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暴力

時光恍然凝滯在日歷上，像一潭失去鮮活的深水。

緣于身體。在與時光的賽跑中，身體撐不住時光不動聲色的尖厲，而疾病，而衰老。以我的情況判斷，衰老從牙齒開始。咀嚼不動美食，脹痛難耐，已有時日。有一天，用牙簽捅了幾下，明白牙齒們不像情同手足互相緊密依偎，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它們之間縫隙變寬，個別有些松動。拿過鏡子和鑷子，張嘴察看牙床，貌似獸醫(yī)對一只動物進行觀察。終于發(fā)覺，幾粒牙齒的殘骸，坦然扎在后巢，發(fā)黑、坑陷，丑陋的面孔叫我驚訝！它們竟然在身體內待了好多年，并經(jīng)常對我施以暴力！辦法只有一種：用藥。神經(jīng)麻木之后尋思，牙齒的疼痛，是牙齒的材質堅硬所致，柔弱和屈從，總歸能求得平安和全身而退。

這只是身體暴力癥狀之一種。一些未知，會不期而至。

今年晚春的某個早晨下床時，右腿竟突然疼得無力落地。一點小疼，我并不放在心上，懷疑不過是睡姿上的原因，一時致使神經(jīng)麻木罷了。病痛是自己的，我得照常上班。公司里，總有一堆似是而非的事情，撲面而來的塵土一樣，耐心地等著我。公司在城郊東邊，騎自行車大約需十一二分鐘，這次，因為腿疼，短短的路程，竟然超過了預期時間。樓道里，和了柴油和水的鋸沫前一天就已準備好，彎下腰，準備用它清掃細灰時，腿部強大的疼痛把我重重地摔倒，樓體也似乎一聲悶響，搖晃了幾下。決定去看大夫。中醫(yī)院距家較近，聽說有位大夫專治腿痛。中午去了，傳說中的中醫(yī)，五十多歲，清瘦白皙。為引起他的重視，我討好地告訴他：人人都說你看得好啊。可能出于職業(yè)習慣和禮貌，他“嗯”了一聲，示意我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然后用食指拉下我的下眼瞼，察看眼底，又示意我張開嘴巴，看看舌苔，最后捉住左胳膊，將三根指頭搭在脈絡上，彈琴似的敲擊。我怕驚擾了脈搏跳動，屏聲斂氣，極力配合著。暗想，要不要將病歷再給他說清楚呢？

所謂痼疾，應是有些年頭。

三年前，痛在左腿。先由大腿后側疼起，然后跑到前面，再跑到小腿。若是久坐，起來之后，疼痛散射到腳下的土地。在縣醫(yī)院里，醫(yī)生用小錘子敲打我的膝蓋關節(jié)，看我的反應，表現(xiàn)出極度的耐心。而后，開了張單子，叫我去拍片。在放射室，我按大夫的要求，躺出三種不同姿勢，拍了三張腰部的片子。那些骨骼，淡墨描畫出來的一樣，黑白相間，清晰可見。醫(yī)生對著光線觀察片刻后，告訴我，這是腰關節(jié)病壓迫腿部，引起的坐骨神經(jīng)痛。醫(yī)生還說，你這個腰，不是腰椎間盤突出，而是強直性骨關節(jié)病。強直性骨關節(jié)??？第一次聽說，不懂，沒有亂問，但不弄清它的后果，總是心神難安。有天在網(wǎng)上問了做醫(yī)生的存剛，他說，是骨頭老了。我能感覺得到他的惋惜。那張診斷書，疊起來夾在一本書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見了，而那三張片子，肯定寶貝一樣躺在醫(yī)院的病理室里。

我疼痛時，我所在的公司也在疼痛著。

內部細胞的暴力和外部環(huán)境的緊縮，注定事物朝向衰老延伸。在一個時間段里，公司強壯的身體給自身帶來了許多光環(huán)：龍頭企業(yè)，利稅大戶，經(jīng)常有人取經(jīng)，領導常來調研，各種名譽自己會找上門，拒絕不了。如今，高污染、高能耗這些自身的弊病，使它走上了被淘汰關閉的絕路。盡管如此，我還是堅持上班，期望它和我一樣，走過平靜淡然的一生。我固執(zhí)地認為，上班是我必須的行為，如果它是一個人，我就是它身體的一部分。

公司的小樓，建于1975年，和近年建成的樓房相比，顯得簡單、粗糙、破舊，實在找不出半點浮華和排場。二樓北側的一間小房子，一直空著，偶爾用作上級檢查時的臨時展室。有天傍晚，住進從東北來的劉姓客人，微胖，禿頂，說是請來的技術人員。他每天能夠按時起床，去食堂就餐，然后回房換上工作服，去生產(chǎn)現(xiàn)場。我能夠聽見他走下樓梯時的腳步聲，沉著而緩慢。我很少和他說話，多了些陌生感和距離。2008年5月12日，山搖地動，小樓像有人提在手中抖動，顫栗個不停，窗戶上的玻璃，汽球一樣鼓脹、縮小。南山、北山相繼滑坡，遠遠地，能聽見轟然倒下的聲音。恐懼和公司上空的浮塵一起彌漫，同事們喊叫著、奔跑著。幾分鐘后，我判定樓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擔心身后的小樓也會沉下去，回頭，驚訝得頭發(fā)都豎了起來：劉技術員站在走道里，透過玻璃，看著我們，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可以把一層玻璃比作透視儀，他或許在嘲笑驚慌難定的人們，而由此，并不能讓我對他的鎮(zhèn)定肅然起敬，相反，對他，多了些不解和警惕。

這種警惕，源自于對外界侵入的本能防范。一天下午下班時，陰影在辦公室門口一閃一閃的，我判斷，劉技術員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食堂，而是在樓道里走來走去。我出來，看他的模樣，明白他在等我，并且好像是無意中碰到一起的。他第一次和我說話：“走啊？”我點點頭。他似乎在自語：“咱公司到底有多少人呢？”我疑惑不解地看看他，他便走了。時間很快進入8月份。一天，我見他和生產(chǎn)區(qū)的幾位同事討論著什么，表情耐心、愉快。很快，整個公司傳言，他準備今后對一些管理人員進行撤換，對一些人員要調整崗位。出自他口中的話，除了讓人啞然失笑外，還真讓人擔憂——這種疾病，來自于外界，隨后迅速在內部傳染，不由人想起《鼠疫》。有天，我站在樓梯處，透過玻璃，看見他正對著保安說著什么，表情興奮，和他以前的鎮(zhèn)定差距太大。他在告訴他們，他要去參加一個神秘的會議，神秘得與公司命運有關。后來，事實證明所有的傳言，不都是空穴來風。他其實是臥底，掌握了公司的情況后，正在和上級部門商討一個全面收購公司的方案：買斷人員，開發(fā)土地。外界暴力的侵入，使公司內部所有的細胞處于病癥狀態(tài)。

持續(xù)到10月，天氣轉涼。這些日子，依照我的職業(yè)習慣，很少走動。打字室、檔案室、辦公室是我的活動范圍。我在《滴水穿透暗夜》一文里曾經(jīng)說過，檔案室是個好地方，厚實的窗簾、一把沾滿塵土的椅子、一張很久沒有擦拭過的桌子、排列有序的檔案柜，讓人有與世隔絕的感覺，不僅安靜，從內心深處出發(fā)，似乎也是安全地帶。文檔，是我閱讀的對象。1970年到1976年的好多事情，安靜地躺在卷宗里，沒有打開，就有神秘的氣息散發(fā)。不是為了探秘，不是為了打發(fā)時間、緩解壓力，我只是要知道，一個公司，一個生命，它生與死的全部過程。沒有開燈，光線從窗簾縫隙中進來，切開一條白光，細風吹動，光條微擺，像是夢幻。我坐著的姿勢，比喻成雕塑，一點也不過分?？墒?，我的雙耳，不自覺地一直聽著外面的動靜?，F(xiàn)在是上午九時許，所有的機器瞬時停了下來，受到重擊一樣，垮在地上。突然的安靜，預告要發(fā)生什么。不一會兒，我聽到院子里的腳步集中而且雜亂，好像有重大事件按期進行。沒有人喊我，事后才知道，電閘被拉下，大家去上訪。那是四五十人的隊伍！

最后的結果：停產(chǎn)、放假、開會，終止出售、換屆。

一個人的病癥，不是霜雪煙雨，很快就在一點藥物作用下消失。病癥的力量在于，破壞身體之后，留下永久傷害的痕跡，并且復發(fā)的概率高不可估。這次，經(jīng)過中醫(yī)院的老中醫(yī)診斷后，如我所料，還是坐骨神經(jīng)痛。醫(yī)生說，你經(jīng)常坐著？我說，是的。從職業(yè)的角度出發(fā)，我不得不坐下來，按照上級和內部的要求，制造許多紙張垃圾，并且在會議室、文印室、上級部門及辦公桌上流轉。從我個人性情出發(fā)，極不喜歡走來走去，甚至不喜歡信口開河?，F(xiàn)在，老中醫(yī)建議打上三天針劑，緩解疼痛。我聽從了。趴在一張床上，發(fā)現(xiàn)床單上塵土堆積，疑心上面沾滿了病菌，但已經(jīng)褪下了褲子，只好聽之任之。他揉了幾下右腿膝關節(jié)后部的某個穴位，擦了碘伏，將藥液注入體內，隨即，小腿脹麻，增加了重量似的。稍后，按他的囑咐，又去取了一堆藥物?？赡苁蔷竦玫桨参?，從醫(yī)院走出來，表面上看，雖瘸著腿，人卻少了幾分委靡。這不過是心理上得到的慰藉。很快，有人說，那支針，是封閉針，多打無益。無意中允許了外界的侵擾，內心多了些擔憂，便沒有再去打針。但是，病痛還是沒有停止。

記得清楚，是2011年7月14日。其時，還不到早晨八時，我剛收拾完樓道里的塵土，坐在椅子上，專心吃一塊餅子，杯子里的茶不小心下得太濃，有些苦澀。來了幾個人，從樓梯口開始，和碰見的每個人打著招呼，直奔經(jīng)理室。這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見慣不怪，公司每天有領導、客戶及不明身份的人光顧。他們都大聲說話，甚至喊叫，操著方言，或者普通話，生硬的普通話。十六年了，時間使我變得懶惰，不會主動站起來奉迎從窗口前走過的每一個人。倘若他們把頭伸進辦公室，我就得抬頭，朝他（她）微笑，以示友好。要開會，是臨時通知的，有些突然。會議室有三五天沒有打掃了，門窗關閉，因空空蕩蕩而顯得安靜。鑰匙放在文件柜上，用意十分明顯：誰都可以取用。但事實上一直要我伺候著它。推開門，關在室內的悶熱一哄而出，急不可待。草草收拾了一下，我還沒有走出來，他們就魚貫而入。座次，沒有多少講究，但誰都知道自己該坐在哪里。比如我，一直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椅子和我一樣，不卑不亢。多年了，它的身體上，留有我的體溫和汗?jié)n。

三大局的六個人，正襟而坐。低頭、委靡的，是我們。多少年來，我們卑微的樣子沒有改變。開會主講的，幾年前就因業(yè)務而熟識，在回家的路上也能經(jīng)常碰見，互相打招呼、握手。幾分鐘前，有人稱他“局長”，我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副局長了。一下子，時光老去似的。最近幾個月，會議記錄做得龍飛鳳舞，有些字，如果不順著句子讀，單獨拿出來，連自己也不認得。開始記錄吧：會議目的，重要性，工作要求。接下來，為便于配合工作，討論分組。局長指著我，很熟悉的樣子：“那個誰，李啥，李立新，分在人員清查組吧?！蔽业拿郑Ｓ腥四铄e，內心少不了別扭。一些同事，分在了流動資產(chǎn)清理組、固定資產(chǎn)清理組。也就是說，關閉前的準備工作從現(xiàn)在開始了。

關閉，這個強大的磁場，好像近在眼前，干擾著我們的生活秩序，公司本來不太強健的身體，開始搖擺不定。沒有誰按時上下班，一些人開始曠工；好多人圍在一起，討論自己今后的去向，對生活多了無數(shù)憂愁；一天早晨，發(fā)現(xiàn)庫房的材料被盜，車輛的胎跡清晰可見；包裝機、叉車這些平時正常運行的設備，會突然出現(xiàn)故障。由外而內的沖擊，不得不放假。何時上班，“等待通知”。但我仍得值班，通常意義上的值班，或者堅守崗位，也不過是照看著這一部電話。它紅得像一團火，在老式辦公桌的一側燃燒，并且，會隨時響起來，聲音在樓道里擴大、彌漫。這東西挺好，各類培訓會議、開具假發(fā)票、銷售假香煙的廣告?zhèn)髡鎽斜M有。當然，有時，還會有不一樣的電話通知。一般，都在早上，不太清楚是哪個單位的，說：今天，或者近幾天，上面來人。這意思是說，因為污染有礙體面，公司的生產(chǎn)得停一兩天——現(xiàn)在已不需要認真對待這樣的電話內容了。

假期流水一樣漫長，不知盡頭。

9月的一天，放假約近兩個月了吧。這段時間，我可以上網(wǎng)玩游戲，喝茶、抽煙，十分懶惰，想做點什么，卻沒有心思去做，比如，朋友推薦的《通往奴役之路》，扔在抽屜里，還沒有翻看。大多數(shù)時間，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時間和我一樣在沉寂中逝去。外面很安靜，大腦有了許多想象的機會。虛無縹緲的幻想中，我變得十分貪婪，可以擁有世上美好的一切。偶爾驚醒過來，懷疑這種狀態(tài)是不是一種病癥。

是的，所有的利益，都與暴力有關。有人上樓，從鞋子踏出的聲音判斷，是個女的。她走進經(jīng)理室，很快嚷了起來，聲音尖細，如瓷器摔碎。吵嚷的內容大致是要求上班。我知道，她其實年初請了長假，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突然要求上班。不久，聽見那女人踏著一串憤怒的腳步走了，急促得讓人感覺她還會再來。果然，又有人來了。先聽見大聲說話，緊接著是對罵。男人們的聲音高大，語言粗俗，透著狠和恨。從聲音里知道，他也是公司職員，質問為什么要放他的假。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從窗前走過去的，想必那腳步詭秘異常。我聽見經(jīng)理在反復解釋，但似乎沒有用處。叫罵聲已經(jīng)超過了能接受的分貝，而后，聽見了玻璃器皿碎裂的聲音，尖厲得直奔耳膜。濺起來的碎片，揚向高處后迅速跌落下來，在地板上跳動，彈出由快而緩、由高到低的節(jié)奏音。我跑進去，一地狼藉，辦公桌上被煙灰缸砸出的印痕，齜著嘴嘲諷一般。他們糾纏在一起，互相扯著衣領。我攔勸他們的過程中，一直提防著腿部，卻不知是什么東西，砸在了眼睛上。

眼睛布滿血絲，光線腫痛得模糊。它或許是在警告，不需要我看見什么，或者并不需要看得太清楚。不得不使用眼藥水，這種透明的液體，只一小滴進入眼簾，就像在滾燙的石頭上，潑灑上了一杯冰水，“滋啦”一聲，冒出一股白煙。而更加奇怪的是，我的嗓子，也開始嘶啞起來，呼吸時發(fā)出的聲音，像音樂，像囈語，有次，竟然像鱷魚仔出殼時的聲音，“吱吱”的。我開始懷疑自己體內有只兇殘的野物。果然，深秋的時候，在公司的臨時值班室里小憩時，夢見了一條蛇，不，是幾條蛇。它們在腹中肆意涌動，那種難以名狀的疼痛，直抵喉嚨。我拼命地抓著，掙扎著，最后，它們全部死亡，和我的肉體攪在一起，慢慢腐爛。

睜開眼睛，分明覺得一切在流淌的時間中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