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船山在史論中對朋黨這一中國古代史上的重要政治現(xiàn)象有系統(tǒng)的關(guān)注,對于朋黨的起源和形成機制、朋黨與科舉制度、外戚、宦官、君主的關(guān)系等皆有考察,強調(diào)“君子”對于朋黨之爭所負有的責任,深刻地揭示了朋黨之爭對皇朝的危害??v觀中國古代的“朋黨論”,船山所論的系統(tǒng)性和特色是比較突出的。
關(guān)鍵詞: 王船山;黨錮之禍;牛李黨爭;宋代黨爭
中圖分類號: K249.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7387(2012)04-0032-07
近人王桐齡先生在《中國歷代黨爭史》中指出,古代的賢士大夫“語及‘黨’之一字,則蹙額掩耳,如不欲聞”,這固然是他們鑒于黨爭多導致亂政亡國,從而對之深惡痛絕;同時,他指出,在中國歷史上的專制政體之下,與近代政黨相似者,有“東漢末年之鉤黨,有唐中葉之牛李黨,唐末之清流黨,北宋之元祐黨、熙豐黨,南宋之偽學黨,明末之東林黨、閹黨。皆敵黨加以為名,自己并不承認為政黨也”,也即要避免敵對者以“黨”為借口加以打擊。[1]其實,新近的研究表明,不同時代的士大夫?qū)Α芭簏h”也有相異的態(tài)度和認識,如宋人歐陽修、朱熹等人論朋黨就與王先生所觀察的大異其趣,身為歷史的參與者,他們不但未“蹙額掩耳”,而且主動地給自己加以“黨”之名[2]。
不過,王桐齡的兩點觀察與王船山的“朋黨論”則可謂若合符契。從史學史和政治思想史的視角看,船山在史論中對朋黨現(xiàn)象的評述,從縱向的系統(tǒng)性、論述的廣泛性和全面性上看,在古代學者的同類論述中有其值得注意之處。本文的基本意圖有二:一述,即揭示船山所論的內(nèi)涵;二評,通過比較,以明船山所論的深入與局限之處。不當之處,敬請方家不吝指正。
一、關(guān)于朋黨的興起與漢代黨爭
受益于史論代表作《讀通鑒論》和《宋論》的貫通性,船山對中國歷代的朋黨之爭有系統(tǒng)的評述,重點在于唐、宋,次及漢,也有提及明代。
談到朋黨的興起,船山認為與西漢的三次政治事件(行為)有關(guān)。一是,公元前68年霍光去世后,大臣魏相(卒于前59年)通過許皇后(為霍家通過御醫(yī)毒死)的父親上秘密奏章,指斥霍氏一門的驕奢放縱,最后官至宣帝朝的丞相[3]卷二十四·漢紀十六·宣帝地節(jié)二年(前六八)。船山認為,魏相當霍光在世時不上書皇帝,也不規(guī)勸霍光,而“待光之死而后言之,相之心不純乎忠”,其心態(tài)已不是單純的忠君。而其更為惡劣的政治后果在于,“后世翹故相以樹新黨者,相實為之倡。是殆授興革之權(quán)于大臣,而人主幸大臣之死以行己意。上下睽,朋黨興,國事數(shù)變?!?[4] 卷四·漢宣帝三意即,魏相是朋黨興起的始作俑者。二則,船山又認為:“朋黨之興,始于元帝之世”(前49-前33年),其依據(jù)是蕭望之、周堪、張猛、劉更生(向)等人為了攻擊宦官弘恭、石顯等,“乃借資于浮薄之徒,或激或叛,以成不可解之禍?!痹谒磥?,“朋黨之興,必有敗類以相附,而貽小人之口實” [5] 卷二十八·漢紀二十·元帝初元二年(前四七),從而落下把柄而引起無盡的爭論。三則,“朋黨之興,其始于竇憲之誅乎!”這是船山的又一種說法,他有意識地將其與霍光和王莽之死加以比較,指出對前者的打擊“盡舉其宗族賓客名之以黨,收捕考治之,黨之名立,而黨禍遂延于后世?!贝驌舯粩U大化,“君子”與“小人”各以己方的勢力打擊對方,所用的手段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這可以視為黨爭的最高形式,其殘酷性也是前兩種所無法比擬的,最終的結(jié)果便是“自戕而戕國”[6]卷七·后漢和帝四。對西漢這幾起政治事件的認識,也就是船山對朋黨之興的認識。
對于東漢的黨錮之禍,范曄對其起始和過程闡述得相當明了,概而言之,“凡黨事始自甘陵、汝南,成于李膺、張儉,海內(nèi)涂炭,二十余年,諸所蔓衍,皆天下善士”[7] 卷六十七《黨錮列傳·序論》。船山的重點在論,沒有特別注意其起始和發(fā)展過程,這點自不必議;他對于“黨錮諸賢”的評價,頗有不同于范曄的地方。簡要比較關(guān)于黨錮諸賢的兩種評價,即“忠以忘身的大節(jié)”還是“激以召禍的畸行”,船山認為“言畸行者,獎容容之福以墮士氣。言大節(jié)者,較為長矣,而猶非定論也”,表明他傾向于認可對黨錮諸賢的正面評價。不過,他重點剖析了黨人的值得批評之處:一是從普遍的意義上講,“忠臣”當有自己的行事原則,對于依附權(quán)奸的“瑣瑣小人”,在“君志移,權(quán)奸去,屏息以潛伏而蕭條竄匿”的情況下,不應當“無所擇而怒,無所恤而過用其刑殺,但與此曹爭勝負。”二是微觀地看,“諸賢”的所作所為或“殺人者死,而誅及全家”,或“大辟有時,而隨案即殺”,或“赦自上頒,而殺人赦后”,這類行為是“倒授巨奸以反噬之名”;對與那些真正有預“社稷之安?!钡娜耸?,卻“莫能以片語只詞揚王庭以袪禍本”。所以,在船山看來,他們的所為是“舍本攻末而細已甚”,“與奸人爭興廢,而非為君與社稷捐軀命以爭存亡”[8]卷八·后漢桓帝一三。這些評價,與范曄 “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9] 卷六十七《黨錮列傳·序論》的正面看法已大有不同。
船山對于朋黨初興的看法和對于“黨錮之禍”的評價,似可作如下認識:首先,關(guān)于朋黨之興,船山將其與三個政治事件聯(lián)系起來,看似矛盾,怎么理解?歷史的復雜性表現(xiàn)之一就是有因果關(guān)系的多樣性,船山所指出的這三種起源,也可如是看待;同時,將之視為朋黨形成的三種方式,或者說三種機制,也較為合理,后文還將分析其他一些引起朋黨之爭的因素和機制;船山論史,注重探討某種政治現(xiàn)象的起始,多能注意到一些不為人所注重的跡象,這也是其表現(xiàn)。其次,船山對朋黨是持一種消極的否定評價,對于朋黨現(xiàn)象造成危害,他多從“正人君子”方面反思緣由和過失,傾向于一種嚴格的道德自律。這些,實際上已經(jīng)較為全面地表露了他關(guān)于朋黨之爭的原則性認識。
二、關(guān)于唐代黨爭與朋黨的形成機制
船山關(guān)于唐代黨爭的專門論述,約有十二論,中宗時期一,憲宗時期四,穆宗時期二,文宗時期四,武宗時期一;除中宗時期的一論意在表彰武則天時期的用人政策外,其余十一論基本上是探討牛李黨爭中的問題,涉及個別人物的評價,紛爭的表現(xiàn)及其形成原因,黨爭與科舉制度的關(guān)系,君主、大臣與外戚宦官之間的關(guān)系等。船山通過分析唐代的黨爭,已經(jīng)比較深入地剖析了朋黨的形成機制及其危害。
第一,科舉制度與朋黨之爭。在唐代,科舉制度按種類劃分,主要有貢舉、制舉、武舉、童子舉等。其中,貢舉是定期舉行的,因此被稱作“??啤?,取士數(shù)量最多,延續(xù)時間最長,社會影響也最大;制舉又稱制科、大科、特科,是由皇帝下詔而臨時設(shè)置的科舉考試科目,目的在于選拔各類特殊人才,其中較重要者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等。在船山看來,恰巧是貢舉和直言極諫科與朋黨的形成有莫大的關(guān)系。通過考察牛僧孺、李宗閔、皇甫湜的入仕和為政經(jīng)歷,他得出這一結(jié)論:“標直言極諫之名以設(shè)科試士,不足以得忠直之效,而登進浮薄,激成朋黨,撓亂國政,皆緣此而興?!憋@然,他將朋黨形成的重要癥結(jié)指向了直言極諫科,即選人不當形成相激之勢。“鬻直者為枉之魁,徒以氣焰鋒铓鼓動天下”[10]卷二十五·唐憲宗六則是直言極諫科何以激成朋黨的關(guān)鍵。與臨時性的直言極諫科激以成黨的情形不同,貢舉則是朋黨形成的長期性媒介。他說:“貢舉者,議論之叢也,小人欲排異己,求可攻之瑕而不得,則必于此焉摘之,以激天下之公怒,而脅人主以必不能容。李德裕修其父之夙怨,元稹佐之,以擊李宗閔、楊汝士,長慶元年進士榜發(fā),而攻訐以逞,于是朋黨爭衡,國是大亂,迄于唐亡而后已?!边@是說貢舉成為“小人”尋釁滋事的靶子。而究其實際,“小人”的攻擊也并非毫無理由,因為,有些居于要位的公卿,為家族謀私利而徇私枉法,引起眾怒;有些人如李德裕的心態(tài)則是將貢舉作為了拉幫結(jié)派的工具。諸如此類的行為,都會“授人以口實”。至于貢舉本身的施行中伴隨著的“相承不舍,關(guān)節(jié)公行,雖才望之大臣,他端不枉,而于此荏苒無慚,士習不端”,更是“成千余年之惡俗”[11]卷二十六·唐穆宗二 ??吹脚簏h紛爭的背后的制度因素,這是船山的深刻之處。同時,他也沒有忽視個人因素。
第二,個人行事與朋黨之爭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通過船山對李絳和裴度的考察來認識他的相關(guān)見解。李絳,元和二年(807年)授翰林學士,元和六年(811年)入閣拜相,是憲宗時期敢直言進諫、積極實干的一位有作為的政治人物。從道德的角度總體上講,所謂“絳貞而吉甫邪,弗待辨也”,船山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然而,他又認為,李絳個人有失為臣之道,屢屢駁斥李吉甫而“交相持以啟朋黨之爭”也是不容回避的事實。從一般的意義上講,“小人”和“君子”有明顯的差別,所以“君子而以言與小人角長短,未有貞勝者也”。從身為朝廷大臣的角度來看,更應該有自己的行事原則和風骨,否則就會是 “各得其朋以相牴啎,而黨禍成矣”。因爭論而忽視“國之安?!?,雖為“君子”也為船山所嚴厲譴責[12]卷二十五·唐憲宗一○。上述所言,僅僅是從李絳個人本身意氣爭勝的角度考察他為何會引起朋黨之爭,船山還從用人的角度分析李絳引起朋黨之爭的原因。他認為,李絳面對憲宗“為朕惜官”的叮囑而答以“非親非故,不諳其才”,雖憲宗無由反駁,卻正好為“李吉甫因之指斥善類為朋黨,以利攻擊”,任用親故的思想和作為遭到李吉甫的攻擊,也“非盡吉甫之誣”[13] 卷二十五·唐憲宗一三。
依據(jù)船山的認識,從李絳的身上可見,個人的不當作為會引起黨爭,而從裴度的生平作為則可見個人也會為朋黨所鉗制而成為其犧牲品。在他看來,裴度(765- 839)在遭遇君主疑忌、李逢吉阻撓、宦官無禮等諸多刁難的情況下,忍辱不離職的原因就在于:“公開閣以延士,而一時抱負之士,皆依公以利見,公去則不足以留,必群起而為公謀曰:公不可去也,委任重而受知深,志雖不伸,自可因事納忠,以大造于家國,公姑隱忍以鎮(zhèn)朝廷,使吾黨得竭股肱之力,以持危而爭勝。此言日進,公且不能違,而偃仰以息其浩然之志,所必然矣。故公俛仰中外,歷事暗主,狎邇宵人,乍屈乍伸,終留不去,皆附公之末光者相從臾以羈遲也。”[14]卷二十六·唐武宗一 依附裴度之人擔心他離職將利益受損,而百般勸阻,這就是船山認為裴度忍辱不離職背后的緣由所在。這種做法固然可以為“黨人”贏得一時的利益,抵制一些昏亂的行為;而“通數(shù)代之治亂而計之,則所補者小,所傷者大,起水火之爭,釀國家之禍,公未及謀也,”[15] 卷二十五·唐憲宗一六 意即從長遠來看,則激起爭論,為禍于國家。
第三,關(guān)于朋黨之爭的局面下,君主與外戚、宦官及大臣間的關(guān)系。上文的分析,已不同程度地涉及到朋黨之爭的危害,這個角度的分析,會更加凸顯朋黨之爭的危害之嚴酷。
因朋黨交持,皇帝被宦官所弒,竟無人伸張正義。船山提出這一問題:在憲宗、敬宗被弒的過程中,眾望所歸的“當國大臣”如李絳、裴度等竟毫無作為;他認為當時宦官的勢力確實很大,但也沒有漢末和唐肅宗、唐代宗之時嚴重,那么,“唐室諸臣,亦何憚而不孤鳴其公憤?”進一步講,“國之無人至于此極,而抑何以致此哉?”船山認為:“自相朋比”而將君主視為自己的工具,就是憲宗、敬宗得此遭遇的原因。他進一步分析具體原因和癥結(jié),一則,處于朋黨狀態(tài)的正邪雙方,都以爭取天子、爭取天子周圍掌權(quán)的宦官而達致自己打壓另一派的目的。二則,具體到憲宗的被弒,即使當時的大臣下定決心及時采取措施,但要面對的勢力包括了宦官王守澄、后宮郭后、以致繼位的穆宗,因此有相當?shù)睦щy。在這種情況下,士大夫的任何一派要伸張正義(“發(fā)義問”),勢必會引起另外一派的攻擊,所謂“乘瑕而進”,便暗含著與前三種勢力的勾結(jié);因此,權(quán)衡再三,便放棄了伸張正義的慷慨志氣而“因循安位”。三則,宦官勢力看到外廷的這種情勢,更加無所顧忌,所以,敬宗的被弒也就是自然的結(jié)果了。在這樣的情勢中,當應受到譴責的不僅是路隋、韋處厚之類為宦官的惡行文過飾非者,“雖云賢者”的李絳、裴度也不例外[16] 卷二十六·唐文宗一 。
因朋黨交持,意欲打擊宦官勢力的皇帝竟無可以借助的可靠力量。文宗憤慨于祖父憲宗和哥哥敬宗的被弒,憂慮于自己的危急處境,處心積慮于鏟除宦官勢力,“乃擢宋申錫為相,謀之不克,申錫以死,禍及懿親,而更倚李訓、鄭注、王涯、舒元輿,以致廿露之變”。在船山看來,這些人都有明顯的道德缺陷和能力不足問題,而文宗卻未曾托付于“勛望赫奕之元臣如裴中立、英果能斷之偉人如李文饒;而清謹自持如韋處厚、鄭覃者”,緣由就在于后者“皆知有門戶而不知有天子者也。寵以崇階,付以大政,方且自詫曰:此吾黨之爭勝有力而移上意以從己。其心固漠然不與天子相親,恃其朋類爭衡之戰(zhàn)勝耳。故以裴中立之譽望崇隆,為四朝之元老,而陳弘志之弒,杜口色羞;若李文饒,則假宦豎王踐言以內(nèi)召;而李宗閔、元稹、牛僧孺之恃陰腐為奧援者,又勿論也?!盵17] 卷二十六·唐文宗三這是揭露因大臣的黨爭習氣,導致君主在與宦官斗爭的過程中沒有可以依靠的得力人才。
從上引船山的分析,我們大致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因朋黨交持,大臣已將君主觀念、國是觀念以及身負的道義責任置之漠然;一個重要的表現(xiàn)和結(jié)果,就是君主對朝臣和政局失去了駕馭的能力。
牛李黨爭是唐代后期政治史上一大聚訟的公案,對牛李兩黨是非功罪的評價,歷來史家各有軒輊。近人研究這一問題,著重于這些方面:如雙方爭執(zhí)的焦點是什么,兩個朋黨的社會基礎(chǔ)怎樣,為什么牛李黨爭恰恰發(fā)生在憲、穆、敬、文、武、宣六朝,兩黨之間孰優(yōu)孰劣?船山的分析當然有其歷史的局限,未曾進入到這樣的層次,其所論的顯著特色,當是從君臣之道的角度對朝臣的譴責。他通觀考察牛李黨爭的過程,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聚散生于俄頃,褒貶變于睚眥,是或合或離、或正或邪,亦惡從而辨之哉?上無折中之宸斷,下無臧否之定評,顛倒天下以胥迷亂,智者不能知,果者不能決也。揆厥所由,則自李絳恃其忠直而不知大臣之體,與小人比眉事主,而相角以言??诮o之士,聞風爭起,弄其輔頰,議論興而毛舉起,權(quán)勢移而向背乖,貿(mào)貿(mào)焉馳逐于一起一伏之中,驚波反濺,罔知所屆,國家至此,其將何以立綱紀而保宗祐哉?”對于朋黨之爭本身來說,已難以作出是非曲直正邪之分,延續(xù)四五十年之久的牛李黨爭,正是如此。對于這種局面的造成,他一再強調(diào)的是“君子”的責任,正所謂“亂之初生,自所謂君子者開之,不但在噂沓之小人也”[18] 卷二十六·唐文宗二。
三、關(guān)于宋代黨爭
在《宋論》中,船山對宋代黨爭予以了較多篇幅進行剖析,直接涉及的約十論,在全書115論中占了不小的比例。這些論目分布在北宋的九論,集中于仁宗、神宗、哲宗朝;南宋,則于寧宗時期評述朝廷圍繞和與戰(zhàn)的糾葛。船山認為,宋代的“朋黨之興,始于君子,而終不勝于小人,害乃及于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宋之有此也,盛于熙、豐,交爭于元祐、紹圣,而禍烈于徽宗之世,其始則景祐諸公開之也?!盵19] 卷四·仁宗六概略地指出了宋代朋黨之爭的危害及其發(fā)展動因和過程。
具體而言:一,仁宗即位初年,王曾等人借丁謂選址真宗皇陵的不當對其進行打擊,船山認為,這雖是“君子”對“小人”的斗爭和揭露,但是其手段正是“小人”打擊報復“君子”的常用伎倆,忽略真正的罪責而吹毛求疵,是“君子”的“氣”和“小人”的“毒”交相爭勝。二,評述朝臣借劉太后的名義行事,仁宗親征后,引起官僚的更迭,并關(guān)注整個宋代的這類現(xiàn)象。三,景佑年間,范仲淹和呂夷簡等人的爭論已經(jīng)開啟了宋代的黨爭,更進一步地講,仁宗時期“天子無一定之衡,大臣無久安之計,或信或疑,或起或仆,旋加諸膝,旋墜諸淵,以成波流無定之宇。熙、豐以后紛呶噂沓之習,已早見于此。”四,系統(tǒng)思考宰相與諫官的關(guān)系及其與朝廷的朋黨紛爭,提出“宰相之用舍聽之天子,諫官之予奪聽之宰相,天子之得失則舉而聽之諫官;環(huán)相為治,而言乃為功”這一理想科學的制約關(guān)系以消弭朋黨形成的制度因素。五,從王安石任用“呂惠卿蔡確章惇諸奸”揭示所謂“苛政之足以敗亡,非徒政也,與小人為類,而害乃因緣以蔓延”的政治現(xiàn)象。六,認為元祐年間罷黜新法,有理勢的必然,而其實質(zhì)是“皆與王安石已死之灰爭是非,寥寥焉無一實政之見于設(shè)施”。七,哲宗親政后,紹圣復新法,其實質(zhì)與元祐年間罷新法是一樣的,“以為唯罷此政,黜此黨,召還此人,復行此法,則社稷生民鞏固無疆之術(shù)不越乎此”。八,徽宗初政的得以實現(xiàn),與韓忠彥依靠向后密切相關(guān),認為正是由于“君子”的這類借助女后的不自愛行為,最終導致無人才而亡宋。九,蔡京復行新法,其“所為,固非安石之所為”,即雖號稱王安石新法,但其實質(zhì)已變。十,宋自南渡以后,所爭者僅僅是“和”與“戰(zhàn)”,無論是哪一派,“退求諸己,所以扶危定傾之實政、足以勝彼而大服其心、使無伺我之無成以反相嗤笑者,一無有也。不世之功,豈空言相勝之可坐致乎?”即批判南宋的空論而不加強實際的軍事政治建設(shè)。①
以上是對船山關(guān)于宋代黨爭認識的簡要概括,可以認為,船山對于朋黨的基本看法,在關(guān)于漢唐紛爭的認識中已經(jīng)有全面的表述,他對宋代黨爭的評判標準和主張依然是這些基本原則的延續(xù)。
四、船山“朋黨論”的特色
此處擬通過與宋人有關(guān)的兩種類型的比較,以彰顯船山朋黨論的特色,同時也一定程度上彌補上文未曾細致考察船山關(guān)于宋代黨爭相關(guān)論述的不足。
一是,船山對司馬光論唐文宗的批評。他認為后者關(guān)于誰對黨爭負有責任的評論不妥,正是這種不當?shù)恼J識影響到司馬光的政治實踐。
唐文宗面對李宗閔、李德裕各有朋黨,互相擠援的局面,每每感嘆“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司馬光于此有一番評論,認為君主的“明不能燭,強不能斷;邪正并進,毀譽交至;取舍不在于己,威福潛移于人”,是朋黨興起的原因,所以“人主當自咎,而不當以咎群臣”[20] 卷二百四十五·唐紀六十一·文宗太和八年(八三四)。船山認為司馬光注意到君主與朋黨之爭的關(guān)系,是相當有見地的,贊揚“其說韙矣”。而對于司馬光“不當以罪群臣”的看法則深表異議,認為這種認識“于君子立身事上、正己勿求之道,未協(xié)于理;而獎輕儇、啟怨尤、激紛爭之害,不可復弭”,即忽視了所謂“君子”的責任。借評論李宗閔和牛僧孺關(guān)于任用鄭覃的爭論,船山系統(tǒng)地表達了他的這一看法及其依據(jù);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船山還認為,正是由于司馬光未曾認識到“君子”的所作所為與形成朋黨之爭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才會出現(xiàn)“溫公之門有蘇軾諸人之尋戈矛于不已”的情況。更進一步地講,“元祐、紹圣之際,狺狺如也,卒以滅裂國事,取全盛之宋而亡之。一言之失,差以千里,可不慎哉!”[21] 卷二十六·唐文宗五無疑是說,司馬光未對“君子”造成朋黨之爭的責任有“正確”的認識,直接影響到現(xiàn)實政治實踐的偏差。
船山對司馬光的批評再次表明:他認為,所謂“君子”對朋黨之爭的形成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一認識,有其認識的深入之處。對朋黨現(xiàn)象予以深入的系統(tǒng)思考,較早的,無疑當數(shù)韓非,他強調(diào)君主要強有力地控制臣下,采用一系列的手段防范朋黨的產(chǎn)生[22];到司馬光認為昏主是造成朋黨的原因;船山的論述是在認可在君主柔弱暗愚的情況下,大臣、“君子”對于朋黨局面之造成的責任。這一點我們可以視為船山所論的深入之處。他的邏輯是,既然君主是這樣了,小人又那么無恥,“君子”為何還要與之爭衡,相激成黨呢?!基于這一認識,他所提出的解決之道就是:一拒絕,二抗爭,三走人;總之,身為“君子”,要忍辱回避而不引起相爭之勢。
二是,將船山所論與處于朋黨風暴中的宋人的一些系統(tǒng)認識加以比較。此處的目的,不在具體史事的評析,而在審視船山對于“朋黨”的價值判斷,及其“朋黨論”的局限。
長期以來,“朋黨”二字都帶有明顯的貶義,是君主的提防對象,成為相互對立的政治集團打擊另一方的武器。在晚唐,裴度尚認為:“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君子、小人志趣同者,勢必相合。君子為徒,謂之同德;小人為徒,謂之朋黨;外雖相似,內(nèi)實懸殊,在圣主辯其所為邪正耳。”[23]卷二百四十·唐紀五十六·憲宗元和十三年(八一八)以“同德”和“朋黨”的名稱相區(qū)分兩者,可見對此還是深為忌憚。宋初,君主對朋黨現(xiàn)象嚴加防范,及至仁宗時,保守派對范仲淹等改革集團的攻擊,其中一個重要的手段還是加以“朋黨”的惡名[24]。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對“朋黨”的價值認識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歐陽修于1044年四月所撰《朋黨論》,早已成為政論和文論的千古名篇,而從歷史的觀點看,它有如下兩點值得注意之處:首先,他的寫作背景和動機,帶有明顯的現(xiàn)實考慮,就是為了回應保守派對范仲淹改革集團予以“朋黨”招牌的攻擊。其次,提出“真朋”和“偽朋”之分,認為前者是“君子”之朋,后者是“小人”之朋,旗幟鮮明地呼吁君主壯大“真朋”,從而改變了對“朋黨”的價值判斷[25]。相比之下,船山對“朋黨”的評價就顯得消極得多了,他處處所強調(diào)的都是在“朋黨亂國”這一過程中“君子”所負的責任,可謂譴責不遺余力。及至南宋,朱熹在《與留丞相書》中更說宰相“不惟不疾君子之為黨,而不憚以身之為黨;不惟不憚以身之為黨,是又將引其君以為黨而不憚也”?!耙渚詾辄h”無疑是說將皇帝拉攏過來成為自己所在集團政治主張的支持者,這不僅突破了歐陽修所論[26],更是與主張君主當嚴加防范、極力消解“君子有黨”的船山所不敢想象的。
與宋人特別是歐陽修、朱熹等人的朋黨論相比較,反映出船山對專制皇權(quán)不遺余力的維護。他論治道,處處批駁申韓之道的嚴酷②,而在朋黨問題上,恰恰走上了他所竭力駁斥的法家代表人物韓非的路數(shù)。宋代士大夫有與君共治的相對權(quán)力,而明代士人則在專制皇權(quán)的嚴密牢籠之下,兩者的心態(tài)和理想也反映到了兩個時代的“朋黨論”上。今人一般認為,朋黨的產(chǎn)生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最重要的即是有一定的言論自由和對君權(quán)(以及在特定條件下代表君權(quán)的相權(quán))的批評權(quán)力,高度的專制之下無朋黨[27]。所謂“漢、唐之盛無此”,船山注意到了這一事實,而不能理解,他所看到的僅是朋黨之爭對國政的敗亂,所以多予以消極的評價。他希望國政的有序和國家的強大,固然是一方面;對“君子”的嚴加斥責,再加之他對宋代太學運動的批評③,這些都從一些側(cè)面有力地證明了船山思想的保守性和歷史局限。
五、小 結(jié)
本文采用歷史的梳理和比較的方式考察了船山對漢、唐、宋三個朝代的朋黨之爭的相關(guān)評述,綜合地看,對于船山的“朋黨論”在中國古代歷史上人們同類論述中的地位,似可作如是看待:
第一,涉及的時代廣泛,史事和人物繁雜,包含了朋黨的起源和形成機制,朋黨與科舉制度、外戚宦官、君主的關(guān)系,從論述的系統(tǒng)和廣度來講,船山所論在古代同類論述中堪稱獨步。這一點,是兩個條件的結(jié)合成就了他。一則,受益于其史論通貫的考察風格。二則,船山處于明末清初,中國古代歷史上的歷次具有典型性的黨爭,他都可以作一番審視;入清以后雖有黨爭余緒,但其典型性已在這之前有完全的暴露,至于清末的黨爭,已與古代的黨爭有著較多的不同了。這是歷史的條件。第二,相應的,船山對歷代朋黨之爭進行研究的方法,特別是用以提出問題、從同中見異和異中求同以求解答案而運用的比較方法,在涉及問題的規(guī)模和有效使用上(如論武則天時期的用人政策、宋代臺諫制度的由來與影響等④),皆已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第三,其突出的特色是,一則,深刻地揭示了朋黨之爭對王朝存亡的危害,將朋黨之爭與歷代興亡聯(lián)系起來討論。二則強調(diào)“君子”對于朋黨之爭所負有的責任,“相激相反”的形容和剖析,對黨爭形成過程中君子心態(tài)的刻畫形象而準確。第四,船山所論是歷史,而處處將其與明朝的覆亡相聯(lián)系,有濃厚的故國之思,我們于文中并未對此加以強調(diào),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第五,他希望君主、宰相、諫官形成“環(huán)相為治”的局面;著力強調(diào)“君子”的道德自律,以期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兩者結(jié)合,“以宰相之進退歸人主,以卿尹之黜陟歸所司,正己盡誠,可則行,否則止,絕新進之攀附,聽天命之廢興,雖有小人,何所乘以自立為黨?”[28]卷二十六·唐文宗五但是站在維護專制政權(quán)的角度,不能以利益集團的眼光對其予以科學的分析,所以,他未從根本上找到解決這一問題的途徑,只能“聽天命之廢興”;他對一個又一個“君子”激成朋黨的批評,正好說明了在現(xiàn)實利益面前,他所著力強調(diào)的道德自律,是多么蒼白無力。
這是時代的高度與局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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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朱健華:《韓非論“朋黨”》,《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2期。
[24]漆俠:《范仲淹集團與慶歷新政——讀歐陽修〈朋黨論〉書后》,《歷史研究》1992年第3期。
[25]蔡斌芳選注:《歐陽修詩詞文選》,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0-81頁。
[27]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