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 婦
夜已深。天深藍色,藍得黑,蒙一層淡亮,發(fā)澀??諝馇謇?,呼一下吸,吸來滿鼻新鮮,摻一股騷味、一股腥。
莊子靜得無聲。屋子、樹干、枝杈,月光下倒出黑影,鋪了滿地鬼鬼怪怪。路,依舊看得清,隱隱一條白,屋門戶前繞去。
輕輕一陣腳步聲,像是踮著走,漸漸遠了去。狗也懶得叫。
又是一陣腳步聲,輕輕來,像是踮著走,踮到門前停住。
“開門哪?!甭曇魤旱玫偷?,成了氣流摩擦。
沒回音。
“開哪。知你沒睡呢。”
仍一片死寂。
“還能死心眼嗎?開哪——不開我砸咯?!?/p>
“什么事?有事明天再說喲,這么晚了。”女人的聲音細細的,隔著蘆葦?shù)拈T終于輕輕傳出。
“開不開?不開?不開我真砸?!蹦腥说臍饬髀暣譂崞饋?。跟著,真的踢了下門。
門上葦葉“刷刷”響。一兩聲狗叫,靜夜里響得驚人。
“你瘋啦!”聲音細細的,慌張。
“還不開?不開我還砸。”
一陣停頓。
“吱溜——”一聲,門裂出條縫。
男人左右顧一下,推開門,一溜身,鉆了進去。
漆黑中,女人忿忿地甩開他的手:“干什么呀,有什么快說,動什么手呀!”
男的氣流聲越發(fā)粗,越發(fā)短促,沁滿濕汗的手,冰涼,顫抖著,只顧去抓她的手與身,頭臉跟著靠近去。
“干什么呀!”女的只顧推他,仰身往后倒,卻不挪步,生怕發(fā)出響。
“干什么?你干什么!”男的惡狠狠反問,跟著嘟嘟囔囔道,“他干得,我就干不得?乖,不就一個下臺干部,什么了不得!”
“你說什么呀?”女人緊張起來,屏住了呼吸,身體跟著不動,木了般,手便任他捏。
“見他出去的,看真的,你道我瞎眼?哼!”他鼻里出氣,像是吃了虧。
“你胡扯!”女人厲聲道。聲音氣惱,壓得卻低,努力遮去內(nèi)心的虛。
接著,沒了話語。漆黑的屋里,只有重重的呼吸,一個粗粗,一個細細。呼吸中混著拉扯推搡的“窸窣”聲。跟著,又多出了鞋底擦地聲。聲響跌跌撞撞,挪去墻拐處。
“嘰嘎”一聲響。又一陣“嘰嘎”亂響。
“孩子里屋睡著呢?!迸梭@慌起來,急急地說。
里外屋子只隔一道蘆葦豎的墻,沒門。
“他們懂個屌。睡死了?!睔饬髀曨濐?。沁汗的濕手忙乎起來,猴急得不住抖,眼球燙得快燒起。
一會兒,褲子撂到了地上,漆黑中晃出兩條嫩嫩的白。月色從蘆葦縫中透進,兩條嫩白朦朦朧朧,越發(fā)飽滿,越發(fā)光潔。
有一陣,急促的氣流稍稍退遠,滾燙的臉低下,拼命瞅。終是朦朧,瞅不清。于是,冰涼的手,重重撈幾把,緩一下渴,忙忙地,又去除自己的褲,“窸窸窣窣”……
女人不再動彈,承著壓,忍著粗手粗腳,忍著痛。臉前,汗味混著泥味混著口臭味,沖得她想吐。呼吸急促,窮兇極惡,還有“咦喲喔喲”齜牙咧嘴的叫……她屏住氣,等著完事,卻不完。她側(cè)過臉去,朝向蘆葦?shù)拈T。
起了一點風,門上葦葉“沙沙”響。夜色好亮,淡淡的青,蘆葦稈中漏進,稀稀落落灑滿一地。寒氣凍鼻,一股騷味,一股腥味。
她似聽到了孩子的哭。孩子醒了?亮亮眼,她似看見孩子走出里屋,門洞口站著,搓著眼喊:“媽,你在哪呀?你干嗎呀?”她扛起肩膀縮起頸,兩臂緊夾胸前,不知往哪躲臉……
她恨這些男人,恨!“干嗎不去日你媽!干嗎不去日你嫂子!你也有姐姐妹妹,去日呀!干嗎不去!不要臉的狗東西,爛卵子的,孬種,不得好死,死了狗都不吃……”
男人瘋了一般,大口大口喘氣,拼命往她身里頂。她覺得五臟都已被搗爛,爛成了一堆肉,混著血?!柏i——豬!”她在心里大喊……
終于,氣流聲緩下來。風平浪靜。
一攤汗肉癱在她身上,張嘴呼吸,黏糊糊的口水,流濕她的胸。她后仰頸脖,皺緊臉,使出渾身的勁,推開承著的壓,從“嘰嘎”作響的涼床上爬起。
借著屋外月光,她摸摸索索找來了盆,又去找瓢。她從缸里舀瓢水,倒盆里,蹲下,洗她的身。她咬著牙,洗了又洗,洗了又洗……水黏滑,泛一股氣味,熏得她惡心……
暈乎一陣,男人睜開眼,懶懶地彎身,懶懶地起床,而后摸索著,找來了褲,穿好,系上,不出聲,朝屋門走去。
“這就走了?”黑暗中,女人的聲音忽然響起。
男的站住,“嘻”,短促一笑,朝著黑暗:“還想留我過夜不成?”
沒回應(yīng)。
緊了緊臉,站一陣,他提步又要走。
“這就走了?”黑暗中,女人又說一句,語調(diào)拖得長長的,拖出不少委屈。
男的又停步,想了想:“好吧,明天你上社房搓繩。那活不出勁。”
“那又管什么用,家里糧都空了。”
男的略垂眼,想一陣,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明天你上干渠溝,幫著去燒鍋吧?!?/p>
“孩子也帶去哦?!迸恼f。
“去吧,去吧,不去怎弄。”說著,人影出了門。
看他離去,許是想著公糧,女人皺緊的臉松開了些。停了停,提起褲,黑暗中找抹布擦她依舊潮滑的身。
手在桌上摸,摸出一掌的灰。指尖碰上一根硬,冷冰冰的。定定神,她湊過身去辨,跟著又拿起,借著月光看——是個煙槍的銅頭。久久,女人依然提著那銅頭,依然死了眼看。看著看著,身子軟塌下去,嗓子跟著抽縮,越抖越烈:“你怎么就這么狠心,留下我和孩子……”
淚水無聲,滴進漆黑的夜。
小登子結(jié)婚
一
“小登子要結(jié)婚了?!?/p>
莊里莊外的人都說這句話。
“乖,也真是奇,任由哪頭數(shù),也不能數(shù)上他……”
“可不是,這家伙吊兒郎當,論長相,論人品,你說說……”
油燈下,兩個年輕光棍你一句,我一句,解不透,終是不服,頭搖得狠,嘴里“嘖嘖”聲不絕,去不了心頭那股子窩囊勁。
“咱們柳莊可是多年沒有進過媳婦了?!蹦觊L的手提長煙槍,深皺干癟的嘴含住煙嘴,久久,松開說一句,聲音拖長長。
“不就這句話,這些年,只有嫁出去的姑娘,沒見娶進來的媳婦。好不容易攤上一個,可誰想……”
終歸女人心眼好:“看你倆,有本事自己去找呀。小登子也夠可憐的,沒爹沒娘,這回是老天爺長眼?!苯柚猓嗽谟蜔粝略?,鞋線拉得“吱啦吱啦”響。
“也是?!焙诎抵?,年長的渾眼動了動,嘴,繼續(xù)含著煙管,“吧嗒吧嗒”地抽,煙霧濃濃,一股股噴出。
“看他傻乎乎的,那是裝?!蓖A送?,女人又說,“照我說呀,他還就不錯,心眼好,肯幫人,不計較……嗨,我最不能見他上墳,那哭聲呀,真是聽得人傷心,受不了……”
年輕的不說話了,抓起樹枝在泥地上劃,不知劃什么。久久,突又冒出句:“乖,怎么就輪上他了!”
二
小登子,大大的臉,大大的嘴,門牙也是大大的。都說這般的長相有勁,可他肩不寬,腰不粗,套在褲管里的腿,風一吹,成兩根撐旗的細桿。八歲那年,他爹餓死了,娘接著瘋了,跟著也去了,他就跟著大哥過。不久,他大哥好上了隔壁莊上一個婦女。那女子的老公是當兵的,結(jié)果捉奸捉雙,大哥破壞軍婚進了牢。從此,小登子成了沒人管的孩。臘月里,跟大叔大嬸出莊外百十里,到處要飯,一去幾個月,待到回來,帶一袋討來的飯,陽光下重新曬成“米”,湊湊乎乎過日子。
小登子是出了名的二流子。隊里吹哨下地,人走老遠,他才扛把鋤頭,哼一路不知哪門子的小調(diào),晃呀晃地跟在后頭。田里干活,掄一下鋤,說一打子廢話。干部罵他,他虛心接受,大大的臉面堆滿大大的笑:“是的是的,改,這回一定改?!睂O子般點頭又鞠躬??赊D(zhuǎn)身就當沒了這回事,一切照舊。出工干活磨洋工,待到收工,人都急著往家趕,他卻手抬起,趕麻雀般地揮:“走了走了,快回家燒鍋,燒鍋?!弊约?,則慢慢吞吞,晃晃悠悠,也不忙回家,先找個田頭歇一陣,和衣打個盹,待到醒來,望望哪家炊煙息了,起身便往哪家去。
“在這吃哦——”這地方人愛說這句客氣話,見人路過家門必說。小登子臉厚,弓身就往里進。叔伯大嬸見他可憐,也就管他口飯??杉壹液诙茧y,久了,誰也受不了,于是,喚聲越來越假——輕了,弱了,配一張拉長了的、吃了虧的臉。小登子不理,照樣當真,照樣咧開嘴笑,進屋板凳上一坐,與人拉呱,等著開飯。大叔大伯厭他,煩他,有一搭沒一搭不理他,大娘大嬸的臉就越拉越長,不時故意問一句:“小登子,你怎么就不忙著回家燒鍋呀?”這時的他,嘻嘻一笑,挺著肚子“砰砰”拍兩下:“我吃過了?!毕袷钦嬗心敲椿厥隆Uf罷,一邊蹲下,替人照看個毛孩什么的。待到人家吃完,他搶著上前替人刷鍋,鍋里剩一口,就吃一口,不剩,鍋沿邊上都能刮一層下來。大娘大嬸盯得緊,時有斜著眼追問:“鍋里那口飯呢?”他雙手一攤,眼睜大大,理直氣壯道:“沒有呀,哪還剩什么?”逼急了,就晃肩晃頭耍賴:“乖乖,不就那屄點點嗎?就當喂狗了,喂狗了……”
小登子爹娘留下的那間屋,空空的,桌子都沒一張,盛米的缸,是幾把泥胡亂糊上的,很少有裝糧的日子。一張破床,扭七拐八,是樹干架成的,中間橫豎拉幾道繩,鏤空的方口手掌大。睡得不舒服,他就把屋門拆下,當床墊?!伴T有屌用,還怕哪個偷了我?乖,誰要真偷,管吃管住,我還謝他上八輩子;要是來個女人,那就成全了我的美事……”
小登子二十了,天天早晨醒來,朦朧著眼,仰天先叫一句:“雞巴頭挑被單了?!贝焦怆胂麓玻€未穿褲,朝那翹起的家伙先敲兩下:“狗東西,沒出息!”敲得那東西晃蕩晃蕩,久久停不住?!膀~了你,你就老實了。”他又齜牙咧嘴不知真假地看著它罵。被單睡久了,拿到河邊洗。望著那一塊塊“地圖”樣的黃漬,邊洗,他邊俏皮上了:“看看,看看,這不作孽嗎!兒呀,爹對不起你,眼睜睜地,就這樣看著你走了……”有摸不著頭腦的,問他,他便呼啦一下提起水里的被單,指著那黃漬,大著嗓門嚷嚷道:“乖乖,這不是我兒還能是你媽的屄?”聲響沿著河水流出幾里地。
小登子愛說孽話,可當女孩面從不說。有女孩在,那股子老實勁,看得人陌生:弓腰,頭低下,眼不看人,犯錯誤般,向來大大咧咧放蕩的笑,也拘謹?shù)媒┧?。只要是女人,誰都能把他當狗使,讓他挑個水,打個煤油,他喜歡得慌,得了獎般跑得快。幫人干了事,他也不覺得功,照樣不看人,不占人便宜,能在女人身邊坐一陣,聞下那股子味,就已很滿足。
小登子愛看動物交配。見到公雞抽縮翅膀圍著母雞轉(zhuǎn),他能停著不走;莊里莊外豬呀牛的配種,他非得趕去看個現(xiàn)場;野地里,常有鎖在一起的狗,見到,他就會蹲一邊,卷支土煙,點上,耐著性子看半天,不時還歪著頭琢磨感嘆一句:
“我說哪,做畜生,就比做人快活?!?/p>
三
“來了啊?!蓖┱陂T前忙碌,見小登子來,笑著招呼。
“哎,來啦。”小登子尷尬地咧開臉,尷尬地笑。進莊子,老遠他就望見了旺嫂,腿不由就軟,心“怦怦”跳,頭皮起一層細汗。
“屋里坐吧?!蓖┱f著,迎他進屋。
進屋,板凳上坐下,小登子雙肘拄住膝蓋,干咳幾聲,道:“是吉昌哥叫我來的?!?/p>
“不是嗎,你都好久沒來了?!?/p>
“叫了兩次了?!彼琅f尷尬著,想要說明什么。
“是呀,看你,還請不動?!蓖┨醽硭畨?,給小登子倒水,“喝吧,這大熱天的,走十幾里地,夠累的?!?/p>
“沒事,沒事?!毙〉亲踊呕艔垙埖卮?。
“他一陣就回來,你先坐。我去燒鍋,都晌午了?!蓖┱f著,扭著滋滋潤潤的身進了鍋屋。
旺嫂是小登子昔日的堂房嫂子,長他十歲。卻不幸,嫁去柳莊后的第二年,旺哥替人蓋房上梁,一個不慎,由房上跌下斷了氣,從此她成了寡婦。兩年后,旺嫂認識了十里地外黃灣集上賣麻油的吉昌。吉昌樣樣都不錯,只是瘸了一條腿。吉昌喜歡旺嫂,旺嫂則思量,吉昌終究是正經(jīng)人,又有油坊,而自己,怎么說都已不是頭道的貨。
旺嫂要改嫁,柳莊可不答應(yīng)。寡婦人家偷雞摸狗自己找男人,壞了旺哥的名。吉昌來提親,被旺哥家人打出去,聲言敢再來,斷了他另一條腿。旺嫂又羞又惱,卻說不得話,沒臉見人了,于是投河自盡。
那時,小登子的爹還在,正巧撞見,把她從河里救出。小登子他爹心善,莊上又有個威信,見她這般模樣,就開口替她說服了莊上人。他爹那陣家境不錯,也就送佛送西天,出錢替她備了嫁妝……
小登子他爹死媽死哥進牢后,旺嫂終是念著他爹的恩,常有接濟,時讓小登子去她家住一陣,度個饑荒,臨走,還不忘讓他帶些糧回去。人說“救急不救窮”,一個婦道人家這般持久仗義,小登子心知肚明,感激她,敬她。凡去她家,也從沒歇著,里里外外全當自己的事,樣樣搶著出心出力地干。至于吃呀喝的,也不講究,抽煙則撿人撂在地上的煙屁股?!盁燁^茶尾是好貨?!彼衔卣f。旺嫂與吉昌,見他勤力又懂事,自是喜歡,問寒問暖,和顏悅色,把他當做小弟。每到農(nóng)忙時,也總請他幫手,算是給日子過。
小登子在旺嫂家,天天早起,晚上飯后倒頭就睡。可二十多的人,擋不住思春,擋不住睡里的夢。一夢,見的盡是女孩,也看不清臉,只見得身。女孩的身,漂亮使人起急,感得到嫩,感得到滑,想要貼在身上??蓧艨倸w是夢,多少次,夢里覺得碰到了,卻又總是似碰不碰;多少次,覺得那事要發(fā)生了,可一急,又什么都沒了……醒來,也就越發(fā)想那身,想那事。
那日天剛亮,地里還蒙一層薄霧,小登子醒了就去旺嫂家的菜園子忙。忙著,一陣尿急,就去屋后茅坑。走過旺嫂家的屋,忽一甩眼,見屋檐下,蹲著大大一團的白,以為是夢,站著就不走;醒神再看,那白滾圓滾圓,圓得飽滿,光滑,感得到彈性,感得到夢里見過的那種嫩滑和柔軟……小登子直了眼,呆子似的傻在那,嘴都張了開來,蕩出了充血發(fā)熱的舌……忽然,只見那白倏地直起,被一雙手速速拉進了一層黑里。小登子又感到了夢中的那股子急,往前走幾步,追著眼望……一聲咳嗽,驚他一驚。朦朧霧氣中,他見的是旺嫂。是旺嫂,竟是旺嫂,她正手忙腳亂地系褲帶。
一刻間,兩人的目光對上了,小登子愣了,一時眼沒動,腿沒動,就那樣一動不動直愣愣地站,直愣愣地看。直到旺嫂走過好一陣,方才收回神。等到神醒,他慌了手腳,怎么辦?這下怎么辦?小登子眼孬,可孬的都是畜生,從沒對人干過這般潑皮無賴的事,更不用說對旺嫂,那是他八輩子沒想過、不敢想的事……想到那對峙的目光,他猛皺臉,齜牙咧嘴,蹲下了身,雙手揪緊頭發(fā),使勁拽,像要把它們連根拔出……
他在屋檐下痛苦懊惱了半天,想是說不清了,沒臉見人了,于是,趁沒人,溜進屋,慌慌張張收拾東西,賊也似的,打算逃回自己莊去……
不一時,吉昌提壺酒回來了。小登子忙起身招呼,眼躲閃著,頭跟著下垂。吉昌也不多話,只是按他坐下,朝著鍋屋叫旺嫂備點酒菜,然后找來酒盅,倒酒滿上,招呼小登子喝。小登子平時很少沾酒,可眼下不踏實,提起酒盅就猛喝。不一陣,兩人喝紅了臉。吉昌平時不多話,這會,幾盅酒下肚,能說會道起來。他先扯那莊稼的事,后扯前后莊上的事,扯到末了扯到了男女間的事,越扯越細,也越扯越離譜:
“我可是聽過上些年紀的人說,咱這黃灣集上過去還曾有個妓院。嗨,那還了得,把些個討不上老婆的光棍引得直流口水。按說,咱們這莊也沒富裕過,可那些個光棍,拼命賺錢,一旦湊足,先就急著往那去?!闭f著,吉昌“嘻嘻嘻”鬼模鬼樣地笑上了,“可有時呀,那些妓女壞得很,見毛頭孩子猴急的樣,想省了那回事,擋著,不讓近身,只淫淫地笑,兩家伙一拉扯……嗨,你說,這憋足了的小伙子能經(jīng)得???”像是見到了那事似的,吉昌說得有聲有色。
小登子從沒見過吉昌這個樣,說過這類話,糊涂了,心里直搗鼓,跟著慌起來,轉(zhuǎn)眼往鍋屋里瞅,生怕旺嫂聽了去。
“笑話,笑話,”吉昌頭一擺,“不過呀,我是琢磨,這妓院還就不錯,雖說不救窮,也算是救了急,管用。男人么,是好是壞,哪個不是雄造的?雄造的,都是雄造的!都他媽的管不了自己……”吉昌仰著公雞般的紅脖子叫道。
小登子像是被人揭了痛,恨不得有個洞能藏臉。
吉昌卻豁達:“你看你,看你,干嗎把個頭垂這個樣?好,不說這……咱是弟兄對不?我長你十來歲,怎么也算是你大哥。當年你爹的恩德,我可從來沒敢忘記。今個找你來,不為別的,只想對你說一句,你得成家了,無論如何,得為你爹你爺你祖宗想想,為他們留個種?!?/p>
小登子心虛著,料他要說什么,卻不想道出這番話。氣是松了口,卻一時不知怎么接話。
吉昌喝得眼瞇上了,舌頭都大了,還在喝,還在拍胸脯:“我可不是開玩笑,這是我做大哥的責任。要求呢,就不要太高了,只要愿意,我替你包了這門子親?!?/p>
“吉昌哥,別拿我開心。我作孽,下流,我對不住人,可我,嗨……”他終是不知如何說下去,于是改了口,“你們對我不薄,我知道,這輩子,就是做牛做馬,也還不清你們的情……”也不知是否酒嗆的,小登子說著,淚流了出來。
“不說這,不說這,要說人情,我和你旺嫂欠你和你爹的更多。”吉昌打斷說。
頓了頓,小登子嘆口氣,抹把臉,慢慢道:“你看我,像個能討老婆的人?自己都養(yǎng)不活。就算養(yǎng)得活,又有誰愿跟我?一人一個命,注定的,不能和天犟喲。爹媽生我,生了就生了,生了就得活。別指望我對得起祖宗,我都不指望對得起自己,活著,不死,混上口飯吃,可以了?!?/p>
“看你說的,你哪差了?咱這莊上,可從來不少人贊你喲?!?/p>
“唉——”小登子長長地嘆了口氣,擺擺手。
吉昌把話題轉(zhuǎn)了回去:“要說過日子,誰也不用誰養(yǎng)。一人是過,兩人也是過,多個女人,好歹多個焐被窩的,有個說話的人,多個幫著燒鍋做針線的……這可是管一輩子的事呀。你也別多想,好歹不敢說,只要你不嫌棄,我和你旺嫂已給你物色了人?!?/p>
小登子早已昏昏沉沉,疑他是酒話,可耳朵卻情不自禁地豎起來。
話到這個份兒上,旺嫂從里屋走了出來,替小登子斟上酒,說:“是呀,你吉昌哥可不是玩笑,其實我倆早就替你操這心了,也已探過口風,隔壁黃老二挺滿意你的,他閨女也沒意見……”
四
小登子結(jié)婚那天,一清早,先去給他父母上墳。趴在墳上邊哭邊唱,死去活來。唱得模模糊糊,聽不清,悠悠揚揚凄厲的哭,卻是散了四周幾里地。待到哭透唱透,墳上歇一陣,打個盹,然后起身抖抖身上的泥,返回家去。之后一整天,他樂上了,大大的嘴笑咧著,再沒合攏過。笑著給人遞煙,點火,笑著回人恭喜的話,忙得不亦樂乎。
過了晌午,他和莊上人就站在了村頭塘埂上,舉目張望上了……終于,遠遠的漫天湖盡頭,望見了幾個小小的人影,漸漸地移,漸漸地近,漸漸地大起來。柳莊人臉上的羨慕、忌妒,也隨著漸漸而來的人影最終成了一層刮不去的驚嘆……
入夜,小登子的屋門到底關(guān)上了。柳莊跟著靜了下來。
家家屋里,串門的人聚在一起,煤油燈下,人頭、身影晃動,桌前、墻拐處,一個個蹲著,坐著,鞋底拉得“吱啦吱啦”,煙桿子抽得“吧嗒吧嗒”。
“乖,我說呢,小登子憑什么就討上了老婆……”
“她們來那陣,離老遠我就看出了,覺得奇,怎么一拐一拐的,還道是她娘家人;要說伴娘,誰也不會專挑瘸了的選,可想不到……”
“點子還不孬,拿頭巾裹上,禿子就不成禿子了?”
“你們都沒看真,我是就近瞅了,還是個疤瘌眼呢?!?/p>
“嗨,小登子心里苦著呢……怪不得今晨哭得那么傷心?!?/p>
“作孽呀,咱柳莊可真是作孽呀?!?/p>
夜深了,莊子更靜了,空氣也冷了、清新了。小登子關(guān)了門的家里,燈也熄了。夜了的天,清新的空氣中,似乎游移著什么……
久久,一個年輕漢,終于耐不住了,嘆口長長重重的氣,冒出句:“怎么說,也還是他強,這會兒,到底算是有了女人?!?/p>
沒人應(yīng)聲,死一樣靜??赡且凰?,黑暗里,另幾個年輕漢的眼,跟著落了的話音亮了亮,隨又定了神,閃亮的眼瞳里,恍惚出了一團嫩滑誘人的白……
叔與侄
一個是叔,一個是侄。侄比叔大。
叔是“愣”出的名。二百五的擔子壓肩,一口氣愣走十里地?!吧稀?,人都咂嘴嘆——那地方管“有勁、厲害”叫“上”。
侄是“秀才”,初中畢業(yè),撥得算盤珠子,又能粗細胖瘦扭上幾個毛筆字,還能講“古”、看些許風水、替人出謀劃策想個把點子……上些年紀,讀過幾本舊書的,也有管他叫“榜眼”、“探花”的。
這地方大,一眼望出幾十里。地連地,埂連埂,連到天邊眼盡處。莊子低矮,一簇泥色,不起眼,配些許稀稀的綠。莊與莊隔上一二里,沒遮沒擋,這邊村口喊一聲,那邊聽得錚亮。叔侄倆的名聲,便一喊接一喊,喊響了方圓十幾里地。
地是好地,水是好水,可“自從出了朱元璋”,這地這水不產(chǎn)莊稼,盡產(chǎn)“能人”。
莊子叫陳莊,除幾家外來戶,都姓陳。陳家人多,嫁出的閨女也多,結(jié)許多外家,人更多,公社、縣城都“有人”。有人就了得,十里八里腰桿挺得直,沒人敢欺。
那侄其實不姓陳。祖上要飯要到這,見這好地好水,便扎下根來,又見陳家戶大勢大,隨就改了姓,也姓陳。也有的說,他祖上是陳家的招門女婿。一晃好幾輩,搞不太清。
那地方過了五服,也就算不得親。
叔是隊長,年輕,輩分卻高,又天地鬼神都不怕,唬得了人??蓪ぶ\問計,與他姓、他莊斗法,還得找侄。一文一武,相輔相成。村里村外,一前一后,兩人進進出出,形影不離。一個壯實的腰,短短的頸,身體像門板,大踏步地往前走,不看人,腳背厚厚,一腳踩下地,便是五個深趾印,有勁;一個貓著腰,甩著袖,顛一頭半白頭發(fā),跟在后,見人瞇笑眼,老遠招呼一聲,極神乎。
那叔當年打他大哥那記耳光,為的是房,也為女人。那年大哥高中畢業(yè),說了媳婦,于是張羅蓋了新房,借一屁股的賬??膳R到媳婦過門,為弟的翻了臉,攔住不給進,說:“你有了女人,新房得讓我”。他思忖:自己大字不識一個,又窮,再沒了新房,只能愣眼打一輩子光棍。于是,胡攪蠻纏。大哥沒了臉面,撩起一巴掌??烧l都打得,他打不得,長兄如父也不行,反手回一耳光,打得大哥五指血印,跌倒在地……驚呆了陳家人,七姑八姨、大叔大爺老白毛,氣得腿哆嗦??蛇@叔發(fā)了愣勁,誰都知道沒法。結(jié)果還是由侄出面。侄去探望他大叔,床頭蹲著,沒事人一樣,七拉八扯一陣,臨到走人,忽轉(zhuǎn)身問一句:
“你看這屋,這幾十里地,能裝得下你?”
那大哥便自找了臺階下,新房讓了弟,自己住舊屋,大人大量,沒過一年半載,混了個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去了省城,畢業(yè)后,回到原縣,當了縣委書記的秘書,果然是,風光幾百里。
論本事,比聰明,比為人處事,比審時度勢識大體,這一帶,侄數(shù)得上。可那年初中畢業(yè),趕上文化大革命,亂哄哄一團,沒想著還有書念,便回鄉(xiāng)娶了媳婦。那媳婦雖不說十分漂亮,也算百里挑一:瓜子臉,櫻桃嘴,大臀,隆起的奶,細細的腰,一步一扭,一步一扭,扭出許多誘惑。美得那侄天天光想著那事,一口氣干出了六個娃,一年一個。
早先那侄也下過地,也想因地制宜干出點樣,可即刻酒過人醒,知道沒治。地是大家的,干多干少為的是別人,多干不如少干,少干不如不干。于是也就想著點子躲滑。解個小手,一走就是一里地,埂上睡一覺,來回個把小時。誰還能擋住他尿尿拉肚?或者是,鋤頭掀兩下,撐著鋤把說“大古”,從薛仁貴到朱元璋,添油加醋,聽得大伙入神著迷,于是乎,一把把鋤子停住不動。完了都解手,往東,朝西,東邊男的喊上了:“慢走,把我的那泡也帶了去。”西邊女的接著嚷罵:“我日你個不要臉的?!绷R聲卻歡喜,漾過幾里地……恍惚間,水就不流,地就越發(fā)地荒,也沒人愁。寒日里,整莊人走一半,出去要飯,還有結(jié)伴的,嘻嘻哈哈。
那侄后又當了會計,背著手,莊里莊外溜溜逛逛。當會計,省點勁而已。仔女下蛋般一個跟一個出,逼得他走投無路。
“眉頭一皺,計上心頭”,那侄還真想出個點子——這地方買個醬油、打個醋,都得去公社,走上十里地,倘若在家開個小店,左右前后都照顧上,豈不美人美己?
這地方,鬼混交際辦事情靠的是酒。有酒就行,就著咸菜、醬豆、一碗大蒜就能喝。幾杯酒下肚,十里八里都能扯上個親戚朋友,暈乎乎,大叔大爺、侄兒女婿、哥們弟們毛蛋狗卵的便亂叫,都成一家人,都說心里話,萬事都好辦。這侄能喝酒,量大,還劃一手好拳,又能說會道,討人喜歡,擺弄得大隊公社的人物們都仗起義來。那陣還沒“自負盈虧”一說,于是來個“試點”,來個“為人民服務(wù)”。自然這侄聰明,知道光酒不夠力,出外交涉,總拖上他叔。叔在頭里走,他在后面跟;叔在酒桌邊冷著臉坐,他便與人拉呱敘舊嬉皮笑臉打哈哈。這叔的大哥在縣委當了官,誰都知道。雖說早年挨過弟的耳光,可兄弟總是兄弟。給弟臉面,也就給了哥臉面。這地方的人,上上下下都通達,重人情,通透得了不得。
小店呼隆隆開了起來,賣的是油鹽醬醋、點燈的油,少不了也賣喝的酒。價格是國家定的,利潤就小,想要日子過得滋潤也不易。侄夫婦倆誠實一陣后,不再那么誠實。煤油兌水,醬油兌水,酒里也兌水,按人頭分配的洋胰子,半塊的切得小半塊,四分之一的切得小四分之一……夫婦倆人前人后還愛說:“哪里有錢賺?不如下地干活,落個爽快,還免了操這份心?!庇终f:“人家賺錢,是作假,虧心哪!我們可是規(guī)矩人家,你聞聞,這酒味,純不純?這醬油,色道正不正?”
“嗨,你倆辦事,還能信不過?”人人這樣回,一臉信任的笑??杀尺^身去,吐口唾沫便罵上:“呸!這對狗娘養(yǎng)的,做了婊子還立牌坊,榨我們的油,還把我們當猴耍?!?/p>
罵歸罵,人還照樣上小店。
“做生意不作假的娘肚里還沒出來!”
“摻了水的還能說自己摻水?乖,就這回事,上哪不一樣!”
人窮到了見底,什么都能看透;到了看盡看透了,什么就都能當成是戲。
不過,人愿幫襯,愿去小店,也不光為這些。女掌柜的見人笑得甜,笑得親,柳腰兒一扭,臂一揚,掌一擺,聲音悠得細細長長:“來了呀,他大叔,他大嬸……”,很是迷糊人。男掌柜的,數(shù)一數(shù)二的能人,左右前后、莊里莊外的,都要找他寫個信,畫個字,算個賬,尤其哪家有個糾紛,莊與莊間有個矛盾,都愛找他擺理。
這侄天生一個明白人,只進不出不在理,也長不了。飲水思源,凡公社大隊來人,必是酒菜相待,即使旁門邪道各路強手經(jīng)過,也熱情招呼,管吃管喝。對他叔,更不怠慢,無論何時前來賒賬,只是任由拿了去。叔也拿得心安理得,彼此只當沒這回事,不再提。
侄算個人物了。鄰里大隊、隔壁公社,人有喜事或辦喪,都愛請他。喝了吃了,人還感激不盡,覺得給了臉。那侄能喝出了名;喝了好醉,也出名;可醉了卻還能清醒,眼都瞇細了,照樣眉飛色舞,神乎其神,說出話來更中聽。這侄便常被請了外去,留得媳婦在家看店,喝到深更半夜大醉而歸。月光下,貓著腰,甩手甩腳,哼一路黃梅戲,跌跌撞撞,歪歪倒倒,搖搖晃晃……到家便捶門,捶過便踢,待到門開,一頭撞進去,逮住那媳婦就干。越醉越想干,醉了還就起不來,于是折騰大半天。那媳婦體貼也識理,哪怕睡得迷迷糊糊,也任由他擺弄。
“狗知足,不知丑;人知丑,不知足?!边@地方的人想出的話,都比他處人絕。
叔沒這份福,二十好幾,守一間空新屋,娶不上媳婦。夜黑了,無聊得慌,東頭逛到西頭,西頭逛到東頭。進了哪家,也不多話,只是在那坐。人都敬他輩分高,又買他那個“愣”賬,可要拉呱扯家常,他全不在行。
村南社場處,住個女學(xué)生,城里下放的。城里人畢竟不同鄉(xiāng)下人,雪白皮膚,嫩得滴水,又有一對水靈靈的眼,看得鄉(xiāng)里人傻眼。政府有關(guān)于學(xué)生的規(guī)定,特別是女的。女學(xué)生是高壓電,碰不得??捎写蚬夤鞯牧髦谒f:“只要給干,哪怕一頭接上高壓電,干過就死都愿意?!笔迨浅雒你?,“不給干,還能不給看?”沒處溜了就往社場去,學(xué)著縣里公社干部的樣,肩上披件棉襖,進屋便往墻拐處一靠,空蹲兩條腿,呆了眼直看。女學(xué)生厭他,卻又想討好他,終歸一隊之長,沒話找話,七一搭八一搭。他卻老走神,想那滴水的皮膚、嫩滑的身子,半天回一句,全不對題,只是依然賴著不走。
“得想法子替他找個媳婦啦?!鼻f上年長些的都說。
替他找媳婦還不容易。一是窮,那年蓋房借的賬還欠一屁股沒還;二是斗大的“卵”字不識一個,進城上個茅廁都認不得男女——這窮地方偏偏看重文化;三來這叔出的名,怎么也算不上好名——打得了大哥,誰還打不得?親親戚戚也都替他說過不少人,可終沒一個說成。
唯有那侄了。
侄的媳婦有個妹,女大十八了。侄琢磨著:自己雖姓陳,但畢竟不是正牌;小店雖說像了樣,可像樣有像樣的難,樹大招風,人怕出名豬怕壯,想要混好混久,根基越需扎深,背景越需大。媳婦的妹就是自己的妹,真嫁了陳家,成了這門親,不用說,對自己百利而無一害。如此這般地想,夜了,床頭先說服了媳婦,然后,選個傍晚空暇時,備一份禮,提上,晃悠十幾里,去說服老丈人。怕事不成,事先也沒對叔透露半點。
丈人女婿相見,自是咿咿呀呀一通寒暄,你夸我,我敬你,親熱得了不得。待到酒菜上桌,三杯下肚,那侄挑明來意,單槍直入,也不看老丈人表情,只顧道出理來。他先說那窮。“窮?哪個不窮?人人見我有個小店,其實我比誰都窮。你看得起我,女兒給了我。這些年,我日日思忖著孝敬您老人家,可我還不就一年半載看你一次,像樣的禮都送不上。想起這,傷心哪。還不因為窮?人人都窮?!币环捳f得老丈人出不了聲,只有“嗯嗯”的份兒。接著又說那文化?!白R字管個屁用,城里這么多識字的不照樣下鄉(xiāng)扛鋤把。重要的是權(quán),有權(quán)就有勢,有勢就只有欺人不能被人欺。陳家戶大,您老知道,十里八里數(shù)得上。陳家有人,您也知道,他大哥縣里當大官,要是早年,還不叫縣老爺?這樣的親戚,打著燈籠方圓二十里找找,看能找來一家不?”這酒是怪物,過了三巡,人就興奮,興奮起來,就愛說心里話。那侄半瞇眼,聲音長了,厚了,也渾濁了:“日子不好混哪,難哪,我心里也苦著呢。為人處事時時得小心,得察言觀色,看人臉面,一不留神,踩下去就是個坑哪,唉……他妹真要嫁了陳家,我也借光,膽都壯幾分。話又說回來,我要好了,還能虧了孩子他姨?”
老丈人不傻,辨得真假虛實,可女婿的理,也都看得見?!澳憔妥ブ饕獍??!甭牭侥┝?,他一甩手說。
夜還沒深,大事早早辦了。酒足飯飽,心滿意足,那侄推說趕路,辭了老丈人而去。
月正好,白白一團,掛在樹梢,灑了滿地的銀。他躊躇滿志,一路小調(diào),搖頭擺腦,甩著袖子,踩著自己的影,跌跌撞撞往回晃。想是先去他叔家,給個喜訊,邀個功,卻又想那媳婦被窩里熱乎的身,心急火燎,改了主意便往家去。步子還是醉,卻緊了,也大不少。
晃到家門口,照樣是捶門,照樣是踢門,照樣引得滿莊狗吠聲,震顫寧靜的夜,門卻終是不開。
“開門哪,還能睡死了?”醉醺醺,他歪身,頭臉貼到門板,仍然暈乎乎地喊……恍惚間,似聞一陣抽泣;細了聽,自己媳婦無疑。猛一驚,一身冷汗,酒醒大半。
“開門,快開門?!边@會,不捶也不踢了,聲音壓低,急促了。喊一聲,停一聲,側(cè)耳再聽,聽過再喊……
久久,“咣當”一聲門栓聲,跟著,“嘰——嘎嘎嘎”又一陣拖得長長的響,門開了。
黑洞中顯出個人影,竟是他叔。
剎那間,四只眼觸上了,相持著,久久不動:一個黑洞中閃一點亮,冷冷的,寒光逼人;一個月光下吸滿驚訝,燃一團火。
夜屏住了呼吸,靜得不出一點聲……
不知過了多久,月光下的影,斜一下肩,側(cè)過身,讓出條路;門洞里另一影便步出,直著門板似的身,寒夜中漸去……
狗都沒叫一叫。
那一夜,小店的門再沒掩上,門洞里,一星煙光一閃一閃,亮了通夜;女人的哭聲細細,抽噎得緊,一直過了四更天。
太陽照樣出來,光禿禿的地上,浮滿霧障。漸漸又都沒了去,照樣留下稀有莊稼的地,一眼望出十幾里。
霧去天清。
叔還是叔,侄還是侄,時還同進同出,一個挺著背,一個彎著腰,一前一后。只是不如往日,少了機會。也沒人注意,只道侄太忙,又進貨,又張羅柜臺。侄的媳婦眼泡腫了幾日,只說是害眼,見不得光。遇上他叔,人前照樣擠著笑,背過身卻冷一張臉,嘴唇咬得緊。
一晃一年,公社來了專政隊。那叔因貪污了隊里的木料還賬,下了臺。又一日,叔被公社喚了去,莊上只道為了貪污事,卻不料,一去幾日沒回。消息打公社傳來,說那叔犯了政府的法,“碰”了那女學(xué)生。那次黑了夜,叔去她那,一嘴酒氣,抱住就親嘴,抓奶,還扯了她的褲腰帶……
陳莊忙乎了。田里的事沒人問了。夜夜,一盞盞油燈下、一張張桌前,圍上一團團人,湊著亮,皺著眉,煙鍋一亮一亮,琢磨商議到半夜。終琢磨出了道道:既然這事當時沒發(fā),告狀的就不該是那女學(xué)生。既然不是她,那又會是誰?于是,家家戶戶挨著排,排遍了整個莊,也沒排出對上號的。一頭霧水。
陳莊人又遮著額頭眺望了。終于望到了:天邊眼盡處,揚起一溜塵土。
“來了!來了!”
“來了?看真了?沒走眼?”
“那不是車,是老雞巴么?”
塵土卷到公社處,似猶豫,停了停,繼又揚起,一溜煙開來陳莊??h長的秘書,披件棉大衣,下車,正經(jīng)著臉,村頭與人握手,敷衍招呼一番,速速就往小店走。
侄步出店,迎大叔進屋,備酒上菜。
斟上酒,那侄緊起額,百般不解的樣,一個勁咂嘴疑問道:“能會是誰呢?按說二叔也沒得罪了哪個呀!”
大叔只是不說話。
酒過三巡,那侄大了舌頭,瞇細醉眼,激昂起來:“我日他媽,這家伙不是人,不得好死。日子長著呢,看誰剝了誰的皮?!?/p>
大叔還是聽,不吭聲。
又一陣,侄喝得開始迷糊,湊著大叔說起心里話來:“這陳莊,幾十畝地,百把個人;您可管的是幾百里地,幾萬口人哪……”
大叔側(cè)過了耳,還不吱聲,久了,一笑,直了直身,拉拉肩上的棉大衣,很干部的樣,說:“我是去接縣委書記,順便來家取條棉褲,找你拉陣呱,我爺倆好久沒嘮了?!?/p>
“唉——可不是,我這老惦記著您呢……”
吃飽喝足,大叔起身走人。小車一路開去,經(jīng)過公社也沒猶豫,一溜塵土遠了去。
叔被關(guān)了兩個月,放了出來——褲帶是解了,卻終沒解成,且那公社多有明白人,都見了那溜子揚起的塵土。
女學(xué)生被接去公社,當了陣教師,后又調(diào)去了省工廠。
叔還是叔,莊上晃來晃去,人還是敬他怕他;侄還是侄,小店還是人來人往;那侄媳婦照樣是人前笑臉,人后冷臉。
地是好地,水是好水,只是“自從出了個朱元璋,十年倒有九年荒”。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