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夢見自己在黃昏的時候變成了一只螞蟻。
當我變小的時候,我看見這片麥地成了一片我永遠也走不出的森林,我用了一天的時間用自己的雙腳丈量這畝麥田,每走動一步,就在那些參天的樹上留一個唇印,當我的腳忙于趕路時,我只能這么做,用自己的牙齒在高大的樹干上留下一個唇印代表我曾走過。在我是人的時候,我走起路來耳邊生風,沒幾步就跨越了田埂,到了麥田的另一邊。此刻,我無法從那些蔥郁的“大樹”之間看到麥穗。
當我仰起頭來的時候,我保持著那種我還是人的時候的表情,從麥穗間透露出來的陽光細碎地灑了一地。我從熟悉的角度久久地打量著這片似曾熟悉的天空,仿佛這樣的角度下還溫暖地保存了我的某些記憶。我用了一個慵懶的眼神,微傾著頭,感受著那一絲絲灑下來的溫暖。我并不能依據云朵的樣子和天空的顏色來辨別方向。當我是個人的時候,我就在天底下感受了那種高大與寬廣。此刻,我以這么小的姿態(tài)來看這片麥田和天空,奇特極了,我無法伸手去觸摸那些高大的麥子。如果我的手還在,一顆麥子的身體總該比一棵樹光滑吧!
我的手變成了腳,有那么一瞬間我是慶幸的。我慶幸一雙腳不必再如此的艱辛,但那雙使用慣了的手總是在行走的時候停下來,它仿佛在思考要和誰握手,或者什么東西要拿,直到意識到那不再是一只手時才復又撐在地上。我肆無忌憚地在麥田中爬走,我不用開口講任何一句話,只要我用觸角輕輕地碰一碰麥子,它們就懂得我要橫行過去,不給讓就直接爬過去了。我慶幸地發(fā)現,我的世界開始變得富有挑戰(zhàn)了,以前遇見山川、遇見荊棘我都會遠遠地繞一條路,此刻誰擋著我我就從他身上爬過去。當然我不從老鼠和兔子的鼻子上爬過去,那樣對我來說是極其危險的。
在我變成螞蟻后的幾日里,我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沒有規(guī)則的路,我都細心地做了不同的標記,以便以后重新來到這里。
有一天黃昏,我爬到了麥田邊上,一口氣爬上了高高的田埂,我坐在田埂上喘著氣,望著西邊的云彩。當我還是個人的時候,我不知多少次站在這個位置看夕陽。麥田涌動,一波一波淹到人的心里來。這一次,我看見了夕陽如同一張烤熱的盤子,麥田像是一片海,滾滾的麥浪涌上來,那股成熟的氣息幾次使我閉了氣。我捂著胸口坐在高高的田埂上,像是消化一頓快餐那樣消化著這個獨有的下午。我很少考慮到怎樣才可以恢復到人的樣子,那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二
在一個清晨,我在麥田里散步,突然發(fā)現這個世界變了,所有的麥穗都黃了,飽滿的糧食落在我住所不遠的地方。最初我生活在一片葉子底下,一場雨讓我明白那不足以成為個歇腳的地方。第二次我尋找了一口窯洞,后來發(fā)現那是一只甲蟲的家,他看到我,怒目以示,于是我悄悄地離開了。第三次是在靠近田埂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小窯洞。能看見麥子的長勢,和夕陽的沉落,我便暫時住下了。當我看到這些糧食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一個偉大的想法:在這片瘋長的麥田之下打一個通道,把所有遺落在地上的糧食藏在麥田之下。
我沒有想過一年有多漫長,我的任務就是在麥田下挖通一個地道,收獲所有遺落在地里的糧食。
我的工程幾乎都是在太陽未出來之前開始的,有一個黎明,我走出洞穴,抬起頭看到東方一片泛白,這個夜過去了。那種白像是某一個我曾逝去的天空,我不記得究竟是哪一天了,一半晴朗一半混沌,就像說不清的生活。當我低頭挖動土塊的時候,我常常思考我究竟要說清楚些什么。當東方破曉的時候我會站在昨天站過的地方,用同樣的眼神,甚至讓思想也恢復到昨天的樣子,等陽光打在我的身上延續(xù)那一段沒有想起來的事情。
當太陽微露光芒,我便有了一種超然,我細細地想了想,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比我當人的時候多出了四肢,在剛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用哪一條腿來走路。但事實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復雜,他們并不爭搶,和諧地搭配著。此刻它們平凡地支撐在地上。我想不起那種超然從哪里來,我昂了昂頭,眼睛似乎有了獨特的視角,我感覺到了一種悲涼,由悲涼產生了一種傲世的目光。
太陽呼喚了我的影子,我的搬運工作往往就是這樣開始的:當我挖動一個土塊,我便退出來,將土塊堆在洞口。我想過在門口搭一座堡壘,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有戰(zhàn)爭。但我習慣了眺望,我想我應該擁有那么一個地方。我過早地用自己的身軀比畫了麥粒的大小。到我吃得胖得走不動,就會像麥粒那么大小,當然我永遠不會那么胖。搬運是一種耐力活,我慶幸我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當我是人的時候,我一口氣走向了沙漠的腹地,經過芨芨草掩蓋的沼澤,復又回來,并不覺得十分疲倦。我不斷地挖掘著,不時用身體丈量著洞穴的大小。我確信那只有我和麥粒能進來,兔子是不該跑進來的。
在搬運的過程中,我常常思考到人生的問題,總發(fā)現當人的時候沒有好好講過話,沒有好好走過路,甚至沒有好好地談一場戀愛。這些事情的細節(jié)像是一張網那樣布滿了我的思想,于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孤獨和無聊,有些工程是這樣的,開始時很偉大,勞動時很艱苦,成功時卻很偉大。我不止一次在黃昏的洞穴口想念一些事情,比如我用了三天的時間圍著麥田跑了一圈,想搬到南極去蓋城堡,去林子當中烤土豆……諸如此類的事情想了很多。我一直坐在一個地方看夕陽,每天的夕陽都是不一樣的,有的時候溫情,有的時候惆悵,有的時候猶豫,有的時候悲傷,有的時候孤獨……這些感受我記在了一面墻上,沒有人看得到。
我最漫長的還是搬運土塊,我發(fā)現那些麥子已經被什么人搬走了,于是我加快了搬運土塊的速度。糧食已經在地里落了厚厚的一層,糟蹋了。
三
我不知道秋天是什么時候到來的,有一天我抬起頭來看太陽,突然就發(fā)現這個世界變化了,與曾經不相同了,太陽再沒有那么燥熱,樹梢已經停留了一陣風,壓得樹梢沙沙地響。幾只麻雀竄上樹梢,頃刻消失在綠葉當中。
昔日我一遍遍觀望的麥田全部黃了,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腳,我想這個季節(jié)來臨之前怎么沒有一點點跡象呢,哪怕是一陣風、一陣雨、一聲鳴叫,或者一只種子爆開的聲音??墒巧畛銎娴撵o,我并沒有在歇腳打盹的時候聽見悶悶的爆破,我睡眠的時候夜像是鋪展的褥子,被壓在身下,異常的寧靜。當我失去人的軀體以后,我再不用為房子擔憂,這種嬌小的身體使我養(yǎng)成了隨遇而安的習慣。我可以痛快地睡在露珠底下、葉子之上,有的時候就爬到麥子上去,背躺著看天上的星星,我喜歡聞麥子飽脹得如同乳汁的味道,雖然我沒有近身過任何一個女人,但我能感受那種清涼甘甜的味道。我聞不到星星的味道,我一直想知道星星的味道是否也夾雜著乳汁的味道。我悄悄地問她,她一眨眼消失了,原來是個羞澀的女孩子??傊覜]有固定的住所,我總是發(fā)現新鮮的合適我住的地方,我很貪戀這個世界。天空大得出奇,沒有人和我爭搶這片天空,每一天我都感受到昨天我呼出的氣體今天又被我呼吸到了,那種溫暖沒有辦法描述清楚。我算了算,我在一片麥田里居住過,在哪里屙屎、在哪里撒尿我都記得。我在那些地方做上了標識,因為我想弄清楚,被我吞下的草籽是否會在糞便中長大。
我已經絲毫不介意我的腳了,那么多腳沒有我想象的復雜,我完全可以不用顧慮走路時先邁哪一只腳。它們都是聽命我的思想的,我慶幸我被上天創(chuàng)造得夠懸念,當我想走路,我的腳就像一位導游,帶著我的身體前行。
我換了不少地方,也一度憂慮我的前程,當我成為一只螞蟻之后,我突然感受了前所未有的孤獨。我覺得身子瘙癢,缺少點什么,這種想法迅速將我淹沒。我抬頭看太陽,太陽正瞪著眼睛看著我,在突然之間,我的腦子如豆莢爆開,“啪”地響了一聲,我發(fā)現這樣的麥田,這樣的生活只有我一個人享受,那些草葉上、露珠上留著我享用的殘骸。我是在那個下午突然意識到需要一個女人的,在屋前屋后我找過了,在我眺望的田埂上,在我看星星的麥子上,我都沒有看到一只螞蟻的蹤跡。當我成為一只螞蟻的時候,我就不能隨便與一個女人結婚了,我應該找到一只雌性的螞蟻進行交配,繁殖下一代。我周身的血管里流淌著躁動的血液。我感覺渾身不適,于是我在一株麥子上咬下一串牙印,希望被一只雌性的螞蟻看到。干完這些事情,我突然想起狗的樣子來,于是也學著狗的樣子撒了一泡尿。身體的溫度頓時降下去了。
我的情欲于這個季節(jié)悄然來到??諝庵懈M了濃郁的奶香。
我開始忙碌了,我經常一個人汗流浹背地推動一粒麥種,我打算在這個季節(jié)把散落在田地里的麥子全部搬進我挖好的洞穴中埋藏起來。我已經規(guī)劃了麥粒擺放的樣式,每當滾動麥粒的時候,我的情欲就不斷加深,我揣想那是女人的奶,我正在推動的是女人的奶。我花費了相當無聊的時間想象這些,渾身滾燙的汗珠落下來,掉進麥田里。我想象一滴汗水長成大樹,長成花朵,長成一個女人。這對我來說充滿意義與激情。
我用了九十天搬那些麥子,每次都是下午五點以后開始,十二點結束。睡到早晨十點起來沿著麥田兜一個圈子,我已經熟悉了周邊的環(huán)境,我很想看看在我留下痕跡的地方有沒有一個雌性看到我對情欲的宣泄。這種無聊的生活持續(xù)了足夠五十天,我便相信上帝一時興起給我創(chuàng)造了性欲與生殖器,但并沒有記起應該給我一個女人,我?guī)缀蹉郎缌松磉呉幸粋€女人的想法,我依然保持著每天站在田埂眺望的習慣,看看遠方,就會知道生活不在別處。
在第九十天,我終于將所有的麥子搬進了我挖出來的洞穴當中。我知道,在不久,在突然的某一個早晨,雪也會來臨。
那個季節(jié)我什么都沒有料到,但是準確地料到了冬季的來臨。那一個黃昏,我到了人們居住的村莊,我看見炊煙有點緊,有點陰郁,天空似乎要講述什么。
四
第二天,當我穿著自己用草葉編織的大衣走出洞穴的時候,迎面襲來一陣冰涼,我的眼睛害怕得躲起來了,我躲了很久,才睜開眼睛,頓時一個漆白的世界呈現在我的面前。麥田早就空了,留著的麥茬被雪藏了起來,這個早晨我用了很多心思尋找在秋天走過的那條路,我想過,那條搬運麥粒的路早被我的雙足踩踏得僵硬,覆了雪的地方應該低下去。我的目光緩緩地從雪上掃過去,我并沒有看出一絲絲的蹤跡來。許多的事情,許多的想法,許多的角落,還有田埂被一場雪藏起來了。我目量一片雪花的體積,想象我雙腳踩踏上去的冰冷與寒凍。
這個早晨我什么都沒干,什么也干不成。我第一回這樣閑下來,我開始用目光量自己的孤獨。這個季節(jié),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我依然是一個人,在這片雪地里我無法找到一個同類和我講話。
于是我將一粒粒麥粒堆放在一起,躺在麥粒里,想象秋天的夜晚寧靜的天空和星星。我時常望著自己的生殖器發(fā)呆,在這個季節(jié)它已經徹底地萎縮了,它像一塊贅肉那樣多余,像一個煙鍋子上的破荷包一樣。此刻它已經不再擁有力量和情欲,它平靜地躺在我的雙腿之間,無奈地看著我,正像我看著它一樣。在過去的歲月當中,我們彼此都有著無奈與難堪。我和它都老了,顯得那么沒用。
我老了,我開始嘲笑身體的某個部分,在年輕的時候那么唐突那么迫切地要做一些事情。現在它老了,失去了青春時的雄壯和耀武揚威,不起眼地活在某個隱秘的地方垂頭喪氣。
我時常想起我是人的時候。那時候我住在房子里,用碗吃飯,在炕上睡覺,在黑暗中扯著呼嚕說著囈語。每當黃昏,屋子上的炊煙就會飄起來,母親在灶下抬起被火光映紅的臉看著我們笑。當我成為一只螞蟻,我不知道,上帝安排他們去干了什么。有些話我時常想說,想說說這些年的經歷與成長,看著他們蒼老的臉笑笑。可是這個冬天我蒼老得厲害,沒有一個人能聽我講話,陪我度過生命的孤冷期。一次次在夢境中醒來,我發(fā)現身體上的某個部位已經死去了,它不能為我工作了,我知道自己的死亡臨近了,我想起那些部位在年輕時的樣子,年輕時的姿態(tài)?,F在它們先離我而去了,一不小心就會停止呼吸。
我在洞穴中悶得太長,終于無法走動了,連那幾雙腳我也無法支配了。我只能放思想出去,想著年輕時睡在麥子上聞到的甘甜的奶香,此刻身體已經平靜下來。它們都不再聽從大腦的指揮了。偶爾,我會想起在麥田中跑步的樣子,當年在麥秸稈上咬下的牙印。這些早就應該消失掉了吧,我的身體也將不復存在,腐爛成一縷縷空氣。
我常想出去看看春天,看看火燎火勢地成長的麥子,幾次我在夢中看到我忙了一個秋季的糧食在某個早晨,陽光打在窗戶上的時候萌芽了,倔犟的種子,頂開了地皮,我的父母在不遠處看著我微微地笑。
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只螞蟻的工程,也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只螞蟻的收獲。一個雨季以后,麥子長得像火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