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夢露的一周：人生若只如初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一切都停留在第一次見面時的美好，人世間就會少很多傷離別和悔當初。如果攝影師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叫諾瑪·簡·莫坦森（Norma Jeane Mortensen）的漂亮女孩，如果一切回到最初，那么，科林寧愿這世上沒有夢露，卻有一個幸福的諾瑪·簡·莫坦森。世界只是少了一些性感，卻因此讓一個女人擁有平凡卻幸福的一生。

他永遠不會忘記五十多年前，那個秋日的午后，心中的女神竟與自己漫步于鄉(xiāng)間小道。她像孩童般歡跳著，身姿曼妙，朱唇微啟，眼波流轉(zhuǎn)，金色的陽光在波浪般的發(fā)間跳躍……這一切曾經(jīng)如此美好，如今卻一點點地吞噬著他的心。

彼時，她是星光熠熠的性感女神，他卻只是初出茅廬的第三導演助理。她，30歲，風華正茂；他，23歲，純真青澀。他幸運地走入她最真實的世界，看到她最美艷的微笑和最憔悴的淚眼。她與他短暫甜蜜的一周被他視作珍藏一生的瑰寶。他用半輩子的光陰追憶著與她那一周的點滴，寫就了一本半自傳體小說《我與夢露的一周》（My Week with Marilyn），以此作為對她的緬懷。只因她是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讓全世界魂牽夢縈半個世紀的女人，直到今天，人們依然愛著她。而他，科林·克拉克（Colin Clark），只是一個不想遺忘她的人，他用文字留住了自己與她的美好瞬間。

2011年，在英國導演西蒙·柯蒂斯（Simon Curtis）的執(zhí)導下，根據(jù)小說《我與夢露的一周》改編的同名影片上映。這不是夢露的傳記電影，但卻生動地展現(xiàn)了科林眼中那個不為人知的夢露。

一代性感女神的光環(huán)

1956年，夢露應(yīng)邀到英國參演由表演藝術(shù)家勞倫斯·奧利佛（Laurence Olivier）導演并主演的輕喜劇《王子與舞女》（The Prince and the Showgirl）。影片《我與夢露的一周》的故事情節(jié)就從這里開始。故事的記錄者科林是勞倫斯電影工作室的實習生，他親歷了《王子與舞女》拍攝的全過程，還幸運地走進了夢露的私人生活。

當夢露乘飛機到達英國，緩緩從飛機升降梯上走下來時，所有的鏡頭都對準了她：標志性的紅唇、豐乳、纖腰、金發(fā)，代表那個年代摩登風尚的頭巾和及膝高腰裙——這個性感的女人周身都散發(fā)著女神般的光芒。英國媒體為之瘋狂，勞倫斯和妻子費雯·麗（Vivien Leigh）一起到機場迎接她。

Laurence： Gentlemen， it is my especial pleasure to introduce a woman who clearly needs no introduction.

在那樣一個年代，西方電影界不乏美麗的女星，但鮮有哪個能媲美夢露的獨特性感。當夢露第一次出現(xiàn)在《王子與舞女》劇組時，身穿白紗裙的她嫵媚動人，連站在她身邊的費雯·麗都顯得黯然失色。費雯·麗曾兩次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可謂美貌與演技兼?zhèn)?，但當她親眼目睹夢露那讓人窒息的美麗和丈夫看夢露時的愛慕眼神時，也無法掩飾自己的一腔妒意。

Vivien： I didn’t think she would be so beautiful. Disgraceful！ Oh， she shines on that screen.

Laurence： Oh， darling. Puss， don’t upset yourself. You are ten times the actress she will ever be.

Vivien： Oh， if you could see yourself. The way you watch her！

Laurence： Oh， Vivien， you’re imagining things. Please.

Vivien： I hope she makes your life hell.

每次拍完場景看樣片時，勞倫斯看著大熒幕上夢露那張完美無瑕的面龐和自己在影片中與她的對手戲，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曾經(jīng)的純真年代。影片殺青時，他用“狂歡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來形容自己對夢露的不舍之情。他是電影人，是夢的締造者，而夢露就是他締造的電影夢中最完美的瞬間。

一位勤勉演員的執(zhí)著

夢露出身于貧窮的單親家庭，從未受過任何正規(guī)教育。在那個年代的諸多女星眼中，她不過是個靠販賣性感為生的三流女演員。的確，性感之于夢露，既如同上天的饋贈，成就了她的盛名；又如同魔鬼的詛咒，讓她身陷“牢籠”。夢露明白這一點，但她不想做一個僅在舞臺上賣弄風情的花瓶，她想進一步拓展演藝之路，成為像費雯·麗那樣受人尊重的專業(yè)演員。

于是，夢露把《王子與舞女》看做向好萊塢證明自己表演才華的良機?？墒牵攭袈对庥鰢揽恋挠娪肮珪捅┰甑膭趥愃箷r，本就對演技不自信的她變得焦慮不安，每天拍戲前都遲遲不敢從臥室里走出來。勞倫斯為她屢屢遲到而惱羞成怒，也逐漸對她失去耐心。幸好她的指導老師保拉·施特拉斯布格爾（Paula Strasberg）時刻陪伴在她身邊，在她極度焦慮時給了她最大的鼓勵。

Monroe： I can’t figure this stupid movie out.

Paula： You were wonderful， Marilyn， the most gifted actress I have ever known.

Monroe： No.

Paula： You were superb， Marilyn. You were divine. Have faith in your talent.

Monroe： He （指Laurence Olivier） was disappointed in me.

Paula： You are a great， great actress. All my life， I have prayed for a great actress I could help and guide.

Monroe： Oh！

Paula： Like this， I prayed to God， on my knees， and he has given me you. You are that great actress， Marilyn. Trust yourself. Trust your talent.

Monroe： Come on， Paula. Get up.

Paula： No. Not until you admit that you were great！

Monroe： Oh！ OK！ … I guess I was.

Paula： Of course you were.

可無論夢露多么努力去做一個專業(yè)演員，她也改變不了人們加給她的“性感尤物”的標簽。這種標簽帶來的挫敗感和為擺脫這種標簽而作的掙扎貫穿夢露演藝事業(yè)的始終。在《王子與舞女》的拍攝中，勞倫斯無法理解夢露的恐慌和自卑，他認為這不過是部輕喜劇，不需要太多的演技，她只要性感地出現(xiàn)在電影中唱唱跳跳就夠了，他邀請她出演女主角也是出于票房的考慮。勞倫斯欣賞夢露的美，卻輕視她的演技。

Laurence： You wait！ Marilyn， please， please tell me how I can help you.

Monroe： I don’t know who Elsie （指夢露飾演的角色） is， and I can’t act her if I don’t know who she is.

Laurence： You have her precisely. You understand her inside out. I’m in awe of your gift. We all are.

Monroe： She’s not real.

Laurence： Then why not simply rely on your natural talents？

Monroe： So are you saying you don’t want me to act？

Laurence： Marilyn， will you just try to be sexy. Isn’t that what you do？

當勞倫斯讓夢露“try to be sexy”時，夢露只有深深的無奈，這正如她日后所說的那樣：“Hollywood is a place where they’ll pay you a thousand dollars for a kiss and fifty cents for your soul.”這也一語道破了當時很多女演員在電影界闖蕩的艱辛，她們很難在當時還是男人掌控的電影界有所作為，不得不在一開始賣弄風情，慢慢等待證明演技的機會，而夢露就是其中最悲哀的代表。

科林真實地記錄了《王子與舞女》拍攝期間勞倫斯對夢露的又愛又恨，勞倫斯指責她的恐慌，卻又心疼她的無助。她是個勤勉的演員，可以演好一個角色，但她外貌的光環(huán)掩蓋了她所有的努力，因此，勞倫斯覺得她已經(jīng)不需要再去飾演誰，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無人能超越的最佳故事女主角。當夢露第一次向科林抱怨勞倫斯的傲慢態(tài)度時，科林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所在。

Monroe： Why is Sir Olivier so mean？ He talks awful to me， like he’s slumming.

Colin： I’ll tell you what’s wrong. It’s agony for him because he is a great actor that wants to be a film star. And it’s agony for you because you’re a film star who wants to be a great actress. And this film won’t help either of you.

在科林看來，勞倫斯對她沒有耐心不是因為她沒有演技，而是被他自己的欲望所累：他已經(jīng)是一名偉大的戲劇演員，但他急切渴望通過執(zhí)導這部影片來證明自己，成為電影界的一位明星導演。而在電影界已然星光熠熠的夢露則渴望成為一名偉大的演員。兩個懷有不同欲望的人工作理念自然不同，拍攝過程也難免沖撞不斷。

科林簡單的兩句話點醒了夢露，與其背著成為偉大演員的包袱，不如自然、真實地演繹自己。接下來的幾天，在科林形影不離的陪伴下，夢露放下所謂的演技，積極地融入到表演中，使影片得以順利完成。最后，那個出現(xiàn)在大銀幕上的夢露閃耀著奪目的光芒，她的一笑一顰和一舉一動都是如此自然、隨性，毫不做作。勞倫斯為她的表演所打動，也深感自己在執(zhí)導這樣一位天賦演員時的無力。這一切，他只愿向內(nèi)心不設(shè)防的科林傾訴。

Laurence： No training， no craft to speak of， no guile （手段）， just pure instinct. She’s astonishing.

Colin： You should tell her that.

Laurence： Oh， I will. But she won’t believe me. It’s probably what makes her great. It’s almost certainly what makes her so profoundly unhappy. I tried my best to change her， but she remains brilliant， despite me. Do you know， I think directing a movie has to be just about the best job ever invented. But Marilyn’s cured me of ever wanting to do it again. Well， now I’m back to the theater. John Osborne* is writing a piece for me.

勞倫斯曾認為電影導演是最好的工作，但夢露改變了他的這一想法：有些演員也許并不需要導演。不過，他從夢露的表演中找回了做戲劇演員的激情，決定重返戲劇舞臺。

夢露準備離開《王子與舞女》劇組前，鼓足勇氣，再一次來到曾讓她恐慌的片場。她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為自己在拍攝過程中的無故遲到和中途離場而道歉。

Marilyn： I hope you will all forgive me. It wasn’t altogether my fault， but I’ve been ill. I’d like you to remember I tried.

在科林的幫助下，夢露戰(zhàn)勝內(nèi)心的恐懼，完成了影片的拍攝。但像許多香消玉殞的傳奇女星一樣，她的美貌和天賦在為她帶來盛名的同時，也讓她陷入自卑和自我懷疑的泥潭，沒有人能夠徹底拯救她。

一個平凡女人的傷痛

夢露在成為夢露之前，曾有過一段平凡的人生和一個平凡的名字：諾瑪·簡·莫坦森。她成名后，外人看到的都是帶著性感標簽的夢露，而科林卻得以接觸到那個卸下巨星光環(huán)的她。雖然僅僅是一周，但這對于科林來說卻是永恒的記憶。

在科林心中，夢露不是大眾追捧的明星，而是一個普通女人。她渴望真愛，卻屢受婚姻的打擊。她結(jié)過三次婚，而與作家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第三次婚姻剛開始就遭遇危機。她渴望成為一名偉大的演員。在出演《王子與舞女》的過程中，她希望獲得勞倫斯的認可，但他似乎總認為自己不過是個不會演戲的花瓶。悲傷而無助的她只有用藥物和酒精來麻痹自己。在一次宿醉后，科林來到她身旁，他蓬勃的朝氣和稚嫩的臉龐吸引了她，她覺得他也許就是來拯救自己的人。她像孩子般請求科林站在她這一邊，支持她。

Colin： Are you all right， Miss Monroe？

Monroe： How old are you？

Colin： Twenty—four. Nearly. I’m ... I’m 23. I’m nearly 24.

Monroe： Do you know you remind us of the young king in the movie？ And so sweet. And innocent.

Colin： I’m not sure I’m that innocent.

Monroe： So what’s your job on this picture （指電影《王子與舞女》）？

Colin： I’m the third assistant director. So it’s a gofer （專司雜事的小職員）， really. “Go for this， go for that.”

Monroe： But you’re Larry （勞倫斯的昵稱）’s assistant， too.

Colin： Yes.

Monroe： What were you doing in my house last night？ Did he send you？

Colin： He was worried about you.

Monroe： Are you spying on me？

Colin： No， of course not. Why would anyone spy on you？

Monroe： Colin. Whose side are you on？

Colin： Yours， Miss Monroe.

Monroe： Call me Marilyn.

夢露的一句“Call me Marilyn”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屏质莻€才進入電影界打拼的新人，還未沾染上這個圈子的油腔滑調(diào)和虛偽世故。夢露看見他，就好像又回到成名前的那些日子：一個英俊的年輕男人用陶醉的眼神看著一個平凡美麗的女孩。

根據(jù)科林的回憶，當他第一次闖入夢露的私人休息室，看到她剛出浴的模樣時，他的眼神中更多的是敬畏和欣賞。他對夢露的感情不同于其他男性對于她身體的渴望，而是一種夾雜著尊敬和愛慕的復雜情愫。而夢露對科林的感情，也許僅僅是一種暫時的慰藉，是再次體會平凡女人生活的一個機會。

在他們相處的一周里，夢露偷偷邀科林一起去“秘密歷險”，她讓司機開著他們的“逃亡之車”駛向靜謐的鄉(xiāng)下，遠離片場的紛擾和電影圈的束縛。在初秋的暖陽下，他們奔跑在鄉(xiāng)間小道上，瘋狂地在冰冷的河水里嬉戲?？屏謳袈秴⒂^了英國著名的溫莎城堡和他曾就讀的伊頓公學。夢露就像偷偷來參加年輕王子舞會的灰姑娘，只能享受短暫的美好，等午夜的鐘聲敲響，她就要脫下水晶鞋，重返殘酷的真實世界。在返回的路上，夢露松開了一直和科林緊握的那只手，臉上寫滿了悵然。

回到劇組后，在夢露再次陷入崩潰的一個夜晚，科林第一時間趕到了她身邊，看著她躺下慢慢入睡。當她醒來時，看見科林在自己身邊和衣而睡，她難抑心中的痛苦，向科林道出了隱藏在心中的苦楚——關(guān)于家庭、童年和命運。

Monroe： Do you have a home， Colin？ A real one？ With a mama and a daddy？

Colin： Yes， I do.

Monroe： Do they love you？

Colin： I’m sure that they do.

Monroe： Mm， you’re lucky.

Colin： Yes.

在科林面前的這個女人，睡眼惺忪，發(fā)絲凌亂，用被褥遮住了裸露的身體。她不是那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夢露，而是一個叫諾瑪·簡·莫坦森的平凡女人。她渴望有疼愛自己的父母和丈夫?？墒撬B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母親不僅沒心思撫養(yǎng)她，自己最后也住進了精神病院。新婚不久的丈夫也同樣無法給她安全感。

Monroe： I just wanna be loved like a regular girl.

Colin： Mr. Miller （指夢露的丈夫Arthur Miller） loves you.

Monroe： No， I found his notebook. He said the most horrible things about me…. He said he wished he’d never married me. Why do the people I love always leave me？

Colin： I will never leave you.

Monroe： All people ever see is Marilyn Monroe. As soon as they realize I’m not her， they run. You’re different. You’re not like that.

夢露知道，當那些愛他的人看到她卸下偽裝后的樣子，知道她是一個缺乏安全感、常會自我懷疑和敏感的女人后，都會選擇逃離。夢露期望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并計劃慢慢淡出電影圈?？伤牡谌位橐鲎詈笠蛩牧鳟a(chǎn)而告終，她終身沒能做一次母親，也沒有真正從電影圈脫離。

科林雖然尚且年輕，但心疼這個憔悴的女人，想用一生來保護她。他終于向她表達了愛意，只要她愿意，他可以給她一個普通女人想要的生活。

Monroe： Arthur’s on his way back. When this movie is over， I’m gonna settle down and be a good wife to him. We have to forget this whole thing ever happened.

Colin： I don’t want to forget. Let me protect you from all this.

Monroe： Oh. What are you gonna do？ Marry me？

Colin： Why not？ You could quit this. Forget Marilyn Monroe. Forget Hollywood. Let it all go. Just let it go.

Monroe： I couldn’t just give it up.

Colin： Why not？ Why not， when it drives you crazy？

Marilyn Monroe： You think I’m crazy？

Colin： I just meant that you could be happy.

Monroe： I am happy.

Colin： Of course you’re happy. You’re the biggest star in the world. You’re right. We have to forget all this. So from now on， I’m just the third assistant director， and we will never look at each other again.

Monroe： Maybe just a wink （眨一下眼）. Once in a while.

夢露拒絕了科林帶她遠離好萊塢的請求，她說自己很快樂，也許只是自欺欺人。是好萊塢造就了她的今天，給了她名利、地位和奢靡的生活，她已經(jīng)習慣這一切，如何能放得下。假如那天她答應(yīng)了科林的請求，遠離電影圈的是是非非，也許她會過上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蛇@就是命運，命運總是喜歡將一些人上一刻送上天堂，下一刻又拉下地獄，夢露就是這樣一個被命運捉弄的女人。

在《王子與舞女》的結(jié)尾，夢露扮演的年輕女孩的眼神突然瞟向了鏡頭外，仿佛望向現(xiàn)場的某個人。科林從夢露的眼神中讀出了她無聲的語言：她就快要愛上自己了，他的請求就快要打動她了，因為她就像她年輕時的自己。

再見，夢露。再見，20世紀50年代的好萊塢。一切都已成為電影膠片上的黑白光影。我們沒有改寫的能力，幸好還有懷念的權(quán)利。讓我們和科林一起，向那場有關(guān)夢露的美夢道別。

Colin： Here’s what I remember most.Her embrace. Her belief in me. And the joy she gave. That was her gift. When I think of her now， I think of that time when a dream came true. And my only talent was not to close my eyes.

*John Osborne：約翰·奧斯本（1929～1994），英國劇作家，因其劇本《憤怒的回顧》（Look Back in Anger）而聞名，被稱為“第一個憤怒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