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

一

月亮彎樓盤開盤，成為有錢人爭相購買的熱點，很多有錢人都以在這里買房為榮，因為這里靠山面湖，湖像半個月亮，故稱為月亮彎，湖畔榕樹成排，綠樹成蔭，是夏季避暑勝地。

許老板買了一套復式樓，在第二十層。這套房子他花了二百萬。許老板叫許家紅，是本市著名的企業(yè)家，本市紡織印染廠的產(chǎn)品百分之七十出自他的企業(yè)。買這套房子，當然是他家產(chǎn)的九牛一毛。

許家紅在屋子里看了看，大大小小的房屋一共十間，他很滿意房屋的結構。站在房屋里能看見月亮湖的全貌，湖水碧波蕩漾，湖岸榕樹隨風起舞，婀娜多姿。這樣的景色，工作之余，晚飯之后觀賞一番，心曠神怡。

看完房屋，許家紅從屋子里出來，準備乘電梯下來時，聽見樓下有人看屋子，他一時好奇，想看看將來的鄰居是誰？是不是認識的。他下了樓梯，卻愣住了，是秦師傅。

秦師傅與師母看見了他。

秦師傅神色有些尷尬，臉上訕訕的。倒是師母很熱情，笑呵呵地問好，又問許老板也在這買房子嗎？

許家紅說：“師母叫我小許，千萬別叫老板。我買的是二十樓?！?/p>

師母說：“我們是十九樓?！?/p>

許家紅哦了一聲，心想，秦師傅能買得起月亮彎的樓盤，不簡單呀，一平方米是九千多元呢。秦師傅進屋去了。師母熱情邀許家紅進去看看房子。盛情難卻，師母過去待他不錯，許家紅就進了屋子里。這是一套近百平方米的房子，結構不錯，三室二廳。

看了房子，許家紅稱贊道：“不錯不錯，能買上這么好的房子，不簡單呀，秦鋼現(xiàn)在出息了吧。”秦鋼是秦師傅的兒子。一提起兒子，師母就嘆了口氣，她說：“哪里有什么出息呀，下崗后，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在銀行做押運員，一個月工資一千多一點?！睅熌赴奄I這套房屋的緣由告訴了許家紅。因為秦鋼要結婚，卻買不起房子，結婚只能與父母住在一起。秦師傅的房子是企業(yè)的解困住房，面積很小，只有四十多平方米。秦鋼談了女朋友后，為了來往方便，在外面租了間房子住。女方提出結婚與父母住一起是沒問題，但房屋要大一些。四十幾平方米的房屋住兩代人，女方不樂意。

家人商量了很久，最后決定豁出去了，把老房屋賣掉，拿出全部積蓄，再由秦鋼向銀行貸款一部分，就買了這套大房子。師母說：“貸款三十萬，十年還清?？壳劁撆c媳婦還債，夠戧。媳婦怨言不斷，嘮嘮叨叨，一年買不上一套新衣服，好一點的化妝品也不敢買……這不，老頭子退休后又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單位看大門，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

這時，秦師傅從另一間房子里出來，他埋怨老伴：“說這些干什么？誰讓咱們沒本事呢。”秦師傅臉色不好看。

許家紅在屋子里轉了轉就走出來了。

二

從電梯里下來，許家紅心里很不平靜。秦師傅是他進廠后第一個師傅，也是唯一的師傅。當年，師傅待他不薄，在最短的時間里就使他成為最優(yōu)秀的擋車工。那時候，他們關系親如父子，有一年，甲型肝炎大流行，許家紅不幸被傳染。許家紅是孤兒，宿舍里的人怕被傳染，都搬走躲開了。許家紅孤家寡人躺在床上，連喝杯水都困難。

秦師傅知道這種情況后，二話不說，把許家紅接到家里，冒著被傳染的危險，照顧許家紅整整一個月。許家紅病好后，視秦師傅為父親。只是后來，許家紅執(zhí)意要辭職下海，開自己的公司，矛盾漸漸加深。

那時候工廠已經(jīng)一年不如一年，工廠領導貪污腐敗，揮金如土。許家紅決定自己出去闖。秦師傅說：“你放心好了，上面一定會管這些貪官的，企業(yè)肯定會興旺發(fā)達的?！?/p>

許家紅說：“企業(yè)好也罷，壞也罷，我都要自己去干一番事業(yè)……”

秦師傅還是堅決不同意。秦師傅說：“你把我的手藝學走了，把工廠的技術都掌握了，就要自己干，你還有良心沒有？”秦師傅是省級勞動模范，他把工廠看得比自己命還重要，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單位，誰要是對工廠三心二意，他就會罵娘。工人們消極怠工，他罵娘。工人們鋪張浪費，損公利己，他更罵娘。許家紅要另起爐灶與紡織印染廠分庭抗禮，這種做法，在秦師傅眼里，無異于叛徒的行為。他怒斥許家紅：“真是個白眼狼，你走吧，我永遠不會認你這個徒弟！”

許家紅記得，1980年，秦師傅為許家紅爭取到上海一家紡織印染廠學習的機會。要去上海學習的人很多，有些是干部子女，有些是上海籍的職工。每個要去學習的人都有充分的理由。秦師傅沖到廠長辦公室，據(jù)理力爭，最后為許家紅爭取到了學習機會。

許家紅承認，那次學習機會，使他學到了許多關鍵技術，比如印花雕刻技術，染料搭配技術。后者是絕密的，是染色技術員的看家本領，一般都不會把這項技術原原本本傳授給學員，而是只傳授點皮毛，其余要自己去實踐、揣摩、總結。這項技術往往要干上十年八年才能摸出一點道道。所以很多印染廠生產(chǎn)的花布色布質量不過關。

那時候上海人愛吃筍干香菇，這些土特產(chǎn)是緊俏貨。許家紅一次送給帶他學藝的師傅幾十斤，整整兩麻袋，讓上海師傅高興得手舞足蹈，第二天就把秘籍傳授給他了。從上?；貋恚S家紅就是工廠的能人了，染色車間與印花車間都少不了他。有些很難調配的顏色，只要他出馬，就能拿下。

1990年，秦師傅又為許家紅爭取到深圳學習做外貿(mào)產(chǎn)品的機會。這次學習，讓許家紅大開眼界，為他后來辭職開自己的公司打開了思路。許家紅是1995年提出辭職的。秦師傅一聽到這消息差點暈過去，他把自己的心血都澆灌在許家紅身上，希望他成為最出色的技工，最優(yōu)秀的師傅，想不到他拍拍屁股要走人。

當時，許家紅正在與秦師傅的侄女談戀愛，這條紅線是秦師傅幫忙牽的。他一氣之下硬生生拆散這對即將踏上紅地毯的戀人。由此，這對師徒關系成了仇人而分道揚鑣。

企業(yè)是2003年破產(chǎn)倒閉的，秦師傅還差一年退休。這時，許家紅的企業(yè)正如火如荼，他托其他人邀請秦師傅來企業(yè)工作，待遇優(yōu)厚。但是，秦師傅一口就回絕了。

三

半個月后，許家紅到新房看裝修情況，聽見樓下傳來激烈的爭吵聲，聽聲音應該是秦師傅在發(fā)脾氣。秦鋼聲音也很大，加上師母勸和的聲音，一家人好像要打架一樣。于是，許家紅到樓下看看。

看見許家紅來了，秦師傅與秦鋼都沒聲音了。師母說：“你看看，為了買什么樣的裝修材料，父子倆吵得一塌糊涂，就差沒動手了?！鼻貛煾点@到另一間屋子里去了。秦鋼小聲說：“這些裝修材料算很好嗎？大家都是買這種材料，他就嫌我買太貴了。材料太差，住上一段時間，問題就出來了，到時候找人修修補補，那才是麻煩事。”秦鋼停了下，又氣呼呼地說，“他不懂，又要逞能?！?/p>

秦師傅從另一間屋子鉆出來，生氣道：“我是不懂，但是，我知道家里已經(jīng)欠了一屁股債?！?/p>

眼看父子又要吵起來，許家紅勸道：“算了算了，裝修是個無底洞，投多少進去都看不見，還是量力而行吧?！眲裢昵貛煾蹈缸?，許家紅就下樓走了。

一天晚上，許家紅從酒店應酬出來，經(jīng)過鬧市區(qū)，偶然看見師母在路邊擺攤賣自己縫制的鞋墊、袖套，還有些小五金制品。已經(jīng)很遲了，師母還舍不得收攤。許家紅上前問道：“師母，這么遲了還擺攤？”師母說：“為了那套房子，欠了一屁股債，能賺一點是一點?！痹S家紅看看攤子上那些東西，估計一晚上最多賣個十幾元。

許家紅鼻子有點發(fā)酸，他說：“算了，收攤回家吧?！彼贿厧蛶熌甘帐?，一邊說：“房子裝修的材料我給你們解決?！?/p>

師母呆呆地看著許家紅，喃喃道：“你幫助解決？”

許家紅把地攤上東西收拾好，打發(fā)走師母。師母臨走還滿臉疑惑地問：“你怎么解決？”

許家紅說：“你只管回家，不用操心?！?/p>

這天上午，師母走出電梯間，一個男人拿了張紙條問她：“十九樓的十一室是不是從這里乘電梯上去？”十九樓十一室就是師母的新房子，師母奇怪地看著此人，問道：“你有什么事？那是我買的房子。”男人指著身后一輛小四輪車上的裝修材料說：“這些是你買的材料，我要搬上去?！?/p>

車上裝著滿滿一車高檔裝修材料。師母看傻了，買這么好的材料，老爺子會罵死秦鋼。這時，秦鋼剛好從樓上下來。師母就問他：“這是你買的材料，你不怕爸爸罵死你？”秦鋼走到車子邊看看，然后對司機說：“你搞錯了，我沒購這些材料。”

司機讓秦鋼看紙條上的地址。地址沒有問題，就是秦鋼新買的房子。秦鋼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這時，一輛奔馳開過來，車上走下了許家紅。師母一下就明白了，她把許家紅拉到一邊，小聲說：“怎么能讓你破費？這太那個了。而且這么好的材料，老頭子知道了也不樂意，他會不肯收下你的東西?！?/p>

許家紅笑了，他說：“你就說是你們自己買的好了?！?/p>

師母說：“這么好的材料，他肯定會問個明白的。就算是我們自己買的，他一準又得罵秦鋼了。”

許家紅低頭想了想說：“明天上午你與秦鋼在這里等，我會有辦法讓秦師傅接受這車材料的?！毙∷妮啺蜒b修材料又運走了。

第二天上午，這車材料準時運達，所不同的是這些材料都抹上黑灰。許家紅交代說：“裝修完后，這些灰塵用布輕輕一擦就能擦得干干凈凈?！鼻劁撆c師母瞪大眼看著許家紅。許家紅繼續(xù)說：“你們告訴秦師傅，這車材料是半價買來的。有一家裝修材料公司遇到了火災，便宜處理裝修材料，讓你們碰上了?！?/p>

秦鋼與師母都笑了，許家紅真是有心人，能想出這么好的點子。秦鋼握住許家紅的手說：“謝謝許老板了。”

許家紅說：“一點小意思，當年如果不是秦師傅力主我去學習技術，我也干不成后來的事業(yè)?！?/p>

過了一天，秦師傅看到這么多裝修材料，果然問：“這些材料哪來的？怎么像火燒過一樣？”秦鋼就把許家紅交代的意思說了。秦師傅雖然有點疑慮，但最后說了句：“運氣不錯嘛，還能買到處理品。”

四

許家紅的房屋裝修完了，但要通風半年才能入住。

半年后，許家紅搬遷新居。社區(qū)已經(jīng)建設得初具規(guī)模。有幾個在社區(qū)鍛煉身體的人看一張廣告。許家紅湊上前看了看，吃了一驚，售房者是秦師傅。怎么回事呢，才裝修完就又賣房？許家紅問邊上一個人。人家告訴他，秦師傅的二兒子秦鐵在外地打工，因為是為私企老板干活，平時不好請假。再加上秦鐵是搞技術開發(fā)的，有一項技術研發(fā)正在關鍵時刻，就一直脫不了身。

秦鐵身體一直不好，總感覺心里悶得慌。最近病情加重，到醫(yī)院檢查，是嚴重的風濕性心臟病。治好這個病要花一大筆錢，還得休息很長時間。私企老板不可能長時間養(yǎng)活一個病人，就給了秦鐵一筆錢，打發(fā)他回家休息。

為治秦鐵的病，秦師傅決定賣房。秦鋼不樂意，他說：“房屋裝修好了，我結婚還等著用?！鼻貛煾嫡f：“你弟弟病了怎么辦？你能見死不救？”秦師傅的意思是，這套房屋先賣了，等秦鐵的病好了，而且房屋可能還會降價，到時候，再買一套。

為賣房之事，秦鋼氣得夠戧，卻又毫無辦法，真正是無可奈何花落去。

這時，許家紅來了。許家紅送來一萬塊錢給秦鐵治病。但是，這些錢顯然不夠，還差兩萬多。秦鋼告訴許家紅他家要賣房了。許家紅說：“這是緩兵之計，先賣吧。過一段時間，房價會有降低的可能?，F(xiàn)在政府正想辦法打壓房價?！庇谑?，就決定賣房。

但是，第二天，事情出現(xiàn)了急轉彎——秦鋼出事了。他在過馬路時，被一輛車撞了，腿骨骨折。秦師傅趕到醫(yī)院，卻沒有找到秦鋼。秦鋼在電話里說他沒在醫(yī)院，一個朋友幫忙到很遠的鄉(xiāng)下找一個民間祖?zhèn)鲗Ｖ喂莻睦现嗅t(yī)。隔了兩天，秦鋼才從鄉(xiāng)下回來，腿上打著紗布繃帶，撐著個拐杖。

秦師傅看見秦鋼，不由一聲嘆息：“真是破船偏遇迎頭浪，秦家多災多難呀。”但是，秦鋼臉上卻是笑嘻嘻的，他說：“爸，不用太擔心，我們會有貴人相助的。我們不用賣房屋了?！鼻劁搹碾S身的包里掏出厚厚一沓錢，說是撞了他的司機的賠款。秦師傅問：“多少錢？”秦鋼說：“六萬?！鼻貛煾荡袅似?，問：“怎么這么多？”秦鋼說：“我估計撞我的是個貪官，他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要與我私了，條件是我不能說出這件事，要保密。然后保證把我的腿治好，再付六萬塊賠償損失?！?/p>

秦師傅看著錢，不知道心里是悲還是喜。六萬塊錢，治好秦鐵的病是沒問題了，那么秦鋼怎么辦？秦鋼說：“我不用花錢，撞我的司機說了，包治好我的傷?！鼻貛煾捣判牧?，他說：“看來我們是因禍得福了。”

房屋裝修好了，得通風一段時間。秦師傅經(jīng)常抽空過去看看，在新房里走來走去，心里充滿了陽光：想不到晚年能住上這么好的房屋，值了。這天晚上九點多鐘，秦師傅從新房屋里出來，他想看看秦鋼的腿腳情況如何，就往秦鋼租住的房屋走去。他快到樓前時，突然看見前面有個人速度很快地上樓了。因為光線不好，他覺得這人很像是秦鋼，手上拎著東西。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呀。他瞪眼看著那個人，然后快步追過去，結果那個人進了秦鋼的家門。

分明就是秦鋼！

秦師傅傻了，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他上到樓上，到了兒子家門口卻不敲門，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從窗簾的縫隙看進去，果然是秦鋼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他根本就不像受過傷，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師傅又發(fā)現(xiàn)許家紅在屋子里，還有另一個男人，他們正喝酒、聊天。

秦師傅隱隱約約聽見秦鋼說：“我爸爸老了，固執(zhí)，他對你很有偏見，而你還這么關心我們，謝謝你的六萬塊錢，解了我家的燃眉之急，你真是個有良心的老板?！痹S家紅說：“當年你爸爸很關心我，沒有他的努力培養(yǎng)，我不可能學到那么多技術，后來開公司也不會那么順利。”

另一個人說：“許老板經(jīng)常告訴我們，做人要學會感恩……”

秦師傅豁然開竅了，秦鋼是假受傷，目的是為了能讓他接受許家紅的六萬元而不至賣掉新房子。那么，那車“遭遇火災的裝修材料”也是許家紅的良苦用心！

秦師傅站在黑暗中像一尊雕塑，心中感慨萬千，兩行老淚流下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