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文人,知識分子,是三個不同的概念。
中國傳統(tǒng)文化體系中,人生價值以社會地位為標準,說俗了,就是做官。所以中國有官本位社會的說法,官做得越大,其人生價值就越高。中國人心目中的生命最高價值,就是做皇帝。海內(nèi)外中餐廳,最喜歡拿帝苑或皇宮做店名,酒店最喜歡打的廣告是帝王享受,各地宮闋樓閣也都擺出皇帝皇后的服裝供人照像。顯然,當不上真皇帝,吃一回皇宮帝苑也算滿足,照一張帝王服照片也高興。最可笑的是,中國人所常掛在嘴邊的帝王享受,不過嬪妃如云,玩玩女人而已,實在太缺少想像力,也把帝王生活看得太下賤些了。
中國歷史上,文人同做官息息相關,所以文人社會地位高,哪怕還沒有考中舉人進士之前,只要讀書,就高人一等,原因是讀書人有機會參加考試,一旦中了舉人或進士,就可以做官。所以讀書人,哪怕是饑腸轆轆的寒士,也都具有一種準官僚的身份,因而社會地位高。秦香蓮為陳士美奉獻青春,所為何來?她相信陳士美日后一定能考中進士做大官。
與文人的情況相比,中國古代社會里幾乎所有其他行業(yè),如經(jīng)商、行醫(yī)、做工程技術等等,都得不到社會大眾和歷史的足夠尊敬。中國古代畫家受尊重,因為與字有關,屬于文人之列。祖沖之和李時珍對中國文化的貢獻,遠比一個碌碌無為的宰相大得多,可歷朝正史,一個宰相不漏,個個記載,而科學工程人員如果沒有朝廷一官半職,就不值史家注一筆。比如扁鵲是因為給吳王看過病,華佗也因為給關云長刮過骨,沾上帝王官宦事跡,所以才千古垂名。
為什么呢?因為經(jīng)商也好,行醫(yī)也好,做工程技術也好,研究科學也好,在中國古代,只算學得一手技能,跟打鐵的、釘馬掌的一類。這些人并不具備文化修養(yǎng),或者說不具備足夠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無法考中舉人進士,所以算不得文人,做不得官,中國人歷來把這類人稱做匠人,沒有什么社會地位。
中國古代科場考試,考的是各科人文理論學術,比如歷史,文學等等,從來不考數(shù)學、物理、化學以及商學等等。所以在中國,文人所具備的所謂文化修養(yǎng),是指文學、歷史等學科。精通工程、數(shù)理等等的,算不得具備文化修養(yǎng)。而因為科舉考試用不著,所以數(shù)、理、化、醫(yī)、商都得不到文人的重視。中國古代學商的,學醫(yī)的,學工程的等等,沒有考中進士到朝廷里做翰林的。我學疏才淺,沒有聽說過。
將近三千年中國歷史上,匠人不是文人,兩個概念非常清楚,從無混淆,沒人把李時珍、魯班當作文人來尊敬。
這不由教我想起今日中國學生,從小學開始就決定學理工還是文科,到了中學分文科理科班,讀理科班的對文史哲避之惟恐不及。上大學更單一化,中國大學從一年級開始讀專業(yè)課程,電腦軟件、機械系統(tǒng)、電子工程、土木橋梁、醫(yī)藥衛(wèi)生、水電交通、工商管理等等。這些科技專業(yè)的學生畢業(yè)后,專業(yè)學識很多,“四書五經(jīng)”卻一頁沒讀過,其實跟古時的匠人們差不多,只是現(xiàn)代匠人,高級匠人而已,算不得有文化修養(yǎng)的文人。美國各地周末中文學校里,那些華裔白領們聊天,除了房子汽車,別的什么都接不上話題。國內(nèi)網(wǎng)站上憤青們的文章缺乏理性思維能力,毫無歷史常識,甚至錯字連篇,語句不通。
其實學理工干科研,并非一定如此缺乏文化修養(yǎng)。從庚子賠款開始,到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以前,中國派往西方留學科學技術專業(yè)的學生,文史修養(yǎng)相當深厚。那時期,中國學界領袖,都是極有學問的進士文人,由他們來挑選留洋學生,會是怎樣的標準,不難想像。他們出考題,只能是“四書五經(jīng)”。也只有“四書五經(jīng)”讀得最熟的青年,才考得上官費出洋的機會。隨便找出一本庚子出洋學理工的學生寫的文章或報告,我相信現(xiàn)在清華畢業(yè)的最優(yōu)學生,半頁也讀不懂。我也想問問,多少北京大學的學生,不經(jīng)現(xiàn)代文翻譯,能夠讀懂蔡元培先生早年寫的文章。上世紀三十年代以后,這情況就開始改變,理工學生的文化修養(yǎng)是一代不如一代,直至現(xiàn)今,江河日下,不堪齒及。
中國古代的文人跟西方的知識分子,是兩種不相同的類別。中國文人,不是西方概念的知識分子。就品格道德和社會責任方面而言,差異是本質(zhì)性的,本文暫不展開。在文化修養(yǎng)層次上,中國古代文人與西方知識分子的不同在于,西方知識分子更具理性思維的能力,而中國古代文人缺乏這種訓練。不過就文化修養(yǎng)的內(nèi)容和標準而論,中國古代文人與西方知識分子,還是有相通之處,那就是都重視文史的訓練。
西方的小學中學,沒有文科班理科班之分。而且美國小學、中學教育中最最重視的,就是英文閱讀和寫作。美國各種全州或全國性考試,從小學三年級起就考英文閱讀,然后到五年級會考寫作,到七八年級才考數(shù)學。換句話說,美國人認為,小學最重要的課程是語言,不是數(shù)理。我碰見過好幾個華裔家長,都是國內(nèi)理科學生,在美國讀出博士做工程師,對美國中小學教育制度極不滿意,認為他們的孩子只需讀數(shù)理化,無需在英文閱讀上面花那么多時間,好像工程師只要會算數(shù)目字就行,用不著會讀書。這本身就顯示出父母一代文化修養(yǎng)的缺乏了,不知道他們的孩子將來會怎樣。
美國所有大學的學生,一年級和二年級必須讀文史哲數(shù)理化各種學科,就是說文科學生要學習數(shù)理化,理工學生也必須學習文史哲,哪科不及格,都進不了三年級的專業(yè)學習。所以美國文科大學畢業(yè)的學生,還是受過一些數(shù)理思維的訓練,那是中國文科大學生所不足的。而美國理工科大學畢業(yè)生,對文史哲也有不少了解,那是中國理工科學生差得遠的。聽說因為文化歷史的傳統(tǒng)深厚,英國的大學這方面要求更嚴格,牛津、劍橋理工科學生的文化修養(yǎng)都很豐富,完全能跟文科學生一起說古論今。
西方大學,不管什么專業(yè),物理也好,化學也好,電腦也好,建筑也好,到了博士學位,一律都稱做哲學博士。在西方人看來,哲學是一切學科的最高總結,學電機工程,學到博士的水平,也就上升到哲學的高度了,可知西方學界對哲學是多么的禮敬。在西方人眼里,文史哲是文化修養(yǎng)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知識分子的重要標準。
同為美國之父的亞當斯,繼華盛頓之后的美國第二任總統(tǒng)曾經(jīng)講過一句話,大意好像是:我們這一輩人現(xiàn)在做農(nóng)夫,或者做商人,希望我們的后輩有一天能夠不做農(nóng)夫,不做商人,而成為詩人或者畫家。記得頭一次讀到這句話,我激動得流出淚來。為什么亞當斯把農(nóng)夫和商人并列?為什么亞當斯把農(nóng)夫商人與詩人畫家相對比?其間包含了多少內(nèi)容,多少深意?亞當斯當然不可能把所有的行業(yè)一一列舉,那時還沒有電腦工程師這一行。可是我們很明白,什么人是亞當斯大不以為然的,什么人是他所尊敬和期望于自己后代的?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