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書院的精神命脈

鄧洪波，人稱“鄧書院”。生于1961年10月，湖南岳陽人，歷史學博士，湖南大學岳麓書院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書院研究中心主任、湖南省書院研究會常務副會長、《中國書院》叢刊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等職。主要心血凝于《岳麓書院史略》（1986年）、《中國書院辭典》（1996年）、《中國書院制度研究》（1997年）、《中國書院史資料》（全三冊，1998年）、《中國書院文化叢書》（已出楹聯(lián)、學規(guī)、章程、攬勝、詩詞五冊，1999-2002年）、《中國書院》（大型學術畫冊，2003年）、《中國書院史》（2004、2006年簡體1、2版，2005年繁體版，2012年簡體增訂本）、《長江流域的書院》（2004年）、《中國狀元殿試卷大全》（全二冊，2006年）、《中國書院學規(guī)集成》（全三卷，2011年）、《千年學府——湖南大學》（英漢對照，1996年）等。曾應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委員委托，承擔修纂清史主體部分之《史表·書院學校表》項目。

放眼歷史上聲名顯赫的書院，今日仍然能夠在高等教育中發(fā)揮作用者已不多見，而岳麓則是其中翹楚。從“岳麓書院修復辦公室”，到“岳麓書院研究室”，到“岳麓書院文化研究所”，最后到湖南大學岳麓書院。一步一步地，湖湘人以特有的實干精神，把“岳麓書院”四個字后面的尾巴去掉，讓“千年學府”得以“弦歌不絕”。今天，作為湖南大學下屬的辦學機構，岳麓書院面向全球招生，還成立了帶有“國”字頭的中國書院博物館、中國書院研究中心。

身在岳麓研究岳麓，鄧洪波教授無疑是幸福的。將近三十年歲月里，在岳麓書院紅墻青瓦的勝利齋之中，他以岳麓書院本身為研究對象，進而對歷史上中國與東亞的書院歷史展開全面研究，撰寫出一部部皇皇巨著，飲譽學界?！班嚂骸钡拿暎瑢嵎翘搨?。

作為學者，鄧教授沒有想象中的嚴肅與拘謹，隨和的笑容如和煦的春日；作為研究書院的學者，鄧教授對書院傳承的儒家義理有著深深的服膺，認為儒家倫常含有合理的人性。十二年前，鄧教授的父親不幸患上間歇性的癲狂癥與抑郁癥，作為那一代人中少見的獨生子，多年來他一直盡心盡力地伺侯生病的父親。

岳麓書院的學規(guī)，第一條是“時常省問父母”。岳麓這位鄧教授，做得到位。

精研書院三十年

《學習博覽》：鄧教授，你在岳麓書院工作多年，最初怎樣與岳麓結緣的呢？

鄧洪波：1983年，岳麓書院修復，征集相關資料，涉及到宋代。我當時在湘潭大學讀大三，正好對宋史很感興趣，寫了一篇關于宋代書院的文章。指導老師是國立湖南大學畢業(yè)的，覺得文章還不錯，就讓我再寫一篇關于宋代岳麓書院的論文。論文解決了以前爭執(zhí)不休的幾個問題，拿去參加全國性的首次書院研討會——我作為唯一的在校本科生參會。1984年大學畢業(yè)，我就到湖南大學工作。

《學習博覽》：潛心研究書院史近三十年，你對書院的歷史有怎樣的總體認知？

鄧洪波：書院在源頭上可以分為官、民兩條線：官方的源頭是整理典籍的文化機構，最初是唐玄宗時期的麗正書院和集賢書院；民間的源頭則是私人治學的書齋，人們出于共同的興趣愛好而聚集在一起。書院產生的文化背景是儒釋道三家的融合與激蕩，而技術背景則是印刷技術的出現(xiàn)。圍繞著書，書院開展了藏書、讀書、教書、講書、修書、著書、刻書等各種活動。從唐代到清代，綿延1200多年，遍布除今西藏之外的所有省區(qū)，數(shù)量在7500所以上。書院培植了學風士氣、民俗風情，也為養(yǎng)成國民的思維習慣和倫常觀念做出重要貢獻。從明代開始，書院傳到朝鮮、日本、印度尼西亞、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東亞、東南亞國家，甚至意大利那不勒斯、美國舊金山等歐美地區(qū)。近代以來，因為新學、西學的加盟，書院還成為溝通中西文化的橋梁。遺憾的是，1901年光緒皇帝一紙詔令，將全國書院改制為大、中、小三級學堂。不過，書院仍然貫通在中國文化教育的血脈之中。

“誰謂瀟湘？茲為洙泗”

《學習博覽》：眾多書院之中，岳麓書院被譽為“天下書院之首”。遙想千年之前，它是怎樣一步步發(fā)展起來的呢？

鄧洪波：岳麓書院在潭州（今長沙市）岳麓山抱黃洞下。唐末五代的時候，湖南被視為貶謫之地，文教十分落后，習俗暴躁兇狠。有個叫智璇的僧人，希望用儒家之道改變這一狀況，就給士人提供場所和經(jīng)籍，逐漸形成略具規(guī)模的教育場所。

976年，潭州知州朱洞和通判孫逢吉接管智璇設立的辦學設施，擴充規(guī)模，增置圖書，正式創(chuàng)建岳麓書院。五六年之間，教化初見成效。1001年，時任潭州知州李允則上奏朝廷為岳麓書院修廣舍宇，并請得了國子監(jiān)的典籍，奠定岳麓講學、藏書、祭祀、學田四部分構成的基本規(guī)制，于是“使里人有必葺之志，學者無將落之心”。當時詩人王禹偁贊嘆道：“誰謂瀟湘？茲為洙泗。誰謂荊蠻？茲為鄒魯”——曾經(jīng)落后的荊蠻之地，有了欲與孔孟之鄉(xiāng)的洙泗、鄒魯試比高的自信心。潭州從此有了“瀟湘洙泗”的美名。

《學習博覽》：此時的岳麓書院，只是初步奠定了基礎，離“天下書院之首”，還有很遠的距離吧。

鄧洪波：真正使岳麓書院享譽天下的，是它已知的首任山長周式。

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周式任岳麓書院山長。周式學問和品行都很好。在他之前，學生只有60多人。但他一主持，眾望所歸，一下子來了幾百學生。周式請示潭州知州劉師道再度擴建書院。

當時，趙宋王朝立國已經(jīng)五十年，但對各地割據(jù)政權連年用兵，北方有強遼壓境，統(tǒng)治者無心也無力于文教。宋初八十余年間，官學只勉強維持國子監(jiān)與太學，地方學校系統(tǒng)基本處于癱瘓狀態(tài)。這極不適應海內承平、文風日起的社會形勢。因此，政府不得不仰仗日漸興起的民間辦學力量。周式數(shù)年之間在岳麓書院聚集起數(shù)百名學生，正好可以樹立為榜樣。

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宋真宗召見周式，拜其為國子監(jiān)主簿，給了這個普通的書院山長以極高的禮遇。但周式心系岳麓，執(zhí)意回去教學。宋真宗沒有辦法，就賜給他對衣鞍馬、內府秘籍及御書“岳麓書院”匾額，還有當時的“高新科技產品”——雕版印刷九經(jīng)。岳麓書院一下子天下聞名，在全國的特殊地位完全確立起來。周式治理下的岳麓書院，在世界文明史上都是了不起的——當時的歐洲，還在黑暗的中世紀中摸索，類似的學校模式三四百年以后才在歐洲出現(xiàn)。

“道林三百眾，書院一千徒”

《學習博覽》：在岳麓書院的歷史上，“朱張會講”可謂濃墨重彩的一筆，甚至可以與朱陸的鵝湖之會相媲美。你如何理解這段歷史？

鄧洪波： 張栻是湖湘學派創(chuàng)始人胡宏的得意門生，是胡宏之后湖湘學派的代表人物。南宋高宗紹興元年（1131年），岳麓書院毀于戰(zhàn)火。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年），湖南安撫使劉珙重建岳麓書院，即聘請張栻主講其間。張栻發(fā)揚胡宏之學，反對僅為科舉利祿、僅習言語文辭之工的學習風氣，提倡經(jīng)世致用。一時間，“從游之士，請業(yè)問難者至千余人”。岳麓書院逐漸成為湖湘學派的中心。

乾道三年（1167年），張栻的好朋友朱熹不遠千里，從福建騎著馬來到岳麓書院，“朱張會講”由此開始。會講以岳麓書院為中心，并往來于善化（今長沙）城南、衡山南軒二書院，以“中和”為主題，涉及到太極、乾坤、心性等理學問題，持續(xù)兩月有余。討論非常熱烈，僅論中庸之義就“三日夜而不能合”。

全國最有名的兩位學者會聚岳麓，就當時的交通條件而言，這是難得的盛事，慕名云集的生徒超過千人，以致時諺說：“道林（寺）三百眾，（岳麓）書院一千徒”——道林寺是位于岳麓山東麓的寺廟，僧人非常多。會講之時，“輿馬之眾，至飲池水立竭”——好多人騎著馬、帶著書童來聽課，馬把門前兩口池塘的水一下子就喝干了，造成宋朝當年的“大油荒”。

岳麓書院朱張會講首開書院會講、自由講學之風，比朱熹和陸九淵的鵝湖之會還早了八年。二十八年之后的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年），朱熹以湖南安撫使身份再到岳麓講學，可惜此時張栻已經(jīng)去世，朱熹就將張栻的文集整理并刊行。朱張之學同出北宋的二程，加上講學活動，朱張之學就成為岳麓書院的學統(tǒng)。這個學統(tǒng)既是地方性的，也隨著程朱理學被尊為官學而上升到國家層面。元代理學家吳澄說：“自此以后，岳麓之為岳麓，非前之岳麓矣，地以人而重也?！敝鞆堉?，岳麓書院變成湖湘學人的精神象征。就像毛主席在天安門上宣告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天安門從此就變成一個象征。

《學習博覽》：岳麓書院對于湖湘的士風影響頗深，可否舉個具體例子談談？

鄧洪波：宋末，蒙元軍隊圍攻潭州城。圍城之前，岳麓書院山長尹谷率領書院學生撤退到城內州學，堅持讀書，不廢學業(yè)。激戰(zhàn)之時，師生們毅然放下書本，拿起武器，與軍民一起登城共守。城破，岳麓諸生數(shù)百人，絕大部分舍生取義。尹谷舉家自焚，以身殉國。岳麓書院在這場戰(zhàn)爭中化為廢墟，過了十年才恢復?？梢?，書院所倡導的理學的普遍原則，已經(jīng)達到改變民風士氣的深度。

在歷史上，由于戰(zhàn)爭的破壞，岳麓書院曾經(jīng)數(shù)度興廢，其間間隔甚至長達六十多年。然而，形式上可能斷幾十年，精神命脈卻不會斷絕。

“疑誤定要力爭”

《學習博覽》：這種“精神命脈”，在岳麓書院的日常運作中，怎樣體現(xiàn)出來呢？

鄧洪波：我想最集中的體現(xiàn)，就是它的諸多學規(guī)。比如清乾隆年間岳麓書院山長王文清（號九溪）制定的學規(guī)，總共十八條，第一條，“時常省問父母”，回家?guī)透改杆⑺⑼?、洗洗腳、捏捏肩，你看多現(xiàn)代！第一條是家庭倫理，第二條才涉及儒家道統(tǒng)，叫“朔望恭謁圣賢”，就是初一、十五都要舉行參拜儀式，表示對儒家圣賢的尊敬。第三條，“氣習各矯偏處”，壞習慣一定要改正。第四條，“舉止整齊嚴肅”，這一句后來變成民國時期湖大的校訓，叫“整齊嚴肅，忠孝廉節(jié)”。第五條，“服食宜從儉素”，不能沉溺于口腹之欲。第六條，“外事毫不可干”，不要因為不相干的事情浪費時間。第七條，“行坐必依齒序”，就是根據(jù)年齒即年齡排座位，而不是根據(jù)官位或學問。第八條，“痛戒訐短毀長”，不要說長道短搬弄是非。第九條，“損友必須拒絕”，交朋友要交正直的。第十條，“不可閑談廢時”，不能扯淡浪費時間。前面十條，占一多半的條文，都是講怎樣做人。在此基礎上，剩下的八條才談如何做學問：“日講經(jīng)書三起”，“日看綱目數(shù)項”，“通曉時務物理”，“參讀古文詩賦”，“讀書必須過筆”，“會課按刻早完”，“夜讀仍戒晏起”，“疑誤定要力爭”。

《學習博覽》：“疑誤定要力爭”，在強調“代圣賢立言”的科舉考試的大環(huán)境下，實屬難能可貴。

鄧洪波：這是一種追求學術自由的懷疑精神，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的還是王文清提出的讀書法，包括《讀經(jīng)六法》和《讀史六法》?！蹲x經(jīng)六法》包括：正義、通義、余義、疑義、異義、辨義。正義和通義指前人和官方通行的說法。除此之外，還要推敲有沒有其他的意思（余義），懷疑前人和官方的說法對不對（疑義），提出自己的看法（異義），最后還要辨別哪個說法更合理（辨義）。經(jīng)的地位本來非常神圣，但從第三條開始，懷疑的精神就出來了。這體現(xiàn)了湖南人“蠻”的特點，連經(jīng)典都敢大膽懷疑。

《讀史六法》一樣充滿這種自由的懷疑精神，分別是：記事實、玩書法、原治亂、考時勢、證心術、取議論。第六條強調要在討論中形成自己獨到的看法，與《讀經(jīng)六法》的懷疑精神一脈相通。

在兩百多年前的乾隆時代，王文清就在課堂上公開教導學生大膽懷疑，還提出非常完整、系統(tǒng)的懷疑步驟。這些文字，現(xiàn)在還靜靜地嵌在岳麓書院的一塊石碑上，閃耀著湖湘文化的光輝。盡管碑上只有幾十個字，但這是湖湘文化最重要的基因。

“朔望恭謁圣賢”

《學習博覽》：懷疑與對圣賢的敬重并不沖突。學規(guī)的第二條就規(guī)定“朔望恭謁圣賢”，請你談談書院中的祭祀問題。

鄧洪波：書院祭祀的主要目的，在于通過所供奉的人物，標舉自身的學術追求，確定自身的學統(tǒng)，從而“正道脈而定所宗”。書院是儒家的地方，理所當然地要供奉孔子及其門下賢者等儒家先圣先師，以區(qū)別于佛道兩家的菩薩、神仙。但是，儒學內部有不同的派別，而書院則是學派的基地，書院祠堂之上供奉開山祖師及各個時期的代表人物，象征書院的精神血脈。比如岳麓書院側重湖湘的文化傳統(tǒng)，祭祀朱熹和張栻，號為朱張學統(tǒng)，并一直上溯到戰(zhàn)國時的屈原和西漢時的賈誼，晚一些的還有自己的學生王夫之。

書院設祭有一定的標準：被祭祀者或鄉(xiāng)于斯而“有德”，或仕于斯而“有功”，或隱學于斯而“道成于己”，或闡教于斯而“化及于人”，總之是與本鄉(xiāng)本土關系密切，在德行方面各有其可學之處。書院的祭祀活動依照儒家禮樂程序進行，通過莊嚴神圣的祭祀禮儀，諸生得以感知先圣先賢們的人格魅力，感生成圣成賢之志，在日漸月摩中進德修業(yè)。

尤值一提的是祭祀完畢后的“分胙”，就是分享祭肉。分胙的儀式很隆重，不只是半斤肉、一斤肉的意義。除了分給讀書人，特別強調要分給員工——門夫，打掃夫，看碑的人。作為儒家道場中的普通工作人員，能夠拿到祭肉，在精神層面上是一種榮耀。

《學習博覽》：岳麓書院現(xiàn)在還保留著完整的文廟，可否在某種程度上恢復古代的祭祀？

鄧洪波：恢復岳麓書院的所有祭祀活動，彰顯其精神與學術傳統(tǒng)，一直是我追求的目標，但由于種種原因，短期內可能還難以做到。有些遺憾，只能待以時日。

書院與官學“和而不同”

《學習博覽》：書院的日常運行需要經(jīng)濟的保障，學田是書院基本規(guī)制的一部分。如何全面認識學田的意義？

鄧洪波：學田是書院生存和發(fā)展的經(jīng)濟基礎。明朝的婁性說：“書院不可無田，無田是無書院也”。書院必須“有屋以居，有田以養(yǎng)”。學田有很多來源：北宋時有朝廷的賜田，后來有地方官府撥田、撥錢、置田，政府官員個人捐俸市田，民間家族或個人捐私田，宗族立學田教族里子弟，等等。岳麓書院最多的時候有學田五千多畝，歷經(jīng)改朝換代，一直傳到李達任湖南大學校長的時候，還剩兩千多畝，土改的時候才被分掉。岳麓書院在長沙城還有一些店鋪出租，甚至還把錢投到武昌、湘潭的商鋪中去生利息，充分利用了當時商品經(jīng)濟所能夠達到的程度。

《學習博覽》：談到經(jīng)濟問題，涉及到對書院性質的認定。一般人認為書院屬于私學，與官學有一定的距離，你怎么看待？

鄧洪波：書院本身既有官辦，也有民辦。官辦可以獲取合法甚至正統(tǒng)的社會身份以及官方的資金支持，在官本位的社會背景中更容易生存，具有正規(guī)化、制度化的特色；民辦書院容易贏得本土士紳世世代代的支持，這種力量看起來單薄，但更加綿長、持久而深厚，容易形成自由講學、注重師承等氣質。二者都能達到教化百姓的目的。

書院與官學并非截然對立，而是“和而不同”的關系。在科舉取士的大環(huán)境下，書院不可能獨立于科舉制度之外，大多數(shù)書院的教學目標、內容及課程設置都圍繞科舉制度進行。但是，書院教學不會為科舉而科舉，而是在堅守自身特色的基礎上去適應科舉，并通過自身的努力糾正培養(yǎng)科舉人才過程中出現(xiàn)的偏差。書院教育生徒不但要會科舉，還要有對文化、對社會的擔當。

改制未必是歷史必然

《學習博覽》：1901年書院改制至今一百多年來，新式學校蓬勃發(fā)展，也出現(xiàn)大量弊端。你如何看待書院改制？

鄧洪波：書院改制有其特殊的背景。甲午戰(zhàn)爭中，我們被以前不大看得起的小小日本給打敗了，于是徹底反省，認為原因在于日本人學習了西方。西學由此占據(jù)上風，好像傳統(tǒng)丟得越徹底越好。光緒皇帝一紙詔令，書院和科舉在1901年、1905年就通通廢棄了。

實際上，書院是在超高速發(fā)展中被強令改制的，與慣常的衰敗而亡的想象截然不同。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清同治、光緒兩朝四十年間，書院以1062所的增量神速發(fā)展，是中國書院1200余年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輝煌，并無半點衰竭瀕死之跡。此前的改革實踐表明，依憑傳統(tǒng)經(jīng)世致用的智慧，書院完全有能力根據(jù)時代調整自己的教學內容和管理制度，能夠從古代走向近現(xiàn)代。改書院為學堂也并非唯一選擇，改造舊書院或創(chuàng)建新型書院，都有達成引入西學，甚至實施民主管理機制的成功范例。書院改制是晚清在特殊背景下的非常之舉，很難說符合教育發(fā)展的規(guī)律。

五四之后，蔡元培、胡適、毛澤東等人都意識到，廢除書院的做法過激了。蔡元培曾經(jīng)做過晚清兩個縣級書院的山長，他當年整頓北大的時候，就有意把書院的管理思想融入進去。毛澤東于1923年發(fā)表《湖南自修大學創(chuàng)立宣言》，指出書院在辦學形式上有“師生的感情甚篤”，“沒有教授管理，但為精神往來，自由研究”，“課程簡而研討周，可以優(yōu)游暇豫，玩索有得”等三條好處。湖南自修大學的做法曾得到蔡元培的高度贊揚。胡適認為書院自由、獨立，與當時教育界所倡導的“道爾頓制”（導師制）“精神大概相同”。

跟現(xiàn)代書院一起成長

《學習博覽》：書院雖然在制度層面被廢除了，但是仍然不絕如縷，比如馬一浮的復性書院，錢穆的新亞書院等。

鄧洪波：復性書院是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對民族文化的一種堅守，存在時間較短。新亞書院則試圖在殖民地的環(huán)境中重建儒家的倫理綱常，存在至今。

上世紀四十年代末，錢穆對國共兩黨在態(tài)度上都比較游離，寧愿去當時作為殖民地的香港，建設新亞書院。新亞書院上溯宋明書院的講學精神，旁采西歐導師制度，既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道德理想，又注重訓練其專業(yè)知識，把中國傳統(tǒng)的書院教育和西方近代以來的學校教育結合起來。到六十年代，港英政府將新亞書院和聯(lián)合、崇基書院合并成香港中文大學。當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主導書院教學時，錢穆寧愿辭職。現(xiàn)在新亞書院基本上不參與教學，只做一些不進入學分的課程和課外輔導，關注學生心靈成長。他們雖然不是很滿意，但還在堅持。

《學習博覽》：天運往還，如今中國的書院雖然還未大盛，但可謂遍地開花。你如何看待這一輪的書院復興？

鄧洪波：我們2011年底以百度搜索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令人驚訝：1901年改制以前的傳統(tǒng)書院有674所還有活動，以各種形式服務于現(xiàn)代社會；1901年以后創(chuàng)辦的現(xiàn)代書院則有713所，其中實體書院591所、網(wǎng)絡虛擬書院122所，古今書院合計1387所，超過唐宋書院數(shù)的總和。因此，書院復興可謂真真切切。

傳統(tǒng)書院修復以岳麓、白鹿洞、石鼓、嵩陽、應天府、東林、東坡書院等天下名院為代表，最典型的代表是素號“天下四大書院之首”的千年學府岳麓書院。它不僅全面修復，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還在1986年、1991年、2004年分別開招?？粕?、碩士生、博士生，在現(xiàn)代大學體制以內，全面恢復書院教育與學術研究等文化功能，還招收國外留學生、訪問學者。

新建書院近年來呈現(xiàn)多樣性文化指向。首先，在體制以內，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承擔學校本科教學任務，培養(yǎng)研究生與從事科研活動并重；而仿效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模式者，如復旦、蘇州、西安交大等大學，創(chuàng)辦各種名目的書院，為教學和學生管理服務。而實行書院制，更成為朱清時校長在南方科技大學進行學制創(chuàng)新的焦點。

其次，在民間，更有各式各樣的書院出現(xiàn)，如西安白鹿書院、山東龍口市萬松浦書院、天津北洋書院，分別由陳忠實、張煒、馮驥才先生創(chuàng)辦主持，他們以省市作協(xié)主席或茅盾文學獎得主的身份，投身書院，代表了當代文學家對書院的見解。北京海淀區(qū)的四海孔子書院，創(chuàng)基于十年兒童經(jīng)典誦讀之上，教材偏重東西方經(jīng)典，以培養(yǎng)向世界說明中國文化的未來人才為指歸；順義的七寶閣書院，由補充學校教育不足入手，注重幼兒班與小學生，已開始自編系列特色教材；后海邊的葦杭書院，仿行明代書院講會之制，并無弟子，只定期邀約京城高校學生與年輕教師研習四書、孝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培養(yǎng)讀書種子，以增文化元氣；臺北的德簡書院，也以成人為學員，倡導儒家文明于現(xiàn)代都市；武漢的云深書院，則以傳統(tǒng)禮儀為主攻，在習禮的莊嚴與程式中倡導文化傳統(tǒng)的復興；而大興安嶺的長白書院，以個人研修為主，清苦之中，更傾向于人的心靈安頓與行為修煉。

再次，在官民二者之間，還有民辦官助，或官辦民助等形式的書院出現(xiàn)。山東泗水縣的尼山圣源書院，實行“民辦公助，書院所有，獨立運作，世代傳承”的機制，在當?shù)卣С窒?，成功舉辦高端國際學術論壇——尼山世界文明論壇，推動儒學與基督教、伊斯蘭教等對話。福州廈門的筼筜書院，以“政府支持、企業(yè)投資、公益性經(jīng)營”的方式運營，定期開辦海峽兩岸國學論壇，長年開展國學經(jīng)典教育。

除了實體書院之外，在網(wǎng)上這一虛擬空間，尚有百余所書院在開展各種文化學術活動。而北京什剎海書院的創(chuàng)辦，更宣示新形勢下儒佛相融的文化選擇。當代新書院由古開新，正在努力適應與滿足全球化背景下快速轉型社會中各種不同類型、不同層次讀書人的文化教育需求，正在開拓新的發(fā)展方向與空間。

對于書院復興，一直以來質疑之聲不斷。對此我是審慎樂觀。只有泥沙俱下，才能形成一種潮流，歷練出好的書院。在當前社會轉型時期，如何面對社會問題和理論挑戰(zhàn)，以全球化視野重建中華文化最核心的價值理念和倫常行為規(guī)范，是當代書院的時代使命。同時，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我們要找到民族文化的自覺和自信——真正的發(fā)自內心，不卑不亢，這可以借鑒老湖南大學的校訓：“承朱張之緒，取歐美之長”。既要繼承傳統(tǒng)的道統(tǒng)，也要吸取西方的長處。我們并不完全反對西方，但近一百年，我們被西方中心論打壓得完全抬不起頭來。書院應該在培養(yǎng)文化自覺和自信方面有所擔當，在西方文化的強勢環(huán)境中開辟出我們的天地。

《學習博覽》：作為長期研究書院的學者，你如何定位自己在書院復興過程中的角色？

鄧洪波：作為研究者，我要告訴大家歷史上書院的優(yōu)點和缺點，讓現(xiàn)代書院不要走過去的彎路，吸取并放大過去的經(jīng)驗。同時，除了這種“旁觀者”的角色，我還希望做一名現(xiàn)代書院的“參與者”，跟現(xiàn)代書院一起成長，一起承載歷史賦予我們的文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