)起沖鋒，我們緊跟車后，到了頂峰處用力推搡，終于使之成功登頂。車輪駛過，壓出兩道深深的車轍，從山外一直延伸進來。這或許是山溝里千百年來第一道汽車的印跡，遠遠看去，密織的草叢間，豁然被劃出了兩道深深的傷痕。

走上山梁，看見大山不遠處的陰坡，一大群黑牛在吃草，毫不在意我們的指指點點。我喊了幾嗓子，竟巋然不動，甚至很漠然地撩掃我們一眼，又垂下頭，繼續(xù)咀嚼自己的歲月。這讓我想起多年前我去過的米爾其克草原，也是在山坳里，也是一些悠閑的黑牛，這種相似的境遇讓我忽然覺得自己走在了往事里，或許那些牛根本就沒離開過，就像是種在草原上似的。我想，對牛而言，我們人類也應該是相似的，無論誰來，一切都是過客，只有草是它們的終生情侶。是牛知道草不會離開它們的緣故吧，所以吃的姿態(tài)顯得有些傲慢和隨性，彰顯著它們才是這里主人的勢態(tài)。生活在這里的牛是有理由驕傲的，如此豐美的草場，如此涼爽的氣候，如此靜謐的環(huán)境，耗其一生，當然無悔。

這些都是高原牦牛，巴魯說，沒專人放牧，都是散養(yǎng)的，隔上一周，主人才會騎馬上山看看，清點一下數(shù)量。到了入冬，趕一些牛下去，賣掉，余下的牛整個冬天都會在山里，自己越冬，牦牛的生存能力是非凡的。巴魯?shù)脑捵屛夷暤哪抗饫?，多了一層肅然。

車子開到了一座懸崖邊，巴魯招呼我們下車，說這下面就是鵝喉羚的領地，這陣子，它們一定在山坡下吃草呢。為了不驚擾它們，我們弓著腰，慢慢靠近崖邊。五六十米的垂直高度讓我稍顯暈眩，還沒看清草色，巴魯就指著草坡中間七八塊褐色石塊說，看，那就是鵝喉羚。盯了一會，果然看見“石塊”在慢慢移動，由于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這些野生動物吃草的狀態(tài)很悠然。巴魯指著靠近林子邊上的一只對我說，那是只頭羊，負責望風，警惕性很高的。果然，我們腳下不小心滑落的一片碎石，立即被警衛(wèi)者察覺，它不知發(fā)出了怎樣的警告，剛才還在認真吃草的精靈們，都猛然抬起頭來，朝著山頂方向端望，倏忽間，就齊刷刷地箭一般朝著密林飛奔，僅幾秒鐘，就把自己射進了叢林深處。

天賜草場

四周的綠色像一個碩大的棋盤，我們是僅有的幾枚能區(qū)分出色差的棋子，沿著僅有的線路，迂回前行。巴魯說，唱支歌吧，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不唱歌，就像蒙古人聞到了酒香而不讓喝酒一樣，很難受的。我們笑著推舉，讓他先唱，巴魯沒有推辭，說先拋磚引玉，然后輪著來，唱不好沒關系，每個人都要唱的，唱歌就像野花開放一樣，草原需要各種顏色的花朵。我們唱歌是因為高興，而不是為了好聽。巴魯說完，清理了一下嗓子，一首濃郁的草原韻律，回響起來，音域很深沉也很舒緩：碧綠的草原伸向遠方，天邊浮現(xiàn)出座座白氈房，那里有童年七彩的憧憬，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可愛的家鄉(xiāng)……歌的流暢與山脈的起伏協(xié)調一致，宛若駿馬與騎手，炊煙與晚霞。在這樣的氛圍下，音調的準確與表達的真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歌唱，重要的是讓心中的情愫流淌出來，澆灌給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樹、每一片云霞。

唱完了，巴魯長舒一口氣說，該下一位了。車里推辭不過，有人唱起了流行歌曲，這些靠麥克風和打擊樂包裹起來的現(xiàn)代藝術，在剝離了附屬元素之后，一下就顯出了本質的虛弱，就像年邁的皇帝脫去了威儀的龍袍后，所剩下的羸弱骨骼，根本支撐不起遼闊的疆域。面對眼前的蒼茫和博大，只有從草原中提煉出來的音樂才能表達至理，才能駕馭其中。從這個意義上說，蒙古長調，就是盤旋在草原上空的雄鷹，它的高度，讓其他的燕雀望塵莫及。

在我們的央求下，巴魯一直在唱，一曲接一曲，就像這彎彎的山路，一坡連一坡。直到遠遠看見一團鮮紅的火球，在草原上跳躍、馳騁。巴魯說，看！那是騎馬的青格麗。我們到了，這就是我表哥的夏草場。

走到近前，果然是小姑娘，她在開闊的草地上騎著馬來回奔跑，羊們都散落在半山坡，在正午的陽光下，繾綣而慵懶。巴魯問青格麗，阿爸在哪里？女孩用馬鞭指指山上的樹林，我們下車，背上自備的干糧和酒，走向叢林。

青格魯普倒在樹陰下，鼾聲四起，一只喝空的酒瓶和幾塊碎骨頭丟在一旁，我們喊了兩聲，不見反應，巴魯笑著說，等會兒，我有辦法，他馬上就會醒的。

我們把各種咸菜在馕餅上攤開，巴魯打開一瓶酒，又一口氣喝空一瓶礦泉水，掏出腰刀，將瓶底削成一酒杯，斟了半杯酒，走到熟睡的青格魯普身邊，把酒一點點滴入他的口中，起先他夢囈般吮吸著酒滴，只幾下就條件反射地彈坐起來，雙眼圓睜，見到是巴魯，哈哈大笑，伸手就來搶酒瓶，被巴魯一把躲過，兩人在草地上追逐起來。

青格麗也驅馬上來，手里摘了一大把野花，高興地送給我。湊近鼻前，馥郁的芳香清幽而綿長，一下就浸入了心扉。青格魯普在喝了兩杯酒之后，歌性大發(fā)，面對空曠的草原和山谷，他把腳下的山坡當成了表達的舞臺，縱情揮灑著自己的歡樂。幾曲歌畢，他又要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而后翻身上馬，高喊著，像古時的勇士，從山坡向著腳下的草場飛奔而去?？粗R背上搖搖欲墜的身體，我有些擔心，巴魯笑了，說，好的騎手是絕不會掉下馬背的。在草原上，即使爛醉如泥，無法行走，只要扶上馬背，就能回家，馬是認路的，到了家門口，狗一叫，女主人就知道了，再把男人扶進氈房。

遠遠地，棗紅馬縮小成了一顆棗，還在綠色的背景里飛馳。我想，只有在伊克蘇龍，青格魯普才會感受到心靈的飛翔。草原是他生存的土地，而馬背，則是他快樂的中心。

草把自己躲進了深山，花把自己開放在深谷，美好的東西離我們越來越遠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們的情感也會像牧人一樣，能真正讀懂，一棵草的祈禱，一株花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