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的事。那是她人生最初的一片黑云。黑云壓城城欲摧。
她早已逃離了那座小城。出事那年,她十二歲。出事后,她休學(xué)一年。第二年,她去了縣城的外婆家,在縣城上了中學(xué)。六年后,她考上大學(xué)。她所有的志愿,都填上了南方的大學(xué)。廣州,廈門,汕頭,湛江,海口。南方?jīng)]多少好大學(xué)??墒沁@有什么關(guān)系?南方有那么充足的陽光。南方的云也白得耀眼。況且,離小城那么遠。越遠越好。
她的運氣實在不錯。老天憐憫她。她在那個被稱作“花城”的都市里,讀了四年書。學(xué)行政管理。天知道,她都學(xué)了什么。她的感覺都是生活在管理她。不過,四年里,南方還是用充沛的陽光和多彩的校園,慢慢醫(yī)治了她。她感覺舒服很多。就像一條僵硬的魚,在人海里漸漸回暖、自在。她喜歡這個沒有標(biāo)準(zhǔn)的城市——怎么樣都行。怎么樣都沒人多看你一眼。像云隱藏在云里。像風(fēng)消失在風(fēng)中。
畢業(yè)后,她無論如何也要留在這座城市。南漂就南漂。她漂得輕松,在一家不大的房地產(chǎn)公司,做文案策劃。租房,每天上下班的代步工具是地鐵,吃盒飯,偶爾聚餐也是去火鍋店、大排檔之類的飯館。旅游很少出省。業(yè)余時間大多耗在網(wǎng)上。屬于她的故事,一點都不浪漫,也不勵志??墒牵矝]有多少抱怨。
抱怨什么呢?她以為自己活不了這么久的,卻一直活著,無病無災(zāi)。
幼年沒多少記憶。該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忘不了的,就像生銹的鐵釘,釘在她的心上。
嚴(yán)格意義上說,她沒有童年。父母總在吵架,還動手。深夜,她在乒乒乓乓的破碎聲中醒來。她聽見母親尖利的哭聲,罵聲。她聽見父親野獸般的喘息聲,還聽到他惡狠狠的詛咒聲。她看見一地的碎片。家是將要傾覆的巢。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一次,她在睡夢中,被隱約的“救命”聲驚醒。奮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她看見父親正騎在母親的肚子上,用力掐著她的脖子。母親此時已經(jīng)叫不出聲,只看見她的兩條腿像螃蟹一樣地亂蹬著。父母的臉上都帶著一種詭異的通紅。她大吃一驚,尖叫著,撲向父親,又推又咬,像小獸一樣兇猛。父親終于放開了母親,他一揮手,將她重重摔在地上。
去死吧!你們都去死吧!父親怒吼了一句,一甩門,揚長而去。
她和母親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母親邊哭邊罵:狗娘養(yǎng)的!離婚?門都沒有!老娘死也要把你拖死!
可是,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她看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在郊外的河堤上安靜地坐著,穿一件銀灰色的開襟毛衣,垂著兩條長辮子,眉目清澈,整個人素凈得像一幅水墨畫。父親,就是在那時候,看上了這個縣城里來的姑娘吧?
當(dāng)時,父親是廠里的供銷員,母親是廠里的臨時工。他倆在一起,坦白地說,也確實招致了很多非議。最反對的,是父親的家人,也就是她的爺爺奶奶。他們總覺得,母親高攀了自己的兒子,就像瓦罐和瓷瓶,不配對。再怎么著,父親大專畢業(yè),又跑供銷,掙錢多,見識廣。再說,人也長得儀表堂堂的。而母親呢,一個初中生,臨時工,在廠里搞衛(wèi)生,做勤雜,還是縣城人。在他們看來,這樁婚姻不是父親鬼迷了心竅,就是母親使了什么陰招。
他們有愛情嗎?如果有,那么,為什么,從她有記憶開始,她感覺到的只是仇恨和厭惡,像敵人般的仇恨,像鼻涕一樣的厭惡?按母親的話說,是父親的良心讓狗吃了,他在外面又有了女人?!墒牵赣H為什么又有了別的女人?是因為他和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愛,他才在外面愛上了別人?還是,他愛上了外面的女人,才冷淡了對母親的感情,進而相互傷害,直至狀如仇敵,誓不兩立?
那么,當(dāng)初,他們怎么能在一起呢?怎么會不顧家人的反對,硬是偷出戶口本,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呢?后來,怎么又有了她?——應(yīng)該還是愛過的。可是,他們的愛,是不是也跟一次排泄一樣,吃進去,拉出來,雖穿腸而過,卻到底灰飛煙滅,甚至臭不可聞?!
想起父母的婚姻,她的心就像一張紙,被烈焰吞噬著,縮小,變黑,卷成了脆薄的炭灰。痛到抽筋。
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在歌頌愛情呢?他們是葉公好龍還是人云亦云?或者只是因為他們還沒有看見真相吧?要么,就是,他們沒有勇氣揭示真相!
而她,在她的幼年,就已經(jīng)目睹了那些最殘酷的真相。種種痛苦的掙扎和眼淚。赤裸裸的丑陋。日復(fù)一日煎熬的生活。天堂遙不可及,而地獄就在人間。
生在這樣的家庭,她想不早熟都難。當(dāng)同齡的孩子,交換著史努比、泰迪熊、加菲貓的信息時,她獨自一人在練習(xí)本上練畫畫。沒有人教她。她自己留意任何長花的地方,路邊的花壇,學(xué)校的角落,公園的花展。她蹲在任何一朵花的面前,注視,欣賞,忘記了一切。那些花,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不出聲的好朋友。
她開始畫畫。將心里的花,種在紙上。一朵,一朵,稚氣而執(zhí)拗。向日葵,仰著笑臉,頑童般追逐著太陽。玫瑰,亭亭玉立,公主一樣的高傲。雛菊,手拉著手,在草原上自由歌唱。紫羅蘭,眨著清亮的眼睛,在草叢里調(diào)皮地躲迷藏。荷花,正以水為鏡,盛妝出浴。美人蕉,裙裾飄飄,在跳著熱烈的舞蹈。睡蓮,那是安靜羞澀的少女……
這些都是她的花。從她的心里,萌發(fā),抽芽,含苞,開放。它們挨不到歲月的風(fēng)雨,它們不懂得塵世的悲傷。它們是她心靈的火柴,在漆黑的夜空,為她一個人劃亮?!班邸币欢浠ǎ褪且桓鸩?,那片刻的溫暖,雖然抵御不了夜的清寒,不過,對于一個可憐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來說,那點點的光亮,就足以讓她產(chǎn)生迷醉的幻象了——哦,這世上,到底有一個地方,可以遠離所有的骯臟和丑陋。一朵花,就是一個完美的天堂。她要躲到那花的世界中去,任誰也找不到她。
父親離家出走,連工作也不要了。他走了,像水汽一樣蒸發(fā),無影無蹤。母親開始一段時間,發(fā)了瘋似的到處找他,終于,在流干了所有的眼淚之后,她絕望了。絕望的母親,像個軟殼動物,脊梁再也挺不起來了。她的頭發(fā)白了一半,整天沒有一句話。那家父親待過的工廠,母親也待不下去了。她辭了工,到家政公司報了名。后來,她去了一戶老干部家當(dāng)保姆。那家男主人,中風(fēng)后成了植物人。女主人雖也老得掉牙了,可首長夫人的譜兒還要擺。他們的工錢雖然開得高,但難得有保姆能同時伺候好這樣的兩個主兒。然而,母親待下來了,似乎還很安心。照料一個植物人,于她,是最好不過的選擇了。她除了干活,就是干活,當(dāng)然,還可以理直氣壯地沉默。連挑剔的老太太,也挑剔不出什么話來。一切太平,相安無事。時間久了,母親就覺得,自己與床上躺著的那個軟塌塌的布袋似的老頭子,似乎沒什么不同。實際上,那個杳無音訊、不知死活的男人,早已讓她也變成了一個植物人。
母親一周只能請假回家一次,幾個鐘頭,連夜還要趕回雇主家。母親回來,只是帶點錢,帶點食物,囑咐幾句要好好學(xué)習(xí)注意安全的話,或者拆洗拆洗被子,換換床單,買點米和油。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生活。白天,她上學(xué),在路邊買早點,中午在學(xué)校吃食堂。學(xué)校不供應(yīng)晚餐,她必須在放學(xué)回家后,自己照顧自己。用電飯煲煮飯,飯上蒸條香腸,或是炒點青菜,下碗雞蛋掛面,要不就是煮速凍水餃,蒸速食饅頭,泡方便面——總之,她對付一個人的肚子早已綽綽有余。只是黑漆漆的夜晚,她必須獨自一人睡覺。她鎖好門,再用兩只椅子死死地抵牢。然而,黑夜依舊那么濃,那么重,似乎像一個巨人的影子,在朝她壓下來。她只得用被子蒙住臉,閉著眼睛數(shù)羊,一只,兩只,三只……可是,那羊群常常在夢魘中,墜入懸崖,或是葬身魔腹。
在學(xué)校,她也像一只落單的小羊,融不到那些唧唧喳喳百靈鳥般的同齡人當(dāng)中。他們的童年在她看來,是圖畫中的生活,鮮亮到不真實。一個從地獄里穿過的孩子,是沒有人愿意跟她待在一起的?!墒牵瑳]有關(guān)系啊,她還有那些花啊!
學(xué)校里有不少花壇,布置成不同的形狀,有的點綴著鵝卵石小路,有的擺上了幾塊假山小石,樹與花穿插,土栽與盆養(yǎng)相間,蝴蝶與蜜蜂嬉戲,姹紫嫣紅,頗為玲瓏。每天,學(xué)生們都在花壇外追逐、打鬧、歡叫,只有她躲在一個無人的角落,靜靜地坐著,靜靜地看花,靜靜地忘記一切。
有時,她會從口袋里拿出一本小本子,在本子上畫素描。一筆一筆地,照著眼前的花,花的繁復(fù)的線條,層疊的形狀,花在陽光下的陰影,花在一天中的變化。她想讓那些花,在她的本子上,活下來,永遠也不凋謝。
那個滿頭白發(fā)的老花匠注意到她了。那老花匠有紫銅的臉膛,瘦高的身軀,背有些佝僂,總是系著一條藍色的圍裙,挽著袖子,露出一雙骨節(jié)粗大的手。他是這些花的父親,澆灌、剪枝、施肥、移盆,他小心地伺候著花,像伺候著自己剛出生的孩子。
她看著他忙碌,覺得如果做一盆花,被這個白發(fā)老人這么耐心地照顧,每天沐浴著清風(fēng)和陽光,花開則開,花謝而落,雖然生命短暫,卻是一種多么純凈、美麗、自由的活法啊。她想,人比花可要悲慘多了。
那天,老人走到她面前,問她:“你畫什么呢?能不能讓我看看?”
她卻不好意思地把本子掩上了:“沒有什么,我隨便畫著玩的?!?/p>
老人慈祥地笑著:“你是不是特別喜歡花呀?”
她點點頭,說:“我覺得,花比人要快樂?!?/p>
“哦,你這丫頭——”老人沒想到女孩會這樣回答他。他看著她:“你是幾年級的?為什么總是一個人,不和別的同學(xué)玩玩呢?”
她卻站起身來,有些羞澀地跑開了。
第二天,下課的時候,她又習(xí)慣性地坐到花壇旁。突然,一朵她從不認(rèn)識的花擋住了她的視線。“送給你,喜歡嗎?”是那個白發(fā)老人,不知什么時候,把一朵花遞給了她。
明艷艷的洋紅色,又帶點蜜黃,呈簡單的蠟燭狀,底下襯托著幾片干干凈凈的葉子。從沒有見過這種花。
“這叫什么?”
“郁金香。這是國外的品種,我看著好看,昨天從花場進貨的時候,特意買回來幾株,先試著養(yǎng)養(yǎng)看?!崩先诵Σ[瞇地說。
“可是,這個,我——”
“拿著吧,我要干活去了?!崩先苏f著,把花硬塞到她的手上,轉(zhuǎn)身忙著去水龍頭那邊接水管,給花草樹木澆水去了。
她將鼻子湊到花上,嗅了嗅,并沒有多少香味,可是,看著,真像立體畫一樣,明媚得跟假的一樣。她把花拿在手上轉(zhuǎn)著,欣賞著,嘴角掛上了一絲久違的笑意。
后來,她跟老人就漸漸地熟悉了。老人經(jīng)常會送花給她,有時是一株玉蘭,有時是一束月季,有時是一朵玫瑰。還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老人不多說話,只一句:“丫頭,拿著!”她也沒有了起先的羞澀,大大方方地接了,輕輕地道一聲謝。老人舒心地笑著,眼角的皺紋也像花一樣地綻放。
她將家里的一只可樂瓶剪了,做成一只小花瓶,放上清水,將老人送給她的花,插在里面養(yǎng),一般都能養(yǎng)上四五天。晚上,她在燈下做作業(yè)的時候,這只花瓶就放在她的桌上,她一抬眼,就能看到那束孤零零的花。孤零零的人加上孤零零的花,那人就好像有了伴,變得不那么孤單了。
她最喜歡的,是老人曾經(jīng)送給她的一種黃色的小花。幾朵鮮黃的小花,在枝條上錯落著,每朵花上面都有黃褐色的斑紋,那斑紋使花看上去像極了一個跳舞的少女,拎著撐開的裙幅。老人告訴她,這花的名字,叫跳舞蘭。她們像一群身穿統(tǒng)一衣裙的舞蹈少女,風(fēng)一吹,她們就在枝頭上跳著輕盈的舞蹈。她長久地凝望著這群姑娘,似乎聽到了一種風(fēng)鈴般的細碎歌聲。多么神奇的花啊。自然的造化真是讓人心悅誠服,無話可說。
同學(xué)們慢慢也注意到她手上的花了。很少與她講話的他們,這時也圍了過來,問她,手上拿的是什么花,是從哪里得來的。她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了。那些同學(xué)便一窩蜂地散了,爭先恐后地跑到操場上,嬉皮笑臉地去找老花匠要花。老花匠卻惱了,像驅(qū)趕蒼蠅一樣地驅(qū)趕他們,怒氣沖天地吼著他們:“走!走開!你們要敢破壞我的花,小心打斷你們的腿!”同學(xué)們討了個大沒趣,灰溜溜地逃走了,有人朝老人做鬼臉,有人跑開后,遠遠地吐口水,扔石子。還有人跑到她的身邊來,捉弄她,嘲笑她:“那個死老頭子為什么不給我們花,只給你花呢?他是你什么人?。坎粫悄愕挠H爺爺吧?”
她又羞又惱,氣成了關(guān)公臉,帶著哭腔喊:“是你爺爺!是你爺爺!是你們所有人的爺爺!”喊完了,也不知道要喊的是什么。
從這以后,她再也不去花壇那邊坐了,遠遠地看見老花匠,就低下頭,匆匆地從旁邊溜走。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躲避他,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再要他的花了。
晚上趴在桌上寫作業(yè)的時候,她看到那只空空的可樂瓶,感覺自己比從前更孤單了??墒?,她并沒有舍得扔掉它。它像一只安靜的小貓,一動不動地伏在案上,似乎在眼巴巴地盼望著什么。
要不是那么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恐怕也就沒有后來那些事了??墒牵怯?,就那么瓢潑地來了,在她的生命里掀起了一場無法預(yù)想的風(fēng)暴。
那天,放學(xué)之前,突降一場大暴雨。別人家的父母紛紛來給孩子們送傘,送鞋,校門外是一片盛開的蘑菇叢。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被那些蘑菇們移走了,鬧哄哄的走道安靜了下來。只有她,站在走廊里,焦急地等待著雨點的變?nèi)?。天,越來越黑,她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咬牙,她沖進了冰冷的大雨中。
“丫頭!丫頭!上這兒來!”
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什么人一把拉住了,然后,她就被拉進了校門附近的一間平房里。
是那個老花匠!這間平房就是學(xué)校為他提供的出租屋。
屋子不大,卻很整潔。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幾只凳子,靠墻邊,還有一架貼著白色瓷磚的鍋臺,鍋臺上放著液化氣灶和一些瓶瓶罐罐,還有幾副碗筷,都擦得干干凈凈的。原來,老人平時就是在這里生活的!
老人問她家里的人怎么不來接她,還問她家住得遠不遠。她吞吐著,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從老人手上接過一條干毛巾,把渾身上下的雨水都擦了擦。老人又給她倒了一杯熱水,讓她暖暖身子。她看看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匆忙地喝了兩口水,就要往門外走。老人趕緊塞給她一把雨傘。因為沒有適合她穿的雨靴,她仍舊穿著那雙浸水的球鞋,跑走了。老人在她的身后不停地叮囑著:“丫頭,回去要記得洗個熱水澡啊,不要著涼了!”
第二天,放學(xué)后,她來到那個老花匠住的房子,還傘。她還帶來了一張卡片,上面是她自己畫的一束跳舞蘭,身穿黃色衣裙的一群小姑娘們,正在枝頭上輕盈地舞蹈著。她在畫片上寫了兩個字:謝謝!她難為情地把畫片遞給老人,什么話也沒說,滿臉的紅潤。老人有些意外地接過了那張卡片,放近了看看,拿遠了再看看,似乎看不夠。他不住地夸獎著:“丫頭,這是你畫的?真的是你自己畫的?你怎么畫得這樣好呢?”
她要告辭,老人挽留她:“你再坐坐吧,我這間房子平時沒人來的,我就一個人住,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p>
她抬起頭,看了看老花匠白色的頭發(fā),臉上重疊的皺紋,眼睛里那種殷勤的渴盼,心里猛然一陣辛酸。她低下頭來,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小聲說道:“平時我也是一個人住的。我爸爸——他在,在外地,我媽媽,她在人家——做工,一個星期才能回來一次的?!?/p>
“哦,是這樣啊。難怪你總是一個人呢。唉,丫頭,你小小年紀(jì),真不容易??!”老人一邊說,一邊嘆氣。
那天,老人留她在那間簡陋的出租屋里,吃了一頓飯。一盤炒肉絲,一碗蒸咸魚,還有一碟炒青菜。她好像從沒有吃得那么香。飯后,老人把她一直送到了家。
他們就這樣成了忘年交。老人跟她講自己的故事。他家在農(nóng)村,有兒有女,都結(jié)婚成家了。他很久以前就來到城里打工,扛水泥,挖涵洞,吃了很多苦。后來,他被這所學(xué)校聘請做了花匠,也兼做一些雜務(wù),生活才算安定下來,這一做就做了十幾年。他老伴早年得了很重的尿毒癥,把家里的錢都花光了,最后還是死了。死的時候,全身腫得像個皮球。太可憐了,剛剛五十歲,沒有享過一天福。幾個孩子也都在外地打工,誰也顧不上誰,一年到頭也沒個電話。如果春節(jié)能回趟老家,一家大小聚一聚,那就謝天謝地了……
老人像竹筒倒豆那樣,一股腦地傾倒著這些往事,也不管那聽的人,能不能聽明白。這些話,他是不是憋在心里太久太難受了?
她像個小大人似的,端端地坐著,沉住氣,安靜地聽,不打一句岔。
老人不停地嘆氣,有時還停下來,抹眼睛。好不容易說完了,又來問她家里的情況,她卻囁嚅著,不愿意細講。老人也不強迫她,只是伸手在她的頭上輕輕地摸著:“丫頭,你這個小丫頭??!”
她真愿意老人溫暖的大手,能在她的頭上一直這樣摸下去。她把目光投向老人。老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自己花壇里種的那些花一樣。她莫名地想哭,卻死勁地忍住了。
在學(xué)校,她害怕被同學(xué)們嘲笑,依然躲著老人??墒且环艑W(xué),她經(jīng)常會溜到老人的小屋來。她喜歡吃老人做的飯,愿意聽老人的嘮叨和嘆氣。在老人面前,她越來越放松了,開始調(diào)皮和耍賴。比如,她會說,明天我想吃紅燒肉,你要給我做噢。比如,她會說,你給我的卷子簽個名吧,照這幾個字簽,我不想讓我媽媽看到了。比如,她會讓老人陪她打撲克,玩小貓釣魚,還玩老鷹抓小雞。誰輸了,就刮誰的鼻子。她咯咯地笑,老人也嘿嘿地笑。老人總叫她“丫頭”,而她總是嬉笑著叫老人為“花爺爺”——種花的爺爺。
吃完了飯,她不想走,就留在老人的屋里寫作業(yè),寫完了作業(yè),她還不愿意回家,就開始耍賴。但老人還是把她連哄帶送地趕了回去。老人總是說:“丫頭,記住了,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在外面過夜的?!焙迷?,她家離老人的小屋也不遠,步行還不到十分鐘。他們一會兒也就走到了她的家。
老人轉(zhuǎn)身離開了。她打開自家的房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打開燈,燈光像霧氣似的飄渺。到處都黑影憧憧的。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獨自睡在冰冷的被窩里,數(shù)羊。那么多那么多的羊,她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還在數(shù)。終于,她數(shù)不清了。可是,羊再一次墜入懸崖——她驚叫著,從夢中醒來。黑暗中,她感到有無數(shù)的陰影在閃,心駭?shù)靡某鰜怼?/p>
再一次,老人把她送回家的時候,她卻使勁把老人拖了進來。她說:“花爺爺,你坐坐再走嘛,我一個人怕!”
老人進來了,站在燈光下,笑著問她怕什么。
突然,她開始脫衣服,一件一件,全脫光了。她站在燈下,帶著惡作劇的表情,頑皮地看著驚呆的老人,問:“你還要走嗎?!”在派出所,她被接二連三地訊問。她說的都是,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們問得可真細致啊。次數(shù),時間,地點,經(jīng)過。她還被帶到醫(yī)院檢查身體。體檢報告上說,處女膜完好。她迷迷蒙蒙的,弄不懂。她只是覺得,那是她和老人玩的一種游戲。游戲,有什么不可以的?
做游戲的夜晚,老人就留在她的家里過夜。她睡在老人溫暖而干瘦的懷里,一夜無夢。第二天被鬧鐘驚醒的時候,她睜開眼,老人已經(jīng)不知在什么時候,離開了。她心情舒暢,起床,盥洗,收拾書包,獨自一人上學(xué)去了。
她至今不知是誰告的狀。是他們的行為太過顯眼?還是好事者早就暗中盯上了他們?總之,老人很快就被抓走了。她再也沒有見過她的“花爺爺”了。
小城是平和的,多少年來,都沒有出過這么奇怪的新聞了。這次,她卻出了大名。
十二歲啊,這個小女孩才十二歲啊。人們嘀嘀咕咕的,夸張地驚訝著。在他們的嘀咕中,她的故事還不知演繹成了什么樣子。
從派出所回來以后,母親把她關(guān)在家里,狠狠地揍了她一頓。她不哭,也不求饒,只是冷冷地看著母親。最后,是母親自己哭了。母親把她的腦袋往墻上撞,不停地哭喊著:“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孽??!”她咬著牙,頭腦里想的卻是那個慈祥的老花匠。他總是對她笑,寵愛她。他有瘦瘦的身體和粗大的手指。他的手指像砂石一樣粗礪,又像小魚一樣靈活。睡在他懷里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睡在一只小小的搖籃里……她搞不清楚,人們?yōu)槭裁匆阉テ饋砟?。他可是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啊。他們之間的游戲,又妨礙了誰呢?再說,她不是已經(jīng)跟那些穿制服的人交代過好多次了嗎,是她自己愿意的,可是,那些人為什么還不把老人放出來呢?他們把他關(guān)到了哪里?他們又會對他做些什么?
小城的人看到她,都像打量一頭怪物,一個傳染病人。他們的眼光,比所有的懲罰,都讓她感覺殘忍。她無法上學(xué)了。同學(xué)們都不愿意跟她待在同一個班級。她只能休學(xué)在家。她很快就病了。莫名其妙地發(fā)低燒,夜里做噩夢,說胡話。母親依然要在人家忙碌著,伺候著,沒有精力管她,任她一個人在病中纏綿。她以為自己活不長了。可是,到底,還是漸漸地好了。她仿佛換了一個人。目光硬冷,甚至充滿了殺氣,有一種總想把什么東西撕碎似的沖動。
她真的就撕了,撕碎了自己所有的畫本。那些花,她一筆一筆在紙上種下的花,費了她那么多心血的花,全都被她毀掉了。黑云壓城。她自己也變成了一片沉沉的黑云。
一年后,母親把她送到了縣城的外婆家。她在那里,上了一所普通中學(xué)。身邊都是不認(rèn)識的人。她埋頭讀書,咬牙切齒地想著:離開!離開!我要離開這里,永遠也不回來!
在南方,陽光明媚,到處都閃著耀眼的光芒。黑暗似乎就無處藏身了。
這座城市叫“花城”。一年四季,都有盛開的鮮花。那么多的花,全世界的顏色似乎全潑灑在這里。翻滾成海洋。富足成盛宴。一場接一場的花的宴席,不會有盡頭。
她再也沒有摸過畫筆了。那些花兀自在路邊燦爛著。她望著它們,平靜地一走而過。真的是平靜了。沒有恨,也沒有愛,像是好多年前的戀人,因為耗盡了所有的感情,幾番生死,終于可以擦身而過,形同路人。
幾十層高的寫字樓,她待的那家公司,只占了其中的一層。幾十個年輕人,穿著統(tǒng)一的白襯衣、灰西服,在一樣大小的半開放式的隔斷里穿梭,忙碌,腳步帶風(fēng),說話利落。除了工作,他們只在午休時,隨意地聊些明星、股票、電視、博客、天災(zāi)、人禍,還有國際風(fēng)云。他們不會談各自的往昔。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
小城,就這樣被她埋葬了。她再也沒有回過小城。上了大學(xué)后,她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會去縣城的外婆家看看,待上三四天,最多也就是一個星期的樣子,她又返回到南方來。在外婆家,她會見到母親。母女倆也沒有什么好聊的,只淡淡地禮貌著,彼此像客人一樣生疏,也不自在。母親有時會讓外婆轉(zhuǎn)給她一個紅包。她從來不打開,也不拉扯,只是在臨走之前,乘人不備,原封不動地放在茶幾的顯眼處。她知道,自己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都是母親出的,由外婆轉(zhuǎn)交給她。不多,但能保證她的基本衣食。她只能接受這些。紅包屬于額外的關(guān)切,她不需要,也不想承載。
大學(xué)一畢業(yè),等她拿到第一份工資時,她就給外婆寄了一個包裹,里面是兩套松軟厚實的羊毛衫、羊毛褲,一套銀灰,一套絳紫,那是她給外婆和母親買的,一人一套。她還在包裹里,附上了一頁紙,幾句話,說自己掙錢了,以后再也不需要她們給錢了。請她們放心。她的話都是說給外婆的,她沒有給母親寫一個字。
這幾年,春節(jié)的時候,她不?;厝チ恕>徒o外婆寄些錢。除了給外婆的,也請外婆轉(zhuǎn)交給母親一份。不多,禮節(jié)而已。她們也都收下了。她有時會給外婆打打電話。聽外婆說,母親這些年,倒沒怎么見老。她年輕時因為家庭變故,一下子就老了,真到年老了,也還是那樣。她不再照顧那個植物人了。她現(xiàn)在和一個腿腳有些不靈便的老人住在一起,算是同居吧,彼此有個照應(yīng)。她不想打聽更多的情況。閉著眼都能想像到母親的生活,雞零狗碎的,把日子過成了茍且。
當(dāng)然,她自己的生活也談不上多精致,多高雅,但至少在她看來是體面的。自食其力,簡簡單單。晚上,在租住的公寓里,她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或是在網(wǎng)上玩游戲,一天一天,過得不眨眼似的快。
偶爾,也會想想男人??梢幌?,就會想到父親、家庭、婚姻,還有——噢,趕緊打住吧,不能再想下去了!那么,還是上網(wǎng),看八卦,看肥皂劇。她要腳踩西瓜皮,讓日子滑到哪里算哪里。有什么心事好想呢?過去,已經(jīng)千辛萬苦地過去了,未來,更無從把握,那么,她只剩下現(xiàn)在了。平安就好,平安是福。
也有男人向她示好。是辦公室里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比她早來一年,和她一樣,都是普通員工。那人看上去其貌不揚,性格不溫不火,是個淹沒在人群里就找不到的人。這樣的男人,不讓人心動,卻讓人心安。
他們就約會了。先是男人請她吃飯,到郊外游玩,沒什么心跳的感覺,也沒有多少壓力,只是淡淡地交往著。男人總覺得她話很少,不主動,也不拒絕,有點讓人捉摸不透似的,不知道該熱還是該冷。這年頭,剩女多,戀愛都成了快餐。男人有些沉不住氣了,想盡快攤牌,不行就拉倒。恰巧那一次,男人的朋友送給他兩張演出票,他便請她晚上一起去看表演,想著要么速戰(zhàn)速決,要么徹底了斷。
是個外國的著名搖滾歌星,帶著自己的電聲樂隊,在舞臺上唱啊,跳啊,喊啊。折騰了一個晚上,群情激奮的像是在發(fā)動一場運動。那會兒,她才真切地感到,什么叫排山倒海,什么叫群眾的力量。告別了革命年代,超級明星們成了這個時代真正的英雄,真正的領(lǐng)袖。他振臂一揮,底下萬眾歡呼。這實在像是另一種盲從的運動了。好像人活著,非得崇拜個什么,跟從個什么,非得加進這種聲勢浩大的運動中,才能感覺妥帖一些,開心一些。由此看來,每個人的內(nèi)心里,都埋有怎樣的虛弱和孤獨啊。
那是大型廣場上的一種露天表演,他們的座位離舞臺很遠,臺上的人小得像木偶,根本看不清楚。只看見各種顏色的燈光,神出鬼沒,掃來蕩去,勾畫出一個詭異又刺眼的世界。他們只好去看舞臺兩邊的大屏幕投影。他們算是最冷靜的觀眾了,只合著節(jié)奏一下一下地?fù)]舞著熒光棒。可是,音樂震耳欲聾。周圍的人都站了起來,扭動,吼叫。沖氣塑料棒發(fā)出整齊劃一的敲擊聲,嘭!嘭!嘭!她感到,大地和天空,都在有節(jié)律地顫動。他們也不得不站了起來。一下一下地扭著,叫著,起先還有點羞澀,拘謹(jǐn),漸漸地,就興奮起來,也放開了身心。嗓子干了,汗?jié)B出來了。舞臺上那個巨星級明星還在煽動:COME ON!COME ON!TOGETHER!TOGETHER!
她感到自己不像是自己了。心臟合著音樂在激烈地鼓蕩。男人見了,趁熱打鐵,將她的手一把握住。她回報他一個開心的笑容。于是,他更大膽了,扳過她的頭,把自己的嘴熱切地蓋到她的嘴上。他們接吻了。在轟天動地的音樂中,吻得喘不過氣來。
演出終于意猶未盡地結(jié)束了。音樂還在耳畔回響。一地的熒光棒和充氣塑料棒。人們像被大水沖散的螞蟻一樣,蜂擁四散。他們走了好遠的路,等了好長的時間,才好不容易叫到一輛出租車。他把她送到公寓門口。他們的手還是緊緊地握在一起的。他看了她一眼,就跟她一起下了車,上了電梯,進了房間。
她醉酒一般,興奮得臉頰滾燙。男人也是激動不已的樣子,眼睛里點著熊熊的火苗。真是個意外的驚喜。他沒想到,今晚的演唱會,效果會這么好,趕上了夠勁的春藥。兩人的關(guān)系看上去已經(jīng)突飛猛進了。
他吻她,一邊吻一邊脫她的衣服。她順從著,手在他的身上游走。他們擁抱著來到了臥室,床邊。他們一起跌倒在床上。
她閉上了眼睛。微笑地等待?!蝗唬樕笞?,驚叫起來,粗暴地一把將他推開。瘋了一樣。剛才還在醉酒的她,突然撒起了酒瘋。她喊:“滾!滾!你快滾!”
男人懵了。他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燃燒著可怕的野火。她好像被什么魔鬼附了體。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在她瘋狂的尖叫聲里,他狼狽又悻悻地穿上了衣服,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
她赤著身體,蜷縮在床上,慟哭起來。
她終于知道了,沒有什么是能夠埋葬的。一切,都在身體里,記錄著。一絲一縷,一鉤一畫。原原本本。
她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愛花的女孩啊,在花前,在紙上,一筆一筆地,種植著那些花。她只是希望做一朵花啊,這可憐的小小的夢想……
責(zé)任編輯 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