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求菩薩保佑……”
周未然神神道道著,把手中據(jù)說是峨眉山某高僧親筆的符咒沿房間貼上一圈后,這才爬上床,熄燈睡覺。
周未然本來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可是這幾個夜晚接連的糟糕遭遇讓她不得不信,想到這兒,周未然提起被單,蒙住了腦袋。
天已黑,夜很靜,仿佛能聽見窗外的風(fēng)聲。也許是符咒的存在讓周未然安心,她漸漸放松了下來,多日的睡眠不足讓她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砰!猛地一聲重響,讓周未然倏地睜眼,只聽見屋內(nèi)符咒嘩嘩作響的聲音,是風(fēng)把窗戶吹開了?可她明明給窗戶落鎖了,周未然狐疑地探出頭……
“云清。”
男人的叫喚聲在這片靜謐中異常突兀,似乎是滿腔的深情無處可訴,只淡淡地化為了這喃喃說出的名字。這個聲音周未然記得,他第一次開口就告訴過她,他是楚非天。
也許別的時候,周未然會為他飽含柔情的聲音動容,可此刻,她驚恐地望著壓在她身上有些模糊的身影,能看見他線條完美的下巴在黑暗中剪出了柔軟的弧度。不,不是男人,是鬼??!如前幾夜一樣,她剛想反抗,就遭來楚非天如暴風(fēng)驟雨的侵犯——
被單被掀掉在地上,她的肚腹很快就被冰冷的掌心覆蓋,甚至那指尖還有隱隱向上攀爬的趨勢,與冰冷的觸感相反的卻是在頰上、在脖頸間游走的溫?zé)岬拇?,以及楚非天熱切地一遍遍在她耳際蠱惑般的低喚:“云清?!?/p>
似有成千上萬的鼓手在周未然的心臟里頭擊缶,要不她的心臟為何不受控制地跳得這么快,幾乎讓耳膜承受不住地生疼。連楚非天都察覺,輕笑出聲,掌心覆蓋在她胸口,說:“云清,你的心還記得我!”是霸道的陳訴,卻帶了松了口氣般的歡喜。
周未然開口想說“我不是”,卻是一個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她想推開他,四肢卻使不上勁。周未然都快哭了,誰被“鬼壓床”會壓成她這樣,這明明是色鬼壓床,這只鬼還把她當(dāng)青蛙了,放在溫水里,每晚都來煮一煮。
“云清,我終于找到你了。”一番親吻后,楚非天只是緊緊地抱著她,頭埋在她的頸間,動作親昵嫻熟。
他的聲音略顯沙啞卻足夠動聽,他的頭發(fā)磨蹭到周未然裸露的皮膚,有些發(fā)癢。
周未然轉(zhuǎn)著眼珠子,手終于探到了床頭柜上的臺燈,啪,燈亮了,同一時間,壓在她身上的重量也消失了。周未然怔怔地看著敞亮的屋子,如果不是方才的記憶太過鮮明,她會以為她只是做了個噩夢。
驀地,有液體滑過她的臉頰,帶來清晰的寒意,周未然伸手,指尖是一滴圓潤的水珠。
這是,他的眼淚?
“我會找你,云清,等我。”突然,從指尖傳來他信誓旦旦的話語,周未然身子一顫,趕緊甩掉那滴淚珠,抱起被子縮回床角,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
屋內(nèi)再無動靜,周未然這才緩緩舒了口氣,睡衣被冷汗浸透,濕答答地貼著背脊,她已經(jīng)很確定,她這是,撞邪了!
一想到那楚非天以后還會時不時找她壓壓床,周未然就想趕緊地備個豬頭殺只雞,把鐘馗大師供奉了。
二
周未然這人,從小就胸?zé)o大志,別的小同學(xué)的夢想都是當(dāng)祖國的花朵,嬌嫩的花骨朵兒,社會主義的接班人啊云云,唯獨她,很傻帽兒地說自己就想當(dāng)條大米蟲,蛀了爸爸的再蛀未來丈夫的,叫當(dāng)時的老師搖頭直嘆這孩子沒出息?。?/p>
過去的二十幾年里,她也平穩(wěn)地度過了,直到這一年,周未然遇上了兩大克星,那個騷擾了她好幾個晚上的楚非天是其一,還有的是眼前這兩個流里流氣的社會青年。
“這個月的保護(hù)費呢?”
周未然作勢掏錢,趁著他們拿煙抽的瞬間,嗖的一聲,卷起地上放滿小飾品的三色布,拔腿就在附近四處逃竄,躲到了一個看著安全的小巷口,她這才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當(dāng)小販好,時間自由能糊口,前提是別遇上流氓啊!想她白天要躲流氓,晚上還得應(yīng)付隨時來襲的楚非天,周未然想想都為自己心酸了。不過話說回來,這陣子“鬼壓床”的情況倒沒再出現(xiàn),難道是吃了豬頭的鐘馗大仙把他收走了?
正想著,她的衣領(lǐng)卻被人自身后拽住:“跑什么跑?”
周未然就像被獵人抓住了耳朵的兔子,還在死命地蹬腿習(xí)慣性說:“大哥,我這兩天家里都揭不開鍋了,再給我?guī)滋鞎r間唄?!边@種人貪得無厭,就是有錢也不能給!
話一落,身后那人嗤笑,語氣不滿:“多日不見,云清又把我忘了?”
周未然身體一下子僵直,這笑聲還有這聲“云清”,娘喲!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她撞鬼了?
楚非天把她的肩膀扳過來時,入眼的就是周未然一張苦逼兮兮的臉,然后就見她悄悄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后,眼珠子立即瞪圓了,抖著嘴皮子問:“你是人還是,鬼?”
眼前的男人穿著休閑西裝,身姿挺拔,五官俊美,輕挑的眉梢叫他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邪魅,而他觸碰到她后頸的指腹是溫?zé)岬摹?/p>
有長得這么好看的鬼?
“我是,”楚非天故意吊她胃口般頓了一下,嘴角一鉤,“是神仙?!?/p>
周未然傻眼,自我催眠說:“我還沒睡醒,沒睡醒?!?/p>
楚非天笑笑:“我說過,我會來找你,無論你在哪兒。”
他們說話間,兩個流氓已經(jīng)趕了上來,其中一個正想沖上來抓住周未然時,就瞧見她身邊看起來來頭不小的男人正眼神凌厲地看他,嚇得他連連后退了兩步。
這勞什子壓迫感,太嚇人了。
嗜血的光芒從楚非天眼中閃過,他挑釁地鉤鉤手指:“怎么,你們想跟我的女人收保護(hù)費?”偏偏這種轉(zhuǎn)不拉嘰的話從他口中說出就特有氣勢。
兩人對看了一眼,惡狠狠地朝周未然說:“下回別讓我們再看見你?!笨炊疾桓铱闯翘煲谎郏隳醯赝嘏?,出來混的總是要有點兒眼色,那男人一看就是他們?nèi)遣黄鸬陌?!靠,這年頭,連個擺地攤的女人都有靠山。
直到被楚非天摟過肩膀帶到停在路邊的越野車前,周未然這才后知后覺地從“被他罩了”的事實和“她什么時候成了他的女人”的問題中回過神來:“你到底是誰?”她牢牢地抱住車門,說啥都不能輕易地被帶進(jìn)賊車?。?/p>
楚非天不悅地瞇起了眼睛,他背著光,雙手環(huán)臂,身形和周未然記憶中的重合:“我是誰?”他自嘲地笑了,“云清,我楚非天尋你萬年,你說我是誰?”
他眼中的深情抹殺了周未然“這是整人游戲吧!”這樣的想法,周未然的腦袋已經(jīng)直接死機(jī)了,她抓了抓頭發(fā),又艱難地咽了口口水,說了一句在事后想起來就想自己抽自己耳光的話。
“你是,老古董?”
三
“你的意思是說,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你是天界戰(zhàn)無不勝的神將,而我只是凡間一個賣粥的。在機(jī)緣巧合之下,我們就相愛了,從此天雷勾地火,卻叫王母娘娘硬生生地拆散,她下令要剔你仙骨,除你仙位,而我為了保全你,甘愿化為世間的一粒塵埃,從此不再與你相見?”
確定楚非天對她無害后,周未然說話利索多了,底氣也足了,頗有農(nóng)奴翻身做主人的味道,甚至在看見蹺著二郎腿坐在她家沙發(fā)上的楚非天點頭后,還很不厚道地笑了,“親,這是《天方夜譚》還是《一千零一夜》,故事不錯,可以哄三歲小孩入睡。”
“你不信?”
雖然相識不久,但他脾氣不好這點周未然是知道的,而此刻楚非天十指在下巴下交叉,冷靜的詢問更讓周未然心里發(fā)毛,趕忙說:“信,當(dāng)然信。不過我并不是你口中的暮云清?!?/p>
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夜襲”她,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你的心告訴我,你就是!我受傷昏迷的那幾日,是你的心一直在呼喚我,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可能這么快就找到你?!背翘焐斐鲩L指,點著她的胸口,十分篤定地說著。
隨著歲月的流逝,時代的變遷,他的法術(shù)在慢慢地消耗,他就會忘卻他們之間的事,徹徹底底成為凡人,這是他找到她的最后也是唯一機(jī)會。
“哈哈?!敝芪慈宦勓?,干巴巴地笑了兩聲。
楚非天只是沉默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灼灼如桃花,能讓人心甘情愿地沉溺。
這種看似多情的男人,其實才是最專情。
問題是,周未然說:“楚非天,我不是你故事的女主角,你的深情我無福消受。”
周未然揮開他的手臂,濃密的睫毛垂下,若有所思。
楚非天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她跟前,在她驚愕的神情中握住了她的手腕:“那么,我就帶你去看看,你到底是不是?!?/p>
周未然不解,就見楚非天低念咒語,長臂一揮,場景瞬間轉(zhuǎn)換——
周未然只覺腳下輕飄飄的,低頭一看,她和楚非天竟踏在云端之上,她吃驚地看向楚非天,他瞟了她一眼,只說,“專心看?!?/p>
很快就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周未然尋聲望去,就見有一群手拿長矛和盾牌的士兵朝他們沖來,而騎著貔貅在他們最前面的是手握銀色長槍,身披鎧甲,英姿颯爽的,楚非天?他面若寒霜,帶著迫人的氣勢喊:“殺!”
“你還真是將軍!”周未然脫口而出,一時激動以至于音量過大,她趕緊捂住嘴。
千軍萬馬離她已經(jīng)只有十來厘米的距離,周未然嚇得閉上了眼睛,半晌卻沒有動靜,這才小心地抬眼,只看見那些天兵和“楚非天”徑直地穿過了他們的身體,與對面出現(xiàn)的妖魔交戰(zhàn)。
周未然不解,正想問楚非天,誰知,場景又是一換,他們這次應(yīng)該是在江南水鄉(xiāng),腳下是青石路,不時有古裝打扮的百姓走過,吆喝聲,討價聲不絕于耳。
“我用了法術(shù),把過去轉(zhuǎn)化為腦電波還原在你的腦海里,所以他們是看不見我們的,而這里的一切對我們而言也是虛幻的?!背翘旖忉尩馈?/p>
周未然目瞪口呆,雖然她聽不懂,可還是覺得好厲害哦!
“你怎么不早說!”害她剛才那么慫。
楚非天回她一個“我就是故意的,怎么著”的表情,周未然咬牙撇過頭,暗自里磨刀霍霍向非天。
忽然,平和的小巷起了騷動,一個步履蹣跚,頭發(fā)凌亂的男人倒在了石板上,仰躺時,周未然看見了他的面容,再次傻眼看向楚非天,他當(dāng)神將還有這么落魄潦倒的時候?
“哼,那次我承受天劫,元氣大傷?!毖哉Z間,似乎也把這件事當(dāng)奇恥大辱。
“你沒事吧?”沒過久,就有溫和的女聲響起,周未然就見一個素衣打扮的女子,在周圍人對“楚非天”避之不及時,毫不猶豫地上前扶起了他。
“云清?!背翘焐裆锸菬o限的懷念。
他握著她的手,力道太大,叫她手掌生痛,可周未然什么也沒說,這樣的回憶對楚非天而言,太過沉重。
暮云清柳葉彎眉,唇紅齒白,嘴邊是隱隱的梨渦,這是個清靈的美人兒??芍芪慈粎s在乍見到她的臉時,不由得往后退,手心直冒冷汗。
她的反常叫楚非天蹙眉,而后恍然大悟地說:“放心,雖然你長殘了,但我還是會要你的?!?/p>
周未然長相白凈,與暮云清的美麗是截然不同的,如果硬要說相同,大概就是那雙杏眸。心中的猜測得到證實,周未然咬唇,手顫得厲害,楚非天難得的安慰對她而言更是諷刺得可以,她說不出話來,又或者說不該說什么。
視線里,是暮云清扶著“楚非天”,步伐沉重地離開。而后,場景快速轉(zhuǎn)化著,是每個深夜里衣不解帶照顧“楚非天”的暮云清;是每日晨光微熹時,熬好熱粥一勺勺耐心喂給“楚非天”的暮云清;是桑樹下,紅著臉說“喜歡你”的暮云清……溫柔的善良的認(rèn)真的暮云清,怎么能不讓向來心高氣傲,眼高于頂?shù)某翘煨恼郏?/p>
為了尋她,上窮碧落下黃泉,深入高山進(jìn)荒林,忍過萬年的寂寞,歷經(jīng)劫難,楚非天依然尋著暮云清。
陰錯陽差,是一次次的錯過,一次次的求而不得。
明明相愛,為何偏要承受這么多的磨難?思念噬血蝕骨,又該如何填補?
畫面最終定格在楚非天垂眸凝視手中落花的場景,眸子里的孤寂滿滿得叫人不忍再看。
而就在自己身旁的楚非天,視線筆直,面容平靜,卻叫周未然的心臟驟然縮緊,猶如針刺宛若火燙,一遍遍叫囂著疼。她揪緊了衣襟,喃喃地說:“你別疼了,別疼了。”卻疼得更厲害。
“云清,你在為我心疼?!?/p>
楚非天一語中的。
“我不是云清。”周未然受不住疼地吶喊著。
同時,幻境消失,他們腳下已是她熟悉的屋子,楚非天消耗體力般,喘著氣癱在地毯上。他的法術(shù)本就不是太強(qiáng),前陣子靈魂強(qiáng)行出竅,更是讓他的法力所剩無幾,即使這種簡單的法術(shù),對他而言也實在是太勉強(qiáng)了。
“不要回避你的心,你就是暮云清。”楚非天懶懶的,有氣無力地說著。
這天對周未然而言,沖擊太大了,她掉頭入了里屋,再出來時,她拿了個香爐擺在他面前,捻了香就用打火機(jī)點上:“大仙,我真不是你的仙嫂,我就是一飽受保護(hù)費困擾的小販,不要折騰我了?!?/p>
楚非天伸腿就踢掉了香爐,全身散發(fā)“大仙很危險”的信號,可周未然又?jǐn)[好香爐,絮絮叨叨對著他祈求什么合家幸福,平安發(fā)財之類。楚大仙頭一回想撬開一個人的腦袋,看看她里頭裝得是不是雜草,明明這么明了的事擺在她面前,真相也叫她看過了,她還執(zhí)迷不悟地說她不是暮云清。
“想跟我耗著嗎?沒事,我有的是時間跟你耗,總有一天,你會心甘情愿地承認(rèn)你就是她?!?/p>
四
楚非天所謂的跟她耗著,是隔天拖了行李箱,堂而皇之地以“一屋之主”的姿態(tài)對目瞪口呆的周未然說“你隨意”,就大搖大擺地駐扎下來了。周未然是抵抗過幾天的,可是在某日看見楚非天的證件后,她,妥協(xié)了。
原來楚大仙不僅是前大仙,他現(xiàn)世的身份還是重案組組長兼富二代啊,手握重權(quán),身手了得,嫉惡如仇的人民公仆啊,還因為他的執(zhí)法如山遭惡勢力暗殺過!她遭鬼壓床的那幾日就是楚非天昏迷,靈魂受到她的心的呼喚才找上了她。
楚大仙涼涼地說到這兒后,周未然憤怒了:“你不好好兒養(yǎng)傷,就色欲熏心,變身禽獸了???”
“找了那么久的女人就酣睡在我面前時,我禽獸我自豪?!闭f著這話的楚大仙正架著金絲眼鏡,處理著工作,還隨手從抽屜里抽出一張紙遞給她。
周未然狐疑地接過——
一、楚非天的房間周未然一定要打掃得纖塵不染;二、楚非天的衣服周未然一定要洗得干干凈凈;三、楚非天的飯菜周未然一定要做得美味可口對他胃口;四、楚非天的命令,周未然一定要無條件遵從,不可有二心。
以上,是暫定的楚家家規(guī),如周未然有異議,請參考第四條。
周未然直接將手中的“不平等條約”捏皺,臉皮顫了顫,挺直了腰桿,誓死捍衛(wèi)人權(quán):“憑什么?”這分明是把她當(dāng)保姆使喚!
楚非天放下筆,好整以暇地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鏡:“你既然不想當(dāng)暮云清,那么,你就要做身為周未然該做的事,當(dāng)然,為了減輕你的負(fù)擔(dān),家里的財政由我掌管,包括你的現(xiàn)金和銀行卡?!?/p>
周未然當(dāng)場就淚奔了:“大仙,我皮粗肉厚,吃得了苦,請把最后一個重?fù)?dān)交給我吧!”楚非天太狠了,怕她跑路,直接斷了她的資金。
“我的身家只交給我的夫人,暮,云,清。你是嗎?”他反問。
周未然愕然,她明白,他這是在逼她,可她又怎么能承認(rèn)呢?她想了想說:“可惜我不是?!?/p>
“很好。周未然小姐,做飯的點到了。”楚非天的眼神已經(jīng)被他很好地隱藏在鏡片下。
周未然拿了“家規(guī)”轉(zhuǎn)身就去了廚房。
門一關(guān),楚非天手中的鋼筆已經(jīng)劃破了厚厚的本子。他隨手丟開筆,靠在椅背上,按摩著太陽穴,神情迷茫無措:云清,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們在一起了,你到底還在害怕什么?
五
細(xì)雨綿綿,空氣潮濕,這樣的天氣已經(jīng)持續(xù)好幾天了。
班得瑞的輕音樂流淌在咖啡廳里,柔和的調(diào)子卻怎么也舒緩不了周未然內(nèi)心的煩躁,她無意識地攪動著咖啡。
“周小姐?”
“啊。”周未然回過神,就見對面的青年正關(guān)切地看著她,“不好意思,林先生,你剛才說什么來著?”林姓男人今年二十八歲,開了家餐飲店,不抽煙不喝酒會做家務(wù),顧家,脾氣溫和,比家里只會發(fā)號施令的某大仙好多了。
意識到自己又想到楚非天,周未然趕緊強(qiáng)迫自己定定神,專心看著熱心顧客給她介紹的相親對象。
“周小姐,你的父親早逝,母親帶著你和同父異母的姐姐生活,你二十歲時,姐姐出車禍?zhǔn)攀溃赣H接受不了,選擇了自殺。這些情況是真的嗎?”
“對?!敝芪慈徽?,回答。相親對象想了解她的家庭情況,也是無可厚非的。
“周小姐,你別誤會,我只是想問,在這之后,你為什么要把你母親的遺產(chǎn)無條件捐給慈善機(jī)構(gòu)?”那可是偌大的一個財團(tuán)啊。許是看出了周未然的尷尬,男人解釋著。
為什么?不過是為了減輕自己的負(fù)罪感罷了。周未然還是組織著措辭,爽朗笑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p>
這時,旁邊的椅子被拉開,周未然抬頭,看見來人,手一哆嗦,咖啡濺出杯沿。
他不是最近工作繁忙,不回來吃飯嗎,怎么找到這兒了?還一副氣喘吁吁的樣子?
“周未然,你還沒有煮晚飯?!背翘熳?,朝林姓男人點頭后,開始向周未然發(fā)問。
周未然低頭。
“地板沒有擦,衣服沒有收,洗澡水沒有放?!背翘烨弥雷樱粭l條“控訴”著她的罪狀,面上卻赤裸裸地寫著“被拋棄的怨夫”六個字。
周未然頭低得更低了,給她個坑,她就能把自己深埋。她敢反駁嗎?楚大仙明擺著是來砸場子的?。?/p>
“周小姐,這……”林先生疑惑,眼前這個氣度非凡的男人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她是楚太太,不是什么小姐了?!背翘臁昂眯摹钡亟o他解答,在周未然的瞪視中,寵溺地看著她緩緩地說,“夫妻間總有點兒小矛盾,我太太就愛跟我鬧這套?!?/p>
啊啊啊,誰來撕破這人的假面具,周未然在腦海里咆哮著。
以為自己被欺騙的林先生,憤然起身離席。
“林先生,你聽我解釋啊?!敝芪慈灰哺酒饋?,沖他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喊著。
楚非天抓著她的手,笑容滿面:“楚太太,回去燒飯吧。”可周未然分明聽出了他話里的潛臺詞,“爺很生氣,后果很嚴(yán)重?!?/p>
六
周未然跟著楚非天進(jìn)屋后,自覺地鎖上了門。一路上一言不發(fā)的楚非天就像顆正在積蓄能力的大火球,隨時都能爆發(fā),她能做的,就是縮肩駝背盡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啪——”周未然轉(zhuǎn)身的下一秒鐘整個人被摁在了門板上,背脊磕到了門把,疼得她直抽氣。
“很疼吧?有我疼嗎?”楚非天半個身體壓制住她,點著自己的胸口,“該死的,你知道我回來看不到你,有多著急?你知道我找了多少條街,去了多少地方?最后看見你和別的男人說說笑笑,我又有多氣憤?云清,你為什么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他低吼著,眼中有一簇簇的火焰在跳動。
他們組破的那起黑道販賣軍火和毒品的案件已經(jīng)進(jìn)入最后的庭審,那些人暗殺他不成,不代表在最后的關(guān)頭,他們不會狗急了跳墻,他打電話回來卻無人接聽,沒人知道那一刻他有多害怕。
“你要的是暮云清,不是周未然?!逼秸囊r衫起了褶皺,他一向整齊的黑發(fā)有些凌亂,眼下是淡淡的青色,他神情疲憊像極了受傷的野獸,周未然看著他,喃喃地說著。
“暮云清就是你周未然啊。”楚非天說完,就想去親她,去堵住那張紅唇一切可能說出口的反駁的話語,她的心是愛他的,她卻固執(zhí)地不肯承認(rèn)。
周未然偏過頭避開他的親吻,橘黃的燈光下,她的姿態(tài)抗拒而又冷漠,生生地刺痛了楚非天。她說:“楚非天,你能忘記暮云清,愛我周未然嗎?”似是自言自語的請求。
“我只知道,如果你不是暮云清,我看都不會看你一眼。”他毫不猶豫地說著。
周未然只覺寒意從腳底開始蔓延,一直包裹住了全身,讓她忍不住發(fā)抖,卻很快被摟進(jìn)溫暖的胸膛里。
“云清,我已經(jīng)厭倦了長久的尋找和錯過,我也厭煩了獨自一人無所依,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所以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能不要我呀。你不要我了,我怎么辦?”
暮云清不只是他的愛情,還是他在漫長的歲月里唯一的支撐啊!
楚非天緊緊地抱著她,丟了自信,放下了高傲,像個幼童一般,悲傷地?zé)o助地哀求地,低泣著。他把他最脆弱的一面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在她面前。這一刻,周未然想,她是真的深切地為這個大男孩感到了難過。
饒是心再無堅不摧,心防再過嚴(yán)實,在愛面前,一樣不堪一擊。
周未然苦笑,她突然想,她到底在固執(zhí)什么?怕他無止境的糾纏,所以迫切地想找個人把自己嫁了?不愿自己是暮云清的替身,所以咬緊了牙關(guān)一次次推開他,殊不知,傷他也疼了自己。這是第一次,周未然輕輕地去環(huán)住楚非天顫抖著的肩膀,她,不想再讓他難受了。
楚非天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她,他鳳眸張大,眼眶通紅,看起來有些狼狽,鐵漢柔情,周未然覺得此刻的楚非天才是最好看的。她踮腳細(xì)細(xì)地吻去他睫毛上還掛著的眼淚后,笑彎了眼睛:“你說我是暮云清,那么我就是了?!?/p>
不管之前楚非天態(tài)度再強(qiáng)硬,她也毫不松口,可現(xiàn)在周未然終于妥協(xié)了,為這個深情執(zhí)著的男人妥協(xié)了。即便他執(zhí)迷的是暮云清,沒關(guān)系,她想清楚,既然躲不過,那她來照顧他。
峰回路轉(zhuǎn),楚非天的狂喜抑制不住地掛在臉上,手激動得顫抖,確認(rèn)般地摸上周未然上揚的嘴角,突然,他傾身,猶如猛虎下山,惡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親吻都亂了章法。
滾被單似乎也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這一夜,周未然才真正地見識了什么叫“溫水煮青蛙”,整個晚上,失控了的楚非天把她翻過來又覆過去,這邊煮熟了那邊燙一下,直到她狠狠地拽了他的頭發(fā),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手,卻依然抱著她,在她耳邊反復(fù)念著:“你是我的了,不要再離開我……”
周未然累極,卻還是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輕聲說:“好?!?/p>
七
周未然是冒著小雨回家的,她在玄關(guān)處停下,拍打著身上的雨滴,突然就覺得不對勁兒。從那天后,立志成為新時代好男人的楚非天,接手了大半的家務(wù),這個時間點,應(yīng)該是電視里播著《晚間新聞》,他系著小鴨子圍裙哼著歌在廚房里燒菜,聽到了開門聲,就會拿著勺子出來訓(xùn)斥她上哪兒鬼混到這么晚,卻會替她接過手中的的貨品才是。
不該這么冷清的。
她低頭查看,他的鞋還在,還有一雙陌生的男式皮鞋,是有客人來了?這種不對勁兒給了她不祥的預(yù)感。
“楚非天?”她邊走向客廳邊試探地叫著。在看到坐在沙發(fā)上穿著黑色西裝的清俊男人時,她全身僵住。
“周未然,你還記得我嗎?”男人用冷清得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問她,眼中卻閃過周未然無法忽視的恨意。
“張辰。”周未然幾乎是用盡了力氣才說出這個名字。這個男人是她姐姐周蕓兒大學(xué)交往的男朋友!
“這些都是真的?”站在窗前的楚非天把手中的文件盡數(shù)甩到她身上,他面色陰霾,周未然幾乎能看見他握緊的拳頭上怒張的青筋。
壓抑著的可怕的怒氣。
周未然料想過這一天,可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意外的是自己能很平靜地蹲下,撿起一張張紙,在楚非天惱怒的目光下,粗略地瀏覽一遍。
她緩緩直起身說:“當(dāng)年我同父異母的姐姐意外出了車禍,垂危之際我的母親賄賂了主刀醫(yī)生稱她已經(jīng)無法救治,將姐姐的心臟移植到當(dāng)時已經(jīng)心臟衰竭病危的我身上。是真的。我并不是暮云清,這也是真的?!?/p>
文件上是當(dāng)年參與這件事被她母親收買了的相關(guān)人員的證詞。沒想到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露,她的母親為了她機(jī)關(guān)算盡,卻還是被張辰用幾年的時間挖了出來。
“很好,希望法庭上你也能這么誠實?!睆埑狡鹕?。他現(xiàn)在已不再是醫(yī)院里那個質(zhì)疑心愛女人死亡的原因而遭到暴打的小伙子了,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有能力有手段為周蕓兒報仇,“周未然,祝你好運?!?/p>
在經(jīng)過周未然身邊時,張辰如是說著。
門關(guān)上了,只剩下他們,空氣像是停滯住了,氣氛凝重,是山雨欲來前的平靜。
周未然看著楚非天泄憤般踹掉了身旁的茶幾,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喘著粗氣問:“為什么騙我?”
“文件里有周蕓兒的照片我想你是認(rèn)出來了,她長得跟你的暮云清一模一樣是不是?在幻境中時,我就認(rèn)出她了,而一直呼喚著你,為你心跳為你心疼的也是她,不是我。”經(jīng)由自己的嘴,周未然一點點地把真相說出,表現(xiàn)得如此鎮(zhèn)定的她,臉色蒼白得嚇人。
她知道,她偷來的幸福正在一點點地幻滅,迅速地成為一堆泡沫。
“為什么騙我?”他的眼里是掩蓋不住的受傷,說話間,他的手已經(jīng)放到了她的脖子上,手指慢慢收攏。
就是這雙修長的手在這段日子里曾為她煲過湯,洗過頭發(fā),在深夜里扒過她的衣服撫摸過她的皮膚??稍僖膊粫羞@種時候了,周未然不禁覺得好笑:“和你有過風(fēng)花雪月,讓你魂牽夢縈的從來就不是我,從一開始我就說過我只是周未然,是你一直認(rèn)定我就是暮云清,又怎么會是我騙了你?”她反問。
她的嘴角明明是盈盈笑意,可眼睛卻蒙上了霧氣。
楚非天無言,眼中殺氣騰騰。
“你敢殺我嗎?楚非天,我賭你不敢,因為,你是喜歡我的?!彼匀粺o畏地挑釁著。
楚非天的回答是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周未然漲紅著臉,呼吸逐漸變得困難,視線慢慢垂下,突然,對面樓層的一個紅點閃進(jìn)了她的眼里,紅點正對著他們這邊,輕微晃動著似乎在瞄準(zhǔn)什么,在黑暗中異常詭譎。
糟了……
周未然突然劇烈的掙扎讓楚非天愣住,手也不自覺地放松了力道。下一秒,他就被周未然撲倒在了地上,頭磕到了地板,帶來暈眩感:“該死的,你他媽在干什么?”
趴在他胸口上的周未然卻沒有動靜。
濕熱的黏稠感在胸口蔓開,楚非天狐疑地扶起她的肩膀,瞬間他的瞳孔放大,周未然的胸前,是觸目驚心的血跡。
八
軍區(qū)醫(yī)院的長廊盡頭,楚非天頹然地靠著墻,思緒放空了般,連指尖香煙燃燒到了盡頭,燙到了他的手,他還不自知。
離那日的狙擊案已過去了十天,暗殺者在槍擊后的四十八小時內(nèi)被逮捕歸案,那是楚非天打擊的那群犯罪團(tuán)伙的漏網(wǎng)之魚,口供是楚非天給他錄的,局里的組員只看見他們年輕有為的組長進(jìn)去不到半個小時,就拿了口供出來,面色冰寒地問:“你們看見了什么?”
屋內(nèi),是被揍得半死的犯人。
“沒,什么都沒有?!敝蛋嗳藛T一致地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這里誰不知道,中彈的是他們組長的老相好,“公報私仇”的組長是真漢子啊!
“周未然醒了,她有話想跟你說?!边@時,楚非天軍校的同學(xué),周未然的主治醫(yī)生林安石走到他旁邊說著。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楚非天驚慌失措的樣子,一身是血,抱著人進(jìn)來嘶吼著“快救人”的場景仿佛還歷歷在目。
楚非天搖搖頭,手中煙頭丟擲在早已遍地是煙頭的地上,又從盒里拿了一支點上,他的神情繚繞在煙霧中,顯得幾分的茫然。他不常抽煙,可這個時候也只有大口吸入煙霧,才能壓制他心底不斷泛起的酸楚。
枉他曾是仙,卻要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周未然來保護(hù)他。那個傻子,推開他時,他正掐著她的脖子啊!而本應(yīng)該射向他的子彈射中離她的心臟只有三厘米距離的位置,如果當(dāng)時不是他竭盡了最后的法術(shù)止住了她的血,她現(xiàn)在早已……又或許當(dāng)時他如果能再心狠點兒,直接掐死她,也不用像現(xiàn)在這般,備受煎熬。
“雖然子彈取了出來,但是她的情況還是不容樂觀,非天,她靠著一口氣在撐著,去看看她吧?!绷职彩恢浪牟∪撕统翘熘g的糾葛,可他已經(jīng)深切地感受到了這個一向瀟灑高傲的男人壓抑的痛苦。
楚非天抬起手臂覆蓋住了灼灼發(fā)熱的雙眼:“我恨她欺騙了我的感情恨到想掐死她,可是,我又怕我去見了她后,她沒了牽掛,松了這口氣,那我怎么辦?”他這一世好不容易有了個想要相伴到老的人,她是不是暮云清,好像在死亡面前也變得無關(guān)緊要。
這時,有護(hù)士向他們走來,他們停止了交談。
“楚先生,周小姐要我給你帶句話?!?/p>
楚非天深吸了口氣,直起身,揮手示意她說下去。
“周小姐說,”護(hù)士清了清嗓子,模仿周未然的口氣,“姓楚的,快給姐滾過來,記得帶上花籃和水果?!?/p>
楚非天正要進(jìn)入病房時,和從里面出來的張辰擦肩而過,張辰腳步頓住,頭也不回地說:“我準(zhǔn)備撤訴了。”看到周未然的情況,他想他給周蕓兒報仇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
躺在病床上的周未然正看著窗外湛藍(lán)的天空發(fā)呆,臉色白如宣紙,連嘴唇也是淡淡的,分外地安靜,叫楚非天不適應(yīng)。
“喂,你終于想到來看我這個救命恩人了??!”周未然看到他,挑著眉,不以為然地諷刺著,姿態(tài)傲慢,顯得很有精神卻透著股病氣。
和楚非天生活的這一陣,好的她沒學(xué)到,倒學(xué)會了楚非天這種欠扁的表情。可楚非天分明看見了,在他進(jìn)門后,她杏眸里一閃而過的欣喜。
見他只是盯著她看,不說話,周未然有些尷尬而后打哈哈說:“楚非天,你看,我害了周蕓兒,霸占了她的心臟,這不,報應(yīng)來了不是?不小心就讓我撞槍口上,絕不是我好心幫你擋子彈。所以你也別一副虧欠了姐百來萬的苦逼臉,真難看?!闭f到最后,是嫌棄意味十足的口氣。卻因為一口氣說了這么長的話,氣息有些不穩(wěn)。
“你還想躺到什么時候,早點兒起來給我贖罪,你欠我和暮云清的,十輩子都還不了?!背翘炷笞∷娜鶐妥?,狠狠地說著,滿意地看見她臉上被他擰出的紅暈。
“那等我兩腿一蹬翹辮子了,你把暮云清的心拿回去,別客氣啊。”話一說完,周未然就看見楚非天黑掉的臉,她識趣地趕快轉(zhuǎn)移話題,“楚非天啊,我早就想跟你說了,你說你,除了脾氣不好,各方面條件都還算過得去,干嗎還要死揪著一個暮云清不放啊,人家同意你這樣做了嗎?孩子,別傻了,找個看著順眼的女孩就隨便把小日子給過了吧?!?/p>
日光正好,清風(fēng)揚起窗簾,叫人覺得舒服愜意,周未然打了個哈欠,只覺得身下的被窩又暖了幾分,她的意識漸漸模糊,楚非天的聲音似乎是從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傳來:“我想,我可能找到這個女孩了吧?!?/p>
“噢。那恭喜。”盡量用最真誠的口氣說出這句話后,周未然只覺得整個世界頓時安靜了,楚非天著急地沖她說了句什么,可她實在太累了,連眼皮都撐不起了。
她說了一大堆,可其實她只想告訴他的只有一句:楚非天,下一世別找暮云清了,來找我周未然吧,姐有米有肉還有愛,你不會吃虧的。
只是,還未等她說出口,困倦就來得如此之快。她想,等她睡醒后,再告訴他吧。
楚非天怔怔地看著面容安詳?shù)闹芪慈唬L長的睫毛蓋住了她那雙愛笑的眼睛,她嘴角的弧度還上揚著,似乎是做了個美夢。
“笨蛋,我說的那個女孩可是你??!”他呢喃著,重復(fù)了一遍她沒有回答的話。
啪,她的臉上掉落了一滴水珠,他伸手去抹,卻越抹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