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姐兒

“她沒判。”人稱“老太爺”的原北京市公安局十三處老刑警隊長趙長印按著自己的筆記本，悠悠地說。

沒判？我感到有些詫異。這是我?guī)啄昵霸?jīng)寫過的一個女賊，此人和一般犯罪集團中女子充當誘餌或望風者不同，是真正出手“下”錢包的主兒，令人印象深刻。記得這個女賊作案是不少的。

“從頭說吧?！崩咸珷斨v道。

這個女賊原名陳嘉（用了半個真名，對她應該沒有影響），她被送到審問室的時候，老太爺正讓把上一個提審的嫌疑人帶回去，那也是個女的，一邊往外走一邊叨咕：“老娘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對共產(chǎn)黨，憑什么抓我啊？”老太爺笑道：“是，你說的都對，你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對共產(chǎn)黨，可你賣淫?！?/p>

兩人如同相聲一樣的對話讓周圍的提審員哄堂大笑。老太爺注意到這個陳嘉似乎也想笑，但終于嘴角咧了咧，沒笑出來。

看來，這孩子壞不到哪兒去啊。老太爺說看見這一幕的時候心里這樣想過。那時候天氣已經(jīng)比較冷，老太爺讓給這孩子倒杯熱茶來。

審問這一行有學問，但也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老太爺常常在審問結束后，哪怕是案犯已經(jīng)供述完畢的時候還要和對方聊聊。他說最初是有時候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句話打動了案犯，他就招了，“這我得問問?！焙髞硭l(fā)現(xiàn)這樣聊天的結果很令人驚訝： 案犯的心里認為你警察就是為了辦我才跟我磨牙的，我都招了，還不一送就完了？從此河水井水兩不相見?，F(xiàn)在你仍然和他聊聊，讓他覺得你還是關心他的，自己并不是被人利用之后就被拋棄了。有懂道理的案犯明白進“局子”的原因是自己犯了事兒，怨不得警察。這樣，等他出獄了，還認你是個朋友，甚至長輩。

對陳嘉的審問過程并沒有多少特別，她交代得很痛快。審問結束之后，老太爺照例跟陳嘉聊聊，問她怎么就全供了。

陳嘉說沒什么，就是那一杯茶，說著就落了淚。她此后的一段話，讓老太爺大吃了一驚。這陳嘉哽咽著說道：“我被抓以后，總是想起巧姐兒在葡萄架下等著劉姥姥來救那一段?？墒?，巧姐有劉姥姥來救，現(xiàn)在誰又能來救我呢？”說完越哭越厲害，竟至號啕。

這段話讓老太爺大吃一驚，原因是《紅樓夢》中的這段故事很少有人知道。巧姐兒是王熙鳳的女兒，在賈家大廈將傾的時候，昔日的親朋故舊無不落井下石，曾受深恩的賈雨村親自帶人抄檢大觀園，巧姐兒也被狠心的舅兄賣入妓院，幸得偶受恩惠的劉姥姥搭救。巧姐在葡萄架下焦慮地等待劉姥姥來救的內(nèi)容，在高鶚所補《紅樓夢》后四十回中，非熟讀《紅樓夢》者不能說得出來，而這個女子竟然信手拈來！

做了多年的警察，常人理解應該心如鐵石。其實我接觸的大多數(shù)警察并非如此。只是他們有自己的道德觀和感情，有些并不容易為常人所理解。比如有位性情暴烈的警官，因為在職不肯接受采訪，這位似乎沒有什么人情的所長只是礙于情面，在他所里招待我吃了頓午飯。吃飯間有電話過來，聽著似乎是有人要求出警驅(qū)逐討薪民工，部下向其請示。這位嘴里嚼著白菜炒肉片，含糊不清地對著電話吼道：“出什么出？咱們是人民警察，不是給誰看家護院的！”

這話說的……

老太爺調(diào)來檔案一看，這女孩兒竟然是北京最好的中學之一——匯文中學畢業(yè)的，不由得起了愛才之心。

他又找陳嘉談了一回，問她到底怎么會走這條路。

事兒搞清楚了。原來陳嘉的父母都是工人，她中學畢業(yè)以后接班進了工廠。本來陳嘉有個對象，但只是在西苑賓館當服務員，陳嘉有點兒嫌他沒出息，心里猶豫。當時因為陳嘉長得好，身材好，追她的人不少，其中有一個高干子弟舍得給她花錢，又能帶她看內(nèi)部電影，一來二去終于讓陳嘉不顧家里反對跟原來的男朋友吹了。陳嘉以為那個高干子弟是真心對自己，哪兒想到對方只是出于在小哥們兒中間炫耀的目的才跟她好。在這些男孩中，誰帶的“婆子”越漂亮誰越有面子。至于婚姻和愛情，那根本是兩碼事。

始亂終棄之后，陳嘉黯然離開那個公子哥兒。但是，習慣了吃西餐，上“老莫”的日子，她那幾十塊錢工資哪兒夠用呢？家里的排斥和不滿讓陳嘉最終走上了破罐破摔的路。沒想到她的腦子好，會琢磨，手也利落，竟然真給她干出了名堂。

可是她依然愛看書，她喜歡的人物，無論是巧姐、羊脂球還是娜拉，都有著異樣的不幸命運。有時候，她偷了錢想存起來，但過后又會把存折撕碎。她說老覺得自己是兩個人，一個是上車下包的陳嘉，一個是夜靜時讀書的陳嘉，她喜歡后面的那個自己，但總是斗不過前面那一個。

和陳嘉談過兩次以后，老太爺找了劉福永局長，說了對她的處理意見。第一，態(tài)度好，積極配合公安機關，有悔改表現(xiàn)；第二，其家庭全力協(xié)助退贓，所有贓款都可退還；第三，年紀尚小，有改造可能。建議從輕處理。

劉局長看了案情，特別是聽了趙老太爺轉(zhuǎn)述陳嘉那段關于巧姐兒的話，也很是感慨，同意爭取一下。

第二天，老太爺正吃飯呢，劉局長打來一個電話，笑道：“老趙，你就做一次咱們公安機關的劉姥姥吧?！?/p>

陳嘉被依法免予起訴，送交本廠教育。

送她回廠的時候，老太爺對陳嘉說：“你這孩子，可不能再偷了，這回多懸啊，要是你給教養(yǎng)了，誰管你媽?。俊?/p>

廠里保衛(wèi)科異常配合，科長和趙老太爺商定，由自己和趙老太爺成立一個幫教小組，隨時看著不讓這孩子再走邪路。她的案情在廠里保密。后來才知道，保衛(wèi)科長和陳嘉的父親是曾經(jīng)在一塊兒掄大錘的兄弟，自己的侄女一樣，是絕不肯讓她受委屈的。

有一段時間，陳嘉每星期寫一篇心得，果然她的事兒廠里沒什么人知道，后來還當了團干部。

時間長了，老太爺忙，也就不太常上門去看。過了三四年，偶然過他們廠，老太爺去問問陳嘉的情況，人家說，這人早就辭職走人了。

走了？上哪兒去了？老太爺不能不心里打個突。

問到已經(jīng)退休的保衛(wèi)科長頭上，才得了陳嘉的新地址。她的情況，老科長也不清楚，但逢年過節(jié)都會送個賀年卡過來。

放心不下的老太爺索性開著車，直奔那個地址。到了地方一看，竟是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旅游商店，門口掛了中國結，連心鎖，屋里點著檀香，除了商品以外，還有鏤空的圓凳供客人休憩。望到柜臺上，老板娘拿了本瓊瑤的小說正看得昏天黑地，連客人來了都沒注意——那可不正是陳嘉嗎？

她見著趙老太爺又驚又喜，說：“大叔，您來啦？”非常親熱地招呼他和助手落座，讓服務員端上茶來。

陳嘉告訴老太爺自己已經(jīng)結婚了，還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趕著給他看兒子的照片。她對象就是西苑賓館的那個小伙子。老太爺說：“你怎么結婚也不給大叔個信兒啊?！彼е嵛岬?。老太爺說：“我知道，你怕我把你當?shù)湫徒逃?，你以前的事兒讓你對象知道是不是？沒事兒，我不給你說出去，看著你有家有孩子我替你高興?！?/p>

這下子她真高興了，給營業(yè)員放假，非讓老太爺跟她到家里去看看，還告訴老太爺為什么雇了個營業(yè)員：“別的活兒我都干，就是讓我收款我不收，我遠離錢。自己家的店也不行，一見著手癢癢，怕反復。”

從那兒出來一抬頭，老太爺才注意到，這商店對門就是西苑賓館。

到底是做警察的，還是不放心，老太爺又專門到了當?shù)嘏沙鏊柚鴦e的事側(cè)面了解了一下陳嘉的現(xiàn)狀。

人家所長說：“那個老看書的女經(jīng)理？記得，記得，那家買賣比別人家晚關門一個鐘頭，做得不錯的。您……老太爺認識那個陳經(jīng)理？…… 不，您可能記錯了，她的名字不是陳嘉，她叫陳巧啊?！?/p>

“陳巧……”老太爺重復了一句，不出聲地笑了，好像在回味。

彼時，天色已經(jīng)晚了，屋里的人，俱都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