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子小說二題

五種孤獨

劉四放從我的視線里走出自動大門的時候，小玉正往小區(qū)里面走。擦肩而過時，兩個肩膀之間的距離大概不到四公分。他們兩個人我都不認(rèn)識，就像我不認(rèn)識張六一和老丁一樣。他們的名字我都是從張六一的登記本上看到的。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他們四個人居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張六一是小區(qū)門口的保安，已是不惑之年，他大概是一個作家吧，因為我經(jīng)?？吹剿谝粡埣埳洗諏懼裁?；老丁是退休干部，倒沒有什么好說的。而劉四放與小玉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具體從事什么職業(yè)，只是感覺他們非常忙，如果前者是夜里11點回來，那么后者一定就到午夜之后了。當(dāng)然，偶爾他們倆也能撞上，不過即便如此，誰也不答理誰。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覺得他們倆很是般配，可他們就是再次撞上了還是互不答理。倒是張六一，有時會盯著小玉款款的身影若有所想。由此我便懷疑他會不會因為是鰥夫，抑或婚姻生活不幸福，從而導(dǎo)致了他的偷窺欲和性饑渴。

作為安裝在小區(qū)門口的一個普通監(jiān)控攝像頭，我無法得知每天從我的視野里經(jīng)過的人的所思所想，但多少還是從張六一逮空不停地?fù)u動的筆桿下略知一二。比如，張六一在星期一下午1點30分是如下記錄的：A昨天夜里凌晨3點歸來，一身的疲憊，接客的數(shù)量肯定較之往日多了不少；B是12點回來的，衣服起了皺，也沾有灰塵，好像跟人打斗過（最有力的證據(jù)是他的上衣上似有血跡）。不用說，A是小玉的代號，B是劉四放的，但也不完全是。

張六一記錄下這些意欲何為？難道日后要據(jù)此敲詐他們？看來，這個中年保安不是什么好鳥，他一定是一個心懷叵測的人。但接下來我馬上又聯(lián)想到，不對吧……疑似作家身份讓他也許只是在為自己的作品搜集素材?？墒悄闼鸭退鸭?，沒人攔你，但也不能夸大其辭，小玉星期一夜里回來的時候我并沒有察覺到她的疲憊，她的步履依然是輕盈的，眼神里的憂郁是她的常態(tài)；劉四放上衣上也只是沾了點灰塵而已。對，什么叫作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答案，倆字：瞎編。所以我也就諒解了張六一，因為他是一個恪守職業(yè)道德的人。我不能原諒的只是他后來的所作所為。

后來發(fā)生在老丁突患腦梗之后。老丁患病后讓保姆每天一大早把他推到小區(qū)門口的公交站牌下望著熙來攘往的“人間”發(fā)呆。與此同時他的哈喇子也拖得老長，看著都叫人惡心得能夠省下一頓午飯或者晚飯。那中年保姆不如中年張六一恪職盡守，老溜號，張六一心下不忍，不時過去幫老丁揩去掛在下頜上的哈喇子。老丁具備與他人簡單的交流能力，但是由于隔得遠(yuǎn)，我聽不見他們在交談些什么，所以只能對著他們的口型瞎猜。要是會啞語就好了。由此我進(jìn)一步胡思亂想，要是科技專家吃點苦開發(fā)出懂啞語的無數(shù)個我便再好不過了。

寒風(fēng)的呼嘯聲此起彼伏，來回地穿梭于小區(qū)門口與街道之間，仿佛二者之間的逼仄空間就是一個哮喘患者的呼吸道。街邊卷起幾片枯黃的楓葉，然后又落到了地面上。車水馬龍。一輛灑水車神經(jīng)質(zhì)似的唱著《蘭花草》駛過，打濕了輪椅的兩只前輪與老丁的兩只腳；一名年輕男子正在抽一名年輕女子的耳光，一只灰麻雀死命地往那男子的臉上撲——難道它要為女孩報仇？——原來他的嘴角殘留著一粒米粒，連飯都吃不干凈還打人，下次不準(zhǔn)吃飯；四條腿底下還有一條純白色的長卷毛狗，它用嘴巴忽而抻抻男腿忽而抻抻女腿，要是它長著兩張嘴巴也許能把他們分開；年輕帥氣的小偷已經(jīng)盯上了正往公交車上擠的一名中學(xué)生；一只臟兮兮的野貓老鼠似的迅捷地躥進(jìn)馬路中間的綠化帶。

張六一后來的所作所為現(xiàn)在可以說了。但是在說之前我有必要把他本周星期五的職業(yè)操守摘錄一二：凌晨2點，B回到小區(qū)的時候正好A也走到了門口，他們相互望一眼，都點了下頭，B好像還哂笑了一下，但A沒有；凌晨4點30分，A又急匆匆地走出了自動門，約莫過了三分鐘后，B也走了出去（注：一、B是否會攆上A，然后干掉她？二、為什么？）。

也許是張六一想窺探他人隱私想得發(fā)了瘋，所以就分別尋機給劉四放和小玉二人身上安裝了竊聽器。那兩個竊聽器指甲蓋般小，銀灰色的，我還在廠家待嫁的時候就見過，打個比方說，它們跟我們就像同父不同母的兄弟關(guān)系，或者干脆說我們是正房生的而它們充其量也就是二奶所生。一、這兩個竊聽器張六一從何而來？二、他的職業(yè)操守是不是也有點太過頭了？寫出人性的深度沒有什么不可以，可總不能如此蠻干。要不，干脆住人家腦袋里得了。一的答案是，他肯定是從網(wǎng)上得到的非法銷售訊息，要不就是從街邊電線桿或者公廁的野廣告上按圖索驥購買的；二的答案是，他的操守的確過頭了，但我還是理解他，洞察力與想象力跟不上，借助科技產(chǎn)品恐怕也是唯一的選擇，但愿日后他不挨揍或者不被訴之于法律。

與此同時，我還在思考一個嚴(yán)峻的問題：像張六一這樣的作家中的敗類是不是適合干偵探或者狗特務(wù)？可他的確只是一個保安而已。他也的確太保安了，都保到人家的腦袋里去了。

張六一安裝竊聽器時我也成為了幫兇。具體情形大致如下：2243年12月26日深夜，他以去小區(qū)總監(jiān)控室找他的替班喝酒為借口，趁機神不知鬼不覺地切斷了小區(qū)所有監(jiān)控頭的電源，然后又泰然自若地返回了小區(qū)門口。所以說他是如何給劉四放和小玉二人裝上竊聽器的我并不清楚，具體安裝在他們身體的哪個部位我更是不清楚。事實是他從此以后就“掌握”了他們二人。更可惡的是他還把我與他們二人身上的竊聽器并了網(wǎng)。也就是說，我也悲哀地間接地“掌握”了劉四放與小玉。那么，他為什么單獨放過了整天傻坐在街邊的老??？按理說他是最容易下手的了。

但我十分清楚的是，一定有好戲看了。你們這些可惡的人類！作為非人類的我們只好做個旁觀者了，雖然這非我情愿但又無能為力。不過我想我還是恪守職業(yè)道德的，就像張六一那樣，即劉四放小玉老丁他們負(fù)責(zé)表演，他負(fù)責(zé)記錄，我負(fù)責(zé)觀看。

張六一趴在門衛(wèi)室桌子上打盹的時候，我獨自“欣賞”著人間的潮起潮落。有時候我也會感覺到疲憊，希望自己突然莫名其妙地壞掉，或者被潛入小區(qū)的竊賊有意破壞掉，反正只要壞掉就行。可如此又違背我的職業(yè)操守，所以還是冷漠地忠于職守吧。

很顯然，張六一最近忙了許多，手中的筆桿子搖得歡實不說，眼圈烏青得人也憔悴了不少。我堅信他一定能夠?qū)懗鲆徊糠峭岔懙男≌f，同時也堅信號子的大門隨時都向他敞開著，即便不情愿亦隨時歡迎他入住。可是，作家活著的目的難道就是為了寫出一部非同凡響的小說嗎？對此我也不是十分明白，只是覺得像老丁那樣整天守在街邊在他本人看來并非什么意義也沒有。也就是說，即使張六一什么也不寫還是可以活出意義的。或者換句話說，真正的意義只是隱藏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只不過，有時恐怕連人類自己都不知道。先有意識（包括下意識和潛意識），再有行為，然后產(chǎn)生意義。這個順序不能顛倒?？蓡栴}是，行為所產(chǎn)生的意義，卻常常會被他人錯誤地理解。所以說，真正的意義一定是隱藏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由此也得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jié)論：每個人無一例外都是孤獨的。

自從張六一的兩只竊聽器成功安裝之后，我的無聲生活便一去不復(fù)返。有聲世界里的一切起初讓我感到新奇不已，后來就漸漸地乏味不堪。我不知道張六一是否與我一樣產(chǎn)生了同感，但我截止到目前已經(jīng)目睹過他撕好幾回稿紙了，咔嚓咔嚓的，就好像他正在一刀刀地砍殺他的仇敵。如果他一直撕下去是否會選擇放棄，即他已經(jīng)無力“掌握”劉四放與小玉了？既然如此為何不多寫寫老??？實在不行，至少還可以去公交站牌下采訪他嘛。比如問他：老師傅，您都這樣了，為什么非得每天頑強地守在這里？街上有什么好看的？萬一遇上歹人或者公交車剎車失靈呢？后來有一天真正的事實是，公交車沒有失靈，倒是他的輪椅由于保姆的操作失誤滑到了馬路正當(dāng)中，要不是司機們眼疾手快，估計他當(dāng)場就給徹底地廢掉了。真是險象環(huán)生，大難不死必有后來繼續(xù)在站牌下堅守的老丁。

真是不可思議！我是在說張六一，而非老丁，亦非劉四放與小玉。因為張六一那天居然伸手?jǐn)r住了劉四放，質(zhì)問他為什么昨天晚上殺害了小玉。之后他的失控行為愈演愈烈。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從后臺直接走向了前臺，逾越了他作為一名小說家的職業(yè)道德。之所以如此，我想大概是由于他混淆了虛構(gòu)與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吧。也就是說，在現(xiàn)實世界與虛構(gòu)世界之間他選擇了活在第三個世界，即他所想象或者幻想的世界之中。

張六一那天與劉四放之間的對話是這樣的——

為什么要殺害小玉？

你神經(jīng)病呀……我什么時候殺她了？

你明明把她殘忍地殺了！你們之間發(fā)生的一切使你必須得殺了她！

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她……只知道她也住這小區(qū)。僅此而已。閃開！

我是有證據(jù)的：13日凌晨4點45分，我看見你尾隨她走了出去；你是在幸福路一家酒店殺的人（連具體作案地點都清楚？）——

劉四放一把拉開擋道的張六一，顧自朝小區(qū)里面晃去。但他走出了五六步，又轉(zhuǎn)身往回踅。他踅到張六一跟前乜斜著問張六一怎么知道他是在酒店殺的人，后者支吾著說反正他就是知道，然后落荒而逃躲進(jìn)了他的門衛(wèi)室，老半天都不露面，仿佛如此人家就找不到他似的。

難道劉四放真的殺了小玉？！我一時吃驚不小。但接下來我又思忖：該不會是張六一搞錯了吧……整天就知道瞎編。可是，他有竊聽器，且已經(jīng)掌握了他們每天24小時的行蹤。于是，我趕緊搜索我的記憶內(nèi)存，看昨天晚上或者更早些時候，在劉四放與小玉二人身上到底都發(fā)生了些什么。但是，他們的活動絕大部分超出了我的視野范圍，所以搜索到的盡是他們走進(jìn)與走出小區(qū)自動門的視頻畫面，還有門口公交站牌下苦苦堅守的老丁倔犟的背影。所以還是得感謝張六一的卑鄙，多虧他的竊聽器讓我多少了解了點事情的真相?？墒牵降资遣皇钦嫦嗾l又能知道呢？

事件的音頻回放我下面就如實再現(xiàn)。但是需要事先交代的是，由于劉四放與小玉的活動范圍與接觸人員的不受限制與蕪雜，所以勢必會出現(xiàn)音頻雜亂無章的片段間斷的事實。而最為混亂的是，幾乎還都沒有因果關(guān)系，即邏輯無疑是混亂不堪的。這樣一說，又無疑向你們?nèi)祟愋?，至于事件的真相恐怕又不是唯一的。?dāng)然，要是結(jié)合張六一的文字記錄一起來了解，也許會好一點。不過，即便真如此，我們一定將會陷入更大的謎團(tuán)當(dāng)中，因為他就知道瞎編，誰又能知道他的文字里頭有多少是完全違背事實的虛構(gòu)。

2243年12月31日凌晨0點32分到1點08分。幸福路如意酒店。小玉：我告訴你，我們是不可能的，我是有夫之婦。你就是再糾纏也沒有用。東西摔碎的聲音；呼哧呼哧；一個男聲：——完全可以休掉你那個夫。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說！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跟蹤你，你也好像從來沒有拒絕過那禿頭政協(xié)委員。又是東西摔碎的聲音。小玉：一些事情恐怕你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我有難處，但又不能告訴你。你不要再逼我了。要是讓劉大毛知道了，會有你好果子吃的！他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另一個男聲：我說伙計，她怎么又冒出一個劉大毛？說，他到底是誰？你可真是亂交??！小玉：都是他們主動粘我的。我無法拒絕，就像無法擺脫你一樣。稀里嘩啦，許多摔砸聲疊加在一起，其間還間雜著小玉凄厲的尖叫聲。

凌晨1點45分—2點32分。幸福路如意酒店。劉四放：隊長，要不要破門而入？隊長：他們有槍，再等會。破門而入聲、雜沓的腳步聲與槍聲。

自從張六一攔住劉四放質(zhì)問他為什么殺害小玉，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5天過去了。在此期間小玉沒有再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中；至于劉四放，則是反復(fù)地走出走進(jìn)；倒是張六一經(jīng)常去到公交站牌下頻頻地與老丁接觸，他該不會真去采訪他吧？倘若真如此，難道他放過了劉四放？那小玉在他的腦袋里或者稿紙上的命運該何去何從？抑或更確切地說，是A該何去何從？不過我思忖無非也就是兩種結(jié)果：一是他放棄了對A的“掌握”；二是他在蓄勢待發(fā)，試圖某段時間重新“掌握” A。

對此我是有充分證據(jù)的，因為從前天下午2點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聽到劉四放與小玉的任何聲音。為什么？也許是竊聽器被他們二人發(fā)現(xiàn)摘掉了，也許是張六一主動掐斷了它們，也許是因為我出故障壞掉了。總之結(jié)果是我又回歸到了以前的無聲世界中，回到了屬于我的孤獨之中。

今天下午晚些時候，我看見張六一雙手扶在老丁輪椅的手把上，與后者一起癡癡地望著一溜鳴叫著的消防車絕塵而去。哪里一定又發(fā)生了火災(zāi)，而且還不小。我數(shù)了數(shù)，總共有五輛呢?；馂?zāi)大概每天都會發(fā)生，不是這里就是那里，即使僥幸撲滅了，總還會留存下些灰燼等待著去清理。而孤獨卻是無法清除的，因為時間讓人類對火災(zāi)恐懼的記憶永遠(yuǎn)地延續(xù)了下去。張六一又在幫老丁揩去掛在嘴角的哈喇子。但我想他的腦子里一定還惦記著他的A與B，即劉四放與小玉。

馬六一“奇點”

按照廣義相對論，宇宙在過去某一時刻必須有一無限密度的狀態(tài)，亦即大爆炸，這是時間的有效起始。類似地，如果整個宇宙坍縮，在將來必有另一個無限密度的狀態(tài)，即大擠壓，這是時間的終點。即使整個宇宙不坍縮，在任何坍縮形成黑洞的局部區(qū)域里都會有奇點。這些奇點正是任何落進(jìn)黑洞的人的時間終點。在大爆炸或其他奇點，所有定律都失效，所以上帝仍然有完全的自由去選擇發(fā)生了什么以及宇宙是如何開始的。

——摘自霍金《時間簡史》

消滅一個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毀滅他的肉體。這樣，即使他的靈魂還存在，但沒有了可依附的肉體，就等于是白存在。馬六一懶洋洋地對我說：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靈魂時常脫離肉身的孤兒。它四處游蕩，像一只野狗，時而匍匐于一只饃上，時而又依附于一攤狗屎上。

我為什么要浪費糧食，再把它們變成糞便？他此時已經(jīng)坐在了環(huán)城公園的護(hù)城河岸邊。春天的氣息四處游弋，有些就停留在了他的鼻尖。他聳鼻嗅了嗅，打了一個并不響亮的噴嚏，但也驚飛了水面上的一只飛蟲。飛蟲逃離后，留下了一片圈套圈的水紋，這令馬六一馬上聯(lián)想到了宇宙的存在：太陽靜止地位于中心，地球和其他行星繞著它作圓周運動。這是1514年一位名叫尼古拉·哥白尼的傳教士的觀點。而此前亞里士多德宇宙觀點并不是這樣的，他認(rèn)為，地球是不動的，太陽、月亮、行星和恒星都以圓周為軌道圍繞著它轉(zhuǎn)動，即地球處于正中心，包圍著它的是八個天球，這八個天球分別負(fù)載著月亮、太陽、恒星和五顆當(dāng)時已知的行星：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

不管是誰繞著誰轉(zhuǎn)動，只要我現(xiàn)在不動，就永遠(yuǎn)是坐在這里的。馬六一瞅瞅我，放下了他手中的霍金的《時間簡史》，你也坐下來抽根煙。我知道他這些日子，一直坐在護(hù)城河岸邊讀這本書。我的工作是負(fù)責(zé)打撈河面上懸浮的垃圾，至于沉在河底的，就讓它們留在那里好了。也就是說，我的工作還是比較清閑的，一清閑也便滋生出了幾分孤獨感。，馬六一的出現(xiàn)，正好讓我變得不再孤獨。他可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現(xiàn)在，馬六一與我一起坐在岸邊，喝啤酒。我們邊喝邊聊。溫暖的陽光浮在水面上，金光燦燦。我們恍若置身于仙境，而且還是從空中俯視河面。

故事講到這里，也許是嫌他們二人太過孤單，于是小木子就臨時插進(jìn)來一個人物。這個人物是女性，很年輕，當(dāng)然也很漂亮。她現(xiàn)在就徘徊在護(hù)城河岸上，距離馬六一他們并不遠(yuǎn)。在以后的許多天，她都徘徊于那里。馬六一也許沒注意上她，因為他沉浸在他的“時間簡史”里。馬六一告訴我，過去和現(xiàn)在只是在他的心底籠上了一層陰影。他現(xiàn)在經(jīng)常思考的是，如何才能擺脫時間的糾纏。

可是我又不想去死，馬六一喝了口啤酒，睨著我說：你說我該怎么辦？

天天喝醉得了。我說，就是醉生夢死。這樣的話，時間就會對你失去“控制”作用。

可是我又不想行尸走肉地活著。

那就不喝醉好了。這樣，時間就又回到了你的身上。

我朝那邊瞅了瞅。她還在那里徘徊，步幅很小，幾乎靜止不動。時間仿佛以經(jīng)在她的身上停止。

可是她還是在繞著太陽轉(zhuǎn)。馬六一突然插了一句，我們都在繞著太陽轉(zhuǎn)，這是誰也擺脫不掉的命運。

時間又來到了另一天。我劃著我的破獨鐵舟，眼睛搜尋著懸浮在河面上的垃圾。馬六一仍舊坐在岸邊讀他的書；她這會還沒有出現(xiàn)。一邊是喧囂繁華的都市，一邊是公園里影影綽綽散步的人群，這讓我仿佛置身于時空隧道之中。只要我愿意，我隨時都可以分身于兩者之中。這條骯臟的護(hù)城河，是我的衣食父母，同時又是一條時間之河，它的兩邊是過去和將來。而泛舟河上的我就是現(xiàn)在。

馬六一收回他呆滯的目光和遐思。那個半老的老頭已經(jīng)把他的破鐵舟?？吭诹撕影哆?。等會他過來蹭煙抽，我一定得給他好好講講黑洞和黑洞中的奇點。黑洞這個概念非常形象，甚至可以具體到一口枯井、被盜去蓋子的污水井……它們都萬丈深淵得猶如女人那里。所以說，“黑洞”中有惡魔也有幸福存在，就像我們棲身的這個星球，好人、壞人與不好不壞的人共存，然后你死我活地斗爭。

關(guān)鍵是看你的選擇。馬六一對我說，也就是看你以何種立場存在于世。

我不喜歡與人爭斗，我說，所以我選擇泛舟河上。誰要想與我爭斗，他就得泅渡到河中心。但他們一定都嫌麻煩，所以他們常常選擇隔岸觀火。更何況我內(nèi)心的火任誰也無法看得見。

這就對嘍！馬六一說，從本質(zhì)上說，人都是孤獨的。

天陰下來的時候，她終于出現(xiàn)了，還牽著一條純白色的長卷毛狗。那狗的確很可愛。雨點開始往下落的時候，她從不遠(yuǎn)處轉(zhuǎn)了一個彎的臺階又爬上公園離開了。

在河面上泛舟久了，我就會時常念叨，這河面上的垃圾怎么這么多？我要是一條魚就好了，潛伏于河底，眼不見為凈；至于氣味的防范，最好是憋住呼吸，底線是不憋死為止。而實際情況是，魚類是用鰓呼吸的。不行不行，一是我不是潛水員，二是估計會被環(huán)城公園管委會開除的。他們需要的是打撈垃圾的勞動者，而不是優(yōu)秀的潛水員。

“黑洞是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最著名的預(yù)測之一。它提出了引力場將使時空彎曲。當(dāng)恒星的體積很大時，它的引力場對時空幾乎沒什么影響，從恒星表面上某一點發(fā)的光可以朝任何方向沿直線射出。而恒星的半徑越小，它對周圍的時空彎曲作用就越大，朝某些角度發(fā)出的光就將沿彎曲空間返回恒星表面。等恒星的半徑小到一特定值（天文學(xué)上叫‘史瓦西半徑’）時，就連垂直表面發(fā)射的光都被捕獲了。到這時，恒星就變成了黑洞。說它‘黑’，是指它就像宇宙中的無底洞，任何物質(zhì)一旦掉進(jìn)去，‘似乎’就再不能逃出?！?/p>

馬六一高聲為我讀畢，又進(jìn)一步解釋說，就像我們愛上一個女人，一旦被她捕獲，無底洞也就是黑洞就產(chǎn)生了，你若想擺脫她，除非毀滅掉你的肉體；如果是女人愛上男人，亦然。

我說，不見得，還可以有另外一個選擇。比如，消滅對方的肉體。

馬六一說，你的假設(shè)很成立。與此同時，你也引出了另外一個概念：時空扭曲。它其實并不難理解，就跟我們?nèi)祟惖男撵`扭曲差不多，學(xué)名，**。愛因斯坦相對論告訴我們，要想使空間在第四維上彎曲，就需要外力的作用，而這個外力就是無處不在的力場，包括電場、磁場、電磁場、引力場等等。當(dāng)我們的空間在第四維里彎曲的時候，時間就變慢或變快，甚至倒流。

我還是似懂非懂。麻煩你再說說。我朝河面上望去，一條魚躍出水面，忽又沉入河底，消失了；下一刻，我又朝河岸上望去，馬六一還在埋頭讀書。兩邊都得看，豈不累死我？要是在某一個時刻，我與馬六一互換位置，豈不是更好？就是不知道這在現(xiàn)實中是否可行，雖然愛因斯坦“孿生子謬論”已經(jīng)證明了它在理論上的可能。

這個時候，馬六一已經(jīng)從我的鐵舟跳到了岸上。他遞給我一根煙，神情激動，似乎仍然沉浸在他的實習(xí)當(dāng)中。不知道你學(xué)過代數(shù)沒有，x軸、y軸、坐標(biāo)懂不懂？我說我懂一點，年輕的時候還自學(xué)過高數(shù)與微積分。

馬六一說，這就好。在xy平面上，x軸上，假如有一種一維生物，姑且稱為“線段”，那么對于它來說，“宇宙”就是整個x軸。對于y軸，它可能無法理解。那么對于整個xy平面來講，事實上x軸在y軸上的負(fù)無窮到正無窮的積分就是xy平面。而整個x軸也只是xy平面在y=0處的微分。人也一樣，xyz加上時間構(gòu)成了四維。人是三維動物，在時間上我們都只算一個微分。某時刻的人就是我們空間在時間軸上某時刻的微分。我們無法把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同時”地真實表現(xiàn)，所以我們無法理解空間在時間上的積分。宇宙也是一樣，加上時間的四維體。而這個“多維空間”可能就是眾多個“平行宇宙”在第五維上的積分……

實話實說，馬六一的話對我來說，無異于放屁。我根本就沒有聽見。我仍然置身河中心的鐵舟上。但我的確看見，他在河岸上獨自對著空氣指手畫腳，就像一個神經(jīng)病。

應(yīng)該梳理一下故事，不然它會顯得有些混亂。小木子喝口茶，來了幾個擴胸，打了兩記左右鉤拳。他本來還想像老頑童周伯通那樣，來個左右手互搏，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他主要是擔(dān)心失手，砸到自己的臉上。

接下來，我問馬六一，如果一個人**，那么使他“彎曲”的外力是什么？他迫不及待地回答，就是時間本身。或者可以這么說，就是我前段日子給你講過的“奇點”。

怎講？

馬六一說，他們掉進(jìn)黑洞里去了，奇點像惡魔一樣纏上了他們。時間終點在他們身上的外在表現(xiàn)，只剩下了“**”。他們也曾想擺脫，可是，時間終止了，世間所有法則和定律都在他們身上失效了。因此，他們也就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為孤獨的人。但這并不可怕，因為我們?nèi)祟惢蚨嗷蛏俣即嬖谥?*，只要不付諸行為就好。也就是說，只要不對他人和社會構(gòu)成傷害，就還是一個正常人。

我點頭如搗蒜。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心里坦然多了，豁亮了許多。年輕的時候，老婆嫌我沒本事，老是欺侮我，諷刺挖苦那是家常便飯，嚴(yán)重的時候幾個月都不讓我碰她。我那個恨啊，殺她的心都有！但是，我并沒有掉進(jìn)黑洞里去，因為我理解她，是我沒本事給她造成了傷害。一個傷害足矣，如果兩個傷害掐上了，豈不會產(chǎn)生第三個傷害？我指的是孩子。當(dāng)然，還會連鎖反應(yīng)地產(chǎn)生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傷害——關(guān)鍵就看雙方到底有多少至親好朋了。

馬六一甩一下腦袋，說：你往那邊看，她正在醞釀黑洞中的奇點。我望過去，她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下護(hù)城河那個轉(zhuǎn)了一個彎的第八個臺階。

今天陽光一點也不好，愁云密布的天空似乎也正在醞釀黑洞中的奇點?？墒?，這一天很快就過去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除去我意外地捕獲了一條大魚。它足有玉米棒子那么大，這很罕見。我現(xiàn)在考慮的是，是做酸菜魚還是老碗魚，說不定油煎的也不錯，還是清蒸吧。

馬六一居然沒有來岸邊看他的《時間簡史》——這一天總會發(fā)生的。這令我一整個下午都處在神思恍惚中。我記得他前幾天說過，黑洞不僅在浩瀚的宇宙中存在，就是在我們身邊也是無處不在。但我相信，絕不會是枯井或者污水井。難道他去尋找傳說中的黑洞了？

說不定，馬六一指一下護(hù)城河，這條骯臟的河里就存在著黑洞。 那么，他會不會已經(jīng)在黑洞里了，我的意思是說，他會不會投河了？但我即刻就否定了我的這個假設(shè)，因為他是一個有意思的人。更何況，他答應(yīng)過要給我講著名的“愛因斯坦孿生子謬論”。此前他只大概提了一下。他說，假若地球上有兩個人，他們是雙胞胎，一個在地球上生活，一個坐上速度極快的飛船，十年之后，坐飛船的那個人返回地球，人們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坐飛船的那個人還是如此年輕，而地球上的那個卻早已白發(fā)蒼蒼了。

鐵舟似乎漏了，我感到一種力量正在使它變得越來越沉，半天才劃出去幾米遠(yuǎn)，始終在河岸邊打轉(zhuǎn)。待我仔細(xì)檢查過后，方才搞明白，原來拴舟的鐵鏈還沒有解開。奶奶的。這鐵鏈會不會也是奇點？馬六一你到底在何方？我想你！

“我在這里！瞎嚎什么？”我扭頭望去，馬六一好好地站在我眼前的河岸上，與以往不同的是還留了個釘子蓋、戴副墨鏡，瞧上去蠻酷。

你為什么要留這般造型？這幾天去哪里了？我跳上岸，再次拴好舟，拉著他一起倚著護(hù)坡坐了下來。前兩天我撈了條大魚，想約你一起野炊……可惜了。

馬六一望一下河面，憂傷地說，一是為了安全起見，二是我正在找感覺。說完，摘下他的墨鏡，我才發(fā)覺他青腫的左眼。

怎么？讓人打了！我伸手去觸摸他的眼睛，但被他用手撥拉開了。

是的。就是因為以前形象軟弱，還戴副近視鏡，跑摩的，讓人欺負(fù)不說還挨了頓揍。

哦，原來如此。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頓了頓，我又問他，那又找什么感覺？

當(dāng)然是黑洞了。

寫到這里，小木子心里忽地得來一股憂傷，離開電腦去到鏡子前，揉了揉他的右眼。如果再加上左眼，豈不是省去了墨鏡的麻煩？

不必多此一舉。我接過馬六一遞過來的煙，你不是說過么，黑洞在我們身邊無處不在，可遇不可求，該來的自然會來。佛云：菩提本無樹——

你看，她又來了，狗也不見了，一定先她而去了。

我望過去，她換了身衣服，比以前那身更漂亮，更耐看。不知道怎的，我忽地就念起了我那已經(jīng)去世的老伴，和正在精神病院中的女兒。

好了。咱們繼續(xù)吧：速度，關(guān)鍵是速度，只要我們?nèi)祟悷o限接近光速，就完全有可能穿梭時間，“洞中一日，世上一年”也將不會是夢想，回到未來也指日可待！我們在空間中以極速飛行，也就兩根煙工夫，而地面上的別人已經(jīng)跑了四五年摩的，還買不到半間房，頂多也就五六個平方米吧。

哦，我若有所思地喃語道：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你為什么挨打了，原來是跑得慢。你想嘛，要是你跑得足夠快，繞地球來上幾圈再回到他面前，那么他的拳頭伸到你眼前時，說不定已經(jīng)老死了。人都死翹了，還怎么打人！還有就是，房價再高得離譜，我們也不必?fù)?dān)心，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辦公桌搬到天上，只需工作上幾小時，就把地上人間幾輩子的工作量干完了……到時候再回到地面，就只等著數(shù)票子了，嘿嘿嘿，嘿嘿嘿。

馬六一說，沒想到你還挺有悟性的。以后在河里劃舟速度再提高一些，爭取回到過去，與你老伴還有女兒共享天倫之樂吧。祝福你們！好了，今天就暫告一段落。我很忙。

女子，我遲疑著說，凡事要想開，雖說馬六一癡迷的黑洞中的奇點只是個傳說，但他依然想得開，陽光、堅強地活著——

叔你啥意思？你知道我跟他什么關(guān)系？夫妻！為了他我辭職專門來照看他。他的精神出了點問題……但我向你以及全體市民保證，他絕無暴力傾向，只是癡迷一些事情而已，像個聽話的小學(xué)生，努力、刻苦，比如他手中的《時間簡史》就是睡覺也抱在懷里……

可是……為什么你有時曠工？

因為我會隱身術(shù)。

嘿嘿嘿……小木子笑得淚眼朦朧。他真想撲進(jìn)電腦，拍拍馬六一孱弱的肩頭，哥們，好樣的！

應(yīng)該有個結(jié)尾。但小木子決定應(yīng)該寫出兩個結(jié)尾來。

第一個結(jié)尾：在以后的某一天，我剛把鐵舟停靠在岸邊，無意間撿到一張報紙。報紙上有一則社會新聞。新聞里說，某月某日下午一中年男性市民騎電動車不慎栽入污水井身亡……在此記者提醒廣大市民，電動車一定要購買正規(guī)廠家生產(chǎn)的，且無牌照一定不要上路。

第二個結(jié)尾：馬六一今天又來到護(hù)城河岸邊，讀書。他今天讀的是一本有關(guān)量子引力論方面的書。因為他了解到，用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xué)這兩個互不協(xié)調(diào)、還有可能都不對的人類智慧結(jié)晶，還無法揭示出宇宙巨大的奧秘來。而量子引力論有可能綜合二者并且彌補彼此的不足。他堅信黑洞中奇點的存在。既然在奇點上所有定律都失效，那么，它的存在又有何意義？馬六一思忖，難道就是為了讓所有定律都失效？！

他想起“我”是自然的。可是河面上鐵舟還在，人已非“我”。

原先的那個呢？

走了。據(jù)公園里的老頭老太們說，出事前他就已經(jīng)把鐵舟劃得飛快。

不過，小木子覺得這倆結(jié)尾都落入了窠臼。也許，如果讓馬六一盤旋在護(hù)城河面之上，會更富有詩意一些。可是他再盤旋，黑洞中的奇點仍舊只是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