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查子

小讀到姨家時間不長，一個月。

一個月前，姨回太原捎上了她：“我那邊缺個人做飯，小讀正好?！币淘谛∽x娘面前，一言九鼎。論長相，姐兩個倒是小讀娘長得好，也能干，只是，俗話說的，長人不如長命。姨命好，嫁的人好，全家都承認(rèn)。姨搓著自己胳膊上的粗皮，說：“男光女銼，越過越活?！彼觳采弦粚哟制ぃど箱佉粚有〖飧泶?，毛棱棱地扎手。姨這人，好面全長在外頭，凡是露著的，都長得好，臉、手面、腳面，白凈新嫩，不露在外面的，都粗糙不堪。并且，好面長得極其經(jīng)濟，比如，臉是白凈平滑的，臉與脖子之間，一過那個臨界線，皮就粗了起來。手面是白凈的，過了手腕，皮立時糙起來，絲毫不肯多長。

小讀娘呢，正好相反，好面全在里頭?？此哪?，既黃又粗，脫去衣服，里面卻白凈至極?！拔沂呛妹嫒L里面了。你這樣的身子，連存怎么摸得慣，也不嫌棘手？”

“他？我里面也有地方長得好。”姨話音兒低下去，又揚起聲，姐倆兒暢笑起來。

小讀沒聽清姨說的是什么，到姨家之后，和姨一起洗澡，才見姨的兩只乳房分外飽滿白凈。她真是會長。

小讀集合了娘與姨的長處，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白凈，又是一頭好發(fā)，黑鬒鬒的，梳成一條辮子，垂在背上。初來那天，她隨姨進(jìn)門，姨夫從床邊站起來，看見她，吃了一驚：“小讀這么大了！”

也才兩年時間不見，他印象里，小讀還是那個耳后淤著黑泥的女童，見了他，遠(yuǎn)遠(yuǎn)站住，再不肯進(jìn)門，娘催著，才蚊子哼似的，叫了聲姨父。想不到長這么水靈，果然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小讀和姨是下午到的，進(jìn)了家，姨開始做飯，姨夫坐沙發(fā)上看電視。小讀跟著姨在廚房忙，她在家也做飯，但來到這里，東西與自家不一樣，還得多看。姨做飯手腳也麻利，她教小讀：“烙子就這么大，餅也要搟成這么大，你看。”她轉(zhuǎn)著小搟杖，旋出一個圓，烙子里一放，嚴(yán)絲合縫。“你試一個。”小讀小心翼翼，試了一個，放進(jìn)去，正好，緊聳的雙肩才放了下來。

從心里，小讀怕姨。姨回娘家，盛氣凌人。她一回，娘也收拾收拾趕回去，姐妹聚聚。姨帶回許多東西，她大包小包而來，再大包小包而去。她帶來的東西，總是稀罕的，有種橡膠手套，小讀細(xì)細(xì)剪了，纏上絨線，做成了皮筋。

小讀本不愿來。娘那邊也缺人手，自己走了，娘不是更不方便嗎。娘讓小讀跟著姨走，姨沒閨女，她去了，就是姨的親閨女。以后，姨調(diào)回來，還能不給她摸個好工作么。

娘讓小讀跟姨，是再三考慮過的。姨的家境，比自家好許多，小讀去了，只能享福，那里吃得再不好，也比家里好，住得再差，也比家里舒服。娘一定要小讀跟姨走，家里不用掛記，只要她好，自己再累也覺得好。

火車上，姨開始給小讀立規(guī)矩。姨按著保姆的標(biāo)準(zhǔn)培訓(xùn)小讀，她的工作，就是伺候姨和姨夫，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

姨看著小讀烙好一個餅，回到客廳。小讀心里一松，手上從容多了。煤火柔柔地舔著烙子底，餅散出香氣，菜案上，切好的肉粉粉白白，姨家日子真是富足。

客廳里咕咚一聲。小讀扔下?lián){杖，跑過去，卻見姨正揉著腰從地上坐起，笑著，罵姨夫：“沒良心的，摔死我了?！币谭蚰槢_陽臺，一只手伸給姨，要拽她。兩只手拉在一起，互相較著勁兒。陽臺窗上，一盆吊蘭枝蔥葉茂，瀑布似的，垂下簇簇葉子。

飯后，小讀搶著盤碗，又搬走桌子，豎起，貼墻放到過道里。她開著細(xì)細(xì)的水，輕輕刷碗。姨夫聲音從客廳傳來：“我怎么從沒記得你水靈過。”姨笑罵：“我水靈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兒呢?！?/p>

她比姨夫大三歲，嫁他時，已二十八。那年代，時興晚婚，二十八的老姑娘倒也不難找婆家。姨雖嫁得晚，卻一直挑剔，一定要嫁當(dāng)兵的，還要長得精神。姨說起一次相親，還沒進(jìn)門，院里隔著窗戶就看到了那個人，一看側(cè)影，姨就不肯往里走了，媒人讓進(jìn)屋相看相看，人都沒見怎么就要走呢，姨說已看到了，不用再看。那個側(cè)影，臉鼓起，嘴癟進(jìn)去，下巴又鼓出來，太監(jiān)似的，脖子又短，她怎么肯嫁這樣的人。而遇到姨夫，純屬偶然，是串親戚時，姨夫正好回來探親，來親戚家借梯子背糧食，互相看了一眼，便有了意。姨夫托人說媒，很快成了，婚后趕巧又提干，把姨帶出來了。姨常說，連存看中了她的派頭。姨的派頭，是與生俱來的頤指氣使，家事她總要拿上一把。又出奇的懶，苦活重活不肯干。一條街的人，都知道她既饞又懶，還事兒多。其實，姨是自己高看自己，別人，包括小讀的姥姥，都擔(dān)心姨嫁不出去。誰想，她的命這么好，不但嫁了，還嫁了個干部，三下五除二，跳出農(nóng)門，去市里了。這可好，姨是草窩里飛出的金鳳凰，飛上枝頭，振翅高歌。娘家以她為榮，她也很為娘家長臉，婚后一年，撲查一聲，又生出個兒子，在娘家和婆家，都算立了大功。

小讀收拾好廚房，天已黑了。她還不知自己要睡在哪個屋里。她一直在廚房忙，憋著尿也不好去廁所。姨莫非忘了安頓自己？她在廚房站著，窗框積著油煙，外面燈火迷蒙，車聲人聲，聲聲傳來。她心內(nèi)空空，眼上沁出層淚。

“小讀呢？怎么不來看電視？”姨夫叫她。

她擦擦眼，慢慢走到客廳門口，立在過道，問：“姨，我住哪兒？”姨這才想起，還沒安頓小讀?！拔疫@腦子，凈忘事兒。你來?！?/p>

她走到過道里，推開一間南屋，原來早放好了一張床、一組柜，還擺有一張桌子、一只椅子。姨說：“你住這屋了，隔段時間，昭兒接來，就跟你睡?！闭褍涸诶霞腋棠?，到了上學(xué)，總要回來。

柜里有姨和姨夫的衣服，還有鞋盒子。小讀掛上自己的衣服，粗衣破衫擠在里面，頓時顯出不搭配。在家里穿沒覺得怎樣，挪了個地兒，就鄉(xiāng)氣十足了。

姨告訴她，廁所用過要及時沖洗，這里不比家里，“廁所就在屋里，你說難聞不難聞。沖了再刷刷。你家里，夜里提個大腳盆，結(jié)著層陳年老堿，提到屋里，那股子騷氣味。你姨夫最討厭有味兒。”

小讀進(jìn)廁所，就要路過客廳口。在姨夫眼皮底下去廁所，她心里難堪，但總不能老憋著。她放輕腳步，向廁所走去。廁所門吱扭一響，她心里顫了一顫。蹲上去，小心收著肚子，徐徐動作。

回了屋，她插上門，正要脫衣服，姨在外面一推：“咦，你插什么門？我們還進(jìn)屋拿東西呢。”小讀飛快套上衣服，她的內(nèi)衣，不能向別人展示。

姨進(jìn)來，打開柜，提出兩件睡衣。見小讀衣裳齊整，拘謹(jǐn)?shù)刈诖策?，姨又在柜里找找，找出另一套睡衣，給了小讀?！昂妥约杭依镆粯樱迨裁撮T。夜里有個什么事，我叫你也方便?！毙∽x還是不放心。自己家里，天黑了及時上門，狗趴在窩邊，一有動靜，汪汪亂叫。

“那是村里。這里大門一關(guān)，誰來？又是軍隊大院，借個膽子也不敢跑這里撒野?！币逃袝r上早班，還要把睡衣放回來，再從柜里拿出要穿的衣服和鞋。

客廳里，有組書柜。唐詩宋詞，馬列著作，軍事理論，都是姨夫的書。另有些小工藝品，參差錯落，高高低低擱在書柜上。工藝品里，一半以上是牛，木雕的、水晶的、鐵的，立著、臥著，奮力前沖的、仰首長哞的。姨夫似乎對牛情有獨鐘，并且，清一色的公牛，腹下無不垂著一個縮緊的東西。小讀家養(yǎng)過一頭公牛，脾氣大，力氣也大，有回坐牛車去地里，牛突然驚了，飛跑起來，車上的人哭天喊地，無人敢攔。聽天由命跑出八里地，牛才自己靜下來。小讀的爹跟在后面，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后來賣了。小讀往時常飲這頭牛，井里提上一桶水，它一氣能喝完。

客廳放了這組書柜，就滿滿的了，衣柜只好放在小讀屋里。這種形勢，還怎么好插門子。

不插門子，有點兒動靜都聽得見。小讀躺在床上，倒是聽到客廳門插上了，嗒一聲，又響又亮。小讀心里一松，這門不插，那門插上也一樣。她縮進(jìn)被子，睡了。

客廳插門是經(jīng)常的，白天也插。小讀在廚房做飯，水燒開了，要倒進(jìn)暖瓶，提著水壺過來，卻見客廳門關(guān)著，推一推，插上了。大白天的，插什么門？她使勁推門，“姨，倒開水。”

屋里一陣混響，姨像從深水里鉆出頭來，“一會兒再倒吧。”小讀疑惑著，又把水拎回來。待做好飯，客廳門也開了，姨夫四肢攤開，坐沙發(fā)上看電視，姨呢，正修理吊蘭的葉子。小讀吸吸鼻子，嗅出一股說不出來的味兒，有點腥氣，帶點熱氣，再雜一些汗味兒，潮乎乎，悶騰騰，讓人心里發(fā)懶。

小讀摸出個規(guī)律，姨上了早班，中午客廳就要關(guān)會兒門子。小讀在廚房做飯，聽到門嗒一聲，就不再去那屋了。她提前把暖水瓶拿出來，水開了直接倒進(jìn)去，吃飯時再提回客廳。插門時間不長，十幾分鐘，飯做好時，門已開了。

姨有時也來小讀屋里睡。她來例假，腰酸腿酸，小讀就給她按腰按腿，按過，姨睡了，小讀才睡。姨夫走到過道里，從廁所出來，又去，反復(fù)好幾次。有時腳步聲沒了，長時間不響。小讀豎著耳朵，空氣中蓄滿了緊張。她似乎看到，姨夫肌肉緊縮，屏氣凝神，正貼著門縫向里望。她提著心，向里縮縮，貼姨再近一些。外面長時間沒聲息，她疑心自己聽錯了，正蒙眬要睡，外面腳步放重，回客廳去了。

姨夫有些文弱，話不多，每句話都放在心里轉(zhuǎn)幾轉(zhuǎn)，才說出來。他走路輕，貓似的，第一步邁出時，很慢，似乎試探一下，隨之另條腿跟進(jìn)。小讀覺得，姨夫看上去很輕，輕如羽毛，實際上很重，重如石頭。

姨在家時，姨夫也和小讀開幾句玩笑，讓小讀多看看柜里的書。這么大的女孩子，正是讀書的好時候，怎么就不念了呢？“讀多了書，帶著書卷氣，穿衣打扮才出味兒。”姨夫雖是軍人，干的卻是文職，有時也抄兩首詩，念一念，品一品。

姨夫借回一個相機，給姨和小讀拍照。姨涂脂抹粉，擺了幾個姿勢。姨夫又給小讀照，讓她坐在書桌前，披著頭發(fā)，垂頭看書。又讓站起來，書卷著，抵在下巴處，眼向上看。再讓她趴在書桌上，像看書倦了的樣子，吊蘭也搬過來，做個道具，放她一側(cè)。忙到后來，姨只負(fù)責(zé)給小讀換衣服了，小讀成了主角。

姨夫連夜沖出相片，小讀玉凈花明，蓮花待放，別具經(jīng)典意味。姨夫挑出一張垂頭看書的：“這張放大了，鑲起來，掛在墻上，誰敢說不是個明星?！?/p>

他瞟小讀一眼，笑了。姨比他還高興，提議把相片給小讀寄回家去，來時鄉(xiāng)氣十足，調(diào)理成這樣，家里能不高興嗎。

沒人的時候，小讀也翻姨夫的書。攤在桌上的，是本宋詞，看過之處，密密做了標(biāo)注。小讀也學(xué)過幾首詩詞，畢業(yè)后，只記得一句蘇軾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在書里一找，果然有它。

姨夫的書桌，她總要抹得格外干凈。明晃晃的書桌，倒映著書和筆筒，湖面一樣。小工藝品，她也耐心去擦，幾頭牛，擦拭得潔凈無比。姨夫那樣文弱的人，怎么會喜歡這種動物？擦著牛腹下那個東西，她格外小心，很怕一用力，碰掉了。她用手捏住，輕輕搖撼一下，原來結(jié)實得很。擦好后，她依原樣放好。一頭仰脖長哞的牛，她曾放錯過姿勢。本來牛頭沖陽臺方向，她放成了牛頭沖里。姨夫回來，一眼看出，調(diào)正了：“牛頭要沖外，頂別人呢，你讓它沖里，那不頂自家人了嗎！”姨也笑了，“聽他的！凈瞎說。”

姨夫用的東西，看似隨意，其實心里有數(shù)，你隨便動了，他總能覺察出來。在這個家里，姨夫是真正的主人，他的東西，都裝在心里。而姨，咋呼勁大，嘴上說了，一會兒就忘。他們兩個，倒是很好的搭配。

小讀覺得，娘和爹，是另一種搭配，都是默默的，透著些擰。有時擰上勁，半年不說話。小讀來時，爹娘就在冷戰(zhàn)。爹和姨夫的關(guān)系，用鄉(xiāng)間的話說，叫挑擔(dān)兒，爹為大。但在姨夫面前，爹分外黑，分外小，分外訥，早幾年的正月里，爹也跟娘去拜年，與姨夫坐在一張桌上，喝幾杯酒，就轉(zhuǎn)出去了。轉(zhuǎn)到豬圈邊兒上，看看豬，估摸估摸多少斤，再估摸圈里能起出幾車糞。娘總說他：“帶了你去，和他多說幾句話，交流交流，有事兒也好辦。你呢，跑出去看豬，你說你丟不丟人?！钡X子里不過事兒，也不操心。娘恨得切著牙：“你呀你呀，怎么說你好呢！讓我用哪只眼看你好呢？”

娘的心事，只對小讀說過。娘說，這輩子，她是漚在村里了。頭大的閨女，頂頭的牛，苦活兒累活兒，全是她頂上去。也數(shù)她命苦，嫁了這么個不開化的人，小讀這輩子，不能這么過了，如果小讀是男孩兒，怎么也好說，念不出書去，做莊稼活兒，也干得了。而小讀天生柔弱、文靜，不是在地里干活的料兒。既然書念不出去，只好開辟另一條路了。

每回姨來，娘要把專門儲存下來的東西給妹子帶上。冬天時大白菜下來，最嫩的菜心，娘一棵棵摘了，曬干，收起來，只給姨存著。蘿卜下來，洗干凈了，最那邊那層皮，擦下來，曬干，給姨存著。院里種的蕓豆角，不老不嫩的摘了，中間剖開，去掉籽，就那么兩片皮，也曬了，給姨存著。家里沒值錢的東西，就是這些精心做就的東西。姨愛吃這些，娘年年給她弄。

娘的意思，小讀跟了姨，就算是姨的親女兒，小讀伺候她幾年，臨到轉(zhuǎn)業(yè)回來，把小讀的戶口也帶出去，不就了卻自己一樁心事了嗎。有了城市戶口，以后找工作、說親，不都順理成章了嗎。娘問過姨，轉(zhuǎn)業(yè)時，可以托關(guān)系，多報兩個孩子。娘不敢奢望也把兒子的戶口帶出去，明擺著，就算帶兩個，應(yīng)是帶走姨夫的哥家一個，再帶走小讀舅家一個，哪里就輪得到小讀。正因為輪不著，娘才讓小讀及早插進(jìn)姨家，小讀成了姨家的人，誰還能說出什么來。

小讀帶了心事，這在姨夫眼里，就格外惹人憐惜了。這樣一個柔順懂事的女孩兒，小心謹(jǐn)慎，走路輕輕，怎么說也讓人心疼。姨上早班時，要吃過飯才走。鬧鐘一響，她從被窩露出頭，揚起聲音：“小讀，幾點了？”小讀趕緊起來，熱好牛奶，倒入杯里，雞蛋剝了殼，放入盤里，托盤端了，放到桌子上。姨梳洗已過，正好坐下來，三口兩口吃完，走了。

小讀回屋接著睡會兒，其實也睡不著，她怕自己睡過了，誤了姨夫的飯。六點半，她再起來，又去做飯。打發(fā)了姨夫，才坐下來吃自己的飯，然后疊被子，收拾家。

姨上早班時，姨夫起來了總把床上收拾干凈，被子疊得規(guī)規(guī)整整，再蓋上鏤空的白罩巾。姨沒有早班時，小讀就要疊他們的被子。被子一展開，說不清的味兒，似乎是太陽一出，騰騰上升的雨水味兒。

姨夫感慨：“小讀來了，家里才有個樣兒了?！?/p>

“你說什么？小讀沒來的時，你是住在豬窩里了？”姨搶白他。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收拾的，和小讀收拾的，不是一個層次?！币谭蜃?，指點江山，“那盆吊蘭，你只知道放在窗戶上，小讀搬到書桌上，底下墊了個托盤。放的位置也好，里側(cè)的桌角，既不礙人，又讓長條垂下來。那個鼓肚高幾，我弄回來后，你一直放在雜物間，小讀搬出來，放上一盆三葉梅，情調(diào)出來了。”

小讀耳后發(fā)燒，偷看姨夫。姨夫的側(cè)臉，比正臉還要耐看，線條簡潔分明，英挺儒雅。她心底柔柔的，像水草隨水蕩漾。姨帶著一絲慍怒，強顏一笑，向小讀看過來，“你這樣說話，我還不如一個孩子了？”

“在這方面，你還真不如一個孩子。”姨夫站起來，走向廁所。小讀去廚房端飯，聽到尿聲刷刷，姨夫幾時解手這么隨便了？小讀不記得聽過他撒尿的聲音。

半夜，姨身上水淋淋的，摸到小讀身邊。小讀驚醒了，姨噯一聲，躺在她身邊。

“小讀，你多大了？我記著是十七。”

小讀嗯道：“屬狗，七月里生日。”

姨笑起來：“沒問你屬相和生日。我記得，我十八歲，你娘生了你。你小時候，我常抱著你?！?/p>

小時候的事，小讀早忘了，她輕嗯一聲，想到姨從前抱過自己，心里一暖。

“你小時候，回姥姥家，那會兒我還沒結(jié)婚，背著你，去大濠里面，逮花媳婦?！边@是小讀六七歲時的事，還記得?；ㄏ眿D，紅底黑點子的翅，愛貼在地上潮濕處，兩片翅膀慢慢地一開一合。姨背著她，下到濠里，猛一蹲身，去扣花媳婦，小讀栽了下去，栽到泥里，一頭一臉的膠泥，她大哭起來。姨提留著她，去一戶有井的人家，沖洗干凈了，才又背她回去。

“你娘不愛說話，有些事肯定也沒囑咐過你。”姨收住笑，言歸正傳。“人心險惡著呢。你一個女兒家，身子開始發(fā)育了，可一定得多個心眼兒，防著點兒。女孩兒家，最看中的，是名聲，名聲壞了，一輩子都會走歪?！?/p>

小讀想：我足不出門，防誰？

“我在廠里上班，總有人想占便宜。我們結(jié)過婚的，開個玩笑也沒什么大不了。你們不一樣?！贝巴鉄艄忾W爍，映在姨臉上，“萬一有個男的，手往你胸前這么一摸，就是欺負(fù)你了。你說該怎么辦？”

這些，娘確實沒對小讀說過。“胸”這個字，小讀也是頭一回當(dāng)面聽人說，似乎胸上真有人撓了一下子。

“再有人摁住你，扒你的衣服，強奸你，你又該怎么著？”姨聲音嚴(yán)厲起來。

小讀耳中轟鳴，她一轉(zhuǎn)身子，面對墻。

“你不要不聽。這樣的事，你得提防著。真發(fā)生了，你不嚷，壞人就得逞。你嚷了，名聲就壞了。最好就是自己留心，提防著?！币谭怕曇?，一字一頓，像要把這幾個字敲入小讀心里。

姨很快睡去了。小讀睡不著，這一番啟發(fā)，令她驚心動魄。如果，真有那么一只手，向胸前一摸，怎么辦？姨提到強奸，兩個字帶著它們與生俱來的罪惡色彩，沖撞著小讀的心臟，她徹夜難眠。

姨早班走后，姨夫沒疊被子。他洗漱完畢，對小讀說，把被子疊一下。小讀趕緊去疊，她抻開被子，伸直雙臂，抖摟一下，被子如一個沉沉的浪頭，笨重地翻滾了一下。她一瞟姨夫，竟然沒走，站在門口看她。她一慌，手上動作快了，疊起被子，跪在床上，膝行至床里角，放下了，又扭轉(zhuǎn)身子去夠搭在床頭的罩巾。她塌下腰，雙腿跪著，雙腳翹著，一手支床，一手伸長，身子向北歪去。這姿勢太難拿了，稍不注意，就會歪在床上。她竭力保持住平衡，姨夫看著呢。夠到罩巾，直起腰來，兩手各捏一角，一揚手，搭在被子上了，端端正正。她剛要膝行后退，姨夫走過來，湊近她：“好軟的腰！”小讀臉騰地紅了。她瞟姨夫一眼，向床下出溜。姨夫卻坐到床上，扭轉(zhuǎn)身子，夠下罩巾，搬過被子，邊邊角角重新掖了掖，再小心托著放回原位，蒙上罩巾。原來姨夫是嫌被子疊得不齊整，小讀心里一陣翻涌，拂拂臉前的碎發(fā)，垂著眼，向后退到了沙發(fā)上。

她早不梳辮子了，頭發(fā)修得齊肩，披散著。干活時，前面用枚卡子別起來，不干活兒時放下來，密黑的頭發(fā)，天生得順滑。她坐在沙發(fā)上，頭發(fā)滑到臉前。心想姨夫總該走了，為什么還不走？桌上的鐘表，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廚房里水管的滴水，一滴一滴，有節(jié)有韻。姨教給小讀，水管子就這樣滴著，水表不走，一天一夜，能滴一桶水。

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過來。這股氣息，小讀早聞慣了，是姨夫散出來的。她咬住唇，往一邊挪挪，姨夫也坐到沙發(fā)上，離她一段距離。

“多美的手！”姨夫輕輕地說。小讀才想起兩只手都放在沙發(fā)上，挨著大腿外側(cè)。她急忙回縮，左手卻被捉住了。

姨夫小心按揉這只手，大拇指放在它的手背上，另外四指托在手下。小讀不敢扭頭看，她的心隨著手背的皮，一牽一扯，一轉(zhuǎn)一搓，一上一下，一深一淺。姨夫停止揉搓，換了個姿勢，平托起這只手，任由它小鳥似的，微顫著棲息在自己巴掌上。他嘆了口氣，小讀一驚，扭頭看他，卻見他垂著頭，怔怔盯著手里的手。晨光透過窗戶，吊蘭、三葉梅，俱是朦朧柔和。書桌上一層極淡極微的塵埃，不是這樣坐著平視，看不見。

小讀輕輕提醒姨夫：“你不上班了？”

姨夫恍然抬頭，放下她的手，極快站起來，拿起公文包，出去了。門砰一聲，碰上了，小讀全身一震，松散下來。

小讀避著姨，姨在東的時候，她就站到西去。姨在西，小讀又走到東去了。

“這孩子，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太想家了？”姨當(dāng)著小讀的面，這樣嘀咕。她一提想家，小讀真的想家了，淚水泛到鼻子里，又一路向下，直涌到嘴里。

“好了，看這沒出息的樣兒?；厝タ纯匆埠??！币谭帕诵∽x的假。臨回去，姨趕著給小讀做條褲子，銀白的，配一件黑短袖衫。姨坐在縫紉機前，腳手不停，連裁帶做，兩小時完工。做好了，當(dāng)場讓小讀試穿。姨夫坐在沙發(fā)上，也向這邊看。

小讀想拿回自己屋去穿，姨說，就在這試，哪兒不好我趕緊改。姨夫插話了：“你這人，她不好意思在這兒試，你讓回屋怎么了。”姨一揮手，小讀趕緊抱著褲子回自己屋，穿好再出來。姨提留著褲腰，左右抻抻，腰略松一點兒，抽上腰帶，顯不出什么。小讀穿著這條褲子，心里不覺得欣喜，反覺得屈辱，姨這樣拉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撥弄物件兒似的，令她臉上發(fā)熱。對面姨夫看著她，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她心里一動，兩人結(jié)成了同盟，共同覺得姨可笑了。

姨是好面子的人，她趕著做這條褲子，是想讓姐知道，她對小讀，非常好的。小讀來后，一直穿姨的舊衣服，姨身上不出彩的衣服，到小讀身上，也有了韻味，但那終究只是家常衣服。姨又把家里不用的東西找出來，分門別類，裝在袋子里，讓小讀帶回家去。姨以前也常帶這些東西，小讀現(xiàn)在才知道這些東西從何而來，全是姨從床底深處鉤出來的。姨趴在地上，左刨右找，又疑心沒掏干凈，將頭探進(jìn)床下，打著手電去搜，出來時頭發(fā)上粘著蛛網(wǎng)塵絮兒。姨夫到陽臺上去了，背著手，看外面的景兒。小讀輕聲對姨說：“別找了，我們不要這些?！?/p>

“不要？你倒說得挺大方。你娘她們，都惦著這些呢。別看在這兒是破爛，給了她們，就是寶貝。你也不必不好意思，拿回家去，誰知道是床底下掏出來的。我不過是沒賣，一賣，全是錢?！?/p>

小讀噤了聲，她知道姨說起來沒完沒了，你越說她音越大，沒的丟人現(xiàn)眼。東西收拾好了，裝在一個大手提袋里，姨夫從陽臺上走過來，“你接著收拾家，把床底下擦擦拖拖。我去送小讀?！?/p>

姨滿身灰土，出不得門，就由了他們。姨夫推出自行車，讓小讀把包放在車后座，兩人步行向外走。出了大院，拐出一條街，有個垃圾池。姨夫?qū)鼜淖铣断聛?，向池里一丟。小讀大驚：“姨夫！”

姨夫拍拍后座，“上來，買點兒別的。提那東西，不夠丟人呢?！?/p>

小讀立了幾秒，邁向垃圾池，撿回包，抱著?！耙谭颍壹依?，是缺這些東西。”她眼里溢出兩條淚，慢慢流向嘴角。

垃圾池里，蒼蠅如陣，營營亂飛。幾只跟著小讀出來，附在鞋上，總也不去。姨夫長嘆一聲：“上來吧?！?/p>

小讀在家待了兩天，娘倆兒守著，說些體己。小讀輕聲講姨的小氣，娘說：“我看她長大的，還不知道嗎？人在屋檐下，就要會低頭。你姨雖然小氣，有了什么好處，還是惦記著家里。你小心伺候她，總沒有錯?！庇謫柕揭谭?，小讀心里一顫。臨上車時，姨夫又拉起她的手，她一狠心，甩脫了。上了車，向外看，姨夫還在車外。

“娘，我不想去了。”

娘身子一繃：“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覺得，伺候人，低價子氣。”想到回去依然要俯在姨的面前，當(dāng)著姨夫的面，做一個丫頭，小讀心里就充滿屈辱。再說，回去了，姨夫和自己，算什么呢？

“有什么低價子氣？別忘了你以后的日子。沒有苦，哪來甜？以后找個好工作，嫁個好人家，誰敢說你伺候過人？”娘挺直身子。

“娘，我……”她不敢說實話，說出來，娘也不信。姨夫握一握手，開兩句玩笑，也值得這樣？何況，差那么多歲。

娘不容她再說下去，早點睡吧，路上累著呢。

小讀默默躺下。明天，起身，去姨家。她咬著牙，暗暗說完這幾個字，閉了眼。

小讀回來，姨夫淡淡的。姨倒很高興，從手提包里掏小讀帶回的東西，又讓小讀一樣一樣歸到廚房里去。小讀進(jìn)了廚房，好像鉆進(jìn)殼里。上次來，沒想到姨夫歡迎，這次來，卻擔(dān)心姨夫不歡迎，她心上提了口氣。

她擦著書桌，宋詞選依然那樣擺著，只是向后翻了幾頁，停在一首詞上，《生查子》。

秋來愁更深，黛拂雙蛾淺。

翠袖怯天寒，修竹蕭蕭晚。

此意有誰知？恨與孤鴻遠(yuǎn)！

小立背西風(fēng)，又是重門掩。

她默默合上書，心想，姨夫這幾天是專心看書了，并沒惦記自己。

門一響，小讀一驚，趕緊走出客廳，姨夫回來了。這種時候回來，從沒有過的事，莫非丟下了什么東西？姨夫不開口，小讀便也閉著嘴，生怕說出什么惹他不喜歡。她回過身，接著擦桌子，動作拘束起來。

姨夫也走進(jìn)客廳，在書柜前看一看，抽出一本書。見小讀垂頭打掃，不理自己，心內(nèi)也是空空的，不明白她怎么回一次家，再來就這樣了。

姨夫拿了書，又不走，返身坐到沙發(fā)上，看小讀打掃。小讀擦來擦去，一張桌子抹了數(shù)十遍，還不歇手。

姨夫開口了：“小讀，再擦，就把桌子擦穿了?！?/p>

小讀猛一抬頭：“才不信?！彼昧υ俨翈紫拢霸趺创┎涣?？”

好了，打破冰層了。姨夫問：“怎么這次回來，人變俊了，神色也變冷了？”

“誰冷了？你才冷呢?！毙∽x歪起頭，咬著唇，擦拭桌子。

姨夫笑了，站起來，走到桌前，從小讀手里拿出抹布，扔到桌上，扯著她坐到沙發(fā)上：“你呀，你想，有她在家里，我怎么好表現(xiàn)得那樣？你一來，涼著臉，我也不敢去討沒趣兒?！?/p>

“我才討沒趣兒呢，又給你擦桌子，又給你擺書。”

姨夫拉小讀坐自己腿上，拿起她的手，揉著，搓著，“你這手，總是這么好看，每天干活，還這樣。真是天生麗質(zhì)?！?/p>

小讀抽回手，“姨的手也好看?！?/p>

“不要提她。你是天生麗質(zhì)，又是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時候?！?/p>

小讀撩起眼皮，看姨夫一眼，卻見他并沒看自己，而是看著桌上那本宋詞選。小讀心里一柔，不由從腿上滑坐到沙發(fā)上，抱住他一條胳膊。

姨夫調(diào)回目光，俯看小讀：“你家讓你到這里，打的什么目的？”

小讀坐直了。姨夫眼里，一片空洞。

“你們是想，我轉(zhuǎn)業(yè)時，帶你出去，對不對？你們莫非不知道，那要犯錯誤？弄不好，會丟掉前程?！彼皖^看著小讀，輕聲問。

小讀變了臉色。她抽回手，坐直身子，別過頭去。

姨夫捧著她的頭，強扭過來：“你姨說你是個孩子，你是個孩子嗎？你一舉一動，充滿挑逗?！彼币曋∽x，那雙眼里，兩簇冰冷的火焰，正屏息燃燒。

小讀一只手再被捉起來，放到一個地方。小讀的手放上去，像按在一塊海綿上。她全身冰冷，要抽回來，卻被攥得死死。

“這地方，你不知道，它會對你造成傷害？你娘臨讓你來時，沒叮囑過你？要提防壞人，提防壞人?！彼∽x的手，死死按在這里，這里慢慢脹起來了，越脹越大，似乎要撐破褲子，變大，再變大。

“流淚了？知道怕了？做事之前要想到后果?！币谭蛉鲩_小讀，小讀用力過大，向后一撤，仰在沙發(fā)靠背上，頭發(fā)齊甩過來，蒙在臉上。

姨夫去廚房洗了洗臉，再出來，臉上一層水光：“你姨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回娘家空口說大話。我做這些，風(fēng)險很大?！彼嵋幌乱骂I(lǐng)，走了。

姨回家時，小讀在廚房做飯。她擺好桌子，放好盤碗，與姨坐在桌邊，邊吃邊說。姨夫回來得晚，小讀把熱在鍋里的飯端上來，放他面前。

他轟她走，偏不走，偏要看看他怎么著自己。主動走開是一碼事，被轟走是另一碼事。小讀骨子里，與娘一樣，很擰的。她豁出去了。

夜里門一響，鉆進(jìn)一個人，小讀睡得正好，猛被驚醒，直坐起來。原來是姨，摸到小讀身邊，躺下，牙齒打著架：“瘋了，瘋了?！毙∽x知道是說姨夫，心想，瘋了？白天他也發(fā)瘋來。這話在喉頭一轉(zhuǎn)，又咽回去了。

小讀留神聽著，客廳里如打仗，姨時而大叫時而小叫，有時慘叫。小讀不知道他們在床上做什么花樣，鬧出那么大動靜。鬧到后來，姨逃到小讀身邊。每逢過來，姨總惴惴問小讀一句：“你沒睡？”小讀均勻地打著呼嚕，長一聲短一聲。姨嘆一口氣，小聲罵：“狗東西，不是人?！?/p>

小讀心里發(fā)恨，想逼自己走，晚了。還就粘住他了，就折磨他。不是要付出風(fēng)險嗎，來吧，看他敢。姨身上青傷片片，脖子上、肚子上、腿上，擰的掐的咬的，觸目驚心。小讀不為所動，玩苦肉計呢，請神容易送神難。

她不知道，姨當(dāng)初帶她出來，有沒有想過給她轉(zhuǎn)戶口。這種事姨總不肯事先放口風(fēng)吧？自己白白伺候她，說起來是女兒，屁，就是丫頭。把自己弄來，沒那么容易打發(fā)掉。

姨又輪到早班，吃過飯，匆匆走了。小讀收拾了桌子，在過道里站一會兒，側(cè)耳聽客廳動靜。屋里沒有聲音，姨夫應(yīng)該醒著。

果然醒著，正趴在床上，看她進(jìn)來。

小讀睡衣飄飄，長發(fā)向后飛著，向他奔來。他正過身子，小讀流暢地掀開被子，抬起右腿，踏入被窩，再提起左腿，身子一橫，緊貼在他身邊了。

“你不是等這一天嗎？我來了?！彼郎惤亩?，語氣拂拂。姨夫卻后退了。他裹著被子，往后縮去，越縮越低，直縮到她的腳底。小讀伸腳一踹，姨夫滾到地上去了。

小讀手按著門把，輕聲一笑。不就那么回事嗎？有了這個念頭，她全身披起一層鎧甲。

她猛地推開門，向里走去。姨夫盤腿坐在床上，裹著被子，看著她。她快到床邊了，伸手就能掀起被子。姨夫全身一抖，電擊似的，一抬胳膊，手掌豎起：“出去！”

那股挾千鈞之勢而來的銳氣，遭遇到一面堅不可摧的懸崖絕壁，激得小讀后退了幾步。

姨夫和緩下來，直視小讀，輕輕道：“你出去。我答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