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島小記

我想象著冰天雪地，童年時代依稀聽到過的神話，海盜、女神什么的。再過十分鐘，飛機將降臨冰島。

外面是鉛灰色的天空，下面是海，飛機幾乎貼著海面飛行，出現(xiàn)了幾處青紫的長痕，像是大海的皮膚曾經(jīng)被什么擦傷，那是一些島。

接著，飛機跌了下去。千鈞一發(fā)，在就要受傷的一瞬，突然伸出堅固的爪子，牢牢地抓住了地面。趁它還沒有站穩(wěn)，看了一下正在尾隨過來的島，一片寒冷的荒原展開在機艙外。暗褐色，就像中國西部。遠處停著一些火山，深灰色的金字塔。大地上，火山噴發(fā)的殘渣、灰燼遍布。但火山的成績并非只是一片焦煳，自然界已經(jīng)見縫插針，卷土重來，矮樹林、灌木叢和荒草蓬勃生長，透出蒼老的黃色，顯示著一個晚秋景致。更遠的天底下臥著冰川，像是某種有著冰藍色脊背的海獸。

一只灰色的四方盒子孤立在荒原上，感覺冷氣不是來自荒原，而是來自它——機場的建筑物。它們加重了寒冷，在大地上孤立無助，因此顯得冷颼颼的?；脑峡床灰娙说嫩欅E，但感覺到生命在熱烈地活動，有些小動物藏在空氣后面。穿灰色服裝的搬運工駕駛著載著行旅箱子的長板車緩緩地在玻璃窗外駛過，行旅五顏六色，但熱烈不起來，像冰塊。風(fēng)在吹，才10月初，氣溫已經(jīng)12度，其實感覺沒那么冷，但必須穿大衣，起風(fēng)的時候確實很冷。

冰島基本保持著原始的狀態(tài)，就像月球。零零星星的城市、房屋就像是剛剛卸下的集裝箱，風(fēng)一起就要無影無蹤。輕靈鮮艷，沒有歐洲那種被歷史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堅固與沉悶。這個島上沒有大理石。舉目四望，我覺得自己像宇航員那樣，抵達了史前的洪荒。世界不是國家的、民族的，世界沒有邊界，世界是一種保管。上帝派每個民族分管著一方水土，伊甸園是標準。道法自然，原天地之大美，冰島人沒有糟蹋這個島，沒有用罄它，看不見那種叫做推土機的兇猛動物。他們老老實實地保管著荒涼，億萬年前是怎樣的荒涼，現(xiàn)在大部分還是。

中國人已經(jīng)來到了這個島。有人在機場的商店挑選東西，幾個秘書和家眷模樣的入圍著一個老頭子，他們抓住了一件皮大衣，使勁地摸捏著，好像要擠出里面藏著的水，他們什么都不信任，在他們的經(jīng)驗中，冰也可能是假的。大聲地評論，旁若無人，響徹機場大廳。最后他們意見是，要買到巴黎去買，這里的式樣太土。他們?nèi)酉麓笠?，呼嘯而去。我瞟了一眼，絕對的真皮，那雪白的毛色只有北方動物的血液才能染出來。冰島沒有假貨，一切都是真的，但不時尚。真東西永不時尚。冰島沒有歐洲的時髦、洋派。歐洲是舶來的，非常貴。這是一個地方。地方，在歐洲基本消失了。冰島是一個依然可以買到土特產(chǎn)的地方，像是歐洲的外省。不是省會，是地州縣?；鹕交揖褪峭撂禺a(chǎn)之一，裝在深色的玻璃瓶子里出售，價格不菲，冰島以盛產(chǎn)這種獨一無二的灰自豪。游客總是要把冰島和歐洲比較，得出落后的印象，這種淺薄的比較令人不快但日復(fù)一日。冰島的特產(chǎn)就是冰島，游客們意識不到這一點，對機場樸素粗獷、品種稀少的貨架大失所望，他們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想買巴黎香水。多年前在西雙版納，同行的有個北京家伙，在一個竹樓小鋪里問有沒有杰克遜的磁帶賣，我很吃驚，他以為全世界都知道杰克遜。冰島是冰島、歐洲是歐洲，我經(jīng)常聽到島上的知識分子流露這樣的意思。一首冰島古詩告誡道“人生最幸福的事?。鞘苋顺缇促澴u／人生不幸的事?。翘幪幰蕾囁耍癁槿瞬华毩。挥挟攤€奴隸”。但是，獨立不僅僅是想當然，你得有一個島，你得有火山灰。

有個冰島男子，臉色鐵青，頭發(fā)金黃，舉著個小牌子，上面寫了我的名字。他是來接我的。他一開口，就像生銹的水龍頭那樣，忽然淌出了流利的漢語，我嚇了一跳。這個島上有一個孔子學(xué)院，他是院長哥爾。院長先生，我看了看他，三十多歲，而孔子那么老，我一直以為孔子學(xué)院的院長都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他的漢語使我和冰島親近起來，我總覺得來迎接我的將是一頭濕漉漉的海豹。

從機場到雷克雅未克城開車要走50分鐘，穿過三個城市。出了機場，汽車開始行駛在一幅古老的油畫之間，像一只獲得了靈感的筆徐徐地滑行著。路上幾乎沒有車輛，偶然來了一輛，像是放大了身體的甲殼蟲。道路筆直地切開荒原，只有兩車道，黑色的柏油實線，鮮明深刻，像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那種道路。哥爾說，我們這里喜歡這樣的道路。世界在進步，拋棄了無數(shù)曾經(jīng)美好的進步，新的進步似乎已經(jīng)喪失了美的目的，只是為進步而進步了。比柏油路更為進步的水泥路正在世界鋪開?；野椎牡缆仿L得令人發(fā)昏。冰島卻停在黑暗的柏油路時代，使我精神一振，仿佛我們將駛回歷史。

三月的時候，艾雅法拉火山曾經(jīng)爆發(fā)，現(xiàn)在灰已經(jīng)散去。大地上空氣透明，可以看到極遠處的動靜，空氣的茸毛在天邊顫動。很少岔路，偶爾出現(xiàn)，到荒原中間就中斷了，路盡頭是一棟房子，幾棵樹環(huán)繞著它。路邊也會出現(xiàn)成片的綠洲，里面站著一些馬，老得不像話的馬，頭發(fā)長得遮住了臉。據(jù)說。冰島馬是地球上最純的馬種，早在公元930年，冰島為了避免混種，訂立了禁止馬匹進口的法規(guī)。馬只要出了冰島，就不可以再度回國。我屬馬，對馬有好感。后來我走近其中一匹，它微微閉著眼睛，臉龐美極，等著我撫摸它。但冰島也吃馬肉，這令我不舒服。我對屬相有很強的認同感，我熱愛馬，這是我的一種自戀形式。

雷克雅未克是一個彩色的城市，白房子、藍房子、紅房子、黃房子……幾乎看不見什么高樓，都是平房，散布在海岸上。人口不到三十萬人，全國近三分之一的人生活在這里，其中一人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在島上經(jīng)?？梢钥匆姶巳吮砬橥赖恼掌？瓷先ニ且晃缓苡惺姑械淖骷?，他叫拉克斯內(nèi)斯。我查了一下他的傳記，里面開列著他寫過的小說，哦，看看這一串書名就知道冰島意味著什么：

《天空美景》、《上帝的禮物》、《世界之光》、《在圣山下》、《大自然的兒子》、《獨立的人民》、《索美爾蘭特的城堡》、《淺發(fā)女郎》、《過去年輕的日子》、《家鄉(xiāng)之音》、《詩人之家》、《冰島的警鐘》……

我一本都沒有讀過。拉克斯內(nèi)斯的故居在雷克雅未克郊外的鄉(xiāng)村哈多爾·古茲永松。他的小傳說，這是一個鄉(xiāng)村。所謂的鄉(xiāng)村只有一棟白色的房子，旁邊有一個小游泳池，周圍是荒原、灌木、火山遺石、溪流以及一條荒涼的公路。他的房間里可以看見天空、暴風(fēng)雨和閃電。像《呼嘯山莊》里描寫的那種荒野。我想象著在這窗前奔過一匹披頭散發(fā)的黑馬。房間擺著貴重的工藝品、鋪著地毯，書架全是精裝書。墻上掛著油畫。他顯然是貴族，生活優(yōu)裕。

我跟著一個詩歌代表團來冰島。中國詩人駱英(黃怒波)的壯舉，他從事實業(yè)賺了巨款，一部分被神經(jīng)質(zhì)地投資于世界詩歌——這個沒有任何經(jīng)濟效益的事業(yè)。我們這個代表團包括中國、日本、挪威、瑞典、丹麥、冰島、芬蘭、法羅群島的詩人，這伙幸運的窮人每人得到一千美元的資助以及路費。為什么是冰島呢?世界上的詩歌大國多的是，同行的記者李翔講了一個故事，“全部的事情開始于35年前遙遠的北京，一個冰島年輕人和一個中國窮學(xué)生被安排在北京大學(xué)的同一間宿舍中。冰島人都認為冰島的冬天漫長難耐，卻不知道北京的冬天同樣寒冷，甚至要更為寒冷。但是這個叫做希約里的冰島小伙子卻做好了準備，他帶著母親給他親手編織的毛衣——直到今天冰島人仍然熱衷于自己編織毛衣。他的毛衣不但幫助自己熬過了冬天，也幫助那個叫黃怒波的中國年輕人在冬天取暖。”35年后，詩人駱英和翻譯家希約里重逢，想起35年前那首用毛衣寫的詩，于是促成了此事。聽起來像是神話。

歡迎詩人的晚會上，有個豐滿的金發(fā)女歌手唱民歌，她穿著紅裙子，長得像漁夫的吉他手為她伴奏，她搖晃著身體朝空中揮舞著手臂，發(fā)出美妙的聲音，恍惚之間，覺得他們是站在大海邊上，正在向大海告饒。大海啊，饒了我們吧，你的大波浪，你的風(fēng)暴和閃電，你的寒冷。你的死亡，你的無邊無際，啊，饒了吧。

希約里主持詩歌朗誦，他似乎很害羞，說話總是商量的口氣。他把在北京學(xué)的漢語改造成冰島腔，溫和、總是低語，像個剛剛從鄉(xiāng)下來的姑娘。冰島人給我的感覺是都很害羞，我們這些不請自來的游客，忽然闖進他們的島上，而他們正在睡覺。這種害羞感也許在古代就遺傳下來。他們驚奇地看著我們這些闖入者，像某種天真的動物。同為西方種族，冰島人的表情卻少見西方人那種不經(jīng)意流露出來的世界主宰者的坦然，好像很自卑似的。有個夜晚，希約里先生邀請我們?nèi)ニ易隹停瑸榱耸刮覀冋业剿姆孔?，他在家門口放了幾只蠟燭。他夫人是冰島前外長，那頓晚飯做得不錯，改變了我對冰島食物的印象。我們以為這是大快朵頤的時候，但發(fā)現(xiàn)大多客人都熱衷于端著香檳酒侃侃而談，并不吃太多東西。我們吃過了覺得無事可做，但晚餐卻遲遲不散，那些冰島人仿佛是站在大海上議論著各色各樣的魚，要談到它們干掉為止。我們終于提前告辭。后來讀《海盜詩經(jīng)》，里面有一首叫《赴宴之道》“宴會是交流的好地方／光顧吃喝就無法交談／先在家里吃飽了再去吧／你要帶去的只是你的高見?！?/p>

詩人的來訪驚動了冰島總統(tǒng)，我們接到邀請去總統(tǒng)府與總統(tǒng)先生一敘?？偨y(tǒng)府在大海邊的荒原上，數(shù)公里外就可以看到有著紅色屋頂?shù)陌追孔?，在藍寶石般的天空下閃閃發(fā)光?？偨y(tǒng)府只有兩棟房子，一所是兩層樓的總統(tǒng)寓所，另一棟是座小教堂。教堂站在總統(tǒng)府前面，總統(tǒng)的權(quán)力到此為止。燦爛的陽光穿過落地玻璃窗外的植物涌進來，總統(tǒng)府內(nèi)部是一個小型的私人博物館，沒有絲毫政治跡象，像一個附庸風(fēng)雅的中產(chǎn)階級人士的寓所。墻上掛著風(fēng)格鮮明的冰島畫家的油畫，野獸派的風(fēng)格。我一直以為蒙克是個人風(fēng)格，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北歐風(fēng)格的典型?？偨y(tǒng)不是天子，而是上帝的子民之一，世界的最高的核準權(quán)在上帝那里。會客廳不大，80平米吧，鋪著色彩溫和的地毯?？偨y(tǒng)先生出來了，穿著淺灰色西裝，他是一個容貌和藹、個子高大的老人。像中國唐朝的皇帝一樣，他對來賓大談詩歌，如數(shù)家珍，他談到的不僅是過去的詩人，也有現(xiàn)在的詩人。正像傳說中的那樣，總統(tǒng)先生對來賓高談闊論的時候，穿燕尾服的肥胖侍者背著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托著盤子走進來，里面盛著香檳酒、小糕點，請來賓享用。之后，大家來到戶外，在陽光下攀談了一陣。哥爾說，總統(tǒng)府他來過兩次。他的意思是，隨便來好了。每個人都可以來，當然要預(yù)約?？偨y(tǒng)接見人民，聽取人民的意見。這是他的工作，選他當總統(tǒng)就是讓他干這個的。

拉克斯內(nèi)斯的小說之一叫……《世界之光》。是的。世界之光，不是隱喻，就在冰島的天邊。就是在深夜里，那地老天荒的天邊也亮著一線。那里藏著一個永遠沒有黑夜的白天。就是在夜晚，島上已經(jīng)一片漆黑，那一線亮光也在大海的邊上停著，永不彌合。

有人借著微弱的路燈，低著頭，飛動長腿，騎著自行車在空掉的大道上飛馳。像是剛剛盜竊了白晝的小偷。

冰島的食品很貴，許多是從歐洲進口的。就是魚，也非常貴。一不小心，一頓飯吃了30歐元。只有幾片面包和一些魚干，兩片檸檬。懷念家鄉(xiāng)。不是涼風(fēng)起于天末，而是侍者放下食物離開之后。

市中心展開在一個丘陵上，最醒目的建筑不是通常的摩天大樓，而是1986年完工的哈哥穆教堂，高73米。表面是用水泥糊成的，在我的經(jīng)驗中，水泥是非常難看的東西，但這個教堂很美，被造型成一座立起來的管風(fēng)琴，簡潔無華、水泥表面被處理得像是粗糲的火山熔巖。死于水泥廠的巖石在宗教中又復(fù)活成新的巖石，工匠們內(nèi)心中那座隱秘的火山使巖石超越了巖石，更高的巖石，巖石之上的巖石。其實不存在丑陋的建筑材料。要看是誰在用。就是大理石、漢白玉，也可以用得丑陋無比。

雷克雅未克城里的主要街道是一條購物的小街，小商店一家挨著一家。每個店都在賣毛衣似的。冰島的毛衣世界聞名，那都是手工織的。我摸了摸，很厚，很暖和，和我母親織得差不多。城里有位著名的中國文化崇拜者，每有中國旅游團來，就邀請去她家小坐。她家里全是中國的文物，許多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就收的，有齊白石的蝦、乾隆時代的青花瓷瓶、盤子。有一個玉石雕成的羅漢，雕得極靈，神品，隨便扔在角落里，看見我跪拜，她告訴我是1990年用500人民幣在西安買的。

市中心的小廣場放著長椅。有幾個醉漢整日坐在那里，即使北風(fēng)呼嘯也不走。他們守著旁邊的一個圓筒狀的公廁。那公廁的門要按一些復(fù)雜的鍵才可以打開。第一次，我在雷克雅未克市民的指導(dǎo)下打開了進去，擔(dān)心著出不來。但出來很順利。第二次我指導(dǎo)同行開門，按了幾次，門也開了，但他卻不敢進去，怎么出來呢?這個公廁于是有神秘感。

公墓，里面林立著白墓碑，為幽暗的樹木環(huán)繞，像是一根根骨頭，我總覺得那些在大海邊逝世的亡靈，骨頭很白。

就是在水泥建造的堅固旅館里，也感覺到島在輕微波動，隱含著不安，似乎在等待著沉沒，等待著那場最終席卷一切的大海潮。

另一次晚餐。將六種生肉陳列在一起。鯨魚以及其他四種魚的肉，以及馬肉。

碼頭附近有棟鬼屋。傳說有對兄妹住在里面，彼此愛慕。終于亂倫，一位律師覬覦他們的房子，告發(fā)。那對兄妹被處死后，律師得到了這房子，夜夜看見幽靈，在郁悶和恐懼中死去。這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海邊，在中國這一定被視為不吉利的兇宅。居然是旅游熱點，1990年戈爾巴喬夫和里根在這屋里簽字。歷史學(xué)家認為這次簽字促成了冷戰(zhàn)的結(jié)束。

另一棟政府的房子，玻璃窗被示威者狂砸。玻璃太厚了，沒碎，成雪花狀。冰島的金融危機使人們憤怒。誕生過世界上第一個議會的島也動粗了，不議了，可想見金融危機對人們的生活威脅之深。一隊隊人扛著紅旗在街上走，世界各地都一樣，一旦絕望，人們就去破布堆里找回紅旗。這是我在歐洲第一次看到紅旗，看著黃頭發(fā)的家伙們扛著它在教堂前面經(jīng)過，很奇妙。

拉克斯內(nèi)斯的小說叫做《詩人之家》。這確實是一個崇拜詩歌的島，詩歌本是諸神的游戲。冰島世界在基督教到來之前信奉多神?；浇踢M入這個島比歐洲本土晚很多年，眾神在島上已經(jīng)根深蒂固。有人統(tǒng)計過，這個國家有四分之一的人在寫詩，這意味著人們依然迷信虛無。冰島國家破產(chǎn)，陷入經(jīng)濟危機，居然有人提倡用詩歌拯救冰島。那意思并不是說寫詩可以填飽肚子，而是說詩歌可以引領(lǐng)人們回到大海。回到生命的原始感受。冰島人是從大海上來的，大海將他們從大陸上解放出來，是大海使他們自由。歷史書說，冰島是地球上最后一個無人居住的大島。斯堪的納維亞人和凱爾特人在第9和10世紀間移民到冰島。冰島人在公元930年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議會。

一個小故事。同行的詩人中有一位的護照出了問題。當我們到達機場的時候，他的航班已經(jīng)飛走，他被拋棄在空蕩蕩候機大廳里。他得補辦一些手續(xù)才可以離開，現(xiàn)在他只有回旅館去待著，送我們來機場的車就是旅館的。那位樣子長得像童話中的小矮人的司機這幾天一直陪著我們，相處甚篤，還開過一兩次玩笑。我們請求司機做個順水人情。順便把他再送回旅館去。NO!這不是公司給我的任務(wù)，他說，駕著空車揚長而去。神情冷峻，像另一座冰島，他似乎第一次聽到別人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

冰島方面請人帶我們參觀雷克雅未克老城，他們每帶我們到一個地點，就朗誦與此地有關(guān)的詩或者散文，介紹某詩人曾經(jīng)在此寫詩，他的生平等等。我們?nèi)チ怂奈逄帲叺拇a頭、小廣場、有雕塑的花園。最古老的房子，一棟黑色油漆的木板房。朗誦了三次詩，兩次小說。朗誦者是一位作家，他音色渾厚，很激動，大聲地念出結(jié)尾。

天空很藍，但是不深。最深的地方是天空與地平線之間。那里有一個白熾的深淵。

空無一人的街道，停著死去的汽車。街心站著一只貓。玻璃窗里站著另一只貓。

荒涼的超級市場，罐頭和餅干，令人絕望。

大海在腳下，在頭上，在周圍。太陽和星星也涌出海水。

地面留著史前的許多清水，苔蘚。令人不敢輕舉妄動。

許多泉眼在大地上噴涌著。有的哭泣般汩汩而出，有的熱氣蒸騰，有的起義似的日夜噴涌。最著名的噴泉是蓋錫爾，冰島語的意思是爆泉。這個泉噴涌的情景就像是大地與天空這對情人在永不停歇地交媾。大地上有一個洞穴，約每隔七八分鐘左右，巨大的水柱就噴向天空，連續(xù)噴射二三次，水柱高達二十米，然后落下，水流被大地深吸進去，露出黑暗的穴，然后水流又逐漸漫起來，回旋、聚集、絞纏、沸騰、再次噴射。

大地活著，像人一樣，這是一個顯露的證據(jù)。開發(fā)大地就是殺害它。在東方，這里會成為道法自然的神跡。冰島只是告訴游客，這是一處自然間歇噴泉。冰島人小心翼翼地保管這地理奇跡。公路在距離泉眼幾百米的地方終止。沒有建筑物，更沒有賓館。泉眼周圍拉起幾根繩子，游客不遠千里來到，只是看一眼，就乘車離去。在這里，自然不是道，道在上帝和諸神那里。自然就是自然，人們要么不動它，要么利用它。冰島開發(fā)得晚，它的現(xiàn)代化開始于二戰(zhàn)之后。歐洲文明已經(jīng)在環(huán)境問題上有所覺悟，冰島得以保管起來。

大地上遠遠傳來沉悶的聲音，天空里水汽飛揚。忽然間，陰郁的高原做夢般地裂開，露出巨縫。一條混濁灰黑的大蟒似的河流從天空中開來，滾滾跌下斷層，像是中了大陷阱的千軍萬馬，人仰馬翻、奔流激蕩、驚天動地，然后悶錘般落進大峽谷，向著后面的海淌去了。

這是冰島著名的瀑布——黃金瀑布。寬2500米，高70米。可謂境界雄闊，氣勢磅礴，黃河上的壺口瀑布也不過如此。這種自然資源在中國恐怕要被詩人說成民族象征。但冰島人說到它幾乎沒有什么超越地理的虛詞，黃金瀑布在象征系統(tǒng)里默默無聞。

瀑布旁邊立了一塊碑，是為了紀念西格里德·托馬斯多蒂爾女士。據(jù)說，在上世紀20年代有家外國投資公司，企圖在這里建水電站。這個大瀑布的擁有者、地主托馬斯拒絕賣地，但是開發(fā)商卻繞過他取得了政府的許可。托馬斯的女兒西格里德·托馬斯多蒂爾挺身保護瀑布，威脅要跳到瀑布中殉身。后來通過法律途徑，瀑布被保留下來。1975年，西格里德·托馬斯多蒂爾將“私家園林”——這個大瀑布送給冰島政府作為自然保護區(qū)。這種故事，真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

冰島古代最偉大的詩歌是《最高之言》。中文版被好事者翻譯成《海島詩經(jīng)》。這部詩集在冰島具有圣經(jīng)的地位。遠古冰島本是崇拜多神的，最高之神是奧丁，最高之言就是他的言論，他說道：

荒原上站著一棵冷杉

沒有樹葉也沒有森林

像是世界中央的那位孤家寡人

這就是人的命運

最后歸于塵土

(選自2011年第12期《海燕》)

原刊責(zé)編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