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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少華先生

      2012-04-29 00:00:00張夢陽
      美文 2012年11期

      張夢陽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研究生院文學(xué)系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魯迅研究會副會長。有學(xué)術(shù)著作《中國魯迅學(xué)通史》《1913-1983魯迅研究學(xué)術(shù)論著資料匯編》《悟性與奴性——魯迅與中國知識分子的“國民性”》等多部,曾獲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優(yōu)秀科研成果獎,《中國魯迅學(xué)通史》獲國家圖書獎,收入中國最高出版物《中國文庫》。

      1968年,我和現(xiàn)在已成為電影導(dǎo)演的北京二中老同學(xué)東東,都從“文化大革命”的浪尖上沉到了水底。東東的父親是外交部顧問、毛選英譯委員會的主持人,一位錢鍾書先生也佩服的大學(xué)問家,1967年不幸逝世了。母親是全國婦聯(lián)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去了五七干校。弟弟又下鄉(xiāng)插隊了。報房胡同外交部宿舍的六居室一下子蕭條冷落,空蕩蕩的,于是我們幾個沉底的朋友就常常在這里聚會,坐而論道。談的話題極廣,從古今中外的文史哲典籍,到眼下書籍的荒蕪;從這場“文化大革命”的起因,到茫茫宇宙的起源,幾乎是言無禁區(qū),無所不談。談話中,也逐漸感覺出了自己過去的荒唐和幼稚,對“文革”初期的思想有所省悟,與何其芳同志的接觸也正是從這時起始的。當時的話友中,有幾位后來很有些名氣,例如著名詩人郭路生,即食指。而當時就已經(jīng)很有名的,則是劉寶瑞的徒弟、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的相聲表演藝術(shù)家吳捷,1975年在承德不幸因車禍去世,至今令人心痛。

      不久,東東家遷至永安里的三居室,話友們也漸漸散落了,僅是我和東東還常來往,都格外感到寂寞。

      初冬的一天傍晚,枯坐得實在無聊,我建議去看望一下韓師——北京二中的啟蒙老師、韓少華。東東立刻響應(yīng),和我一起騎車向東單奔去,又飛速右拐,朝著燈市口西石槽韓師住家的方向疾駛??斓綍r,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連忙叫東東停下。東東好不容易停下來,問我有什么事。我拉他到燈市口東南角悄悄說道:“你難道忘了1966年8月‘文革’高潮中我們到二中的事嗎?”

      “什么事?”東東若無其事地問。

      我詳述了那次東東作為紅衛(wèi)兵頭頭到二中訓(xùn)斥囚禁中的韓師的情景。

      東東變得驚訝了,像是聽別人的故事,問道:“真的嗎?真的是我那樣說的嗎?”

      我肯定地說:“當然是你??!我連當時的細節(jié),甚至氣味都記得清清楚楚。”

      “是嗎?”東東也似乎想起了一些,一屁股坐在旁邊建筑工地的木頭堆上,向我伸手說,“給我一支煙?!?/p>

      我在口袋里掏了好一陣子,才摸出半盒已經(jīng)揉皺了的廉價海河牌煙,遞給他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

      煙抽完了,東東站起身,一聲不吭,蹬車就往回騎,叫也不應(yīng)。我沒有勇氣單獨去見韓師,只得打道回家。

      從這時起,我就常常憶起1966年8月在北京二中親眼目睹的慘景。每一憶起,就像做噩夢一般,感到夢魘似的痛苦……

      從1966年8月18日紅衛(wèi)兵受到第一次接見,被教導(dǎo)“要武”、不要“文”之后,全國出現(xiàn)了“紅色恐怖”。而北京二中的紅衛(wèi)兵正是為天下先者,首當其沖上街“破四舊”,在校打老師。他們把校長、書記和學(xué)校骨干囚禁起來,肆意凌辱,殘酷批斗。整個學(xué)校變成了一座監(jiān)獄,一座人間地獄。

      而正是在這時候,我隨東東來到了母?!本┒?。

      校長和學(xué)校骨干等“牛鬼蛇神”,當時被囚禁在學(xué)校東北角通向飯廳的一座橢圓窗棱的房間里,我們來到窗下。東東先把韓師叫到窗前,訓(xùn)斥道:“你是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

      韓師躬著腰輕聲答道:“是有資產(chǎn)階級名利思想,但是并不反黨反社會主義?!?/p>

      “現(xiàn)在資產(chǎn)階級就是敵人,有資產(chǎn)階級名利思想不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嗎?”東東怒吼道。

      韓老師低著頭,不再回答。

      接著,又訓(xùn)斥校長和幾位校領(lǐng)導(dǎo)。我不是紅五類,參加不了紅衛(wèi)兵,只能靠邊站,沒有多說話,但也跟著附和了一兩句。

      最后,東東又命令校長和骨干教師排成一隊,都躬九十度腰,齊唱牛鬼蛇神歌。老師們只好唱,唱得還很齊,很沉著。

      離開這里后,我們又來到東南邊的體育用品儲藏室,那里單獨囚禁著書記。東東叫他跪在窗下聽訓(xùn)斥,質(zhì)問他為什么重用韓少華。書記說因為覺得這人能寫文章,還可以的,不提當時流行的那些罪名。

      沒問出個所以然,我們就在校園里亂轉(zhuǎn),見正對校門口的一個大房間里跪著一排人,據(jù)說是紅衛(wèi)兵從街道上抓來的流氓、壞分子,剛用皮帶抽過,一個年輕人后背上有一道傷痕,露著鮮紅的肉。一個胸前別著“壞分子”標志的老太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聽到哪里去報到;一個扎著皮帶、穿著綠軍裝的小紅衛(wèi)兵,從我們身邊耀武揚威地睥睨而過;幾個學(xué)生守在門口,對進來的老師肆意辱罵,老師們大多都低頭皺眉過去,唯一敢于反駁回斥的是尹世霖老師。當然,其中的原因還在于他沒有被打入“牛鬼蛇神”的行列。像韓師那樣,入了“牛棚”的,則只能采取順從的策略,不然,隨時都可能被皮帶抽死。我感到很困惑,就拉東東離校了。

      后來,我聽人說韓師被沖擊得非常厲害,那次我們所見其實還算“文明”,不久,就更加慘無人道,變著花樣折磨人了。先是握著鋒利雪亮的匕首,橫在韓師胸前,逼他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得不到回答,就在八仙桌上放一張中等桌子,上面又放一張小桌子,再放一只凳子。在韓師脖子上掛一條切刻尖齒的鐵絲,墜上七塊磚頭,押著他上了八仙桌,再上中桌,又上小桌,直到站上凳子,“坐飛機”接受批斗。斗后,一下子從尖頂上推下來,摔斷了兩根肋骨。我聽人講這些慘景時,立刻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趕快讓他不要再講了,因為韓少華是我的啟蒙恩師,我不忍心聽下去。其實,這種現(xiàn)象當時幾乎遍及北京各中學(xué),被殘酷打死的校長、書記少說也有十幾位,據(jù)我親耳所聞,師大女附中和二附中的書記就是這樣死的。師大二附中黨支部書記被打死的當晚,我隨人群到校園里去過,遺體蒙著被單停在一個大辦公室中間,十幾位男老師被迫睡在遺體周圍。一個穿綠軍裝的紅衛(wèi)兵頭頭站在院子中的臺上,近于瘋癲地慷慨陳述他是怎樣打死本校書記和附近鐵道部黨校書記——一位同學(xué)的母親的。雖然過去三十多年了,但是那慘不忍睹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據(jù)說當時的打人者越來越殘酷,把人打得皮開肉綻之后還要往傷口上抹鹽,澆開水,中國封建專制社會的種種酷刑都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甚至還有新的發(fā)明。因為當時流行的思想認為那些校長、書記和骨干教師都是搞修正主義的,所以都是階級敵人、牛鬼蛇神。對待敵人就得“革命”,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所以必須狠,必須暴烈,越狠越暴烈越革命,否則就是要不得的人道主義、人性論。以后,我常常做這種慘象的噩夢,對1966年8月的事情愈加懊悔不已。為什么在恩師最艱難的時候,不僅不伸出援助之手,還要隨聲附和呢?這還算是人嗎?我當時怎么那樣顢頇、糊涂呢?韓師啊,你現(xiàn)在怎樣呢?經(jīng)得住這樣的打擊嗎?想到這里,恨不能馬上趕到西石槽去看望他,然而又覺得沒有臉面。

      1971年3月28日清晨六時,我的母親在“文革”迫害下溘然長逝,女友又突然與別人結(jié)婚,自己在學(xué)校也處于受批判的境地,陷入人生的低谷。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開始認真地反思自我,發(fā)憤讀書,感到有必要把自己學(xué)過的知識加以系統(tǒng)整理。于是將過去的書籍,連同上學(xué)時用過的課本、筆記也找出來,整理出條理后重新細讀、回味。一天深夜,我忽然在亂紙堆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作文本,是高三下學(xué)期的。打開一看,驚住了,作文上那挺秀清麗的紅色筆跡正是韓師的親筆。當時,我們高三(4)班真算是得天獨厚,副校長潘遜皋先生專教這一個班的語文,韓師專判這一個班的作文,輔導(dǎo)七人的文科組。區(qū)人民代表王競老師負責(zé)指導(dǎo)文科組的古文翻譯,高一、高二時,又有功力很深的劉明明老師打下了良好的語文基礎(chǔ),真正是“喂小灶”。韓師判的作文批改得那樣細致、到位,切中肯綮,使我的作文取得明顯的進步。第一篇《我們幾個》得88分,刨去兩個錯別字,凈得86分。第二篇《我心愛的一個物件——書包》,仍得88分,但是沒有錯別字。韓師逐字逐句細細批改,寫得好的地方畫紅圈,不妥之處一一訂正。并在后面批道:“請仔細體會改筆?!蔽乙舱J真加以體會,這樣第三篇《憶》就得了90分,而到了第四篇《記一件鼓舞革命斗志的美術(shù)作品——油畫〈“英特納雄耐爾”……〉》,就躍到95分。我清楚地記得是作文課后的第二天中午,剛吃過午飯,韓師就興沖沖地跑到教室里找我,說道:“夢陽,這篇作文大有進步,非常好!”真比他自己寫出了好文章還興奮。說著,就坐在我身邊面批面改,從謀篇布局、文章思路、層次安排,一直到遣詞造句、標點符號都一一細說。應(yīng)該怎樣描形狀物、抒情議論,怎樣做到既樸實無華,又文采飛揚,詞匯豐富又不過濫,怎樣掌握分寸,拿捏到位,恰到好處。以至句子要盡量縮短,不要用兩個以上的“的”,要注意刪去無用的贅字、瑣語,用詞要避免重復(fù),用過一個詞后,要設(shè)法換另一個同義的新詞,要學(xué)會“煉話”,善于提煉出最恰當?shù)淖衷~,用最少的話表達最多的意思,要注意標點符號的正確使用,特別是要善于用句號等等,講的全出自他自己的寫作實踐,融會著親身的寫作甘苦,非常實用,是任何寫作指導(dǎo)書籍上都看不到的。至今我在寫作和修改文章時,仍然時時想起韓師當年的教誨,真是終生受用不盡。一周后的作文講評課上,韓師高聲朗讀了這篇作文,使全班為之振奮,我則更是心花怒放,寫文章的勁頭更足了。然后,這篇作文上了學(xué)校的優(yōu)秀作文欄。這是校西過道墻上的玻璃櫥窗,每出現(xiàn)了好作文,韓師就讓該生抄出,有時甚至自己親自抄寫,細加批改,張貼在櫥窗里。我們這些愛好作文的韓少華的“種子隊員”,都像打擂臺、奪頭彩一樣盼望上櫥窗。當時看到自己的作文上了櫥窗,真比如今文章上了人民日報還高興。我這次是第一回上,在我之前已有白綱的《看畫廊隨筆》,陳樹棟的《春雨》《奔馬頌》捷足先登。還有比我們低一年級卻強過我們、如今已是佛學(xué)名家的王致遠,他的一篇《小園》真是少有的散文佳作。這次上櫥窗大大鼓舞了我的寫作勁頭,于是一鼓作氣,第五篇作文《新年獻辭》又獲頭彩,韓師再次給我面批面改,課堂講評,再次上了櫥窗。這一切對于我后來決定報考文科,走上文學(xué)道路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因為我父親學(xué)的是土木工程,是專攻橋梁道路的高級工程師,女友的父親又是著名力學(xué)家孟昭禮先生,要不是韓師的影響是很難棄理學(xué)文的。

      看過作文本,又找出了一冊筆記本,是高中聽韓師星期文學(xué)講座時的筆記,中間還夾著韓師親筆刻寫的講義。翻開一看,當年在北京二中大教室里聽韓師星期文學(xué)講座的情景,立即像電影一樣浮現(xiàn)在眼前。他那時正逢青春年少,秀逸俊朗,風(fēng)華正茂。加以聲音洪亮悅耳,板書清雅挺秀,朗誦范文抑揚頓挫,講解文章有如庖丁解牛,條分縷析,透辟獨到,使聽眾感到是一種極為難得的享受。既可博覽古今中外的名篇佳作,又可欣賞堪與話劇演員媲美的藝術(shù)誦讀。特別重要的是韓師所講,絕非一般教師的照本宣科,販賣陳貨,而是“自家閉門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籬壁,拾人涕唾得來者”(嚴羽《滄浪詩話》),具有極大的原創(chuàng)性,言談之間新見迭出,時閃異彩,例如“散文思路例講”“散文造句例講”“記敘文結(jié)尾方式例講”“記敘文開頭方式例講”“怎樣審題”“提高寫作水平的正確途徑”等等,都是書本上看不到的,連附近的作家都跑來聽講。而且,韓師總是能夠跟蹤文壇的最新動向,優(yōu)秀詩文一出現(xiàn),馬上就上了星期文學(xué)講座,例如季羨林的《夾竹桃》、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羅大岡的《永遠澄碧的天空》等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郭小川去新疆伊犁后寫的組詩剛在《詩刊》上發(fā)表,韓師立即就在講座上賞析了。講完之后,連稱“好詩!好詩!郭小川同志真是沒有枉去伊犁一趟!”我后來上師大中文系,又進社科院文學(xué)所,見過很多名流教授,聽過不少學(xué)者大家的講課,但是像韓師這樣生動精彩、貼近實際的文學(xué)講座,實在是再也沒有領(lǐng)受過了??上钱敃r沒有錄音,更沒有錄像,倘若能有,今天放一放,該是多么激動人心!

      除每星期必開文學(xué)講座外,韓師還每天堅持在教學(xué)樓門口的小黑板上書寫說文解字,每天解一字。我記得開頭小序是一篇絕妙的短文,大意是說當年釋迦牟尼面壁十年,飛升而去,而今也望同學(xué)們能面壁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以后不分寒暑,韓師從不間斷,我清晨上學(xué)時常??匆娝┲蜓a丁的衣褲站在凳子上在小黑板上書寫,嚴冬臘月照樣出刊,手凍得紫紅也不停筆。過往同學(xué)無不深受感動,不約而同地駐步默觀。

      而最吸引我們的是韓師自己的散文佳品上《人民日報》文藝副刊?!缎蚯芬妶髸r,韓師還沒有給我們判作文,未見其情其景,只是后來學(xué)校展覽老師成果時見到了《序曲》的手稿,足足有半尺厚,而且原來的題目也不叫《序曲》,好像是一個很文的名字。“看似尋常最奇倔,成如容易卻艱辛?!表n師的散文讀來很隨意,但是寫作時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秾ご浩钒l(fā)表時,正是韓師給我們批改作文的時候,當時班上訂了一份人民日報,掛在教室入口處,報紙一到,簡直轟動了,大家都擠到報架下爭相閱讀。記得這篇佳作是鑲著花邊刊出的,可見編者的重視。下午,我又利用班長的身份把報紙摘下來帶回家細讀,這就算是我在二中當六年班長的一次“營私”吧!在家里,我把報紙遞給父親母親,請他們看《尋春篇》,二老都為兒子遇到韓少華這樣的好老師并受到他的器重而興奮不已。以后,人民日報文藝副刊又陸續(xù)刊出了韓師的《第一課》《蘇東坡月夜探石鐘》等等,都成了同學(xué)們爭相捧讀的范文。韓師散文的奇巧構(gòu)思、圓潤辭章、精美文字、超凡氣宇、深邃底蘊,成為我們向往的高境和追求的范型。不久,《序曲》被選入周立波編選的《散文特寫選》,這成為韓師“文革”前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峰。尹世霖老師說:在北京二中這個曾由焦菊隱任校長的文學(xué)家的搖籃中,作家的名字可以排一長串,有些比韓少華名氣大,成果多,然而就文學(xué)功底、藝術(shù)韻味、辭章修養(yǎng)來說,韓少華應(yīng)該位居前列。此后,韓師與我的關(guān)系更為親切,常常把正在構(gòu)思的文章講給我聽,有的甚至講好幾遍。這樣,使我切身體驗到了文章產(chǎn)生的過程,對我以后的寫作起到了極為有益的示范作用。1964年韓師所寫的一組散文詩在寫出之前,我就已經(jīng)很熟悉了。例如那篇后來被有些人說成是反黨大毒草的《擬蟹》,就是在當時反修的背景下,諷刺尼?謝?赫魯曉夫的,韓師構(gòu)思時跟我反復(fù)說過多遍。這一點,我可以作直接人證。

      像這樣的老師,哪里去尋?!

      而我……

      然而,我和韓師看來是有緣分的。這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從師大回和平里的家,乘27路汽車在六鋪炕下車,當時得了嚴重的腳氣病,腳側(cè)的皮一塊塊干裂,脫掉,露出鮮肉,很是疼痛,一瘸一拐的,走得很慢。正要拐彎時,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大聲地叫我:“夢陽,夢陽!”

      我回轉(zhuǎn)身一看,驚住了,原來是韓師佇立在近旁胡同口叫我,雖然是在黃昏薄暮中,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了。我愣了一刻,不顧腳疼猛跑過去,緊緊握住他的雙手。

      大難不死的韓師顯得精神奕奕,全不像受過嚴重沖擊的樣子。他更加健談,仍然和我在夕陽的余暉中談天說地,品文論詩,絲毫沒有提及他運動中所遭受的苦難,對我更是沒有一絲埋怨。只是說非常想念,非常想見到我和其他同學(xué)。我也說一直在惦念著老師,但是絕口不提我所聽到的關(guān)于他的慘景……最后,我們又不約而同地對這場所謂“文化大革命”表示了困惑與懷疑。直到夜幕降臨,才依依不舍地分別了。臨別,韓師一再邀我到西石槽他家里去,并和同學(xué)們一起去,就說韓老師想他們呢!

      自此,我成了西石槽的常客,韓師總說我們既是師生,又是朋友和兄弟。是的,是莫逆之交,是此生難遇的知己。

      好長時間之后,他才在西石槽的家里提到了自己“文革”中所受到的沖擊。他悄悄說:“夢陽,可能你也聽說過,我受的沖擊可厲害了!他們握著匕首,逼到我胸前,問反不反黨。我說不反的。又在我脖子上掛了七塊磚頭……”說的情況與我耳聞完全一致,我連忙插進別的話,讓他別再說下去,害怕我心里會流血,會內(nèi)疚得淌出眼淚。

      這次談話之后不久,又跟我懇切地說:“有人對東東很有看法,我總跟他們解釋,那時他年輕,還是個孩子??!在那時的大潮流下,知道些什么!不賴他的。東東是我的學(xué)生里最有才華的了,夢陽,你去跟他說,到我這兒來。我會高興的?!?/p>

      我驚住了!被韓師寬廣的胸懷驚呆了!如果是我,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別說是那樣的傷害,我的學(xué)生有對我不夠禮貌的,我也不愿再多理他。有誰瞪了我一眼,我也會睚眥必報,而韓師卻是這樣寬容大量,他是我絕對比不了的好人!

      我很快找到東東,拉他去看韓師。東東確實是個很單純、很可愛的搞藝術(shù)的人,對過去的事可能真的忘了,80年代初,和我到和平里韓師新?lián)Q的三居室里去過。可惜韓師出差了,只有他的老岳父在家。90年代初,又和我到韓師新源里的家去過。而這時韓師已經(jīng)偏癱,他帶病接待了我們,心里說不出的高興,嘴上又不順暢??吹疆斈暌鈿怙L(fēng)發(fā)、才華橫溢的韓師病成了這樣,我心痛欲碎,而看到他仍然用左手堅持寫作,又從心底里佩服他堅強的意志……

      如果有些人是發(fā)表了一兩篇作品就“江郎才盡”的話,韓師卻是遠遠未盡才。他在60年代就拿出《序曲》《尋春篇》這樣的經(jīng)典散文,80年代復(fù)出后精神愈加煥發(fā),接連在人民日報文藝副刊發(fā)表了《萬春亭遠眺》《勇士:歷史的新時期需要你》《繼母》等分量很重的散文、報告文學(xué),而一試寫小說,就熔鑄出了《紅點頦兒》《少管家前傳》這樣的老熟之作,成為京味小說八大家之一,并正在致力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1988年末,他親口跟我說過已經(jīng)寫了十萬字,不滿意,推倒重寫,又寫到幾萬字了。倘若他現(xiàn)在身體健康,該會有何等的成就??!倘若沒有那場所謂的“革命”,沒有對他的那些慘無人道的嚴重迫害,他會病成現(xiàn)在這樣嗎?我們這個民族為什么對本民族的文化精英總是那么不珍惜呢?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場專革文化精英命的浩劫呢?為什么竟然對傳授和接續(xù)人類文化的最應(yīng)該尊敬的老師采取那樣無理的做法呢?韓師和許多受過沖擊的前輩能以寬宏的襟懷原諒傷害過他們的年輕人,我們卻不能原諒自己,忘記過去。我們有必要記住這一切,深刻地反思自我,不僅反思個人,而且反思歷史,反思人性,反思最深處的人性惡,反思這種人性惡是怎樣在適宜的條件下以“革命”的名義涌出作惡的,反思民族的深層心理、思維機制和精神根砥,也反思我們國家的體制和國策,追根究底地想一想造成民族性荒謬的根本原因。例如當時流行的這種推理邏輯:熱愛文化,想在文化上有所作為——就是想成名成家,不愿做普通勞動者——就是資產(chǎn)階級名利思想——資產(chǎn)階級是敵人,所以這樣的人就是敵人——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就是牛鬼蛇神,就應(yīng)該予以無產(chǎn)階級專政,斗倒斗臭,再踏上一千萬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不僅是文化精英和傳授文化的老師,就是努力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也要扣以白專典型的帽子打下去。我就有著這樣的體驗。這種推理的邏輯之荒謬,用心之險惡,是昭然若揭的。然而在那個時候卻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無人駁斥?!拔母铩背跗诩t衛(wèi)兵對老師的沖擊,其實就依據(jù)的這種推理。不過,他們是不自覺的,是如尼采所說讓自己的頭腦變成別人思想的跑馬場,成為實現(xiàn)別人思想的工具?;貞浧饋恚覀兌汲潭炔煌厥艿竭@些推理和邏輯的驅(qū)使,意識到這一點,逐漸擺脫這種思維定勢的束縛,當是實現(xiàn)精神自覺的開始。不然,這種反文化的荒謬邏輯潛藏于人們的思維模式和精神機制中,說不定什么時候又溜出來以新的形式作祟。封建專制主義為了扼殺人的思想自由和精神獨立,阻止文化發(fā)展進步,總是要設(shè)置種種的思想圈套,把人“改造”成無思想、無文化、無個性、無才能的馴民、俗物及小人、打手,為己所驅(qū)使,以加固封建專制主義統(tǒng)治。對這種思想圈套中的荒唐邏輯、險惡用心以及民粹主義的哲學(xué)基礎(chǔ),實在有必要進行一番深透的窮根溯底的剖析,然而遺憾的是至今缺乏這種深刻的理論工作,只是面上說一說就過去了,這是很危險的。

      韓師七十壽辰時,受過他教誨和熱愛他作品的學(xué)生和朋友們,在亦莊北京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的北京二中、史家胡同小學(xué)聯(lián)合實驗學(xué)校濟濟一堂,為他舉行祝壽會。到了會場,我把剛出版的三卷本《中國魯迅學(xué)通史》恭恭敬敬地送到與我有四十多年師生情誼的韓師面前,向他深深地鞠躬,向與他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夫人馮玉英和他們的女兒韓曉征衷心地致意,千言萬語凝聚成一句話: 謝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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