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某

孫 某

孫老師

孫老師是我的高中老師，教語文。他其貌不揚，可也有突出特點，如牙。外露的牙都很孤，兩牙間可以插進(jìn)根火柴棍，牙簽在里面倒有用武之地。門牙傾斜著往外齜，呈嶙峋狀，有滄桑感。孫老師平時似菩薩，怒時如金剛，笑時像濟(jì)公。

孫老師身著一件藍(lán)得發(fā)白的中山裝，戴著十塊錢一副的眼鏡，于三尺講臺上站如松，在十里校園內(nèi)行如風(fēng)，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孫老師腦子好，通古博今，講課時常整篇整篇地背誦古文，聲情并茂，抑揚頓挫，醍醐灌頂，汪洋恣肆，忽而潤物無聲，忽而晴空響雷，忽而林暗驚風(fēng)，忽而雪霽飛虹。坐時搖頭晃腦察左觀右，如運籌帷幄的元帥；站時南行北走聲東擊西，如決勝千里的將軍?；颉峨蹰w序》，或《岳陽樓記》，或《馬說》，他都正背如流。有一次背誦《少年中國說》，他的珠落玉盤的聲音凝固了教室的空氣，如入無人之境的神情屏蔽了同學(xué)們的呼吸。背誦完了，教室瞬間寂靜，然后就聽一名女生“嗷”的一聲，同時“啪”一下叩響自己的大腿，然后帶頭叫起“好”來——就像舊社會票友給戲子叫好那樣——最后全班同學(xué)報以長時間的熱烈的潮水般的掌聲。那個帶頭叫好的女生是個問題女生，從此，人家再沒問題了，迷上了文學(xué)。

孫老師深諳韓非子的馭臣之術(shù)，善于管學(xué)生，帶亂班。他教初中時，一個男孩曾經(jīng)拿刀子威脅他，他臨危不懼：

“來吧，不捅我你是孫子?！?/p>

把拿刀子的學(xué)生逗樂了。老師，你還罵人？這算什么老師？簡直就是哥們兒了。這就是后進(jìn)生的邏輯，太不合邏輯。后來，這個壞小子不壞了，除了煙沒戒，打架偷盜早戀鬧課堂的毛病都改了。年級組長給孫老師豎大拇哥，道:“服了，小孫。真有一套?！笨捎终f，“讓他把煙戒了更好?！?/p>

孫老師不以為然，看都不看組長：“戒不了?！?/p>

年級組長說：“他是學(xué)生，學(xué)生不能抽煙，有害健康?！?/p>

“抽煙有害健康，屁話。你能戒嗎？”孫老師翻眼道。

“你！”

“這孩子長大不殺人放火，咱教育就成功了。抽不抽煙，得不得肺癌，管雞巴他呢！”

“你??！”

“你是天地萬物它爺？還是你是他爺？”

“你?。?！”

孫老師嘴上損，那是沖著組長去的。孫老師后來對我講，你要讓他把什么都戒了，就跟他后爹一個德行了，他哪允許學(xué)校又多一個后爹呀！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孫老師是對的。抽煙就抽煙，掐了他犯罪的苗頭，那才是真格的。絕頂聰明。

孫職員

教了八年書，孫老師改行了，到縣政府辦公室工作。孫老師成了孫職員。

信息科有四人，正副科長各一位，職員兩名，孫職員是一個。正科長姓鄭，副科長姓傅，邪了。

有一次，鄭科長讓孫職員寫一份簡報，孫職員寫完了拿給他審閱，鄭科長說：“先讓傅科長看看，我有點事，出去一下。”

傅科長是副科長，科長忙不過來的時候，當(dāng)然有義務(wù)替科長分擔(dān)工作。孫職員就把簡報放到傅科長面前，很謙虛地說：“請您把把關(guān)?！?/p>

傅科長看畢，提了兩點意見：第一，文章太長，啰嗦；第二，句子太短，讀著不過癮。

孫職員就按照傅科長的意見，把材料改了一遍，刪去了一些淡話，少用了幾個標(biāo)點，再拿給傅科長看，傅科長就比較滿意。

孫職員說：“那您簽發(fā)吧，我送打字室去?！?/p>

傅科長說：“別介，還是再讓老鄭看看。”傅科長腦袋清醒，蠻講政治，不逾矩。

鄭科長從外邊回來以后，孫職員把抄好的簡報呈上，讓他簽發(fā)。這次，鄭科長細(xì)看了一遍，嫌寫得太籠統(tǒng)，不具體，大大咧咧地說：

“哥們兒，你這句子忒長，想憋死人呀！”

孫職員不好意思地笑了。

孫職員就又改了一遍。改完讓鄭科長一看，鄭科長挺滿意，大筆一揮，龍飛鳳舞地在上面簽了幾個字，讓趕緊打印。

孫職員拿著材料剛要出門，傅科長說：“小孫，我再看一眼，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p>

孫職員耐住性子，折轉(zhuǎn)腳步，把材料又送到傅科長桌上。

三分鐘后，傅科長說：“小孫，還是老毛病，篇幅太長，句子又太短?！?/p>

孫職員求救地看鄭科長，鄭科長卻不看他，鄭科長雙眼死死盯住手上的報紙，仿佛那上邊站著光屁股的女人。孫職員只好窘迫地看傅科長，傅科長倒是在看他，眼神直勾勾地充滿了期待和威嚴(yán)。

此時，孫職員的頭上像是頂了個雷，正在咝咝冒煙的雷。真是千鈞一發(fā)了，再不做出點反應(yīng)，就要炸了，就要出人命了。孫職員大喝一聲：

“操你媽！老子不寫了，誰他媽愛寫誰寫！”

說罷，把材料一撕兩半，再一撕兩半，又撕，又撕，狠狠地摔到地上。

鄭科長和傅科長面面相覷，眼睛瞪得羊蛋似的，吃驚地望著孫職員，像是碰到了一條活恐龍。

“小孫，你這是干什么？干嗎發(fā)這么大的火？”鄭科長說。

“小孫，我的好兄弟哎，你咋……快消消氣?！备悼崎L過來拍了拍孫職員的肩膀。孫職員早坐在座位上，抽上煙兒了。

“小孫，聽我的，把材料撿起來?！编嵖崎L命令道。

傅科長想息事寧人，就走到屋子中央，打算貓腰撿地上的材料。

“誰也別撿，誰撿誰是王八！”孫職員盛怒未消。

正在貓腰的傅科長像是挨了電擊，立刻僵住了，伸出的手也縮了回來。他怕當(dāng)王八，退回位子上了。

最終，還是鄭科長顧全大局，申明大義，彎下腰，把破碎的材料一點一點地?fù)炝似饋怼?/p>

晚上，城關(guān)鎮(zhèn)的人請信息科吃飯，孫職員當(dāng)眾敬鄭科長酒：“鄭爺，我沒什么文化，您大人大量，多擔(dān)待點兒?！?/p>

他大學(xué)畢業(yè)，卻說自己沒文化，讓高小畢業(yè)的鄭科長很受用。鄭科長一飲而盡，從此跟孫職員特鐵，跟親哥們似的。

孫科長

孫職員脾氣大，愛抗上，是出了名的。很多人都認(rèn)為他這號的在機關(guān)混不長，早晚得踢出去?？墒牵瑳]有。孫職員不但沒被踢出去，后來居然還當(dāng)上了科長。

那年夏天，孫科長隨縣長們到上海考察，回來時到南京轉(zhuǎn)了轉(zhuǎn)。在中山陵，孫科長揣著幾千塊錢到售票口排隊。買票的隊伍很長，彎彎曲曲地排出二里多地。連日來的勞累，加上酷暑難挨，孫科長就有些頭暈。但還是硬撐了四十分鐘，把門票攥在了手里。

考察團(tuán)一行二十來人始終在樹陰處休息。孫科長攥著票走過去的時候，他們每人手上還捏著一根冰棍兒。孫科長就有些不高興，但也沒法說，因為一根冰棍鬧別扭，成小孩子了。這時，招商局的郭局長說話了，他很不滿意地說：

“小孫，你也忒慢了，我都吃三根冰棍了?！?/p>

這位郭局長，是跟丁縣長光屁股蛋子長大的發(fā)小兒，一塊掃過軍烈屬的院子，也偷過五保戶的桃子。丁縣長是全縣的二把手，郭局長之所以能成為郭局長，跟這位二把手密不可分，兩人的關(guān)系眾所周知。

聽郭局長這么說，孫科長也沒有惱火，只是一齜牙，笑嘻嘻地說：“是，局長，我錯了，您批評得對?！?/p>

旁邊的丁縣長就感慨：“沒辦法，中國人太多！”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說，“哎，剛才誰買的冰棍，怎么忘了小孫啦？”問完也想起是自己司機干的，此刻司機臉上已經(jīng)有些不安，丁縣長也就不提了，起身帶眾人往臺階上走，郭局長緊跟身后。孫科長夾在了隊伍的中間。

走至一半，孫科長突覺肚疼，就放慢了腳步。待驗證自己肚里有了多余物時，全團(tuán)人都超過自己了。排泄的欲望還相當(dāng)?shù)貜娏遥烙嬋淌侨滩蛔×?，只好沖著丁縣長他們喊，說他要去方便一下，然后扭頭往臺階下跑。

丁縣長說：“票，小孫，票在你手里?！?/p>

孫科長恍然大悟，只好折轉(zhuǎn)身，朝臺階上跑。這時，那位郭局長又說話了，郭局長不耐煩地說：

“賴驢子上路，屎尿多！你小子真他媽事兒多?！庇置畹?，“快，快送上來！”

孫科長的腳步突然就停住了，人像山一樣巋然不動了。其時，郭局長已經(jīng)落在隊伍后邊了，他離孫科長的位置最近?！袄瞎氵^來拿一下，我肚子疼得厲害?！睂O科長改稱郭局長為老郭，那意思人家不配當(dāng)局長了，也有拉架勢亮場子的意思。并且一只手捂著肚子，腰微微地彎著，牙生動地齜著。

丁縣長也說：“老郭，你快去拿，別讓小孫拉褲兜子?！毖粤T帶頭笑起來。

郭局長極不情愿地往臺階下走，滿臉的忿忿不平。快到孫科長身邊的時候，郭局長伸出手，準(zhǔn)備去接孫科長遞過來的門票。有意思的是，就在門票即將碰到郭局長手指的時候，孫科長那邊松手了——

“憋不住了，憋不住了?！睂O科長扭身往廁所跑去。

借助和暢的惠風(fēng)，二十來張門票天女散花一般，洋洋灑灑地在空中飛舞起來，然后不知趣地飄落在N級臺階上。那位尊貴的郭局長，立刻臉就黑了，心里罵著娘，嘴上還打著哈哈——那么大的官兒，當(dāng)然不能惱，惱了有失風(fēng)度——只好貓下腰撿票。貓下腰，撿一張；再貓下腰，再撿一張。就這樣，在還沒有到達(dá)中山先生陵前的時候，肥胖的郭局長就先鞠了十幾個躬，對先生表達(dá)了最高的禮數(shù)和深深的追思。

據(jù)孫科長后來講，那天他如廁時酣暢淋漓，水銀瀉地一般。

第二天，考察團(tuán)從南京往回走，到北京天已大黑。要是硬走，回到縣城還得兩個小時，丁縣長也發(fā)現(xiàn)司機們很累了，就提議在市區(qū)住一宿，好讓大家松口氣。

酒店并不很高級，吃飯時沒人斟酒。和孫科長同行的另外一名女秘書央求他，說她腿跟面條似的，實在使不上勁兒了，讓孫科長辛苦辛苦。孫科長二話沒說，又是白酒又是啤酒又是飲料的，輪番著給大家往杯里斟。

丁縣長說：“小孫，辛苦了，這遭凈耍把你了?！?/p>

政府辦主任也說：“算了，都自己動手，讓小孫歇歇。”

孫科長心里當(dāng)然暖暖的，就開玩笑說：“在座的都是爺，伺候著也是應(yīng)該的。”說罷齜牙一笑，一百八十個不在乎似的。

這時，那位頭天上午吃了啞巴虧的郭局長說話了。郭局長慢條斯理綿里藏針地問：“嗨，這兒有你爺？誰是你爺？你叫一聲，讓大家知道知道?！惫珠L完全是一副有口無心的語氣，沒有一點刁難、報復(fù)的痕跡。

孫科長遇亂不驚。他左手捏著一個杯子，右手握著一個啤酒瓶子，一邊斟酒，一邊抬頭瞟了眼郭局長，笑嘻嘻地說：

“信服你是爺，不信服你，你就是根兒雞巴！”

在座的哄堂大笑。郭局長腦袋“嗡”的一下，立刻充血，紫成了一個大茄子，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

丁縣長眼睛瞟著孫科長，微笑著說：“這小子，說話真損！”口氣里沒有一點責(zé)備的意思。

孫書記

鄉(xiāng)鎮(zhèn)干部瞞上欺下，有勇無謀，是人們的普遍印象?？墒牵瑢O書記不然，他“欺”上“瞞”下，有勇有謀。孫科長當(dāng)鎮(zhèn)黨委書記的時候，發(fā)生過幾件事，就是明證。

一次，縣里要召開黨代會，黨代會報告提前出爐，已在縣領(lǐng)導(dǎo)圈子里反復(fù)討論過，基本定稿了。最后，還要象征性地征求一下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意見。開座談會時，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人都蜻蜓點水，要么沒意見，要么說點兒無關(guān)痛癢的話。輪到孫書記發(fā)言了，人家還真不黏糊，張嘴就說了五條，有結(jié)構(gòu)不合理的，有邏輯不嚴(yán)謹(jǐn)?shù)模姓Z言不通暢的。負(fù)責(zé)主筆報告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就坐在他身旁，新來的縣委書記就在對面，在座的還有副書記和其他常委們。他不懼，照說。說得有理有據(jù)，有禮有節(jié)，洋洋灑灑，轟轟烈烈。本來會場氣氛有些稀松，他一發(fā)言，立刻又鄭重了許多。

會后，縣委書記回到辦公室，對跟來的副書記感嘆：“媽的，還真說！”副書記點評道：“說得倒還靠譜?！笨h委書記兀自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有點兒意思。”從此對孫書記刮目相看。

孫書記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跟河北省某縣交界。鬧“非典”的時候，上級下了死命令：不許河北的病源進(jìn)北京，從哪個鄉(xiāng)進(jìn)去的哪個鄉(xiāng)負(fù)責(zé)。孫書記的任務(wù)很重，就在交界處的公路上設(shè)了哨卡，機關(guān)干部輪番站崗，擋住進(jìn)京的河北人。擋來擋去，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一，沒有法律依據(jù)，不合法，被人家河北農(nóng)民問得無言以對；二，兩鄉(xiāng)接壤，多有鄉(xiāng)情和親戚關(guān)系，機關(guān)干部也偶徇私情，開關(guān)放人；三，所謂病源，孰是孰非，又沒寫在腦門子上，不好判斷。機關(guān)干部們怨聲載道，都說這活兒沒法干了。孫書記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了解了實際情況，開動腦筋，大膽創(chuàng)新，果斷決定：在公路交界處挖溝，打塹壕戰(zhàn)。

鄉(xiāng)長和其他班子成員害怕了，說這更不合法了，問題更大了。孫書記說，沒關(guān)系，天大的雷我扛。大家還是擔(dān)心，他說，特殊情況特殊處理，鐵道游擊隊還扒鐵路炸橋梁呢！一名副鄉(xiāng)長仍然憂慮，也是好心，怕他弄不好把官丟了，就諄諄地勸他。孫書記惱了，擰著脖子皺著眉頭齜著牙道：

“老娘們捂屄過河，瞎加小心！”

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忐忑沒有了。

這件事孫書記在第一時間跟縣委匯報了，主管副書記說：“好，干得好。出了事也有我一份。”孫書記跟副書記匯報時說了一句話，打消了副書記的顧慮。他說：

“病源進(jìn)來了，撤縣委書記；挖溝挖錯了，撤我。丟卒保帥嘛?！?/p>

孫書記當(dāng)鄉(xiāng)書記的時候，跟群眾走得近乎。調(diào)研時煙不離手，給抽煙的老農(nóng)點火，常事兒。路上遇著搭車的，趕緊讓司機停下，捎上。起初司機有顧慮，怕萬一出事，訛上鄉(xiāng)政府。孫書記正兒八經(jīng)地說了一句話，他說：“咱是共產(chǎn)黨人，怎么能怕老百姓呢？”

還是“非典”的時候，他的車回縣城，路上有人招手，他讓司機把開過去的車倒回來，一問，原來那人發(fā)熱了。二話沒說，讓人家上車，送縣醫(yī)院。跑前跑后，直至檢查完畢，排除了疑似病人的可能，才離去。老鄉(xiāng)激動得直落淚，感激的話說了兩籮筐。

孫局長

孫書記對鄉(xiāng)親們好，是一面，還有另一面，就是對刁民的壞。古話講，官善民刁。再偏遠(yuǎn)再民風(fēng)淳樸的地方，也有少數(shù)的刁民。孫局長就碰到過這樣的刁民。

那是孫書記調(diào)回縣里任局長以后。一次，因為修縣城公路，需要拆遷，孫局長陪著馬副縣長實地考察，被四十多人攔住，想多要點錢。帶頭的就不是個善茬兒。馬副縣長和孫局長細(xì)聽訴說，分析內(nèi)情，耐心地答復(fù)來者。馬副縣長說：“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得集體研究。今天是星期五，我們下周一就開會，周二就明確答復(fù)你們，爭取讓大家滿意?！?/p>

帶頭的說：“那不成，等不了那么多天！”

孫局長嘻嘻一笑：“老哥們，婦女生孩子還得十月懷胎哩，哪能說生就生呢？”

帶頭的人說：“十個月算什么，我們的事都快兩年了，必須得有個結(jié)果了。那年差我們的補償款不解決，這回一間房也甭想拆?！?/p>

馬副縣長說：“你們說風(fēng)就是雨，我總得了解了解吧。再說了，我今天也頭一回聽你們說這事啊。說話得說理吧？”

帶頭鬧事的說：“那我們不管，反正你今天不解決，就別想走?！?/p>

馬副縣長說：“我還有個會，請大家別影響公務(wù)?！?/p>

帶頭的嚷嚷起來：“不讓他走！不讓他走！”

馬副縣長被包圍了，臉立刻白了。群眾上訪都奔大官兒，這是他們的生存哲學(xué)。博士出身的馬副縣長沒見過這陣勢，真不知所措了。

孫局長早被擠到人群外邊了，人家嫌他官小。

孫局長站在人群外，扯著嗓子喊道：“我是市政局局長，補償金的事大家沖我說！誰想解決問題，來我這兒登記?！?/p>

帶頭的沖孫局長說：“你能做主？你能辦我們的事？”

孫局長說：“有句話叫‘縣官不如現(xiàn)管’，聽說過吧？”

帶頭的半信半疑。人群慢慢地轉(zhuǎn)過來了。馬副縣長解了圍，悄悄地走了。

孫局長笑著沖大家說：“我是局長，也挺大的官兒了，你們老瞧不起我。嘿嘿。”人群里就有人笑了。孫局長掏出煙，扔給抽煙的男人們，然后把煙卷叼在嘴上，又拿回手上，擱手上聞了聞。孫局長說：“就知道巴結(jié)縣長，也沒人巴結(jié)巴結(jié)我。”然后晃了晃手上的煙卷，指著人群里一個抽煙的后生，“點上呀！沒雞巴眼力見兒?！蹦切』镒恿⒖虦愡^來，拿出打火機，把他的煙卷點著。

帶頭上訪的那家伙不抽煙，此時有些沒面子?？墒撬餐\，知道孫局長在忽悠大家，籠絡(luò)人心，以緩解氣氛，就沒好氣地說：“你們當(dāng)官兒的，一個月掙好幾千塊錢，我們窮得叮當(dāng)響，憑什么巴結(jié)你們！”

孫局長正色道：“一個月掙好幾千塊錢，那是我爹供我念書供出來的，你爹沒好好供你，怨不著我，你找他去！”

人群里有人“撲哧”笑了，但怕鬧事的“頭兒”生氣，所以壓制著自己的聲音，用手直捂嘴，反逗得更多的人樂了。

帶頭的惱羞成怒，伸出手指頭指著孫局長，張口結(jié)舌道：“你、你少他媽廢話，說不清楚，就別他媽想走?！?/p>

孫局長目光環(huán)視人群，又斜覷著那家伙，既不屑一顧又輕描淡寫地說道：“嗨，咋說話哩？講點兒文明禮貌?！?/p>

那人說：“狗屁！你也配？”

孫局長立刻二目圓睜，厲聲道：“那爺就跟你耗著，咱們誰也別回家，餓不死我你就是狗操的！”

那人來勁了，立刻回頭沖大家喊：“聽聽，大家聽聽，這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嗎？”然后又扭過頭對著孫局長，“小子，你是國民黨操的吧？”

孫局長直著嗓子齜著牙，大義凜然道：“你說得對，我爹就是國民黨?！本瓦@么不按套路出牌，讓人無可奈何。

那人氣餒地說：“好，好，我沒法跟你說了。”說著就往人群外擠，低眉臊眼地說，“我走了，你們談吧……他媽的這叫什么人？說不清道不明的。”

孫局長噼里啪啦鼓起掌來：“歡送歡送，熱烈歡送！”他的神情就像調(diào)皮的壞小孩的壞高興一樣，“那我們可先說著啦！別說我們不帶你玩。哈哈。”

他是我的老師，所以還要以老師相稱。

孫老師是厲害的，更是可愛的。

最后一件事，更稀罕。不多，就兩句?？h里開會討論建設(shè)新農(nóng)村，集思廣益，要把中央二十字方針具體化。別人都說完了，該孫老師孫局長發(fā)言了。大家都以為沒什么新鮮的了，這回他肯定啞巴了。結(jié)果還是說了，孫老師孫局長用演示文稿說：

“古人對新農(nóng)村是有研究的。下面我用唐詩演示一下?！?/p>

就那么“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弄石臨溪坐，尋花繞寺行”、“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地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一邊操作電腦，一邊闡述唐詩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景象，圖文結(jié)合，聲情并茂，雅俗共賞，皆為嘆服?？h委書記忍不住笑了好幾次。

這就是孫老師，我的既可敬又可怕更可愛的孫老師。一個高明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道德上不太好判定的人，一個正在脫離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