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描述1918年大流感的書——《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鎮(zhèn)》真是生逢其時,本書在美出版之際,正逢亞洲禽流感病情蔓延,病毒學家警告大眾說人類正面臨新一波的流感爆發(fā)。因此,1918年流感也重新自歷史中浮現(xiàn),擠上焦點新聞版面。正如作者自己說的:我原先以為這部小說會因為它陌生的主題而引起讀者興趣,沒想到突然間它的主題竟然變得切合當下的現(xiàn)勢了。這樣的巧合,并非事前能夠安排,也全然出乎我的預料之外。如今被翻譯到中國內地之時,也趕上了甲流最肆虐的時期,無疑也給它帶來“時勢造暢銷書”的最大可能性。這本書雖然是一本小說,卻可以有效地助于人類對于疾病特別的流行病徹底反思。
疾病“戰(zhàn)爭”下的脆弱、恐懼與無知
《疾病的隱喻》的作者、美國著名女作家、評論家蘇珊·桑塔格說過,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鎮(zhèn)》里,那座封閉起來成為孤島的小鎮(zhèn),則很形象地塑造出了一個她筆下的小王國。她認為這是一個自古就有的疾病的隱喻,在隱喻中,患者和疾病都被妖魔化。不過現(xiàn)在看來,對于流行性疾病,并不是被妖魔化不妖魔化的問題,而是在于人類在這樣的疾病面前的無知、恐懼與脆弱,正如小鎮(zhèn)里的居民在死亡的威脅下茫然無措、無所適從那樣。
2009年一部新電影《解凍》,也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幾個生態(tài)學專家在北極考察,偶然發(fā)現(xiàn)了冰川解凍后復蘇的遠古猛犸大象身上的寄生蟲。面對可怕的寄生蟲,其中項目主持教授決定讓寄生蟲寄生在自己身上,欲利用這個寄生蟲教訓人類對于冰川融化的漠不關心。后來在他女兒的努力下,制止了這一冒險行為。她女兒回到家鄉(xiāng)后,開始了這種宣傳,卻在社會上引發(fā)廣泛的質疑與嘲諷。但社會的嘲諷聲還未平息,一只從北極飛來的帶寄生蟲的小鳥,被一只寵物狗給吃了。此后,人類的一場大災難降臨了。而具有強烈吊詭意味的是,這部電影被認定為限制級恐怖電影,變成嚇唬人的純藝術加工與創(chuàng)作——這也正恰恰和這部電影里那位死里逃生的教授的女兒,從北極回歸社會后所做的災難警世努力被重重質疑與嘲諷一樣,把這部電影的警示意義和深刻主題給消解殆盡了。
其實,我以為,這部電影,可以很好地說明我前面提到的幾個詞匯:無知、恐懼與脆弱。人類的無知,指的是非要災難來臨,才真的會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否則,都是各自享受著現(xiàn)代化的一切成果,今朝有酒今朝醉,并且還十分健忘。其實,針對《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鎮(zhèn)》這本小說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詩》一書,作了較好的分析,更可以驗證人類在疾病前面的無能和無知。書中說到,1918年大流感之后,在許多世界最優(yōu)秀的研究者作出兩年超乎尋?!⑶易巫尾痪搿呐χ?,1920年,韋爾奇心灰意冷地預言道:“我想這場流行病很可能已經過去,而我們對這種疾病的控制并不比1889年疾病流行時的人們熟練多少。這是個恥辱,卻是事實?!?/p>
而恐懼則是來自于人類自身的脆弱以及寄生蟲或者病毒的兇猛程度,一旦闖入病毒領地的人類被傳染了,那么將在恐懼與病毒的雙重攻擊下,人類不堪一擊。和人類相比,病毒這種生命形式擁有超強的適應能力和變異能力,能適應不同環(huán)境下的生存,它很古老,甚至比人類的歷史還早很多,就這樣安靜地在這個地球上繁衍。很多時候是自大的我們闖入了它們的領地才引起不可預計的后果。《逼近的瘟疫》有云:“希望改造世界,改變人性,以便創(chuàng)造一種自我選擇的生活方式,這種選擇將引起許多難以預知的后果。人類的前途注定要繼續(xù)被稱為一種賭博,因為大自然會在某個預料不到的時間,以某種預想不到的方式,進行反擊?!?/p>
“疾病改變歷史”的可能
蘇珊·桑塔格那句話,其實很值得解讀,它深刻地指出,號稱萬物之靈的人類一出生,就陷入了疾病王國,成為疾病的俘虜,意味著從始至終,人與疾病之間不可能得到和平共處的,要對抗就必將是一輩子的戰(zhàn)爭。而更為愁人的是,這戰(zhàn)爭是代代相傳的,是人類非生存即滅亡的恒久戰(zhàn)爭。在人類文明史上,瘟疫、鼠疫、麻風病、天花、霍亂、瘋牛病、SARS病毒、禽流感、還有如今正在肆虐的甲流和變種甲流,以及艾滋病毒等短期或長期籠罩的兇猛病毒,都讓我們陷入時有時無的恐懼之中,甚至這些疾病,一度幾近或者可能已經消滅了一方的人群,如中世紀的黑死病造成歐洲三分之一的人死于這場浩劫,還有瑪雅文明消逝的傳染病之說,真可謂“疾病改變歷史”。
說起“疾病改變歷史”,先引用一個小故事:公元1812年,法國皇帝拿破侖發(fā)數(shù)十萬精銳之師,征討俄羅斯,發(fā)誓“永久結束北方巨人”。但令皇帝沮喪的是,歷史并沒有因為夢想而改變。后來能夠重新踏上法國土地的法國士兵不足六千人,步兵步履蹣跚,騎兵搖搖欲墜,能派上用場的還不到一千人。一般認為,讓拿破侖大丟顏面的,是俄國寒冷的冬天以及撤退不當,但是有沒有另外一種對這一歷史的解釋呢?拿破侖這個不世出的軍事天才,前期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當了皇帝以后卻是屢戰(zhàn)屢敗,盡管也曾屢敗屢戰(zhàn),但結果卻是一而再地丟掉皇位,終老荒島。前后差別如此之大,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注意。諸如歐洲勢力、屬下不力等因素,傳統(tǒng)史學已經講述得很多了,但偏偏有人別出心裁,認為是法國皇帝的龍體造成了自己的失敗。具體說來,就是他的痔瘡導致了他的滑鐵盧,進而改變了法國以至世界的歷史——痔瘡改變了世界史。
這種像是野史的輕松表述,是卡特賴特與比迪斯合著的《疾病改變歷史》一書試圖要表觀的一種觀察角度。作者講了許多故事,從疾病的角度來看待社會史,著重闡述疾病對于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影響,他們認為:“在特別強調歷史的社會學方面的因素時,有必要審視那些疾病曾經產生重要影響的時段,尤其是在其重要性被大多數(shù)傳統(tǒng)的歷史學家忽視或誤解的時候?!?/p>
這本書還表達了更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羅馬的衰落與居然瘟疫有關,因為瘟疫導致羅馬人出生率下降,大量人口死亡,才讓日爾曼人進入羅馬軍團,也讓天主教能夠有傳播的土壤;俄國沙皇尼古拉的皇儲阿列克賽患有血友病,結果來自西伯利亞的巫師拉斯普廷干預了朝政,最終導致了沙皇獨裁制度的終結;而黑死病改變了英國的封建制度,以及為天主教失去對歐洲的統(tǒng)治埋下了伏筆;希特勒年輕時有妄想癥,這種癥狀一步步地把他推向人類惡魔的位置,等等。書中也展示了和《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詩》相似的、但卻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識:原來到了近幾十年,戰(zhàn)場上因為敵人殺戮死亡的人數(shù)才與因疾病殺死的人數(shù)差不多。而以前,在戰(zhàn)爭中死亡的人絕大多數(shù)沒有那么英勇,而是死于疾病。
人類與疾病的關系,其實才是真正的永久戰(zhàn)爭,正如《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鎮(zhèn)》作者在給本書臺譯本寫作的中文版序中所言:“1918年的流感本為天然災害,但人類愚行卻加遽了它的嚴重性。政府忙于打仗,未能投入足夠的資源來保護大眾的健康;戰(zhàn)時的言論檢查使得報紙媒體報喜報不憂;社會大眾互不信任而彼此猜忌,不愿對有需要的人伸出援手。”那時的人們沒有意識到,他們手頭正在忙活著的世界大戰(zhàn),其實只是國與國或者由國組成的集團之間的戰(zhàn)爭,而沒去重視的流感,才是一場更為艱苦、悲慘、絕望的戰(zhàn)爭:1917年至1918年,流感在全世界殺死了一億人,甚至更多,其中小說故事的發(fā)生國——美國,被殺死了兩千萬人。
人類永不消停的生存焦慮
寫下《美麗新世界》的赫胥黎曾經感慨“醫(yī)學已經進步到不再有人健康了”,但是,試想如果沒有醫(yī)學,人類在疾病前面就將是更加脆弱了。不過,盡管如此,在人類和疾病的長跑比賽中,人類始終是占下風的。世界衛(wèi)生組織2007年曾發(fā)布報告說,目前全球新型疾病爆發(fā)之快前所未有,平均每年就有一種新疾病。由于新型疾病正逐漸具有更強的抗藥性,醫(yī)學發(fā)展趕不上疾病的變化,人類健康面臨嚴峻威脅。
舉個大家都正在關注的例子,甲流,其實就是流感的一種,但是到如今為止,流感增加到多少種了呢?流感病毒大致分A、B、C三種類型,不過要是加上各種變異的類型組合,就不知道有多少種了。而目前甲流病毒變異病例又在挪威、香港被發(fā)現(xiàn),仿佛像是在和人類打“游擊戰(zhàn)”,或者玩“躲貓貓”——于是,人類的生存焦慮便難以消退。
不過,人類社會當今面臨的災難,其實不僅僅只有傳染疾病,還有更多的現(xiàn)代風險,這是我們應該注意到并且需要鄭重提出來的。德國著名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最早提出“風險社會”這個概念,認為風險社會有兩個突出特征:一是具有不斷擴散的人為不確定性邏輯;二是導致了現(xiàn)有社會結構、制度以及關系向更加復雜、偶然和分裂的狀態(tài)轉變。所以,當今的風險與古代的風險不同,是現(xiàn)代化、現(xiàn)代性本身的結果。風險社會的風險包括經濟的、政治的,如恐怖活動、社會沖突;生態(tài)的如生物鏈斷裂、環(huán)境惡化;技術的,如核技術的、化學的、生物的風險。這些風險是現(xiàn)代化的產物,是人為的風險。這種風險與以前的自然風險如地震、洪澇干旱、饑荒等明顯不同。
但是,貝爾或許沒有考慮到,21世紀的人類,面臨的卻是現(xiàn)代風險和傳統(tǒng)風險的雙重夾擊,因為如影隨形的傳統(tǒng)風險,并沒有隨著科技的進步而被人類戰(zhàn)勝,更沒有被強大的現(xiàn)代風險“競爭下崗”,反而形成了二者錯綜復雜的強強聯(lián)合。就如現(xiàn)在的甲流,現(xiàn)代社會下的全球村人口頻繁流動,將原來并不能夠全球范圍內擴散的疾病,升級為難以控制的全球擴散的疾病,這個地球真的變成了“最后的一座小鎮(zhèn)”。不過,也沒有必要太悲觀啦,焦慮是對的,這是一種時刻的警惕,但是矯枉過正也不行,生活還是要繼續(xù)。更何況,人類從來沒有坐以待斃的習慣——末日來臨了,還有好幾艘中國制造的諾亞方舟在喜馬拉雅山上等著呢!
《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鎮(zhèn)》中被很多人關注乃至放大的人性問題,幾乎是人類在面對戰(zhàn)爭或者死亡之時最容易被探討的問題。但實際上,這不只是人類的本性,而是所有動物的一種本性(人也表現(xiàn)出了動物性)。人性在災難面前,無論是光輝還是暗淡,都是無關緊要的。最緊要的是,如何不讓疾病特別是傳染病成為一場難以遏制的災難,如何在其萌芽之時,全人類團結合作,用技術的手段把未來的噩夢隔離開來。對這個議題的探討,比人性如何如何,來得更有意義,更具現(xiàn)實感。
(摘自《中國圖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