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你跟玩似的

１

惹出這事兒的人叫張驢兒。

那時候，雖然不少大城市里都出現(xiàn)了有軌電車，但我們鄭州這樣的小地方，最主要的交通工具還是牲口。在人多繁華之處，人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有許多小毛驢拴在那里，脖子系個銅鈴鐺，背上搭條粗布褥子，就是干這個的。趕腳的人們，只要花幾枚銅子兒，就可以雇一頭這樣的驢騎上，由驢的主人牽著，一溜小跑地上路了。那時候人串個親戚趕個廟會什么的，一般都是能騎驢就騎驢，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打“的”一樣，就連警察下鄉(xiāng)辦案，用現(xiàn)在話說叫出現(xiàn)場，也都是騎著驢去。而那些趕驢為生的人，人們很少直呼他們的名字，一般都是姓李叫李驢兒，姓張叫張驢兒。張驢兒的驢大部分時間就拴在我們鄭州的西門口。

誘發(fā)這事兒的直接原因是張驢兒用他的毛驢馱回來一個人。不是尋常人，而是個紅襖紅褲，頭上搭著紅蓋頭的漂亮女人。也就是說，這個叫張驢兒的漢子結(jié)婚了，他用他的毛驢給自己馱回來了一個新媳婦兒。按說這是一件好事兒，用后來的話說叫做“少了兩個單干戶，多了一個互幫組”，應(yīng)該恭喜張驢兒才是?？蓡栴}出就出在張驢兒不知從哪兒馱來的這個女人，偏偏長得就像俗話常說的花枝似的，讓人不看則已，看到眼里就拔不出來了。背離了老人們常言的成功擇偶經(jīng)驗，找女人最好找那種三心女人——看著惡心，想起來傷心，留在家里放心——才不至于一天到晚操心。這就為他招致了后來的麻煩。就像俗話常說的，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把張驢兒女人看到眼里拔不出來的這人姓于，是西門口這一片兒的一個保長。于保長所以能混成保長，是因為他在西門口誰也不敢惹，外號叫做西霸天，用現(xiàn)在話說就是流氓惡霸。這人因為什么書都沒讀過，所以沒被扭曲，活得很健康很自然，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干怎么干，笑罵由人，好事我自為之。當(dāng)然他最常干的主要是糟蹋良家婦女。他日常占有過的女人轉(zhuǎn)句文辭兒都可以叫做不計其數(shù)，但是自從見到張驢兒的女人以后，他覺得以前那些女人全被比得找不著了，油然而生了一種枉活了一世的空虛感。這種空蕩蕩的感覺使得他一天到晚失魂落魄，自己都當(dāng)不住自己兩腳的家兒，沒事兒找事兒地就要到張驢兒家那一片兒轉(zhuǎn)轉(zhuǎn)。盡管他明知道再轉(zhuǎn)也是白轉(zhuǎn)，那女人已經(jīng)是有主兒了，他就是把腿轉(zhuǎn)折了這里面也不可能有他什么事兒，但是好像只有這樣他才會感到稍微充實一些。按說這也是一件好事兒，用現(xiàn)在話講叫做愛情。一生之中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愛的于保長，這會兒破天荒地愛上了一個人。

那時正當(dāng)亂世，戰(zhàn)火頻仍，各路軍閥都普遍感到人手不夠，所以動不動就役使老百姓，特別是那些家里喂著牲口的老百姓，都要輪流趕著牲口給他們當(dāng)差，叫做民夫，運(yùn)送糧草和輜重。而幫著他們攤派這件差事的人就是當(dāng)?shù)氐谋ｉL。于保長所采取的辦法就是這個。本來張驢兒前幾天剛當(dāng)過差，于保長卻把本該輪到別人的差事硬派給了他，而且不等這個被派開的男人走遠(yuǎn)，一上來就直奔主題，踢開門把這個男人的女人強(qiáng)奸了。

可想而知，張驢兒交差歸來之日，他的女人肯定要向他哭訴這件事兒。張驢兒這個有力氣沒腦子的人聽完女人的哭訴，二話不說抄起一把菜刀就直接去了于保長家。

張驢兒原就是個血性漢子，當(dāng)時又正在氣頭上，照著他的意思，本來是要把于保長一刀劈了的。如果于保長這時候讓這個七竅生煙之人碰上了，身首異處這個詞用在他身上肯定是沒跑的了。但事情巧就巧在當(dāng)時他正好不在家，讓殺到他門上的人撲了個空。等他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一口惡氣無處可出的張驢兒正在大刀闊斧地砸他的家。于保長雖然是個流氓惡霸，在西門口一片兒是爺字輩兒的，從來都是人家怕他他沒怕過別人，現(xiàn)在居然有人欺負(fù)到他頭上不說還把他家砸了，要擱平時他早就不挺了，但在這件事情上理虧的畢竟是他，這樣一來他的心就比較虛，不愿意跟張驢兒錙銖必較，鬧得事情更加不可收拾，所以索性躲著就沒照頭，準(zhǔn)備認(rèn)了這壺酒錢算了。于保長原來的打算是吃點(diǎn)兒虧就吃點(diǎn)兒虧吧，不就是幾件破家什么，砸爛了咱再買新的，讓張驢兒出了這口惡氣，事情也就過去了。這等于給了張驢兒一個下臺的余地。本來像于保長這種鬼神不認(rèn)的人，能讓到這一步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張驢兒如果見好就收，既挽回了面子，也沒有以后的事兒了。可是這人用我們鄭州話說叫做拗蛋筋，不論干什么事兒非得一條道走到黑不可，什么時候不見了棺材都不落淚兒。于保長這么一露怯，反而使得他的腦袋更加昏熱，覺得這世上除了他自己就再沒別人了，不僅沒有就此收場，反而紅著眼睛住在了于保長家里，咬牙切齒揚(yáng)言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就不信姓于的一輩子不回家，只要這個王八蛋敢回來，他張驢兒不把他頭剁了就把前面的張字兒去了光叫個驢兒。事情就這么一下子鬧僵了。

于保長直到這會兒才明白這事兒決不是個小可之事兒。盡管這人一生走路都是橫走著，但有俗話道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真遇上張驢兒這種連命都豁出來不要了的人，不由得也害怕起來。這個由于害怕愈發(fā)躲在外面不敢回家的人，越躲越覺得不是個事兒，心想不行，這樣躲下去得躲到哪天哪月，豈不把他好不容易混出來的名頭躲壞完了，而且躲得過初一很難說就一定能躲得過十五，說不定哪一天不幸沒躲開，自己這條性命就交待了?？磥硎乱阎链?，非想個什么辦法了結(jié)了不可。這么一想，在犄角兒旮旯兒里躲來躲去的于保長，終于橫下心來走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找了他的一個好朋友，區(qū)警察署的高警長，把事情原委從頭至尾說了，問高警長你看這事兒該怎么辦。張驢兒的不幸從這兒起便被鎖定了。

高警長和于保長的關(guān)系，用我們鄭州話說叫做特別“把私兒”，也就是好得恨不能伙了一條褲子的意思。高警長日常收刮的民脂民膏，都是他自己不便出面，而由于保長這樣的人在各自轄區(qū)商民那兒替他勒派的。不是都說警匪一家么，從古至今就是這么回事兒。高警長聽于保長這么一說，覺著這事兒他無論如何都得管一管。一者朋友有難處，求到門上了，說出來的話不能讓落地上；二者像于保長這種得力之人，日后還要多多借重，幫這人的忙就是幫自己的忙；三者那個狗日的張驢兒他早就看著不順眼了，他辛辛苦苦為老百姓辦案，騎個破驢這種人竟還收驢錢，這次正好把他拾掇了。所以不待于保長說完，高警長立刻爽然道，不就這么個雞巴事兒么，放心交給我好了，你只要照我說的這么這么辦，剩下的事兒你就甭管了。當(dāng)天就領(lǐng)著手下一幫警士，將還在于保長家苦守著仇人的張驢兒捆進(jìn)了區(qū)署里，二話不說就是一頓暴打，打完了也不說個什么罪名，只管就攛進(jìn)了大牢里。張驢兒被抓走的時候于保長也在場，就是他把警察引到家里來的。兩個不共戴天之人直到這時才算真正照了頭。仇人相見那一刻，張驢兒眼睛差點(diǎn)兒都出血了，幾乎是用驢一樣的嗓門兒嘶喊著：“姓于的，這可是你逼我殺你的！”要不是被五花大綁著，撲過去把人活活撕吃了大伙兒都不會覺得太突兀。于保長和張驢兒的仇恨至此結(jié)得更大了，徹底到了你死我活的份上。不過這時的于保長已經(jīng)絲毫不把這事兒當(dāng)回事兒了。因為他很清楚，這時的張驢兒已經(jīng)不足慮，一個專門針對這頭倔驢的陰謀已經(jīng)開始了。

張驢兒一入獄，立時把一個人嚇蒙了。此人非別人，正是他的女人。那時候有句俗話叫做“餓死不做賊，屈死不告狀”，說明在老百姓眼里，警察署差不多和閻王殿諧著音，一個人要是不幸惹上了官司那他就別打盤兒再像個人似的活著了。那么多身強(qiáng)力壯的人都對官司二字畏如蛇蝎，更何況一個柔軟孱弱的女人了。這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先是捱到警察署，跪在高警長膝下，哭求他高抬貴手，饒了她男人這一回。高警長一聽火冒三丈，說做夢呢吧你？你知道你男人犯了什么事兒么？那叫私闖民宅，殺人未遂，按著王法是要上大刑的，我倒是想饒他可我敢么。后來有人給她出了個主意，說自古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jìn)來，你總這么空著手去不行，要想讓你男人囫圇著出來，你得給管事兒的那人上點(diǎn)兒菜。一個女人，到這種要緊的當(dāng)兒，能有什么自己的主意，還不都是拿別人的主意當(dāng)主意。就咬咬牙，把張驢兒的毛驢給賣了，揣著賣驢的錢又去了警察署。高警長一見白花花的大洋錢，語氣這才緩和下來，作難道，不是我不想幫你這個忙，你男人是個好人我知道，以前我下鄉(xiāng)辦案都是騎的他的驢，說實在的我也不愿意眼看著他倒這么大霉。可我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保長那邊告得很兇，非要我們把人犯治罪不可，我這兒要是不辦他還會接著往上告，那時不但你男人救不出來，上頭怪罪下來我也得跟著受連累。女人聽了這話，除了會哭什么都不會了。高警長看著茫然無措的女人，半晌，不忍道，要不這樣吧，我看你也是個老實人，給你指條明道兒吧。一邊往兜里裝錢一邊道，你男人這個事兒，說它是事兒就是個事兒，說它不是事兒就不是個事兒，關(guān)鍵得看于保長那邊是個什么態(tài)度。他要是死告著不改口，就是沒事兒也會變成有事兒；他要是松開口不告了，就是有事兒不也沒事兒了。所以你要想讓你男人沒事兒，光找我不行。解鈴還須系鈴人。你主要還得找找于保長，給他認(rèn)個錯兒賠個禮兒，讓他罵你幾句消消氣兒。只要把他哄得高興了，主動撤回了訴狀，我們就好說話了，連苦主都不告了我們還能不放人么？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就這么把女人打發(fā)到了于保長那兒。而這時，于保長正在家里等著她。

于保長是在他家正屋里接待這個女人的。這時的他容光滿面，仿佛剛從飯館兒走出來似的，從頭到尾都煥發(fā)著一個酒足飯飽的人的精氣神兒。他望著滿面淚容的女人，道，你讓我放過你男人也可以，不過有件事情咱們得說清楚，你男人非說我干了你，我干你了么？女人的眼淚一下子又流了出來。于保長見狀嘻起了臉，道，你要不給我說清楚，我可沒法幫你的忙，咱們這事兒不能就這么不清不白地就算完了。女人的淚水淌得河一樣，哭得身子都一抽一抽的，終于用蚊子似的嚶聲說，你沒干。于保長更加嬉皮笑臉道，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我明明沒干你，可你們硬說我干了你，這不是拿屎盆子往我頭上扣么。說著站起身來，連門也不關(guān)，仿佛故意宣示什么似的，就在原地把女人又一次給干了。于保長一邊奮力地干著女人，一邊大聲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可什么都沒干。完事兒之后，就找來一個舞文弄墨的先生，把于保長什么也沒干這個意思，用黑字寫到了白紙上，并讓女人捺上了紅指印。于保長把字據(jù)塞給女人道，你把它交給高警長，只要你把我名聲洗清了，咱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也就不跟你男人計較了，我保證就這幾天你就能在家里見到他。女人接過這張紙的時候，一些兒也沒察覺到，這是于保長和高警長一起捏的一個套兒。

就在女人交了字據(jù)的第二天，張驢兒的罪名終于定下來了，詞訟大致意思為，查有人犯張驢兒，窮極生瘋，捏詞誣指本分鄉(xiāng)紳于某奸占其妻，欲行嚇詐錢財之事，不成，惱羞成怒，持械闖入于宅，殺人未遂，肆行砸搶之事。張驢兒大罵不服，高警長出示了證據(jù)——捺有他女人指印的證詞。張驢兒面對這篇白紙黑字，霎時緘默了，似乎一下子把什么都弄明白了。人們看到這個被定為有罪的人仿佛凍了一般，兩眼的寒光有棱有角，給人的感覺鋒利得碰都不敢碰。他的這種表情令人不寒而栗的同時，不由得暗自慶幸，幸虧這人被定為有罪，不然敢放他出去的話，這個世上很可能會多一個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的討債鬼，那時人們將再也休想安寧了。張驢兒的案子就這么移交了法院，因為他同時犯有誣陷罪、敲詐罪、破壞他人財物罪和殺人未遂罪，稍微有些吃官司經(jīng)驗的人都估計，法庭將數(shù)罪并罰，至少要給他上十年以上的大刑。也就是說，張驢兒這輩子算完了。

當(dāng)然，對于張驢兒的這種結(jié)局，于保長早已胸有成竹，現(xiàn)在傳到他耳朵里的這個信兒，不過是一次證實而已。但是盡管如此，當(dāng)他得到這一遲到的信息的時候，仍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于保長一邊笑一邊想，有些東西大家一直拿它當(dāng)寶貝，異口同聲都說碰不得，可我于某人今天偏要碰一碰，我就是碰了你們把我怎么著吧，看誰能把我蛋咬了不成。這時候正是春天，也就是說是我們鄭州這個風(fēng)沙城市最令人忍無可忍的季節(jié)，一天到晚不停地刮風(fēng)，而且是那種魂吟鬼唱的狂風(fēng)，風(fēng)暴將沙塵和垃圾飛揚(yáng)得漫天都是，使得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了渾沌的黃色之中。但是在于保長眼里，這年的春天真是好得不得了。他這么想著，眉眼兒愈發(fā)笑得跟一朵花似的。

但是就在這時，突然的，傳來了一個噩夢般的消息，使得于保長的笑紋霎時僵在了臉上。消息是經(jīng)過高警長傳達(dá)到于保長的，當(dāng)他從他的警察朋友口中得知這一噩耗時，猶如一個走夜路的人冷不防挨了一黑磚——甕中之鱉張驢兒越獄逃跑了！而且還不是尋常的越獄。這個亡命之徒在越獄時還殺了一名獄警，而且搶走了這個獄警的槍。

２

于保長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

他先是得了疑心病，覺得張驢兒恍若幽靈似的，隨時隨地、無所不在地跟著他。特別是走在大街上，他懷疑每一個角落里都藏著張驢兒，甚至看著周圍每一人都肖似張驢兒。被某個陌生人偶然看上一眼，他便不由自主一哆嗦，覺得此人可能是張驢兒裝扮的，非得細(xì)致凝視半天，確認(rèn)了長得和張驢兒一點(diǎn)兒不像，懸著的心才會落實了。身后有人走路比他快，他的冷汗霎時噗噗亂流，心里大叫壞了，這人肯定是張驢兒，直到那人從他身旁走過去大老遠(yuǎn)了，他那腦門兒上還是濕漉漉的。有時候他的目光無意中停留在某個人身上，而這個人恰在此時把臉轉(zhuǎn)了過去，他的這種疑懼就更加嚴(yán)重得不可收拾，都能躡手躡腳跟蹤這人幾里路，不證實了確實是一個不相干的人他晚上連覺都不敢睡。他對那些戴水銀眼鏡和大檐帽子的人尤其警惕，遠(yuǎn)遠(yuǎn)地見了一個這樣的人，立刻張皇失措地四下亂找退路。他的神經(jīng)隨時都處于緊張狀態(tài)，對于那種冷不防發(fā)生的事情分外敏感，有時候身邊有人冷不防咳嗽一聲都能把他嚇得一栽。隨著時間的推移，恐懼越來越深入地滲透到了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因此他變得越來越疑神疑鬼，一驚一乍。

接著，這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人開始了無休無止的防范。

他先是加固了所有的門戶，每當(dāng)臨睡時都要將這些結(jié)實的門戶牢牢閂好，并且反復(fù)細(xì)致地檢查多遍，直到確認(rèn)無疑了，才敢放心睡去。開始那段時間他還覺得這些門戶可以信賴，所以睡得還算踏實，一般不怎么做噩夢，但是沒幾天便不行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明明臨睡前閂過門了，而且以檢查的形式做了反復(fù)的證實，但是半夜醒來，他又沒把握到底閂了沒有，再三回憶也不能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總覺得這個關(guān)于閂門的記憶很可能是昨天的，越想越可疑，這種疑惑就像一陣陰冷的風(fēng)襲得他渾身亂抖，結(jié)果是他不得不再爬起來確認(rèn)一次。有時候一個晚上他要躺下起來地折騰多少回，才能把這個問題最后落實了，而這時天也差不多快亮了。這簡直比做噩夢還可怕。由于日復(fù)一日的精神衰弱和睡眠不足，他開始變得憔悴，眼底的蛛網(wǎng)越來越紅，而眼圈兒卻越來越黑，猛一看上去好像被練過武的人封了兩拳，熟悉的人每次見到他都說比上次見面時更瘦了。終于有一天，于保長覺得不能就這么下去了，再不采取點(diǎn)兒什么措施，不等別人來殺他自己就先把自己折磨死了。這個萎靡不振的人想來想去，最后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去了我們鄭州最著名的熊兒河狗市兒，用一千斤糧食換回來一條據(jù)說是德國種的大狼狗。

這是一條罕見的狗，塊頭兒比張驢兒的驢都瓤不到哪兒去。據(jù)狗的前主人說，這條狗身上有一半狼血統(tǒng)，為了強(qiáng)化它從狼那兒繼承過來的那部分兇悍，從小到大都被鏈子拴著沒見過人，所以它現(xiàn)在看著誰都不順眼，大老遠(yuǎn)聞見人味就想咬，而且非往死里咬不可，有一次把鐵打的鏈子都掙斷了。這條窮兇極惡的狗從這日起成了于保長的看家狗。最初這狗的喪心病狂也確實給了他一些安全感，至少讓他覺著黑夜不那么可怕了，特別是狗吠越猖狂，他覺得夜晚越安詳。但是沒過多長時間又不行了。某天晚上他正要睡去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這里面有個致命的問題。因為這個保長沒干保長之前，就是偷雞摸狗出身，對打狗特別有辦法，光他要的狗命就比一般人一輩子見過的狗還多。從他所積累的關(guān)于狗的經(jīng)驗看，狗實際上是最沒頭沒腦的畜牲，隨便一個什么人，只要不是傻屌兒，略施小計就能將它們修理住。比如扔給它一個包子，只要這包子的餡兒是肉的，就可以無聲無息地毒死它；牽過來一條其他的狗，只要這狗是母的，就可以將它誘到僻靜無人處，易如反掌地打死它?？傊返倪@種可供人們利用的缺陷他知道的不下一千種。別說區(qū)區(qū)一條狼狗，就是換條老虎狗他也能把它打發(fā)了。此外他還認(rèn)識這么一種人，所從事的職業(yè)就是專門賣狗肉的，簡直天生就是狗的克星，無論多惡的狗一見了他們都嚇得渾身亂哆嗦，俯首帖耳地任其宰殺?？墒撬@些日子竟然把自己的性命押在了如此不堪一擊的狗身上，現(xiàn)在想想這是個多么大的紕漏啊，說那不好聽話他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這么一閃念，他立刻認(rèn)識到狗這道防線形同虛設(shè)，而這一不可饒恕的疏忽，使得他等于毫無遮掩、十分醒目地突出在了仇人的視野里，這種猝不及防的感覺把他嚇壞了，以至于他提心吊膽地熬過了這個不眠之夜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幾乎愁得掉光了。這個愁眉苦臉的人等不及天亮就爬起來，賊頭賊腦地溜進(jìn)了區(qū)警察署。

于保長到區(qū)署是找高警長的，目的是托這個警察朋友幫他弄支槍。自從張驢兒殺人越獄之后，高警長晚上也不敢回家睡了，而直接把鋪蓋搬到了警察署，也就是說他嚇得一點(diǎn)兒也不輕，所以對于保長的心情很理解。正好他和他的手下剛滅了一股持槍搶劫的潰兵，繳獲了幾支各種名堂的槍，便將這槍瞞下來一支，高價賣給了于保長，賣槍的錢則和手下人一起分了分。槍的名目叫做勃朗寧。這支佶屈聱牙的家伙別在褲腰里，確實使得于保長腰桿兒稍微硬了一陣子，至少不至于一天到晚連門都不敢出了?？墒沁@種腳踏實地的感覺維持了沒幾天，他又開始懷疑這支槍的可靠程度究竟有多大。因為他既然是從流氓這個詞兒里混出來的，不用說對所有的流氓手段都了如指掌。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殺人這種事情并不是在人瞪著眼的時候當(dāng)著你面干的，恰恰相反，它常常發(fā)生在人最不防備之際，比如一個人睡著了或者背著臉的時候。而槍這種東西，卻只有在人瞪著眼的時候才管用，一個人一旦睡著了或者背過了臉去，那再好的槍對于他來說也失去了意義，就像耳朵對于聾子來說失去了意義一樣。這么一想，他發(fā)現(xiàn)他的情形不僅沒有變好，反而變得更糟，糟得不能再糟了。他憑直覺預(yù)感到，就在附近的某個地方，時刻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對他的眼睛什么時候瞪著什么時候閉著洞若觀火，隨時都可能乘他閉眼的當(dāng)兒踅近他身旁，可是他在這無形的威脅面前干著急就是沒辦法。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使得他的恐懼簡直達(dá)到了極點(diǎn)。

于保長放棄了一切正常的生活。如果不是特別必要，人們很少見到他出門了，實在是不出門不行的時候，也只揀人稠的地方去，似乎只有擠在吵吵嚷嚷的人堆兒里，他才會感到穩(wěn)妥和安全。即使窩在家里他的心也從無旁騖，而把精力全部集中到了如何進(jìn)一步鞏固他的防衛(wèi)這件事情上。他先是將兩道大門都換成了鐵門，接著又將轉(zhuǎn)圈兒墻頭上栽滿獠牙般的碎碗碴兒，最后索性把所有窗戶都用麻石堵死，只留一條必須的出路，令不明真相的人看著這個院落已經(jīng)不像個民宅，而更像一座堅不可摧的碉堡?？傊鶑氖碌囊呀?jīng)不是一般的事情，而是一項無比浩大的工程。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擁有了一道多層次立體化的強(qiáng)大防線，首先是一扇鐵青著臉的門和一堵齜牙咧嘴的墻，足以威遏任何覬覦之人；然后是一條簡直可以稱之為魔鬼的瘋狗，足以將任何試圖來犯者重挫于前沿開闊地帶；再后是一座城池一般的堡壘，負(fù)責(zé)承受一切規(guī)模和形式的攻擊；最后是一支殺傷力極大的槍，負(fù)責(zé)讓一切明知故犯的人有來無回。即使是以防守能力而著稱的烏龜也不過如此了。按說一個人一旦龜縮進(jìn)這副重鎧里，起碼高枕無憂這話是敢說的了。如果每個人都像這樣的話，那這世上就不再需要后來的人民保險公司了?？墒怯诒ｉL卻正相反，隨著保險系數(shù)不斷加大，他的恐懼程度也不斷加大。也就是說，他的外部防線越是堅固，他的心理防線越是脆弱，越保險反而覺得越不保險。當(dāng)他的防衛(wèi)能力強(qiáng)大到了無以復(fù)加的時候，他的承受能力也虛弱到了無以復(fù)加，越來越感到自己正面臨著從未有過的威脅和危險。因為這時他發(fā)現(xiàn)，殺人的方式并不是只有面對面置人于死地這一種，而是有很多很多種。隨便舉一個例子比如說投毒，光這一個品種里的文章就多得可做幾萬言。比如他喝的水，都是由水夫推著水車送來的，每送一車水用石筆在他門上劃一白道兒，月尾憑著這些白道兒結(jié)賬。他的仇人只要在這上面做點(diǎn)兒小手腳，收買一個這樣的水夫，就能把任何毒藥投入水車?yán)?。再比如他吃的飯，由于他本人是個光棍兒，一直在門口小飯館里搭著伙，這頓吃完了吩咐掌勺的下頓吃什么。他的仇人只要在這里頭耍點(diǎn)兒小花招，乘著掌勺的稍微不留神，就能把點(diǎn)豆腐的鹵水直接點(diǎn)到他的飯鍋里?？傊俏寤ò碎T，數(shù)不勝數(shù)。而他所有的防范卻一直局限于最尋常的那一種，也就是說一直假想著仇人可能會面對面地殺死他。事實上仇人很可能不這么干。有那么多不用照頭就能殺了他的方法可供選擇，萬一仇人選擇了這之中的任一種，那他忙來忙去這么些日子就等于白忙了。而且瞎耽誤工夫還是小事兒，搞不好很可能還會起到適得其反的效果。正是由于他的這種強(qiáng)大的正面防范，反而迫使得仇人不得不把攻擊方向迂回到他門戶大開著的側(cè)面來。換句話說，他的正面防范越是卓有成效，仇人從側(cè)面對他下毒手的可能性就越大。按照這個邏輯推理下去，于保長越來越覺得有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正在向他包圍過來，而他一切試圖逃脫的掙扎都無濟(jì)于事，這網(wǎng)的名字叫死亡。最后終于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除非他現(xiàn)在就死了，否則無論他怎樣的努力，都無法掙脫死亡的陰影。

于保長大病了一場。好不容易病愈之后，人卻瘦得沒了樣兒，兩腮深凹下去，額頭和顴骨卻突了出來，襯得眼窩兒格外的深，說這是個骷髏架子都有人信，簡直讓狼見了都得掉眼淚兒。這時候已是夏天，也就是說接踵而至的整整一個季節(jié)都將陽光燦爛，可是由于長期與世隔絕的生活改變了這個人對周圍環(huán)境的正常感覺，因此在他眼里，日子卻陰沉得不能再陰沉了，整個世界又空曠又黑暗，而他則渺小得只有一粟那么大。在漫長得似乎無窮無盡的陰郁日子里，他被壓抑得越來越喘不過氣兒，簡直就要窒息了。因此他每天都在詛咒，讓這些個陰云不散的日子快點(diǎn)兒結(jié)束吧。終于有一天，這個仿佛生活在夢魘里的人再也撐不住了，草草收拾了一下細(xì)軟，跟誰也沒打招呼，丟下偌大一份家業(yè)，悄悄遷徙了。

３

這年秋天的色調(diào)罕見的暖，秋陽猶如一個大手大腳的油漆匠，絲毫不吝惜熱烈的顏色，將風(fēng)景涂抹得堂而皇之，色彩異常的成熟和豐富，被季節(jié)那開朗的情緒感染著，人們的神采也格外明媚和生動，就像剛吃了什么不常吃的好東西。唯獨(dú)于保長越來越灰暗。這時的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一蹶不振的人，頭頂越來越禿，胡須又亂又長，滿面都是泥垢，脖子比常見的車軸還皴，而且動不動發(fā)癔癥，常常正跟人說著說著話，目光突然空洞地望定一處，很久很久回不過神兒來，總之完全失去了一個人的面貌。這時他又在做著搬家的打算。

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搬了幾次家了。他就像一個到處躲債的人，每到一個新地方，最初的感覺就如同終于擺脫了沉重的債務(wù)似的，情不自禁松下一口氣，覺得可以從此開始新生活了。但是剛剛安頓下來之后，可怕的事情便又發(fā)生了，這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立刻又被新的疑懼所吞沒。他開始擔(dān)心自己的這次遷徙并沒逃過債主的眼睛，那個陰魂不散的人這會兒很可能已經(jīng)一路跟蹤到了這里。因為他很清楚，任何債主都不會輕易放棄債權(quán)的，世上決沒有那樣便宜的事兒，這一點(diǎn)連小孩子也懂得，特別是那些大債主，簡直比惡鬼還惡，即便負(fù)債者逃到天邊，他們也會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在那兒，索回屬于自己的那份東西。于是，恐怖的陰影開始重新壓迫他，這個新的地方也變得極不安全可靠起來。他又開始煞費(fèi)苦心地加固這個新的藏身之處。先是把門換成鐵門，然后在院里養(yǎng)上幾條瘋狗，最后把所有的門戶都封死，只留一條非留不可的出路，等于苦心經(jīng)營出了又一座堡壘。直到這個地方堅固得不能再堅固，而他的承受能力也脆弱得不能再脆弱了，便開始了又一次搬遷。于是一切又從頭再來。于保長就這么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同一件事情。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離我們鄭州越來越遠(yuǎn)，遠(yuǎn)得他開始聽不懂這里說話的口音了。起先，他簡直被這種無休無止、不知何時才算一站的逃亡逼瘋了，有一次甚至掏出那支勃朗寧手槍來，一邊對著天空“哐哐”亂放，一邊歇斯底里地叫喊：“你來?。∧銇戆?！”希望仇人此刻就在眼前，不管是死是活，一勞永逸地結(jié)束這件事情。但是他后來越來越精疲力竭，各方面的神經(jīng)漸漸變得遲鈍了，開始出現(xiàn)了心不在焉和麻木不仁，他的肉體仍然不停地輾轉(zhuǎn)顛簸在路途上，但是他的大腦已經(jīng)意識不到這個喪家犬樣逃來逃去的人就是自己了，仿佛這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而他只是在一旁無動于衷地觀望著?，F(xiàn)在他只是機(jī)械地干著這件事情。

４

這年冬天出奇地寒冷，所有樹木都被奸殺，所有房舍都凍得長瘡，尤其于保長刻意選擇的這種荒涼不毛的藏身之地，雪下得把什么都找不著了，放眼四周白得連一個窟窿都沒有。于保長因為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寒冷對于他來說愈發(fā)顯得面目猙獰，就像欺軟怕硬之輩，幾乎把他這個毫無還手之力的人鞭撻得遍體鱗傷，長這么大他還是頭一次冷得如此銘心刻骨。

就在這種入木三分的寒冷中，這個渾身亂哆嗦的人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回憶起從前的日子。其實那是一些十分庸常的日子，用現(xiàn)在的話講都能叫做俗得掉渣兒，沒有任何值得特別一憶的地方，但是在他此刻的記憶里，那些曾經(jīng)被他絲毫不當(dāng)回事兒的日子，不知怎么突然變得彌足珍貴起來。是的，那的確是一些庸常得不能再庸常的日子，每一天和每一天看起來都差不多，這一天就是前一天的重復(fù)，而后一天又是這一天的重復(fù)，想在這里面找出一點(diǎn)兒哪怕細(xì)節(jié)的區(qū)別都十分的不容易，這種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有時候簡直令人無法忍受，不知不覺地便會產(chǎn)生厭世和避世的想法。但是現(xiàn)在想想，不管怎么說這些日子至少有一條好處——起碼在這些日子里他什么心都不用操。僅此一點(diǎn)就是現(xiàn)在根本無法比擬。吃飯不必疑神疑鬼，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再好的東西都得讓狗先吃，狗不吃他便不敢吃；走路不必東張西望，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上茅池兒也得先挑個草帽伸進(jìn)去，試試有沒有人打悶棍；對來自背后的任何東西都不必提心吊膽，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哪怕是身后落一片樹葉兒，都會誤認(rèn)為是一個可怕的陰謀；就是打雷也不必張皇失措，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哪怕有人放個稍微響點(diǎn)兒的屁，都能把他嚇成一攤泥。也許這一切在別人看來算不得什么，可是在他眼里卻很好，實在是好得不得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完全可以有另一種生活的。可是現(xiàn)在，這一切已經(jīng)從他身旁悄無聲息地溜過去了?，F(xiàn)在他過得簡直就是非人的生活。所以如此，只是因為他在一個短暫的時間里稍微走了走神兒?！拔胰账鼈€媽喲！多么好的一件東西被我給丟掉了！”這個冷得吃不住的人不由得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墒乾F(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如此之好的一件東西一旦丟掉是絕對找不回來的了，早已被拾到的人藏在兜里帶走了，他因此而變成了一個一貧如洗的窮光蛋，只能于事無補(bǔ)地懷念這曾經(jīng)有過的好東西了。想到這兒他簡直痛惜得心都抽搐了。

當(dāng)于保長痛到了差不多不欲生的時候，他的思考開始充滿了哲理。他先是捫心自問，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丟失了如此之好的一件東西呢？然后自問自答，說到底，不過是為了追求另一件東西。也就是說，他以損失一件東西為代價，得到了另外一件東西。這么一想，他的心里便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疑問，那么他得到的這件東西，是不是比丟掉的那件更好呢。也就是說，他為換取這件東西所付出的代價是否值得呢？這時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張驢兒的女人。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哪！有一段時間他就像王八看綠豆，怎么看她怎么覺得對眼，再好的東西也不如她好，并且走火入魔地認(rèn)為，為了得到這件好東西值得破費(fèi)任何其他的好東西。他不僅是這樣想的，而且也這樣做了?？墒谴丝踢@種疑問一出現(xiàn)，他審看她的目光便霎時變了。這個曾經(jīng)被他看做一朵花兒似的女人，此刻在他眼里簡直一塌糊涂，一無是處，一文不值，想起來都令他反感和厭惡。而他竟然鬼迷心竅地，為了得到這樣一件不值顧的東西，而損失了那么多最值顧的東西。也就是俗話常說的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拔腋闪艘患裁礃拥拇朗聠眩　边@個損失慘重的人這時簡直后悔到了極點(diǎn)。這種悔悟使得他覺得這個冬天更加的冷。

就在于保長悔恨交加不能自拔的時候，突如其來地，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兒——他的仇人張驢兒死了。

消息是高警長穿越茫茫風(fēng)雪親自送來的。對于張驢兒的殺人潛逃，這個人表面上沒什么，其實心里怕得比誰都狠。只不過他不像于保長那樣消極被動地躲事兒，而是積極主動地想辦法了解這件事兒。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張驢兒之所以殺那個獄警并非純粹為了越獄，而是在發(fā)誓，也就是說對人們宣示他復(fù)仇的決心。對于這種下定了決心要把事情鬧大的人，光躲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在此期間張驢兒究竟逃向了何方，躲要了哪里，接下來準(zhǔn)備干些什么，一切都不得而知。但既然此人決心這么大，憑經(jīng)驗這個干了一輩子警察的人覺得肯定不會走遠(yuǎn)。于是他重金收買了張驢兒的一個鄰居，一刻也不松懈地監(jiān)視隔壁的動靜。這種人用我們鄭州話說叫老典，而在現(xiàn)在的香港電影里則叫線人。這天晚上他終于等到了要等的東西。這個老典告密說，張驢兒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回了家里，此刻正和他的女人淚眼相對，互訴著離別之情。這個守株待兔的人當(dāng)即帶領(lǐng)一大幫手下把那幢民宅團(tuán)團(tuán)圍困了起來，經(jīng)過激烈的槍戰(zhàn)，最終一勞永逸地將人犯擊斃在了院子里。

５

于保長是在除夕的傍晚回到家里的，時間差不多相當(dāng)于后來一部電影中的一個叫楊白勞的人躲債七天之后回到家里的那個點(diǎn)兒。不過與楊白勞不同的是，這時的于保長是一個誰也不欠的人，這種從債務(wù)中完全徹底解脫出來了的如釋重負(fù)感，使得他從頭到尾都舒展鋪張開來，因此他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大搖大擺回家的，其心境差不多相當(dāng)于后來另一部電影中的一個還鄉(xiāng)人所說的：“我胡漢三又回來了！”斯時風(fēng)雪仍然沒有停歇，但是整個城市卻十分忘我地沉浸在暖融融的意境中，大戶人家張燈結(jié)彩，即使貧苦人家的門前也無不貼著喜氣盈盈的對子，大街小巷到處活躍竄動著爆竹燃燒的隱隱紅光。于保長被這種恍如夢境的暖意感動著，覺得新的生活似乎可以從此開始了。這時他絲毫也沒意識到他的事兒還沒完。

最初于保長確實像個人似的過了幾天好日子。大概正在年關(guān)里，家家戶戶的爆竹聲此起彼伏持續(xù)不斷，魑魅魍魎懾于這種形式，不敢冒險出來頂風(fēng)做祟。但是很快就不行了。時間將邁過正月的門檻，不幸就再一次地降臨到了他的頭上。

先是發(fā)生了一件很蹊蹺的事兒。某天早晨，于保長一覺醒來，突然覺得屋里的情形不對頭，似乎多了一樣什么東西。他仔仔細(xì)細(xì)檢查了這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又覺得一切都很正常，所有的東西都在它們該在的地方，實在看不出來多了什么。但是他又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這樣?xùn)|西的存在，仿佛無形的眼睛，你看不見它它卻看得見你，而且令你無時無刻不感覺到你被盯視著。這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先是使得他渾身極不舒服，接著陷入了恐慌和不安中，隱隱預(yù)感到可能要出什么事兒。到了晚上，這種情況不僅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加嚴(yán)重了。于保長因為對白日的預(yù)感耿耿于懷，這時翻來覆去不能入睡，越來越強(qiáng)烈地感覺到正面臨著某種危險，那種熟悉的疑懼和恐怖陰影再度籠罩了他。到后半夜，他終于再也躺不住了，卷起鋪蓋搬到了屋外一間臨時搭蓋的、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違章建筑的雜物間里。就在這時，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在一聲異常沉重的轟響聲中，他將將還睡在里面的那間房屋坍塌了，巨大夯實的屋梁正砸在他日常放枕頭的地方。也就是說，他只要晚出來一步，這輩子就算交待了。這屋是于保長當(dāng)保長的時候，用敲詐勒索的錢，按永久性建筑標(biāo)準(zhǔn)建造的，后來又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了錦上添花的加固，結(jié)實得如同堡壘一般，要不是鬼使神差，他一輩子也想不到自己差一點(diǎn)兒就砸死在了這里面。

接下來發(fā)生了一件更蹊蹺的事兒。某天晌午，于保長正呼朋引伴在飯館里喝酒，忽聽外面有人叫他名字。他想出去看看是誰，奇怪的是他的那幫朋友卻眾口一詞地說根本就沒人叫他，他們什么也沒聽見。開始他沒太在意，以為自己一時耳背聽錯了?？墒菦]過多久，他又聽到那個聲音在叫他。這次他肯定自己確實聽清了，那聲音就在外面不遠(yuǎn)處，聽著似乎很耳熟，但一時半會兒又回憶不起來。但是他的朋友們?nèi)匀灰豢谝Фㄋ犲e了，外面什么聲音也沒有，從他們說這話時神色如常的表情看，他們確實什么也沒聽見。于保長這時才覺得事情可疑。當(dāng)那個叫喚聲再一次傳到他的耳朵里，他不顧狐朋狗友們的笑話，決定要出去看個究竟。沒想到這么一出去壞事兒了。于保長來到街上，就聽得一聲尖銳刺耳的槍響。這一槍打在了他的肩上。人們看到這個挨了槍子的人居然沒有當(dāng)場倒下，而是凍壞了似的，哆哆嗦嗦地僵立了好一會兒，直到鮮紅的血在衣衫上大片大片洇了開來，才“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后來人們才弄清楚，槍聲來自街對面的一幢屋頂上，是一個著名的職業(yè)殺手打的，他受雇要在這一天殺掉于保長那堆兒喝酒的人們中的一個。但不幸的是，那個本來該吃槍子的人沒出來，本來沒什么事兒的于保長偏偏在這個時候被一個莫名的聲音叫了出來，而他們這群人的相貌衣著猛一看上去都差不多，也就是說都不像是個正面人物，就這么陰錯陽差的，他被那個殺手誤認(rèn)做了要?dú)⒌娜耍桨谉o故地替人挨了這一槍。至于把于保長引誘到槍口下的那個詭異的聲音究竟從何而來，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后只得歸結(jié)為這個姓于的命里注定了要有這一劫。

這一槍沒能要了于保長的命，但卻把他從渾沌中打醒了。這個清醒過來的人似乎隱隱約約意識到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兒了。當(dāng)他的老朋友高警長來探視他的時候，他強(qiáng)忍傷痛，掙扎著爬起來，問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他問高警長是不是確實看清楚了，被他們擊斃的那個人絕對是張驢兒。他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不僅高警長和他的手下人沒有走眼，其后我們鄭州的警察總署經(jīng)過驗尸，也驗明了被擊斃的人確是張驢兒正身。但他好像仍不放心，又問高警長是不是確實看清楚了，被他們認(rèn)定是張驢兒的人絕對被擊斃了。他得到的回答仍然是肯定的。張驢兒不僅被擊斃了，而且由于現(xiàn)場過于血腥，張驢兒唯一的親屬也就是說他的女人，當(dāng)場被刺激得精神錯亂了，喪失了正常行為能力，連棺材也是區(qū)警察署賠送的，是高警長和手下人親自將尸首攛了進(jìn)去，并用五寸長的大鐵釘把棺材蓋轉(zhuǎn)圈兒釘死的。但是他臉上仍是一副不踏實的表情。仿佛他有一個重要的猜測，這猜測關(guān)系著他今后的半生，因此他急于找到某種憑證來證實它，他所以再三再四地刨根問底，是寄希望于能從這個當(dāng)時的當(dāng)事人這兒得到這憑證，而對方的回答并沒有讓他的愿望得到完全的滿足似的。

于保長幾乎是一步一栽、搖搖欲墜地捱到城外亂墳崗的。這時冬天的面貌雖已模糊，而春天的眉目漸漸清楚了起來，城里人家屋脊上的積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但是在人煙稀少的城外，特別是在這片唯有古樹寒鴉的亂墳荒冢里，白色仍是最主要的顏色。張驢兒的墳也被白雪厚厚實實地包裹著。這說明自從這個死于非命的人埋葬在這里以后，就再也沒人來打擾過他，而他自己的表現(xiàn)也一直很老實。但是于保長并不滿足于他所看到的表面現(xiàn)象。他邊干邊喘，從晌午一直干到天色擦黑，整個亂墳崗里布滿了深紫色的霜?dú)?，終于挖開了這座結(jié)實的墳。他躡手躡腳揭開棺蓋，仿佛唯恐驚動什么似的，借著暮靄細(xì)致打量著僵臥在里面的人。由于埋葬時間不長，而且是在嚴(yán)寒的冬季，此人的面目還能辨認(rèn)，確確實實是張驢兒。這更加說明了這個叫張驢兒的人自從到了這兒以后就哪兒也沒去，一直紋絲不動地躺在這兒。按說于保長這時可以放心了。但是就在他重新蓋好棺蓋，準(zhǔn)備離去的一剎那，仿佛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兩只眼睛驟然睜得大大的，血色從臉上刷地退了下去，整個人愕然僵立在了那兒。

于保長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驚駭?shù)氖聦崱麤]有遇到任何阻礙，幾乎是輕而易舉地，就將棺材的蓋兒揭開了。而此前，高警長卻曾確鑿無疑地告訴過他，這副棺材的蓋兒是用五寸長的鐵釘釘死了的。這就是說在他來這兒之前，這副棺材就已經(jīng)被人掀開過了?？墒钦麄€墳包卻是被積雪原封不動地覆蓋著的，這個力量不可能來自外部而只能來自內(nèi)部，而內(nèi)部只有張驢兒這么一個死人。于保長是來這兒尋找證據(jù)，證實他的那個猜測的?，F(xiàn)在他終于找到了這個證據(jù)。現(xiàn)在再也沒有什么可懷疑的了。這個形同虛設(shè)的棺蓋兒不容置疑地證實了這樣一個事實——已經(jīng)有東西從這里出去過了。

于保長直到這時才算真正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有些東西看來是絲毫冒犯不得的。誰要是一旦掉以輕心地冒犯了它，一生一世就再也別想有片刻的安生了。它將想盡一切辦法懲罰你。不論你躲到哪里，都無法躲開這種可怕的懲罰，直到你死去。而死亡正是它對你最終的懲罰。有時候你以為像是躲開了它，其實你根本沒躲開。它就是變成了鬼，也會從墳?zāi)估锱莱鰜碚夷闼髅?。他此刻便面臨著這樣的處境。

６

整個春天里，人們看到于保長越來越衰老，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亮澤，形容比沒有堅持過冬天的樹木還枯槁，背部都駝成了俗話常說的馬蝦狀，到后來離了拐杖簡直連路都不能走了。總之就像一個失去水分的什么東西似的，干癟萎縮成了一團(tuán)。這一切都與春天那蓬勃生長的主題格格不入，所以給人感覺特別的醒目。久而久之，這種深刻的印象使得人們習(xí)慣了將這個人視做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而完全忘記了他的真實年紀(jì)。

在陽光燦爛的天氣里，于保長經(jīng)常整天整天地坐在大街旁的某幢房屋下，一邊無精打采曬著太陽，一邊漫不經(jīng)心捉著懷里的虱子?，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再害怕任何人。自從他終于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之后，便一反過去的躲躲藏藏，索性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既然命中注定了他早晚難逃一死，再躲也是徒勞，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與其竭盡心力躲來躲去最后還是死，還不如正視現(xiàn)實，該死屌朝上不死屌晃蕩，我就這一攤兒了你看著辦吧，就是死了也死得省心，還能落個早死早托生。他的這種做法其實是破罐破摔，用我們鄭州話講叫做論堆兒了，一般都是最無奈的人才會這么干?？墒菦]想到這么一頹廢，反而使得他從重軛中解脫了出來，活得出人意料的輕省起來。此刻的于保長對生活已經(jīng)沒有任何額外的要求，如果這樣的日子能勉強(qiáng)維持下去，他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老天卻偏偏不肯就這么便宜地放過他。

在太陽底下消磨得時間長了，于保長不僅生理衰老，心理也發(fā)生了衰老的現(xiàn)象。他開始越來越經(jīng)常地像其他老人一樣，喜歡回憶過去。這種懷舊情緒是以前從沒有過的。而且就像其他老人一樣，衰老使得他一反常態(tài)地變得心平氣和起來，在回憶過程中，不是吹毛求疵地苛求別人，而是越來越多地反省、檢查和剖析自己，不論什么事情都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這種捫心自問性質(zhì)的回憶用現(xiàn)在人的話講叫反思。誰知這么一反思不要緊，出現(xiàn)了一件非常非常意外的事兒——有一種被人們稱做良心的東西在他身上忽然發(fā)現(xiàn)了。這事兒發(fā)生得太突然了，對于他簡直就是猝不及防。因為事先毫無預(yù)兆，所以他沒有任何思想準(zhǔn)備。這個倉促的人站在不期而遇的良心面前，就像一個丑陋的人冷不防站到了鏡子面前，所有不堪入目的東西一下子全都暴露出來了，令他一眼望去不由得大驚失色，瞠目結(jié)舌，覺得連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了。說實在的在此之前他從沒想到過，自己竟是這樣一個面目猙獰之人。其他的不說，僅僅在張驢兒這件事情上，首先，這世上本來有一個過得很好的家，篷戶瓦牖，布衣蔬食，雞毛蒜皮，不亦樂乎，就像許許多多其他的家一樣，可是他卻將它粗暴地禍害了；其次，這世上本來有兩個活得很好的人，安常處順，規(guī)行矩步，聽天由命，心安理得，就像許許多多其他的人一樣，可是他卻將他們殘忍地毀滅了。他們不是他的仇人，也沒做過任何損害或者妨礙他的事，甚至和他連面兒都不怎么掛?？墒撬麉s無事生非，就像踩死一只臭蟲似的，將這好端端的一切破壞了。這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禍起蕭墻。就這還只是一件事，而他一生之中類似這樣為非作歹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多得都可以用一句形容詞兒叫做罄竹難書。這種意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簡直令他驚駭不已。連他自己都被他的丑陋和兇惡嚇壞了?！拔叶几闪诵┦裁磫?！”駭然之余，他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種罪孽深重感。這個有罪的人開始了深深地懺悔和自責(zé)?？墒窃绞菓曰诤妥载?zé)，他越是感到自己十惡不赦。就像一個失足跌入泥淖里的人，越是掙扎便陷得越深，便越來越不能自拔。好不容易活得寬松起來了的于保長就這么一個不留神，重新陷入了更加沉重的痛苦之中。

這是于保長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轉(zhuǎn)折。自從他不慎冒犯了一些東西之后，他一直面臨著嚴(yán)酷的懲罰。這種懲罰的目的無非是要告訴他，有些東西是絕對不能冒犯的，這是必須遵守的原則，一個人若想在這世上過得好，最好不要無視這原則。在此之前他對待懲罰的態(tài)度一直是逃避，這種逃避貌似消極，實質(zhì)上卻是一種變向的反抗。也就是說，他對這些所謂的原則打心眼兒里是十分不尿的。但是隨著懲罰的不斷加劇，這些原則就像烙在他身上的傷疤一樣，越來越深刻地烙在了他的心上，并且在他心里形成了這樣一個印象——這些原則決不是吃素的，尊重它的人它也會善待你，反過來蔑視它的人它則必定要菜了你。久而久之，這個不可磨滅的印象終于積淀到了他的意識底層，不聲不響、量變質(zhì)變地轉(zhuǎn)化成了他的自覺意識，使得他這樣一個原則的破壞者，反過來不知不覺變成了原則的認(rèn)同者和保護(hù)者。一旦自己觸犯了這些原則，不用別人動手修理他，自己這邊就會有個叫良心的東西站出來責(zé)難他、懲罰他甚至搦死他。也就是說，從前他的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的仇人，因此他覺得還不是太難對付。但是從這時起，他的敵人變成了兩個。有一個他非常信賴的人——可以說他對自己的親爹都沒對這個人好——竟然趁他稍微疏忽之際，被他的仇人策反了過去，和仇人串通一氣反過來謀害他。而這個人非它，正是他自己。換言之，現(xiàn)在他的敵人更加強(qiáng)大，而他自己則更加虛弱了。這簡直等于給了于保長沉重的一擊。從此他等于既要應(yīng)付來自外部的明槍，又要應(yīng)付來自內(nèi)部的暗箭。明槍好躲暗箭難防，顧得了頭顧不了腚。張驢兒雖然死了，但是卻絲毫不用擔(dān)心沒人替他報仇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正在出頭了卻他未了的心愿，這人就是于保長本人。胳膊扭不過大腿，于保長終于從一個健康的人被扭曲成了一個異形的人。也許張驢兒早就盼著這一天呢，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瞑目了。這一殘酷的事實對于保長來說簡直無異于雪上加霜，使得原本就心勞日拙的他，更加焦頭爛額，苦得都想不起來苦字怎么寫了。

坐在太陽底下的于保長苦不堪言，終于失聲痛哭了起來。這是一種與他的實際歲數(shù)完全不符的孩子似的哭聲，嗚嗚咽咽的哭聲里充滿了孤苦無依的凄楚和荒涼，仿佛一只迷失于荒野之中的羔羊咩咩地喊娘一樣，令過路的人聽了，即使是在這樣暖洋洋的天氣里也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冷。于保長自從姓于以來從沒如此悲傷地哭泣過，哪怕是在那些被仇人逼得走投無路的日子里也不例外。

７

春天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大街上的人們再也沒有看見過于保長的影子。這時他已瘦成了一把名副其實的秫秸棍兒，當(dāng)柴都不一定燒得熟一鍋飯了，而且放棄了一切活人必須的活動，甚至連最起碼的飯都不怎么吃了，一連多少天一動不動地躺在亂草堆里，了無神采的眼睛定定望著破敗的屋頂。也就是說，于保長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垂死階段。這個已經(jīng)沒什么人樣的人正在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即使是在臨死的日子里，于保長的心理負(fù)擔(dān)仍然很沉重。當(dāng)高警長來到這間堆滿雜物的陋屋看望他的時候，他幾乎是用顫巍巍的聲音，再三囑托這位好朋友，待他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后，一定要摸摸他的身體，弄清他的體溫是從身體的哪一部分先涼起的。按照那時候的說法，人死之后是要再投生的，投生的去處有六種，天界、人間、阿修羅道、畜生道、餓鬼和地獄，也就是所謂的“六道輪回”。他在那段避仇的長路上，曾經(jīng)結(jié)識過一個云游僧人，告訴過他一個可以預(yù)測將投生什么地址的法兒——假若人死之后，從腳下開始涼起，一直涼到頭頂，最后只有頭頂暖熱，其他部分都是冰涼的，此人便成了圣人；假若人死之后，從腳下開始涼起，一直涼到眼睛，最后只有眼睛暖熱，其他部分都是冰涼的，此人便升了天界；假若人死之后，從腳下開始涼起，一直涼到心窩，最后只有心窩暖熱，其他部分都是冰涼的，就說明此人下輩子還是人；假若人死之后，從上面開始涼起，一直涼到腰部，最后只有腰部暖熱，其他部分都是冰涼的，就說明此人已經(jīng)成了餓鬼；假若人死之后，從上面開始涼起，一直涼到膝部，最后只有膝部暖熱，其他部分都是冰涼的，那么此人將投生為畜生；假若人死之后，從上面開始涼起，一直涼到腳底，最后只有腳底暖熱，其他部分都是冰涼的，那么此人便下了地獄。為了便于記憶，那僧人還口授了他一篇偈誦，道：“頂圣眼生天，人心餓鬼腹，旁生膝蓋離，地獄足底出?！彼惨痪湟痪滢D(zhuǎn)授給了他的這位朋友。而且像是極不放心似的，非要對方背誦一遍，以證明是否牢記無誤。由此可見，于保長對于死亡寄予的期望很大。他想通過死的形式，一勞永逸地擺脫所有的負(fù)擔(dān)，到來世去過幾天無憂無慮的清凈日子。因此他心里十分的恐懼，唯恐他的敵人在他死后也不肯放過他，想方設(shè)法讓他變成餓鬼、畜生或者下地獄，把他的來世也弄得一團(tuán)糟，使得他的這點(diǎn)兒最后的指望也落了空。高警長盡管像后來人似的，對鬼神一貫抱以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的態(tài)度，但是眼看著自己的朋友到了如此慘不忍睹的份兒上，不忍心讓他再失望，只得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一定照他吩咐的辦。

不過沒等高警長這么辦，于保長自己先搞清楚了自己的最終去處。這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被一群厲鬼團(tuán)團(tuán)圍住。為首的是青面獠牙的勾魂鬼黑白無常。白無常白帽白袍，手執(zhí)一把破蒲扇。黑無常黑衣黑帽，手執(zhí)一條鐵索鏈。黑無常的黑帽上寫著：正在捉你，白無常的白帽上寫著：你也來了。周圍簇?fù)碇鴶?shù)不清牛頭馬面、手執(zhí)兇器的鬼卒。于保長被這個噩夢驚醒過來時，頭腦非常清醒，可以說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如此清醒過了。這個心明眼亮的人明明白白地看清了他死后將去哪兒。毫無疑問，他將下地獄。因為那個云游僧人曾經(jīng)對他說過，如果一個人平日多行善事，臨終時就會夢見許多天人手捧天衣樂器迎接他，這就是說他將升入天堂。但是如果一個人平日作惡多端，臨終時就會夢見許多鬼卒手執(zhí)刀槍劍戟圍住他，這就是說他將墜入地獄。還告訴他這不是人們憑空杜撰的，而是白紙黑字的經(jīng)上說的?，F(xiàn)在于保長正面臨著這樣的臨終時刻。他果然做了這樣的夢。因此他覺得什么都不用再說了，這一夢已經(jīng)再也沒有那么清楚地說明了一切，他對死亡所寄予的厚望完全是奢望，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非分之想，該清算的東西早晚要清算，死亡并不能為他提供逃避清算的避難所，他活著的時候躲不過去的東西死后也同樣躲不過去。對于這一結(jié)局他既意外又不意外。意外的是命運(yùn)如此得理不讓人，一個人眼看都要咽氣兒了，卻還死抓著他的錯處不丟手，非得讓人死不瞑目不可；不意外的是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走到哪兒都一樣，哪怕走到另一個世界也不例外，如果不管什么人欠了一屁股債都可以一走了之，那才真叫做沒有天理可言了，他之所以一直對死后的具體去處耿耿于懷，主要是抱有一絲僥幸心理，希望會出點(diǎn)兒什么意外，而現(xiàn)在只不過任何意外都沒有出現(xiàn)，他只不過得到了他正常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

當(dāng)于保長終于證實了他將下地獄已成了板上釘釘?shù)氖聦嵰院?，出乎意料的，并沒有像一般人遭遇這種事情時那樣萬念俱灰，反而變得異乎尋常的平靜了。至此，他已進(jìn)入了最后的彌留之際。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在他就要告別人世的時候，想到的最后一個人，竟然是害了他一生的張驢兒的女人。而且當(dāng)這個女人的音容笑貌驀然涌現(xiàn)的那一瞬間，這個行將枯朽成灰的人，心里竟然漾起好大一陣兒生動的柔情。他睜大空洞的雙眼，細(xì)致凝視著這個記憶中的女人。在這種恍若隔世一般的凝望中，他又重新覺得她是那樣的美麗，比他見過的任何東西都更加美麗，即使在為她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價之后，他仍然無法使自己對這美麗無動于衷。被這美麗深刻感動著的于保長最后想，女人哪，老天為什么偏偏讓我遇見了你呢？你的美麗是如此的不可阻擋，我不可能不被它所引誘和迷惑，不可能不鬼迷心竅地去追求它。一個人一旦有了追求，那他這一輩子就完了，他就被注定了遲早要死在這趟追求上。就像俗話常說的，因嫌烏紗小，終使枷鎖扛。那么多的人從來不曾遇見過你，因為沒有被誘惑，所以也不去追求，他們一個比一個過得好。比比他們我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這個念頭閃過之后，于保長便死去了。這個很長時間以來一直愁眉苦臉著的人，這時死得卻很安詳，仿佛終于悟開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似的。

于保長光棍兒一條，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親人，他死后便成了無主尸體，按慣例也是由區(qū)警察署賠送的棺木，并負(fù)責(zé)出面埋葬的人。埋葬于保長的地點(diǎn)也在城外亂墳崗。全部抬埋工作都是由高警長主持的。這個警察一邊朝好朋友的棺蓋兒上轉(zhuǎn)圈兒釘著釘子，一邊不由得觸景生情，感慨萬千。不過他是一個大老粗，用現(xiàn)在話說叫做沒什么文化，心里縱有萬千感慨，口頭上卻什么也表達(dá)不出來。但又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最后這個粗人“喉”地啐出一口黏痰，說了一句糙話：“人活著要么別惹事兒，惹出事兒來就別怕事兒。不然就等于找死。”

８

可能是幾年之后，發(fā)生了一件很離奇的事兒。斯時，雖然在不少大城里有軌電車越來越多，但在我們鄭州這樣的小地方，人們最主要的交通工具還是牲口。有一個趕驢的人叫趙驢兒，這天趕著毛驢兒在大街上正走著，突然斜刺里跑過來一個屁孩兒，一把拽住驢韁繩，說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話：“這驢是我的！”孩兒看起來頂多四五歲。趙驢兒一開始沒在意，還以為小孩兒家信口雌黃，故意跟他搗蛋，呵斥道：“走開走開。”不料孩兒攥著繩頭死活就是不丟手，大吵大嚷道：“這驢就是我的，你還給我?！背橙侣曮@動了孩兒的爹。這個爹從家里跑出來，問清了怎么回事兒，一開始也沒在意，也以為是小孩兒家信口雌黃，故意跟人搗蛋，便堆起笑臉給趙驢兒賠了句不是，牽著孩兒手就要往家走?？墒沁@孩兒竟令人吃驚地甩開爹手，像要死乞白賴什么東西似的，滿地打滾兒著號啕大哭了起來，邊哭邊喊：“還我驢來！還我驢來！”趙驢兒和孩兒的爹十分詫異，這才意識到事情可能不那么簡單。孩兒的爹問趙驢兒：“你這驢哪兒來的？”趙驢兒道：“幾年前從一個女人那兒買的。那女人的男人據(jù)說也是個趕驢的，后來因為吃了官司，急等著錢使，只得把驢仨瓜倆棗地賤賣了?！焙旱牡鶈枺骸澳阏f的這女人住哪兒？”趙驢兒說：“就在城那頭，地方叫做西門口。到了那一片兒我也許還能認(rèn)出來?！?/p>

兩個大人領(lǐng)著孩兒來到西門口。這時更奇怪的事情出現(xiàn)了。這個褲子還開著襠的孩兒，長這么大連家門都很少出過，更加沒有來過這個地方，可是卻像在這兒住過多少年似的，竟然顛兒顛兒跑在大人前頭，熟門熟路地找到了他們要找的那幢房子。孩兒的爹望著面前的這幢頹屋，驚疑地問趙驢兒：“你說的是這兒么？”趙驢兒更加驚疑，因為幾年前他正是從這兒把驢牽出去的，他幾乎是用顫抖的聲音答非所問道：“咱們他媽的這是見鬼了！”那語氣似乎極力否認(rèn)什么但又否認(rèn)不了似的。而這時，孩兒已經(jīng)認(rèn)出了所有出來看熱鬧的鄰里，并且一字不差地叫出了他們每個人的名字，甚至管年紀(jì)較輕的人叫的是乳名兒和諢名兒，仿佛他和他們曾經(jīng)是很熟的熟人似的。這種出處不明的親熱不由得令所有被親熱的人目瞪口呆。據(jù)這些鄰里說，這幢房子從前的主人叫張驢兒，不過此人已死了好幾年了，就是在這屋里被警察亂槍打死的。張驢兒是曾有個女人，不過張驢兒死后，那女人跟著也瘋了，在這一片兒瘋瘋癲癲了一陣兒，以后便不知了去向，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幢房子從那時起便再也沒住過人。這些鄰里還認(rèn)出了趙驢兒此刻牽著的這頭驢從前確曾是張驢兒的。

鄰里中那些和張驢兒一茬兒的人，也就是被孩兒親切地以乳名兒和諢名兒相稱的那部分人，紛紛回憶起了張驢兒身上的一些顯著特征，譬如腋窩里的狐臭和屁股上的疤瘌等等，總之都是些鮮為外人知的隱秘記號。這些狐疑的人驗看了孩兒的身體，結(jié)果從這孩兒身上他們找到了要找的一切。之后，驚懼交加的人們又對這孩兒進(jìn)行了一系列的測驗，譬如把一堆外形完全相似的東西擺到孩兒面前，讓他從中挑出張驢兒的遺物，結(jié)果孩兒什么也沒認(rèn)錯，好像那些東西就是他自己的似的，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赝ㄟ^了所有的測驗。直到這時，盡管人們嘴上什么也沒說，但是心里卻無不認(rèn)定了這樣一個事實——這孩兒是張驢兒托生的！張驢兒又回來了！這使得所有的人們無不凜然。因為他們從這件事情中嚴(yán)重地意識到，有些東西是死不了的。有時候看起來它們似乎死去了，其實它們根本沒有死，它們總是能在適當(dāng)?shù)臅r間，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復(fù)活過來。不論什么人都改變不了這一事實。

這件事情的結(jié)局是孩兒終于牽走了自稱是他的驢。盡管孩兒的爹很不情愿把好端端的錢白搭在一條什么球用也沒有的驢身上，而趙驢兒更不情愿他用來混飯的工具就這么隨隨便便改姓了別人的姓，但是他們最終誰也沒有拗過比他們更拗的孩兒。當(dāng)這個拗蛋筋的孩兒興高采烈地騎著毛驢回家去的時候，誰也不懷疑這孩兒長大以后將變成這樣一個人——只要他認(rèn)定是自己的東西，別人休想碰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