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是伍叔的女兒。十七歲那年。伍嬸將春花嫁到了一個富有的漁村。漁民的兒子是個“煙槍”,定親那天,他那被煙草熏黃的門牙,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這個男人的牙齒已經(jīng)很難再叫牙齒了,它實在不該生在一個年輕人的嘴里,這樣的一嘴牙齒,只能讓人對余下的歲月心生絕望。——在此后的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們一直叫他“門牙”。
伍嬸家的堂屋里擠滿了人,“門牙”見到大人就遞煙,見到孩子就發(fā)糖,伍嬸樂呵呵地招呼著大人和孩子,這個終于苦盡甘來的鄉(xiāng)下婦女,顧盼間滿面春光。春花獨自躲在灶臺下落淚,頭埋在膝蓋上,肩膀一聳一聳的。春花是小村牌樓罕見的美人坯子,她美在素面朝天,美在一塵不染,類似于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雖然那年的春花已經(jīng)十七歲了,但我一直相信,春花的青春還沒有完全綻放。春花的青春應該還屬于那些在田埂上悠游的時光,屬于屋后蒼翠的巢山,屬于煙波浩渺的白蕩湖和業(yè)已廢棄的窯廠,以及明月如洗的夜稻床……在那些悠游的時光里,春花對我毫不設防地敞開著淺淺的胸口,淺淺的胸口里跳動著一雙溫軟的乳房。
然而,春花的青春提前結束了,連同她那脫俗的美。
春花出嫁那天,村口鑼鼓喧天,耀眼的煙花沖天而起令人目眩。熱鬧是真熱鬧啊,那個上午,小村牌樓簡直是在過節(jié),時光都老了,還沒有一門喜事像春花出嫁這樣,看著就是一場喜事。熱熱鬧鬧過后,十七歲的春花終于要出嫁了——春花在兩個小媳婦的攙扶下跨過了一道熱烈的火盆。春花在兩個小媳婦的攙扶下邁出了伍嬸家低矮的大門。出嫁的春花出奇的平靜,她居然沒有哭,臉上也沒有笑容,滿面紅光的“門牙”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后。這個男人以他的富有,趾高氣揚甚至有些得意洋洋地娶走了春花,娶走了伍叔伍嬸乃至于我們?nèi)宓尿湴痢M蠹伊舷胫械囊荒R粯?,春花的婚宴排場得過分,每一桌都發(fā)了兩包煙,每一桌都發(fā)了兩瓶酒。每一桌都上了一只整雞和一盤油光發(fā)亮的紅燒肉……這一切。一度為全村的父老津津樂道,出嫁能辦出這么大的排場,在當時的小村牌樓確實是空前的。伍嬸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現(xiàn)在想來,那個夜晚的伍嬸多像一只輕盈的蝴蝶啊,不停地翻飛起落于各個酒桌。這只幸福的蝴蝶甚至在暗自偷笑,有好幾次,我看見一團團笑容突然飛上了她的眉梢,但片刻之后,那幸福的一團就消失了。
’春花出嫁了,我還在繼續(xù)上學。我獨自上學,又獨自放學,我那一段漫長的青春時光,我的世界遍布寒霜。置身于那個寒涼的世界,我茫然四顧。一眼望不到盡頭。
“門牙”幾乎無所事事,在大家的傳言里?!伴T牙”的父親極其富有,他又是個獨子,拿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一個“富二代”。“富二代”對春花的溫存只保持了兩天,那兩天他一直待在床上,而他的母親則按照兒子的要求,在床榻上擺了一張小凳子,以便他不需要下地,就可以解決吃飯這個難題。作為一個剛過門的年方十七的新媳婦,春花自然非常羞愧,然而“門牙”根本就不讓春花下床,春花為此苦苦哀求,終于求來了他的第一記耳光。
那一記耳光扇滅了春花最后的自尊,也扇滅了春花唯一的夢想。我不知道當時的春花有沒有反抗,也不知道春花有沒有哭,當春花的流血的青春成為我苦澀的青春往事時。這一切其實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只知道,那個曾經(jīng)如花似玉的青春美少女,已經(jīng)在疼痛的往事里永遠死了。
第三天回門的時候?!伴T牙”已經(jīng)沒有了人樣,他單薄而瘦削,嘴唇已經(jīng)包不住煙黃的門牙。春花的哭聲有點驚天動地,她死活也不愿再跟這個男人回家。就在伍嬸提出讓春花在家多待幾天的時候,女婿的回答讓人驚訝:“等老子日夠了再說,賤貨!”
伍嬸呆住了,正在勸春花的媳婦們也呆住了,我在其間,羞辱難當。春花紅著臉,她冷冷地看著伍嬸,漸漸止住了哭聲。春花又看到了我,淚痕遍布的臉龐竟然爬上了一絲笑容。我奇怪著春花為什么要笑,她怎么還能笑得出來?然而那一刻的春花,她確實是在笑著,像一枝梨花帶著春天的雨。不知道時間在尷尬的沉默里過去了多久,就在“門牙”上前拉春花的時候,春花突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怒吼,而后,一頭撞到了門檻石上。這一切來得過于猝然。我們愣愣地看著地上的鮮血,像一枚緩慢盛開的鮮艷的花朵。
我和伍嬸兩個人,輪流將春花背到了街上的衛(wèi)生所,在呼嘯的喘息聲里,我能感知到春花一直在默默地流淚,一直在我的背上不停地顫抖……好幾次,我都想和春花說些什么,但我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是無法用語言來安慰春花的,春花可能也不需要我的安慰,我越是安慰,春花可能越是難過……一路上,春花把我抱得鐵緊,臉緊緊地貼著我的脖子,左邊貼熱了,換到右邊;右邊貼熱了,又換到左邊……一路上,溫軟如玉的春花什么都沒有和我說,但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能夠感受到春花傳遞給我的那份溫暖,春花雖然沒有和我說話,其實已經(jīng)和我說了許多……
衛(wèi)生所的陳設極其簡陋,在一番簡單的消毒和包扎之后,春花就跟著“門牙”走了。這一回,是春花主動提出走的,春花走得非常平靜,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伍嬸。春花緩步走開的時候,伍嬸終于大放悲聲,她一邊哭一邊惡毒地詛咒著“門牙”,伍嬸詛咒得歇斯底里,語言粗鄙而難聽。
我獨自坐在馬路牙子上,傻傻地看著遠去的春花,心里堵著難言的痛。我一直把春花看成了一個移動的小黑點,才獨自轉上了回家的路。
春花后來很少回門,再后來,十九歲的春花終于做了母親,她給“門牙”生了第一個女兒。這中間略過的兩年,我基本上算是一個好學生,各門功課都有了長進。那時候,我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標,我和春花終究走不上相同的道路,而在時間的長河里,我以為自己會慢慢地忘了春花,忘了她的溫軟和美麗。但在高考來臨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時常會夢見春花,春花在我的夢里唱歌,在我的夢里舞蹈……出租屋里異常燠熱,室友響著細微的鼾聲。
做了母親的春花迎來了新一輪悲劇?!伴T牙”是個獨子,急于傳存香火的“門牙”動輒施以拳腳,甚至不顧春花還在月子里,強行求歡。照料春花的伍嬸只能忍氣吞聲。伍嬸不光是在吞咽自己的淚水,同時咽下去的還有自己釀下的苦果。春花幾乎每一年都在受孕。幾乎每一年都在分娩,一直到了第五胎,春花總算生了一個男孩。
添了男丁的“門牙”終于開了笑臉,他終于帶著春花回到了久違的小村。那是個蒸籠一般的暑天,我正坐在梧桐樹下乘涼,春花抱著一個孩子,影子一樣出現(xiàn)在我的身旁。一張黧黑的臉,蓮藕一般粗細的胳膊,一件淺藍色的的確良上衣,松松垮垮地罩在春花的身上。她太輕了,風吹著,全身都在搖晃……這還是春花嗎?我站了起來,很久很久說不出一句話。春花將懷里的孩子換了一只胳膊,輕淺地向我笑著,一排細密的牙齒有些泛黃。
“你現(xiàn)在是大學生了……”
春花的話里有喜悅,也有感傷。我和春花都知道,我們已經(jīng)天各一方,那些青春年少的夢啊,已經(jīng)成了一個永遠的休止符,如果不是再見到春花,我?guī)缀跻呀?jīng)忘了十七歲的春花,她潔白的牙齒,她豐腴的手臂和溫軟的乳房。
伍嬸原以為她們的苦日子總算熬到了頭。但事與愿違,如愿以償?shù)摹伴T牙”開始酗酒,開始豪賭,伍嬸偶爾嘀咕幾句,“門牙”索性徹夜不歸,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后來,“門牙”開始和婦女們調(diào)情,且毫不避諱春花和伍嬸。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子男人。后來終于和本村的一個婦女勾搭成奸,他們鴛鴦雙棲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事情鬧到春花這兒的時候,春花居然沒有一絲憤怒,沒有憤怒的春花多少有些讓鄰里們失望,大家就在私下里議論說,這個可憐的女人怕是給逼傻了。
春花自然沒有傻。春花悄悄地回了趟娘家。
我要離婚。春花的聲音不大,但坐在堂屋里的伍嬸還是大吃一驚。慌亂的伍嬸自然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的伍嬸只能大哭。
離婚是件大事。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鄉(xiāng)下,離婚是件見不得人的事情,即便是現(xiàn)在的小村牌樓,真正離婚的,也沒有幾個人。在牌樓人看來,婚姻就是兩個人過日子,日子長了,感情就有了,就算沒有感情,也還有孩子。有了孩子,還能離什么婚?肯定不能離婚!所以,許多牌樓人寧愿維持著表面上的婚姻,也不愿意讓人背后戳脊梁骨,背負著一系列難聽的罵名。
春花的離婚申請自然無法獲得伍嬸的認可,伍嬸好話說了一籮筐,但春花已經(jīng)吃了秤砣鐵了心,她反反復復說著同樣的一句話:反正我要離婚!
春花后來多方奔走,先是村婦聯(lián),后是鄉(xiāng)政府,但春花遇到的,都是一張張好奇的臉,都是一雙雙鄙夷的眼睛?!伴T牙”很快就聽到了風聲,就在春花想到去縣城的時候,“門牙”果斷地限制了她的自由。
被軟禁的春花開始絕食,就在春花氣息奄奄的當口,久病沉疴的伍叔突然撒了手。春花這時候終于得到了幾天的自由,回家奔喪的春花竟然沒有了淚水,她只是呆呆地坐著,偶爾還發(fā)出幾聲令人心驚肉跳的冷笑。
“門牙”來接春花的時候,春花一直在傻笑。春花怕是瘋了,伍嬸拉住自己的女婿,低聲下氣地說,你就放過她吧!,
“門牙”奇怪地看了看伍嬸,又奇怪地看了看春花,終于將信將疑地獨自走了……
如今,將近二十年過去了。我早已離開了小村牌樓,也徹底地離開了春花。在這二十年的時間里,我?guī)缀鯖]有再見過春花,也很少主動打聽春花的消息。我當然沒有忘記年少的春花——她的素潔和美,她的苦難和愛,時常讓我從夢中醒來,黯然神傷。然而,時間確實是最好的良藥,如今,當我在城市的一隅翻閱自己的青春底片時,我不得不承認:那段曾經(jīng)的少年夢,已經(jīng)和后來的春花一樣平常和黯淡。
那其實不是初戀,只是一段漫漶的青澀時光。
今年春節(jié)回家,我猛然聽到了春花的死訊。去年初秋,四十歲的春花溺死于窯廠邊的那口大塘,那些夏日的午后,我時常去大塘里偷偷地游泳,我在水旱,春花在岸上。聽說現(xiàn)在的大塘,已經(jīng)不過一米深,且已嚴重污染。我還聽說春花時常獨自坐在塘埂上,偶爾還會放聲歌唱。
春花就葬在村后的巢山。某個下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春花的墳墓,低矮的墳塋雜草叢生,通往墳塋的道路荊棘遍布?!皭叟榇夯ㄖ埂薄揖镁玫負崦⌒〉氖闹杏科馃o限悲涼。
(選自2011年第9期《西部》)
原刊責編 陳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