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訪書記

2011年8月，倫敦遭遇騷亂，事后的報道很耐人尋味：“人們發(fā)現(xiàn)，殘破的大街小巷里，惟有書店普遍安然無恙。它們平靜地立在原地，仿佛不曾經(jīng)歷過這場現(xiàn)實中的劫難，似乎置身世外，又好像被人遺忘。”因為在歐洲歷史上幾次大騷亂中，書店向來是暴徒襲擊的重要目標(biāo)，而這次書店境遇，在許多人看來意味深長：是書店的震懾力量使暴徒遠(yuǎn)離，還是他們根本就不屑于理睬這個時代的書店？

答案眾說紛紜，然而，卻透露了一個不爭的事實：幾百年來，英倫的書店永遠(yuǎn)是這個世界上最引人注目的風(fēng)景；在英國，喪失了對書店的敬畏也就喪失了這個國家的風(fēng)度。所以，英國人可能更愿意相信：“他們不搶書，是因為他們不蠢。”

2009年到2010年，我在英國訪學(xué)。這期間，最讓我記憶深刻的就是遍布英國大街小巷的書店、圖書館，以及英國人隨處可見的讀書場面。

一、英國人的讀書

初到英國，我買的第一本書就是《愛書人的倫敦》（Book Lovers’London），一本書店指南的小冊子，價錢八點(diǎn)九九英鎊。英國書貴是出名的，我在英國的導(dǎo)師曾經(jīng)不解地對我說：“為什么我在中國看到許多學(xué)者的書房里都成捆地放著他們自己的著作？這在英國是不可能的，我出版的書你知道價錢是多少嗎？——九十英鎊一本。出版社只給我一本書?！庇臅F，并不妨礙英國書店林立。不知道是酷愛讀書的本性養(yǎng)育了英國的書店，還是書店叢生造就了英國人的讀書習(xí)慣。初到英國最強(qiáng)烈的印象是英國人的讀書景象，讀書是他們最常見的生活姿態(tài)，從書房之外鋪展到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時時處處，令人迷醉。

在倫敦，一輛紅色巴士上，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年輕的媽媽，她帶了兩個小孩上車，一個大一點(diǎn)的躺在旁邊的嬰兒車上，一個小一點(diǎn)的綁在她胸前的嬰兒袋里。她安置好孩子，落座后，從容不迫地拿出包里的一本書，翻開書簽插好的一頁閱讀起來。偶爾她會從書中抬頭微笑地看看兩個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投入地閱讀。書的封面正對著我，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伍爾夫書信集》第二卷。

還有一次，在海濱小城布萊頓，也是一個年輕的父親，也是一輛嬰兒車。布萊頓的海岸線布滿鵝卵石，年輕的父親在海邊躺下，嬰兒車就停在他的身旁，他一只手緩緩地?fù)u晃著車身，一只手舉著一本書看。那時夕陽西下，海浪溫柔地在嬰兒車旁翻卷，他們的頭上是蔚藍(lán)的天空，海天相連處有海鷗不時掠過，此情此景，以為最美。

三月的鮮花開滿了攝政公園。小徑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對老年夫妻，妻子穿著桃紅色的大衣，滿頭銀發(fā)，與丈夫的米色風(fēng)衣相襯，滿身都是與春天相融的色彩。稍微走近一些，原來他們依偎著在閱讀一本詩集，可能妻子的眼睛已經(jīng)昏花，她微閉著眼睛傾聽，丈夫帶著老花鏡為她閱讀，抑揚(yáng)頓挫的聲音低沉而投入，他們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我從旁邊走過。這個畫面讓我感動不已，我不知道他們讀的是哪一部詩集，看著他們落座的長椅下開滿了華茲華斯詠嘆過的黃水仙，想起了其中的兩句詩：“于是我的心便漲滿幸福，和水仙一同翩翩起舞?！睕]有人能抗拒歲月的流逝，但是穿過了歲月的滄桑之后，還有幾人能像少男少女般如此依偎著閱讀一本情詩。在這里，歲月就是黃金。

地鐵上、汽車?yán)铩⒔诸^邊、公園里，讀書已經(jīng)成了英國人的生活習(xí)慣，就連最讓人不能忍受的排隊，他們也能用讀書化解等候的煩躁。有一天，在牛津街上堪稱人氣最旺的“Topshop”服裝店，我去退一件衣服，排著的長隊甚至拐了兩個彎，這樣的景象在中國也不多見，我只好忍耐著排在隊尾，抬頭看見我前面的女孩竟然在讀一本《希臘歷史》，在我看來，她時尚得有些妖艷，濃黑的眼影閃爍著銀光。但是排了多長時間的隊，她就看了多長時間的書，她的氣定神閑告訴我：誰說讀書的少女一定不時尚呢？

二、從布魯姆斯伯里到查令十字街

有一本小說被稱為讀書人的“圣經(jīng)”，這就是以英國最著名的書店街命名的《查令十字街84號》。這本書說的是1949年1969年的紐約，有一位愛書的女士與查令十字街84號的馬克書店老板通信的故事。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沒有人愛讀英國文學(xué)的紐約，這家書店的的郵購卻能幫助她找到她所要的書，他們的通信持續(xù)了二十年，最后女士到達(dá)倫敦的時候，這個讓她充滿敬意的店主卻已經(jīng)去世。1971年海蓮·漢芙的書信體小說《查令十字街84號》出版，后來拍成電影，由英國大名鼎鼎的霍普金斯主演。查令十字街位于倫敦的市中心，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書店，其中有很多像馬克書店那樣的二手書店，正如小說中所描繪的那樣，這些書店往往是“一進(jìn)店內(nèi)，喧囂全被關(guān)在門外，一陣古書的陳舊氣味撲鼻而來，……極目所見全是書架——高聳直抵到天花板的深色的古老書架，橡木架面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洗禮，雖已褪色仍逕放光芒”。在這樣的書店里，即使你不買書也可以消磨整天，看書，找書，或者就是撫摸著它們遙想當(dāng)年，也不會有人妨礙你。逛過查令十字街的朱自清先生記憶中最深切的也許就是這里的書店“不過愛買不買，決不至于遭白眼”；他們甚至給你準(zhǔn)備了木椅或沙發(fā)，供你放心閱讀。無心插柳，我的一位朋友就是在這里的一個二手書店里發(fā)現(xiàn)了他正在尋找的《論語》三種不同的英文譯本。

離查令十字街幾站地鐵的距離就是布魯姆斯伯里，我租住的公寓就在那里。往往是整個下午，我從布魯姆斯伯里一直走到查令十字街，路邊的書店就是我的棲息地。除了遍布在英國大小城市的水石書店之外，就是各種非常有特色的專業(yè)書店。大英博物館旁的“亞瑟·普羅布斯坦”（Arthur Probsthain）書店，因為與著名的倫敦大學(xué)亞非學(xué)院緊鄰，所以，所買圖書大部分是東方和非洲的作品，我竟然在那里看到了毛澤東詩詞的英譯本。這個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書店，是英語世界亞非文化研究者的購書天堂；接著就是“倫敦書評”（London Review Bookshop）書店，這里文學(xué)、歷史書籍齊全，與書店相連的小酒吧，每周都有演講、辯論和朗讀活動。在布魯姆斯伯里的馬赤蒙街上， 最有特色的書店就是“同志之語”（Gay’s the Word）書店，創(chuàng)建于1979年，是英國第一家專門經(jīng)營同性戀題材書籍的書店，是當(dāng)今世界上同類書店中最好的書店之一；據(jù)說1984年，由于被誤認(rèn)為銷售色情作品，書店價值幾千英鎊的藏書被海關(guān)全部沒收，包括《欲望號街車》等作品。這個書店就在我租住的公寓樓下，每天從門前路過，我都沒有勇氣進(jìn)去，總覺得這是一個怪異的世界。離開倫敦之前的幾天，終于讓我鼓足勇氣跨進(jìn)這個日日經(jīng)過卻從來沒有走進(jìn)的書店，其實我之前的顧慮大可不必，這家書店和其他書店的布置也是同樣潔凈溫馨，并沒有什么兩樣，影碟、小說、學(xué)術(shù)研究著作分類而居。我在這里買到一本芝加哥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浮出水面的女同性戀者：現(xiàn)代中國中女性的同性欲望》（The Emerging Lesbian :Female same-sex desire in modern China），著者桑梓蘭是美國的一個中國文學(xué)研究者。這本書談中國民國時期文學(xué)作品中的女性“同志戀情”，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視角。每年7月13日，英國同性戀者都會舉辦大游行，那天這個書店外，我看到身穿粉紅色服裝的同性戀者在書店外聚會，書店的大門破例地敞開，他們手捧酒杯，興奮地交談。此時書店成了聚會的酒吧，他們歡暢的笑容明白昭示著：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有權(quán)慶祝自己的節(jié)日。

從布魯姆斯伯里到查令十字街的路上，有一個不起眼的路邊小店里，店主幫我打開地下一層的燈，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這里還有一個如寶藏般的世界，店主仍然回到地面一層去工作，我留在這個靜謐而神奇的書的世界里，也許借用朱自清先生所說，這真是“最值得流連的地下室”。

就是在這個地下室，我買到了《查令十字街84號》的初版本。

最令人稱奇的是書里面夾著購書人的剪報，這篇剪報詳細(xì)介紹了馬克書店的前世今生，剪報的題目是：“DEATH OF A BOOKSHOP—一個書店的逝去”，其中寫道，馬克書店是倫敦最好的二手書店之一，在二戰(zhàn)前后保持了二三十年的繁榮鼎盛，但是現(xiàn)在，這個書店行將逝去，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經(jīng)濟(jì)原因，在倫敦中心和西區(qū)不斷上升的房租逼迫它走到終點(diǎn)，然而對于它而言，五鎊一本的書其價值永遠(yuǎn)超出五鎊。所有入不敷出，如果他們要求顧客付出更多，自己又會像罪犯一樣不安。剪報中還有羅斯瑪麗·莉琪 Rosemary Leach在索爾茲伯里劇院《查令十字街84號》的演出劇照，以及劇評“WARM LETTERS ACROSS THE SEA—跨越大洋的溫暖書信”，這篇剪報沒有標(biāo)注出處，但是注明日期：1980年3月。

書的扉頁上題寫：“送給親愛的佛朗西，你的大衛(wèi)。”

不可能知道在這本被稱之為“讀書人的圣經(jīng)”的書中，埋藏著兩個年輕人怎樣的故事。但是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這個故事一定和讀書有關(guān)。

查令十字街84號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在這里再也找不到馬克書店的原址，但是查令十字街的故事永遠(yuǎn)是英國讀書人的驕傲。

倫敦大學(xué)亞非學(xué)院的圖書館是比任何書店都更好的中國文學(xué)和歷史的藏書庫。十年前，我做博士論文時頗感興趣的一本小說《人海微瀾》居然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這本小說連載于上世紀(jì)二十年代的《大公報》，報館出版過單行本，在當(dāng)時頗為轟動，但是隨著時間的湮沒，這本書卻遍訪不見，在國內(nèi)我走訪了好幾個圖書館都沒有覓到蹤影。有一天我在亞非學(xué)院圖書館高大的書架旁瀏覽，這本書卻赫然映在眼前，那一刻真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書的扉頁上蓋著莊士敦的藏書章，原來是他帶來的，莊士敦先生帶回了一大批中文圖書，它們才躲過了可能的浩劫安然存在。在這里，我還看到民國時期無數(shù)英國人對老北京萬般迷戀，留下不少的文字。所以，在倫敦讀老北京，成為我英倫訪書最精彩的一幕。

與亞非學(xué)院相隔不遠(yuǎn)的大英圖書館是全世界讀書人的圣殿。萬沒想到的是大英圖書館，給我的圖書證竟然是有效期三年，而我在這里的簽證只有一年，問其原因，回答是：你是professor，專業(yè)研究者，有效證件就是三年。這是古板的英國，這又是最讓人感動的英國，世界上也可能只有大英圖書館會這樣對待一個是professor的讀者。

三、海伊小城

在海伊小城訪書，也許是我英倫訪書之旅最難忘的奇遇。

小城坐落在威爾士，據(jù)說是世界上第一個書市小城，它的英文名字是Hay-on-Wye。依山面河，青山綠水，城外有潺潺流過的wye河，城中有四十多家書店。書市小城的創(chuàng)辦人是理查得·布斯Richard Booth。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他從牛津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決定回到家鄉(xiāng)海伊開二手書店，至今海伊已經(jīng)成為世界著名的圖書之城。每年夏天，這里還要舉辦歷時十天的文學(xué)節(jié)，遠(yuǎn)近讀者慕名而來。小城擁有四十多家書店，據(jù)說全鎮(zhèn)人口中，每三十七個人就擁有一家書店。有些書店竟然依山而建，書架就鑲嵌在山石上，與青山融為一體。這樣的書店是戶外的，無人看守，只設(shè)置收錢箱，每本書五十便士至一英鎊，自助取書，自助投錢，全憑自覺。

一到海伊，我和同伴就鉆到了一個書店里舍不得出來。這是這個小城最大的一個二手書店，店面布置雅致氣派，靠窗邊環(huán)繞著大大的紅色沙發(fā)，如果你累了，坐在這里，就會有兩只雪白的大貓懶洋洋地靠在你身邊，夕陽照進(jìn)來，無比溫馨。沉醉在這個書店一下午，我們是最后走出來的顧客，此時已近黃昏，所有的店鋪都已關(guān)門。付錢買書之后，在街上閑逛。突然我發(fā)現(xiàn)錢包丟了，回去問那店員，他們正在打烊，并沒有看到錢包的蹤影。這時有熱心人指點(diǎn)我們到警察局去問問。懷著無比沮喪的心情，我們一路打聽著而去，一個指路人聽了我們的遭遇后送給我們一張他的名片，對我的同伴說：“不要急，有什么問題一定來找我?！钡骄炀趾?，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錢包已經(jīng)安然躺在那里，連帶零錢一分不少?；貋淼穆飞希业耐檎f：我們應(yīng)該打一個電話給那位送我們名片的好心人，讓他放心。誰知他竟出乎意料地要我們到他家喝酒慶祝。他的家是一座百年老屋，擁有大大的酒窖。夫婦倆聽說我們是中國人，立刻拿出兩本書，其中一個大大的地圖冊，問他：藏書？他說：不，只是愛書，有人付很多錢買，但他只想賣給中國人，真正對它感興趣，愛書人也希望書有個好去處。地圖的名字是：A Gengral Chart，on Mercator’s projection，To Shew the track of the Lion and Hindostan from England to the Gulph of Pekin in China.and of their return to England．書的名字是：An Authentic Account of Aembassy from The King of Great Britain to the Emperor of China．這兩本書都是不列顛帝國與大清帝國的交往史。在這古老的小城，在這個百年歷史的老屋，這對從未到過中國的夫婦卻領(lǐng)著我們開始神游故國，我們四個人一齊趴在地毯上翻看地圖，多么奇妙的一幕。

海伊小城最吸引我的是“詩歌書店”，它專門賣與詩歌相關(guān)的書籍，收集了很多現(xiàn)在已價值不菲的初版詩集，如拜倫的詩集就靜靜地躺在它的玻璃櫥里，還有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紙頁已經(jīng)發(fā)黃。極為意外又欣喜的是：這里不但有很齊全的英國詩人的詩集和研究著作，還有弗萊徹（William John Bainbrigge Fletcher，1879－1933）于1918年出版的《英譯唐詩選》（Gems of Chinese Verse）以及阿瑟·韋利（Arthur Waley）1918年出版的《一百七十首中國古詩選譯》（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這里也有他把《詩經(jīng)》譯為The Book of Songs出版的著作。他們一生與中國古典詩歌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讓西方讀者認(rèn)識到中國古典詩歌的卓越成就，他們在翻譯方法上的嘗試與突破，也成為中國古典詩詞的翻譯范本。在這里，我還買到了我喜歡的詩人燕卜蓀的英文傳記《燕卜蓀——在中國人中間》（William Empson.Volume One: Among the Mandarins）。的確，這個影響了一代中國詩人的英國人，他的一生都和中國相關(guān)，他把自己放置在戰(zhàn)火彌漫的中國大地上，也把現(xiàn)代詩帶到了在戰(zhàn)火中求生的中國青年中間。后來，在英國旅行的時候，這本書也成了我的旅伴，無論是在坎特伯雷大教堂森嚴(yán)的殿堂里，還是在約克城墻長長的棧道中，我都懷揣著這本書。戰(zhàn)爭會導(dǎo)致東方與西方、國家與國家的紛爭，而文化又會讓整個人類相連。燕卜蓀的晚年又回到了英國，而他的生命之花仍然盛開在中國人中間。

步入海伊小城，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是購書者的天堂。踏著潔凈的石板路穿梭在書店林立的小巷里，你一定會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