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間京西煤窯多了,在距京城幾十里地的門頭溝地界兒,隔個三里二里的就是一個煤窯。在煤層厚的地方,那就不用說了,隔個三五百米的,準有兩家煤窯挨著。這個門頭溝哇,有的是煤,是個肥地方啊。
不過肥是肥,那走窯的活兒可是苦哇。身上背著二三百斤的煤,還要在窯里攀上爬下的,鬧不好就磕著碰著,輕的頭破血流,重的骨斷筋折,再重的就見閻王去了。所以,在煤窯混飯吃的全是男人,沒有女人。那會兒也不讓女人去煤窯呀,女人根本就不許靠近煤窯,就是自己的男人死了也不許去,要哭遠遠地哭去;要不就回家等著,等窯黑子們把人抬回來再哭。這是煤窯上比鐵還硬的規(guī)矩,就是親娘老子也破壞不得的。
為什么女人不許靠近煤窯呢?窯上的人都說,女人要是走近煤窯,那口窯不是冒頂就是透水,要不就是“瞎星”熏人,非得死人出大事不可。這么嚴重的后果,誰還敢讓女人去煤窯呀?剛才不是說了嘛,男人摔死在窯里邊了,他媳婦兒都得站得遠遠地哭去。
但是,就在這鐵規(guī)矩面前,京西煤窯業(yè)里邊還真就出了一個女作頭,您說奇了不奇?
那是老事了,大概是在清朝咸豐年間的時候吧,反正是在英法聯(lián)軍進了北京,又走了之后的事情了。聽我爺爺說他爺爺說的,這個女作頭是在洋鬼子燒毀圓明園以后上的煤窯。不管怎么說,那個女作頭沒見過洋鬼子,她的爸爸見過洋鬼子。這么一推算,女作頭很有可能就是同治年間的故事了。不過,這個故事可是個真實的故事。
門頭溝這地界兒采煤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元代,這是有文字記載的。您想想啊,元朝在北京建了元大都之后,元大都里日見人多,吃的用的燒的是個大數(shù)量。特別是燒的,老用柴火太麻煩,每天都得去打柴,又麻煩又累。正好門頭溝那地界兒出煤,那煤好啊,點著了續(xù)上煤,一著一天,又省事又好使,火力又大,干嗎非使那費事的柴火呢?再說門頭溝離京城又不算太遠,要是哄著毛驢馱子也就走半天兒,要是牽著駱駝那就得多搭上一個時辰,那要是趕著大車呢,有個小半天兒就齊活了,您看多方便。
正因為北京城里的老百姓用煤多,所以,門頭溝的小煤窯也多;小煤窯多了,窯主也多了;窯主多了,需要的作頭也多了,走窯的人就更多了。
故事講到這兒,有人不明白這作頭是干什么的。這作頭哇,其實就是當時的技術人員,相當于今天的技術員、工程師。當時,這些作頭可是沒有上過什么中學大學的,當時沒有中學大學,有學堂也不教采煤挖煤。這些作頭的本事,全靠在走窯中自己心中學、腦中記的,從一個走窯的熬成一個作頭,那可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大造化,沒準兒是前幾輩子積德行善修來的呢。
李作頭打小兒就在煤窯背煤,受盡了走窯的苦累,靠自己的聰明,靠給老作頭做些小事兒,比如伺候老作頭吃飯、喝酒,天黑了鋪被子、打洗腳水、提拉夜壺什么的,算是給老作頭做了徒弟。老作頭單身,家眷都在奉天那邊兒,也需要個小使喚人。花錢雇個吧,老作頭舍不得;不花吧,又沒人讓他使喚。正好,這個李作頭正在他做事的窯上走窯,人也機靈,讓他買個煙酒的還挺聽話,這么著就把他招到自己身邊兒了。
剛開始,老作頭只是白使喚人,但是這小李作頭聰明啊,他知道順桿兒爬,從買煙買酒開始,小李作頭一點一點地多做事,直至做到鋪被子提夜壺,把個老作頭樂得什么似的,干脆把小李作頭認作了干兒子。
李作頭終于做了作頭,娶了媳婦兒,然后就“呼啦啦”生了幾個孩子。不說五男二女吧,可也不少,四男一女,也算是人丁興旺。李作頭看煤脈很準,好些煤窯都請他去做作頭。因此,李作頭的日子很好過,也算是個殷實人家吧。
日子過得很快,一轉(zhuǎn)眼李作頭已是快五十的人了,幾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yè),身邊兒只有小女還未出嫁。小女名喚娟兒,十七八歲,長得兩條不粗不細不濃不淡的柳葉眉,一雙大大的杏核眼,雙眼皮兒,挺直的鼻梁兒,小巧的嘴兒,真是一位絕美佳人。娟兒生得美麗,人也聰明伶俐,誰見了都喜歡。只是一對大腳,不免讓街坊四鄰說三道四。但這是個沒辦法的事兒,因為娟兒打小兒任性,說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爹娘任誰說了也不算。這么一個孩子,裹腳這么難受的事兒,娟兒寧肯死了也不裹,李作頭兩口子一點轍都沒有。
雖然娟兒歲數(shù)不大,可是做事頗有分寸,而且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絕對不做說了不算的事兒。四五歲的時候,娟兒有一次和哥哥一塊洗碗,哥哥把洗干凈的碗遞給她,她沒接住,碗掉在地上摔破了。李作頭要打哥哥,但娟兒說碗是我摔的,要打就打我吧。要知道李作頭家有個規(guī)矩,摔什么不能摔碗,摔了碗就等于沒飯吃了,挨揍都會挨狠揍的。可娟兒說碗就是自己摔的,一點不怨哥哥的事兒。既然沒哥哥的事兒,當?shù)漠斎徊荒茏岣绺纾荒蔷妥峋陜喊?,可李作頭哪舍得揍如花似玉的女兒呀。
看著仙女似的女兒,李作頭心里就高興。他想給這娟兒許配一個合適的家庭,最好是許配給一戶大宅門,既給女兒找個好的婆家,自己也算攀上一門好親家。因此,這兩年上門兒提親的人家雖然多了去了,但李作頭誰也沒答應,一個個都婉言辭掉了。
二
話分兩頭說。北京城里阜成門內(nèi)有戶王姓人家,幾輩子吃齋禮佛、樂善好施,人緣極佳,人稱王善人。王善人有五男二女,孩子們?nèi)甲R文斷字,個個聽話,非常孝順。因為人緣好,因為吃齋念佛,王善人在城里開了幾家買賣都是生意興隆,不能說日進斗金,也是收入很多,家道十分殷實。天長日久,也積攢下了萬貫家財,王善人便尋思著再開一處大買賣。但是開什么買賣好呢?他一時也想不出好點子,只好把這個想法放下了。
王善人愛聽京戲,平日里還愛扮上一票,唱那么一折兩折的,過把戲癮。因為愛唱戲,就結交了一些票友,其中一個張姓票友和王善人交往甚密,可以說是吃喝不分。一日,張先生又到王善人府上拜訪,閑談中聊到了兒女的婚事上,就說到了他的一個親戚、也就是李作頭有個姑娘,正值二八妙齡,聰明伶俐,人品出眾,雖不是大家閨秀,卻也是個小家碧玉。
王善人忙問:可否出嫁?
張先生說:哪能輕易聘了呢?她父親只想將她嫁個好人家,所以如今仍待字閨中呢。
王善人忙說:如此正好,我那犬子與那姑娘不正是一對嗎?
哪個令郎與其相配呢?
小五啊,小五今年整整一十八歲,與那姑娘不是很合適嗎?
張先生說:正是正是。只是……
王善人說:只是什么?難道有什么不便說的事情?
張先生頓了一下,說:這個姑娘是個大腳。
大腳好啊,再說旗人全是大腳,我家不忌諱這個啊。
那我明日即往京西,去門頭溝找我的親戚,與其說之,焉有不成之理?張先生問了王家小子的生辰八字,便告辭了王善人,出門而去。
沒過半月,張先生笑哈哈地走進王善人的堂屋。王善人忙忙地迎將出來,還未請客人落座便問:看先生這樣高興,是我犬子的婚事有眉目了吧?
那是那是,如今真有這樣湊巧的事情,令郎的生辰八字與那家姑娘的生辰八字匹配極了,是再好不過的一對呀。張先生一口氣不歇地說完了生辰八字,又把女家的情況說了一遍,喜得王善人什么似的。特別是說到未來的親家是個作頭,而且技術精湛,在門頭溝很有名氣,更是喜得王善人手舞足蹈。
閑話少說,王善人和李作頭兩家交換了生辰八字,男家向女家下了訂婚禮品,兩家便擇了個秋天的黃道吉日,為兩個孩子完婚。自此,王李兩家就成了親家,來往也多了起來。
娟兒從過了門兒就上廚下灶、灑掃庭除、上敬公婆、處處仔細,不幾日便博得一大家人的好評。娟兒是個明白孩子,她知道這一輩子就是這家的人了,因此處處注意,努力和王家人和睦相處,把自己融入王家人之中,去做個賢妻賢媳賢妯娌。娟兒也是個有人緣的,自進了王善人的家門之后,很快就成了所有人的朋友,王家上上下下全都說她好,都喜歡和她說話兒來往。
王善人喜歡這個小兒媳婦,更勝過其他幾個兒媳婦,常常在人前人后夸她,待她更是勝過己出。
娟兒知道這些,在回娘家時也跟娘家媽說說,娘家媽自然高興,李作頭聽了更是高興得不得了。
自家閨女在婆家口碑不錯,李作頭去親家的次數(shù)就多了一些。
王善人很歡迎李作頭來家里走親戚,畢竟是親家嘛,多來往來往顯得親近。再說門頭溝離城里幾十里地,坐上騾車有兩個時辰也就到了。王善人喜歡親家來家里做客,喜歡聽李作頭講門頭溝挖煤的趣聞逸事。李作頭其實也非常愿意到王善人家里去,覺得是攀了高枝兒。他對這樁親事非常滿意,能把閨女嫁到王善人這樣的人家去,是李作頭做夢都想的好事。他恨不得自己也嫁到王善人家,天天都有肉吃、有酒喝。
這天李作頭又進了城,進了城就直奔王善人家。李作頭一般進城都是先奔親家,一是著急看閨女,二是中午可以省頓飯錢,三是不花錢還可吃頓好飯好菜。一看李作頭來了,王善人趕緊吩咐下人打酒買菜,又緊忙叫出娟兒,讓他們父女相見。聽說打酒,李作頭心里就高興。一會兒,下人端上來幾個涼菜,兩個人就邊吃邊聊了起來。聊著聊著,兩人就聊到煤窯的事情上來了。到酒酣耳熱之時,王善人說,他想在門頭溝合適的地方開座煤窯。
李作頭一聽,馬上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把酒盅舉了起來,說:恭喜恭喜,我恭喜親家的高論。我說句實話,您的這個想法太好了。您看,我在門頭溝住,又是干煤窯這行的,好歹還是個作頭,對門頭溝的情況再清楚不過了。您想,您要在門頭溝開個煤窯,不凈等著發(fā)財了?
王善人也覺得是這樣子,親家是絕對不會騙自己的。
李作頭“吱啦吱啦”喝了兩盅酒,又夾了一箸子菜放到嘴里,吧唧吧唧嘴說:親家呀,我不知道您在門頭溝想開個多大的煤窯,也不知道您想請誰給您管事兒,您要相信親家我呢,您就對我說一說。要是不相信我……
王善人急忙攔住李作頭的話說:親家,您這就外道了。我要是在門頭溝開窯,說什么也得請您出山哪。在門頭溝我倆眼兒摸黑,就您這一家親戚,我在那干事只有靠您啊。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要是決定開窯,我就要請您管事兒。
李作頭馬上和王善人連干了三盅:我不是在您跟前吹、吹牛,在門頭溝我也、也有一號,誰、誰不知道我李作頭哇?咱的本事呱呱叫、叫哇。
王善人說:對對對,我早就聽說過您李作頭的大名啦。
李作頭更來勁兒了,仰脖又干下一盅:我再跟您說、說句實話,門頭溝的山、山上哪兒有煤哪兒、哪兒沒煤,我李作頭、頭知道得一、一清二、二楚。
王善人說:是啊是啊。
親、親家,您就讓我給您干、干吧,我肯定讓您賺大錢,比現(xiàn)在還有錢,有、有更、更多的大洋錢。我、我絕不吹牛!
那敢情好。我要是賺了大洋錢,絕對少不了親家您的呀。
哈哈哈哈……王善人和李作頭端著酒盅大笑起來。
三
娟兒是等爹爹吃完飯到屋里休息的時候才又和爹爹說話的,她不同意爹爹給公公開煤窯當管事的,她怕爹爹真出點兒婁子,傷了兩家的和氣。所以,她勸爹爹再想一想,別貿(mào)然從事。
李作頭正在興頭上,哪里能聽得進閨女的勸告,一心只想著在門頭溝開個不說是自己的也算是自己的、最起碼自己說了話得算話的煤窯。你想啊,這李作頭干了大半輩子的煤窯,對煤窯有多大的興趣呀!尤其是他總給別人當作頭,自己從來沒有當過窯主;要是親家開個煤窯,再把煤窯全權交給自己管理,那自己不但是作頭,還是二窯主嘛。因此,他根本不拿娟兒的話當回子事兒。當天,李作頭在飯桌上多喝了幾盅酒,便在王善人家里住下了。晚上,王善人請李作頭到戲園子聽戲,倆人一邊嗑著瓜子喝著茶水,一邊小聲兒聊著煤窯的事兒,真有相見恨晚的感覺。第二天,倆親家早早起了床,一起用了飯,王善人才依依不舍地送李作頭出門兒。王善人今兒特意叫了一輛騾車,讓李作頭坐好嘍,然后一直看著騾車跑得沒了影兒。
王善人回到堂屋,把娟兒叫過來,問她:你說在門頭溝開煤窯準能賺大錢嗎?
娟兒說:公爹,這也是說不準的事兒,很多人都賺了錢,但是,也有虧了大本兒的。
王善人說:我一輩子做善事,從來沒做過壞事,佛爺不會讓我賠本兒的。娟兒,你說是吧?
是的是的,可是,您也要多想一想,這可是咱家一個大事兒呀!
娟兒是個好孩子,一心為咱家著想。王善人夸道。
公爹,我既然進了王家的門兒,就是王家的人了,就得為咱王家著想。我覺得您要在門頭溝開煤窯是個好事,但您一定要多找?guī)讉€人看看,不要只聽我爹一個人的,一個人總有想不到的地方兒。娟兒說。
是啊是啊。王善人頻頻點頭。
李作頭回去之后,娟兒跟婆婆說想家了,想回娘家看看,就回了門頭溝。一進家門兒,娟兒直接跟李作頭說:爹,我看您別管我婆家的事兒,真打不出煤來,我怎么在人家待呀?
怎么待?該怎么待就怎么待。李作頭頓了頓,這開煤窯就是賭錢,贏了是你的,輸了也是你的,怨不得哪個人的。
那也不好,這邊兒是我娘家,那邊兒是我婆家。這窯要是打出煤來大家都高興,要是打不出煤來,兩家人里只有我一個人背黑鍋。娟兒說著說著哭了。
李作頭說:看看,看看,又哭鼻子啦。都出了門子啦,還小孩子似的哭鼻子。
那你答應不給我公爹當作頭。
小孩子家家的,別管大人的事兒。李作頭說。
娟兒在娘家住了兩天,跟爹爹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一個人悻悻地又回了婆婆家。
四
王善人決定在門頭溝投資一萬銀圓開煤窯了,煤窯的經(jīng)理和作頭都由李作頭一人擔。
如今的李作頭真是春風得意,又是經(jīng)理又是作頭,一馬雙跨,在門頭溝的煤窯業(yè)中拔了頭籌。
李作頭也是個辦事的人,一拿到王善人的錢就馬上選址、辦照、找人,沒一個月的工夫,這鑫鑫窯就開張了。鑫鑫窯,看看這幾個字,六個“金”字,肯定發(fā)財。
開張這天,王善人領著親朋故舊幾十個人,來到了煤窯上。
李作頭是會辦事兒,門頭溝這么多煤窯,沒有一座能和鑫鑫窯相比。那些窯口的屋子都是破破爛爛的小土房,咱這窯口旁邊卻是五間高高大大的紅磚大瓦房,大瓦房前邊是一大塊平平整整的場地,窯口也是用石頭砌成拱門式的窯口,整潔氣派。特別是用金粉寫在紅紙上的鑫鑫窯幾個大字,匾額似的掛在窯口上邊,讓人一看就高興、就痛快。
王善人到了窯口一看,供桌上擺著供窯神爺?shù)娜蠖Y,牛頭、豬頭、羊頭,個個系著紅綢扎的大紅花,全都臉面朝外。香爐什么的一應用品也都齊備了,大把的檀香放在香案上,似乎就等著東家來呢。靠瓦房一邊一溜兒擺著十幾張大八仙桌,桌子上都擺好了碗筷,雞鴨魚肉也都拾掇好了,就等著開窯儀式完畢人們把酒慶賀呢。看到這一切,王善人心里甭提多高興了,特別是看到窯口上邊橫梁上“鑫鑫窯”幾個大字,心里更是樂得不得了,六個大大的“金”字呀,能不發(fā)財嗎?
這時,開窯儀式開始了,只見王善人在李作頭的指引下,手持點燃的檀香,站在三牲大禮的前面,對著窯口虔誠地拜了三拜,又跪在地上,“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嘴里叨咕著:窯神爺呀,小民王善人在此跪拜了,求您今后大發(fā)慈悲,幫助小民發(fā)財,小民逢年過節(jié)必給您上供三牲大禮。說罷,又是三個響頭。
一時間鞭炮齊鳴。
一群叫花子跑進場里,敲打著牛胯骨唱起了數(shù)來寶:
哎、哎,板一打,說幾句,
王善人開窯到京西,
三牲大禮上得齊,
窯神爺肯定眷顧您,
您開窯,必走運,
哪個東家也比不過您,
您的窯口人緣多,
您的窯口運氣多,
您的窯口出煤多,
您的窯口金錢多,
從今您再多行善,
您的窯口指定是,多多多。
說到這兒,我還要多說幾句,
善人您今后還要多多眷顧我,
我天天給您唱喜歌!
王善人大喜,對家人說:多給賞錢,入座喝酒。
叫花子們一聽這話,“嘩”一下,全都坐進了頭席。
鑫鑫窯開張了。
五
王善人極相信親家李作頭,窯上的一應事務都由李作頭處理,基本上不加以過問,就等著大把的銀子往家跑呢。王善人心眼兒實誠,開窯好幾個月了,時常想起開窯那天的場面,就高興得樂上一會兒,末了再亮開嗓子,吼上幾句京戲。到了特別高興的時候,還會在堂屋中央走上幾圈兒臺步。
但是,鑫鑫窯從去年剛一入秋動的土,到今年入了夏了都沒見出來煤。一萬銀圓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據(jù)李作頭講,照目前的情況看,還得幾千銀圓才能打出煤來。
王善人心里很不痛快,當初李作頭拍著胸脯子說,這口窯用不了一萬銀圓,頂多也就是個八九千銀圓,準保見煤。可是到了現(xiàn)在,一萬銀圓不但不夠,還要再加幾千,他開始思謀這里邊兒有什么問題了。
于是,王善人讓娟兒回娘家去看看動靜??删陜菏莻€女流之輩,在女人不得靠近煤窯的鐵規(guī)下,是萬萬上不得窯的。她在娘家也沒聽到什么消息,只好不言不語地回來了。
雨季要來了,李作頭讓人捎來話兒,說雨季一到就要淹窯,就得停工,到秋后再干。王善人一聽這個,心里更是慌張起來,馬上讓長子去門頭溝,替自己看看煤窯的情況,臨出門那是千叮嚀萬囑咐。長子聽了父親的叮囑,心中是氣憤滿腔,立馬叫了騾車,出了阜成門,直奔門頭溝而去。太陽落山的時候,王善人的長子進了李作頭的家門兒。
鑫鑫窯一年了不出煤,是不是煤窯選址沒選好?不是,鑫鑫窯選址選得太好了,窯底下早就見煤了,就是到不了地面。原來李作頭確實在鑫鑫窯上做了手腳。不過,他做的手腳對誰也不說,甭說對外人了,就是對自家人也不說,連自己的老婆都不說,您看看這李作頭多有心計。但他心里有鬼,一看少東家進門,心說不好,這王善人起了疑心了,不然的話怎么會讓少東家親自上門兒?
李作頭迎住少東家,“哈哈”地笑著說:什么風啊,把您這大少東家吹到門頭溝來啦?來來來,快坐這兒快坐這兒,歇口氣兒。家里的,快沏茶來,沏好茶啊。
長子送上茶葉和點心匣子,說:親爹,這是我父親給您帶來的,請不要客氣。
哎呀,少東家,這是怎么說呢,大老遠的,還讓親家惦記著。
倆人說了幾句家常話,李作頭問道:少東家到門頭溝來,有什么見教?
沒有沒有,我只是在城里待得悶了,想到門頭溝散一散心。
李作頭心說,散什么心呀?保準是為煤窯來的,我還真得阻擋一下,別讓他跑到煤窯上去,雖說他不懂行,那也是少去為佳,免得露了馬腳??墒怯檬裁凑袃耗??用什么招兒才能攔住他呢?
沒聊一會兒,少東家說要去窯上看看,李作頭說:少東家,今兒您來得太晚了。您看,該吃晚飯了,咱先吃飯,明兒再去窯上怎么樣?今兒咱就不在家里吃了,咱倆飯館吃去。
倆人就去了飯館,點了幾個菜,要了一壺白酒,慢慢喝了起來。沒想到,倆人喝到晚上,長子竟在飯館昏暗的油燈下喝醉了,第二天太陽老高了也沒起炕。
李作頭大喜,這小子看來不勝酒力。
快到中午的時候,長子才起了炕。李作頭早已將午飯擺弄停當,長子剛剛洗完臉就被請到飯桌前,又是酒又是菜的,開喝。這一喝,王善人囑咐的話,早被長子扔到腦袋后邊去了。一連幾天,長子都是和李作頭在酒桌上說長論短,酒足飯飽,煤窯里再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也顧不上看了。
住了幾天,李作頭天天是好酒好菜,滿招待,吃喝得長子也不好意思去煤窯上看了。李作頭又在長子面前訴了一頓苦:煤窯不好干呀,弄不好就賠錢了什么的,把個長子說得沒了話,無可奈何地回了城里。
王善人把長子狠很地罵了一頓,要親自去門頭溝看看煤窯的情況。
六
說去就去,王善人不顧午后驕陽,立刻坐著騾車去了門頭溝。掌燈時分到了門頭溝,他可沒去李作頭家,而是住進了客棧。這也是王善人的精明之處,他想悄悄地查訪一下,看看能不能暗地里了解點情況。
王善人把住處安頓好以后,一個人便出了客棧的大門,順著彎彎曲曲的小胡同,來到了一個小酒館兒。從外面看進去,只見里面點著一盞汽燈,照得酒館里亮堂堂的。掌柜的坐在攔柜后面,守著柜臺上的大酒壇,幾個漢子光著膀子在喝酒。王善人踱進酒館兒,要了二兩老白干,兩盤酒菜,便坐在三個漢子的桌子邊喝起來。很快,他與漢子們搭上了話,又很快熟悉起來,你一盅我一盅地敬酒。喝到小半夜了,漢子們并沒有說出什么鑫鑫窯的其他事情。一連幾天,王善人均是微服私訪,但是沒有查訪到有價值的東西。
沒有辦法,王善人只好在第五天的傍晚,走進了李作頭的家門。
李作頭一看東家來了,又是好酒好菜滿招待,但是王善人不吃這一套,不卑不亢地對付李作頭,讓他也沒了招數(shù)。這會兒的王善人和李作頭,表面上客客氣氣,心里可都較著勁兒呢。王善人要看看煤窯,李作頭說:東家來看煤窯,那是應當?shù)?,我不能不讓東家到煤窯上去呀。就陪著王善人上了煤窯。可是王善人到了窯上,滿眼只見窯口外的場地邊兒上堆滿了黑糊糊的石頭,就是見不著煤。這王善人做買賣有兩下子,可他根本沒開過煤窯,更不知道煤窯該怎么開,哪里知道自己的煤窯為什么不出煤呢。問李作頭,他支支吾吾地也說不出個讓王善人信服的理兒來。
王善人很生氣地回到了城里,氣呼呼地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一大家子人看他生氣,都躲了出去,誰也不敢露面兒。娟兒端了一杯茶水來到公爹面前,把茶杯放到桌上,輕輕地開了口:公爹呀,這開煤窯的事不能急,今天見不著煤,沒準兒明天就見著煤了,您別太過慮嘍。
一萬塊都扔進那個黑窟窿了,連個響兒都沒聽見,你說我能不著急嗎?王善人氣哼哼地說。
這事兒也怪我爹,當初他要不攛掇您,您也不會去門頭溝開煤窯。
唉,也怪不得你爹,誰不想發(fā)財呢?這事兒怪我自己,怪我自己。說著,王善人流出了眼淚。
從門頭溝回來的王善人一下子病倒了,半個多月不起炕,整日里吃不了幾口東西,還唉聲嘆氣的,讓人看了難受。娟兒一看公爹成了這樣子,心里也是一陣陣地著急難受。急切之中,她對王善人說:公爹,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回一陣子娘家,再仔細探聽探聽,看看窯上到底為什么不出煤。要是探聽出個消息來,咱們不就有辦法了嗎?
王善人一聽也對,立馬從炕上坐了起來,心說現(xiàn)在也只有讓你出馬了,我是一點辦法都沒了。他急急地點了點頭兒,說:娟兒啊,我這一輩子總是以誠為先,做了一輩子老實人,講了一輩子的誠信,我覺得誠信讓我有了現(xiàn)在的家業(yè)。咱家在門頭溝的煤窯不出煤,我現(xiàn)在是真的沒轍了。你說的主意不錯,那就辛苦你一趟,在娘家好好住些日子。要有什么事呢,讓人捎過個話兒來,好歹也讓我明白明白。
娟兒說:公爹,那我今夜收拾一下,明兒一早就走。
王善人攔住娟兒的話,頓了頓說:娟兒啊,我還有一句話,不知應不應該說,但我還是得說,如今你也是王家人了,做事要掂掂分量。
娟兒說:您放心吧,我知道哪頭兒炕涼哪頭兒炕熱。
七
娟兒回到了娘家,一住就是半個月,一點兒沒有要走的意思。李作頭納悶兒了,這丫頭怎么回事兒?是跟婆家鬧氣了,還是有什么別的想法兒?琢磨了好些日子,李作頭也沒琢磨出個道道兒來。一天晌午吃完飯,娟兒收拾著碗筷,李作頭問她:娟兒,半個月都不回去,是不是跟男人生氣了?
娟兒不言語。
那是跟公婆生氣了?
娟兒還是不言語。
李作頭心里更納悶兒了,晚上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老婆問他:怎么不睡???
你說娟兒這次回來干嗎來了?
住娘家來啦。
不像,我覺得丫頭這次回來有點兒不對勁兒,沒有以前的孩子氣兒了。來者不善,來者不善啊。我心里琢磨,這丫頭回來多半兒跟煤窯有關。
煤窯怎么了?咱不是替親家開的嗎?
這煤窯開了快一年了,至今不出煤,親家也受不了了。李作頭小聲兒地說。
老婆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問:我也奇怪,你這個作頭不至于給親家看走了眼吧?
李作頭沒言聲兒,吧嗒吧嗒地只管抽煙。
老婆又問:不是你在里面做手腳了吧?
李作頭聽老婆說這話,一瞪眼:睡覺睡覺,老娘們兒管那么多事干什么?
娟兒回家半月,其實沒發(fā)現(xiàn)一點點兒不正常的地方兒,說句實話,那就是一切正常。因此,她也沒回婆家,覺得這樣回去沒什么意思。既然沒意思,那就干脆再住些日子,看看婆家的煤窯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兒。
今兒爹爹一問,娟兒心里倒有些高興,干脆就給他來個將計就計,沒準兒能探聽出點兒什么。
沒過兩天,娘話里話外地說:哪有出了門的閨女老在娘家住的道理,該回去就回去吧。
娟兒覺得公公交代的事兒還沒一點眉目,這么回去也沒臉見人,心里一急,眼淚忍不住就流了下來。娘急了,忙問怎么了。
娟兒說:公公對爹有了成見,天天對我摔盆打碗的,我不想回去了。
娘說:那哪行呢?
李作頭正好進屋,聽了個后半截兒,心里十分地生氣,就說:那就不跟他家過了。
老伴兒說:出了門子的姑娘又回來,街坊鄰居的閑話不把咱家壓死?
李作頭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怕什么?從今兒起,我李作頭還不怕他王善人了。要是等我氣兒上來,我們娟兒先休了他家。娟兒,你就在娘家住著,你爹養(yǎng)得起你。
娟兒沒言語,輕輕地點了點頭。
八
娟兒又在娘家住了一陣子,仍然沒有聽到煤窯的任何消息,免不得心中著急。突然,她心中一動,對,我給他來個破釜沉舟,讓他們誰也不知道我干什么去了。
這天一大早兒,娟兒就出了門兒,到天晌午了還沒回來,娘急得什么似的,捋著胡同挨家挨戶地問,但大伙兒都說沒看見,不知道娟兒去哪兒了。到了天黑的時候,娟兒仍然沒回家,李作頭也滿屋里亂躥,一個勁兒地磨叨:這丫頭,這丫頭。
四五天后,李作頭兩口子灰頭土臉地到了王善人家,把不知娟兒去哪兒了的消息告訴了親家,王善人一聽也是急得一個勁兒地跺腳。
九
娟兒到底去了哪兒了呢?其實她并沒走遠,而是女扮男裝,把自己的長發(fā)剪去,從窯上賃了一套窯衣,下鑫鑫窯背煤去了。在煤窯里,娟兒和那些窯黑子一起掄鎬,一起背煤,流了不少的汗,受了不少的累,也偷偷流了許多的辛酸眼淚,終于把鑫鑫窯不出煤的實情鬧清楚了。
原來李作頭開了窯之后,很快就挖到了煤層,但他看到煤層真厚,心說這挖出去就是“嘩啦啦”的大洋錢啊,頓時起了貪心。他讓窯工們繞開煤層,專門兒挖石頭,運出來堆在窯外的場地上,故意讓王善人看。就因為這個,鑫鑫窯開了半年就是不出煤。李作頭是想等王善人撐不住了,他再把窯盤過來,自己當窯主。按他當時跟王善人說的那樣兒,自己不是等著發(fā)財嗎?
實情是探到了,娟兒卻為難了。怎么跟公爹說呢?一邊兒是自己的親爹,一邊兒是自己的公爹,就像咬自己的手指頭,咬哪個都疼啊。
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娟兒思前想后,翻來覆去地琢磨,最后把心一橫:甭管親爹還是公爹,我是向理不向人了。于是,她連娘家也不回了,就穿著那身黑糊糊的窯衣,在大街上雇了輛騾車急急地趕回了城里。
王善人非常生氣,第二天就去了門頭溝。
李作頭忐忑不安地見了王善人,王善人和顏悅色地說:親家呀,您這半年在窯上沒少費心,雖然沒出煤,但功勞不小。我想先把窯封嘍,等過了雨季再說。您呢,就甭管窯上的事兒了,另謀高就吧。
李作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悻悻地回了家。
過了雨季,鑫鑫窯重新開張。開張那天,窯口前場地上的人群里,竟有一個女人,她就是李作頭的閨女、王善人的兒媳婦娟兒。
王善人看見了人們眼中的疑惑,便向前來祝賀的親朋故舊拱拱手說:三老四少、新朋舊友們,今天我的鑫鑫窯又開張啦,望大家伙兒多多幫襯、多多幫襯。今兒我向大家伙兒介紹鑫鑫窯管事兒的,也是鑫鑫窯的作頭,就是這位女人啊。
人群中一片議論聲兒,有說女人上窯沒這規(guī)矩的,有說女人上窯非出事的,還有說女人上窯從古至今沒聽說過,反正是說什么的都有。
王善人擺擺手:請諸位靜一靜、靜一靜,我知道門頭溝開煤窯的規(guī)矩,女人不許靠近窯口??晌覟槭裁从制刚埩诉@個女作頭呢?這里面有個原因,那就是她是個誠實的人,講誠信,重諾言,是一個值得我信賴的女人,一個我靠得住的女人。
人群里又是一片議論聲兒,已經(jīng)有人點頭稱是了。
王善人提高了嗓門兒:我王善人從商多年,講的就是一個誠字,因此成就了我今天的買賣。所以,不論做什么事情,都要說實話、講誠信,老天爺都愛說實話的人哪。這個女作頭就是一個誠信之人,就因為她講誠信,說話算話,我王善人就打破門頭溝煤窯的老規(guī)矩,請個女人做鑫鑫窯的作頭。
人群里有點頭的,有說行的,也有高聲喊人要講誠信的。
王善人又沖眾人拱拱手:那就拜托各位老少爺們兒啦,以后多照顧鑫鑫窯的買賣,照顧娟兒這個女作頭。
王善人沖大家鞠了三個大躬。
十
從那天起,娟兒走馬上任。
鑫鑫窯就此開始出煤,一天能出幾千上萬斤的煤,窯場上擠滿了大車、毛驢、駱駝,都是來窯上拉煤的。走窯的都愿意到鑫鑫窯干活,工錢公道,分量不坑人,鑫鑫窯的買賣紅火極了。
娟兒在鑫鑫窯兢兢業(yè)業(yè)、一心一意地當著作頭,也沒有給鑫鑫窯帶來什么災禍,鑫鑫窯反而紅火了多少年,這些都成了人們?nèi)蘸蟮恼勝Y。
娟兒呢,也就成了京西門頭溝煤窯上的第一個女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