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不真誠,或沒有勇氣說出心里話 不一定是因為壞,還可能是因為軟弱
10月11日19點,莫言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據(jù)說他當時的第一反應是“overjoyed and scared(狂喜并惶恐)”。這是中國人首次摘得諾貝爾文學獎,百年來的遺憾終于圓滿。
他恪守了筆名規(guī)定的法則
然而,一些人會有新的遺憾,因為莫言除了小說寫作外,在公共領域幾乎是位沉默者,這被認為是背離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理想主義傾向”。此外,作為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的莫言,今年還與另外99位作家一起手抄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記憶力不錯的人,還會翻出2009年莫言在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上的演講,當時他說,“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應該超越黨派、超越政治”,對深受政治侵擾因而極度期待文字英雄的中國人來說,這活像是一個作家交出投降書。
不過,莫言雖缺乏“推墻”的勇氣或興趣,但還沒有站在墻的那邊(至少作品沒有)。他退縮到自己的文學王國中去,不做勇士,但也并非隱士,在他的小說中,仍然充溢著對歷史、對現(xiàn)實苦難的揭示。
莫言的作品很少有鮮明的政治立場,盡管他對政治并非全無看法。他的政治觀點,常以特別迂回的方式藏起來,這是一個體制內(nèi)作家的本能。他恪守了自己筆名所規(guī)定的法則:莫言。
原名管謨業(yè)的他曾談及筆名來由:文革開始時,因為家庭出身為上中農(nóng)以及叔叔被劃為右派,年僅十歲的他被視為“壞分子”而被迫綴學,回鄉(xiāng)務農(nóng)。他祖父只不過有幾畝地和幾頭牛,在當時就被劃為階級敵人。童年的悲劇遭遇,讓他取名字諧音來作筆名,以告誡自己。
像歌德那樣需要巨大的勇氣
成年后,莫言飽看農(nóng)民的憂傷和苦難,因此更加小心翼翼,將悲傷與憤怒打扮成無動于衷。我見過對莫言小說最好的一句話評論是:“他筆下的所有人物都不具備同情自己的能力。”這決非指責莫言沒有悲憫,相反,喜歡佛學的他,無論言談還是寫作,都具備人道主義情懷,只是不肯露骨而已。
莫言是一個作家,不是社會活動家,也不是公共知識分子。人們常常認為,只要名氣足夠大,又能寫字,就是公共知識分子。這是一種誤會。持批判立場,就公共問題面向社會公眾寫作的知識分子,才是公共知識分子。作家可能是公共知識分子,也可能不是。莫言恰好就不是。他很少就公共問題發(fā)言,他只是一個喜歡寫小說也會寫小說的手藝人。
人們對莫言的敢言期待,可以理解,卻未必站得住腳。人們對他的失望,則是一種變相的期待,仍然沒有必要。莫言有巨大的名聲,但他沒有義務以此來對抗體制。我們可以因此不喜歡他,但沒有太多理由去要求他。
三年前,莫言在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上講過這么一個故事:“歌德和貝多芬在路上并肩行走。突然,對面來了國王的儀仗隊。貝多芬昂首挺胸,從儀仗隊面前挺身而過。歌德退到路邊,摘下帽子,在儀仗隊面前恭敬肅立。年輕的時候,我也認為貝多芬了不起,歌德太不像話了。隨著年齡增長,我慢慢意識到,在某種意義上,像貝多芬那樣做也許并不困難,但像歌德那樣,退到路邊,摘下帽子,尊重世俗,對著國王的儀仗恭恭敬敬地行禮,反而需要巨大的勇氣。”
莫言為什么會有這種看法?為什么對著國王的儀仗行禮反而需要勇氣?也許因為在艱難時代長大的他,深知馴服中藏著犧牲與妥協(xié)的意味,而這同樣需要勇氣——戰(zhàn)勝自己的驕傲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莫言像一顆種子,從巖石縫里長出來,漸漸長成樹,他不會讓自己輕易跌下懸崖。
饑餓和孤獨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
據(jù)莫言自述,他1955年出生在山東一個荒涼農(nóng)村,家里人口很多。在五六十年代,物質(zhì)生活極度貧困,他像小狗、小貓一樣長大。上小學時,碰上文化大革命,在學校跟人家造反,上房拆瓦。文化大革命沒結束,就輟學回家勞動,因此他的正式學歷是小學五年級。1976年,他參軍,離開農(nóng)村。1984年進入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了兩年,期間寫出成名作《紅高粱》。1988年他到北京師范大學,走上專業(yè)創(chuàng)作道路。
莫言曾經(jīng)做過一個關于自己創(chuàng)作源泉的報告,他說:“饑餓和孤獨跟我的故鄉(xiāng)聯(lián)系在一起。在我少年時期,吃不飽、穿不暖,牽著一頭牛或者羊,在四面看不到人的荒涼土地上孤獨地生存。饑餓和孤獨是我創(chuàng)作的源泉?!?/p>
饑餓和孤獨是莫言創(chuàng)作的源泉,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則是他創(chuàng)作的對象。莫言的長篇小說《蛙》,主題是計劃生育與悔罪。就這部小說接受許戈輝專訪時,莫言說:“我本人也有很深的懺悔心理。我當時就是以非常冠冕堂皇的借口把孩子做掉了,很多人有這樣的經(jīng)歷。這是我們內(nèi)心深處很痛的一個地方?!笨墒?,當被問及對計劃生育政策的看法時,他卻笨拙地為政府辯護:“中國制定計劃生育政策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進行計劃生育的話,到現(xiàn)在沒準兒已經(jīng)21億人口了。從國家利益上來講,推行獨生子女政策是有一定道理的?!蹦赃@段話如果是真誠的,那他缺乏足夠的智識,反之則不真誠。
一個人不真誠,或沒有勇氣說出心里話,不一定是因為壞,還可能是因為軟弱。莫言說,在現(xiàn)實生活中越是懦弱、無用的人,越可以在文學作品里表現(xiàn)得特有本事。文學就是把生活中不敢做、做不到的事情在作品里面做到了。
莫言的確做到了不少事情。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屬于他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一個未必漂亮但足夠厚重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上帝、總督和平民都是他,當然還居住著存在或不存在的父老鄉(xiāng)親、遠朋近友、生人亡靈。常有人將莫言比作??思{,我覺得莫言最好的作品與??思{最差的作品相比,并不遜色。莫言不能算大師,但有獨特風格,能成一家之言,即使不得諾獎,也夠資格被寫入任何一部中國當代小說史。
莫言的文學風格,我并不喜歡,覺得腐味過重,流湯滴水。移植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混搭上中國民間信仰及民間故事,有時也顯得糙拙。但我承認并尊重他的文學才能,認為不在村上春樹之下,且在另一位諾獎得主、法籍華裔作家高行健之上。他的獲獎,是政治之外的文學理想主義的勝利。
莫言獲獎,是他個人作品的勝利,也是一個沉默者的勝利。對部分中國人來說,這勝利似乎略有點疲軟。不過沒關系,文學與政治,本來就不是注定要捆綁在一起的。作家的成就與他的政治勇氣,也沒有必然聯(lián)系。只是在當下中國,人們太渴望有限制權力的權力,以致將文學當作匕首,將作家視為斗士。
201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發(fā)給莫言,瑞典皇家科學院有諸多考量,而對其文學成就的尊重和認同,必定是最重要原因之一。不管怎樣,莫言是中國第一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讓我們暫時放下遺憾,向他表達真摯的祝賀。(節(jié)選自《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