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特邀:陳雪,中國臺灣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橋上的孩子》《陳春天》《附魔者》等。
她尋著熟悉路線前往他的住處,從位于城中心的公司出發(fā),搭一班公交車,轉(zhuǎn)兩班地鐵,步行十五分鐘,男人家住北城只有一橋之隔的衛(wèi)星城市,十五年前此處還是一片荒涼,地產(chǎn)商人就規(guī)劃了一系列大樓與商店街,這棟大樓外觀盡是玻璃帷幕,像一棟插入云端的玻璃尖塔,樓名“天空之城”。
女人是出版社編輯,男人在大學教授戲劇,課余做翻譯工作,他們因一本經(jīng)典小說的重譯而相識,每周一次,女人于約定時間領(lǐng)取男人譯出的稿件,交稿后他們約會。電子郵件即可完成的工作,他們卻以人力完成,實體地見面,實體地在看不見鋼筋水泥的透明建物里某一層樓,實體地交會。姑且說是34樓吧,位于邊間一角,大床正對窗景,遠山與山群之間繚繞的嵐,山頂上色彩斑斕的寺廟,偶而飄過的云霧,隨時間變幻的天光,除卻男人與女人的動作,周遭均是如按下靜音裝置的無聲,一種機械感,不自然的安靜,有時女人會不自覺地清清喉嚨,設法增加一些噪音,有時男人會播放音樂,連音樂聲聽來都像被榨干水分似地,干,冷,靜。
總是先喝茶,男人的住屋如一透明長方盒,小小的廚房與衛(wèi)浴設施居中,將空間隔出臥房與客廳,窗簾是鐵灰色滾動條,白日里全部收起,入夜則放下,女人來時,多是下午時刻,光線溫和,恒溫的空調(diào)設施讓屋內(nèi)冷熱得宜。
先喝茶。
初相識,男人由一位長者陪同,女人與她的上司一道,四人在一間風格極簡的咖啡館里討論工作,那屋里的空氣與此處相似,女人后來知道,男人對于所有事物,大多是這樣的溫度。不冷不熱不多話的男人,屋內(nèi)收拾得一塵不染,譯好的稿子幾乎不需再修改,準確得令人詫異。
繼續(xù)喝茶。女人年方三十二,也是這郊區(qū)長大的孩子,她還與父母同住,一處早期開發(fā)無度而造就的迷宮巷弄里,時常無端地冒出一條街,又戛然而止,外地來客永遠弄不明白這些街道名稱何時開始,如何轉(zhuǎn)折,怎樣結(jié)束,女人與其父母居住的便是這樣一棟四層樓房里的三樓,弟兄們成年后都離家了,女人繼續(xù)居住少女時代便擁有的房間,連家具都帶有少女風格,狹窄的可憐的小窗子外緊貼著鄰居家廚房,所謂窗景能見的只有陽臺鐵窗上晾曬的衣物。街坊都熟,嘈雜又喧鬧,迷宮小路里總是嘟嘟響著摩托車,噪音與生活里的自然聲響在她的住處,經(jīng)常要鬧到深夜才休止,女人自小就渴望安靜,但認識男人之后,她開始感覺那樣的靜謐是一種懲罰。
喝完茶,男人遞上稿子,永遠沒有錯別字的打字稿整齊打印,十級字,傷眼,但美麗,幾乎連字的間距男人都刻意調(diào)整過了,印在白紙上的黑色字跡仿佛被人以手指一一抓住拉整熨平了,規(guī)矩且無所遁逃。女人就像那些字,從第一次碰觸男人的目光,便進入了他的秩序。
喝完茶,歡愛。
要說這是戀愛嗎?女人的長發(fā)撒向平整的床褥,才使得男人有了一絲混亂,女人在男人的秩序里感受自己的狂野,她一直是散漫的,郊區(qū)里野大的孩子,是抽煙逃學把薪水花光買衣服與男友分分合合,喜愛談戀愛的女人,她亂,最初也是她開始,幾乎是無意識地,像是一件必須完成的事,她為男人卸下衣裳,看他的目光從精簡變成紊亂。
兩人份杯盞靜止在比膝蓋略低的茶幾上,空調(diào)靜冷,音樂已停止播放,空氣里有著衣物剛從烘干機里拿出,殘余的溫熱,化學性的香氣。
這大樓太靜了。
要說這不是戀愛嗎?女人的衣物撒在平整的床褥,男人——為她拾起,靜慢地收拾,那時夕陽落在高樓窗景的最遠方,天空全金,連綿的山巒像女人腰際上起伏的絨毛,男人說,這是你,太陽要沉落了,我們只有一刻鐘的時間。男人將女人抱在懷里,坐進窗邊的單人沙發(fā),發(fā)出鴿子或禽烏才有的鳴聲,非常細微,近乎耳語,女人她野,以嘶吼回應,幾百尺的高空上,接近天空某處,下方地面車流涌動,人群奔走,是晚飯時間,男人與女人將自己折彎成一幅靜畫,嗚嗚,咽咽,呼呼喊喊,曖曖昧昧,任太陽西沉,直到夜色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