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傳統(tǒng)中國人的生活趣旨,不論是盡享功名利祿的達官貴胄,還是位居社會金字塔之基的黎民百姓,無不對適性怡情的鄉(xiāng)野生活充滿向往與憧憬。一片綠色,幾分田地,幾池蛙魚,便能讓人的心平靜下來。林語堂先生曾說,孔子學說的本質(zhì)是都市哲學,老子學說的本質(zhì)是田野哲學??磥?,人的旨趣也會因信仰而異。對于孔子的虔執(zhí)信徒而言,仙境一般的山水田園固然有詩意,卻不足以讓人留戀,因為他們的心遠在塵世中,遠在廟堂上……
關(guān)于“春天里”的孔門對話
孔子作為歷代儒士的鼻祖,教導世代弟子立志于修齊治平,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做出一番有意義的事業(yè),這樣對自己是一種鍛煉與提升,對社會也是一種恩惠與推動??鬃右簧?jīng)歷過許多波折,他落魄過,悲傷過,孤獨過,卻始終對自己的政治抱負矢志不渝??鬃拥膱?zhí)著與樂觀,很大程度上在于他懂得放松。在一次與弟子的互動中,他就表達了對休閑的鐘情。
那天,子路、冉有、公西華、曾點環(huán)坐在孔子的身邊,孔子與弟子們談論起個人追求問題。子路、冉有、公西華都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三人的表述都涉及到了服務于公眾的內(nèi)容。當輪到曾點的時候,他說:“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p>
這句話很容易理解,曾點的理想就是在春天里,幾個大人和幾個孩子一起外出郊游,其間可以沐浴,可以吹風,可以放聲吟唱。曾點希望在風和日麗、萬物復蘇之際感受自然之美妙,享受生活之愜意。對此,孔子的態(tài)度是“吾與點也”。
這段對話在后世被視作孔子的旅游觀,顯然孔子也鐘愛悠閑自在的生活。但我們不應忘記,儒家的理想在于修齊治平,其人生觀、政治觀、自然觀等所有的思想,都在于激勵世人積極有為、自強不息,進而在社會中博得功名,實現(xiàn)人生價值。倘若孔子醉心鄉(xiāng)野,與其整套理論學說豈不自相矛盾。如此又何以信服眾人?注意,在曾點的表達中,最后一個字是不容忽略的,那便是——“歸”。“歸”向何處?當然是歸向廟堂,歸向足以圓夢的地方。真儒不醉田園美。
一個“歸”字,就將儒家與道家區(qū)分了開來,不歸者為道家,思歸者為儒家??鬃拥膶W生及再傳,凡為純粹儒家者,必不以田園為終極歸宿,因為他們的人生追求,絕不僅限于個人的自我安頓。歷史的車輪是一直前行的,但只有方向正確了,才稱得上為發(fā)展。傳統(tǒng)中國,推動整個社會歷史的發(fā)展,主要依靠以儒家為底色的精神旗幟。一部二十五史,其實就是儒家主義的實踐史和落地史。
但史上也不乏自我鎖閉的隱逸高人。二十五史中,竟然有十部正史專載如此之隱逸高人:《宋書》、《北史》、《舊唐書》、《新唐書》、《元史》、《明史》皆辟有“隱逸傳”,而《后漢書》辟有“逸民傳”,《南齊書》辟有“高逸傳”,《梁書》辟有“處士傳”,《清史稿》辟有“遺逸傳”。歷代史學家之所以為埋身于山水田園的隱逸者單獨列傳,正是因為隱逸行為顯得不那么儒家,而正史的主人翁多數(shù)為儒家。但有的也專門開辟了“儒林傳”,其中多載為學者,其范圍顯然狹窄了。
總之,隱逸單傳而現(xiàn),明顯說明儒家不以出世為標榜。
“三顧茅廬”所成全的儒士之志
有一種儒士,在正式登上歷史舞臺之前,是在田園山水間做了充分準備的。中國古代兩位彪炳史冊的賢相,就是這種情況的典型代表。他們便是姜子牙、諸葛亮。
幾乎在所有古代人物畫像中,千古名相姜子牙都以一副仙風道骨模樣展現(xiàn)于人前,然而這卻是表象帶給人的錯覺。關(guān)于發(fā)跡前的姜子牙,就連偉大的史家司馬遷都未能考證清楚,故而他在《史記》中羅列了幾個不同版本。其中一個寫到,窮困了大半生的姜子牙在老年碌碌無事,垂釣于西伯之地。西伯也就是后來的圣君周文王。
一日,周文王外出打獵。臨行前,先卜了一卦,以測兇吉。上面說:“所獲非龍非螭,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币簿褪钦f,這次狩獵,周文王獲取的獵物將不再是什么奇珍猛獸,而是幫助他成就一番霸業(yè)的輔臣。
周文王不滿商紂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很久了,現(xiàn)在他最缺乏的,或許就是一位可以翊贊他一統(tǒng)天下的左膀右臂。帶著這樣的愿望,周文王外出狩獵并遇到了姜子牙。二人相見恨晚,攜手走上了滅商興周之霸王路。
遇到伯樂周文王之前,姜子牙悠居河畔,或許將以此種狀態(tài)終老一生。然與周文王的短暫接觸,就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這說明,姜子牙之才干絕對出類拔萃、獨冠群賢,此其一;其二,老而入世,為建功立業(yè)奔波操持,也顯示了姜子牙自強不息之儒士精神。
在劉備三顧茅廬之前,諸葛亮的情況與姜子牙相差無幾,除了年齡差別外,都是“茍全性命于亂世”。東漢建安二年(197年),一直隨叔父諸葛玄生活的諸葛亮,在叔父去世后,開始了躬耕于南陽的隱居生活。此時的諸葛亮,十足為一隱士,在漢末亂世之際過著農(nóng)夫、山泉、有點兒田的悠哉日子。
但畢竟,諸葛亮是以儒士之軀而“大名垂宇宙”的,因此,田園生活對于他而言,意義就在于蓄勢待發(fā)。諸葛亮從來沒有降低過對紛雜外界的關(guān)注,不然他又怎能讓明主劉備心甘情愿地三顧茅廬,謙卑地請他賜策并出山相助。
諸葛亮一鳴驚人,從此開啟他的“平天下”之路??鬃釉唬骸半[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比迨侩[居,必以涵養(yǎng)自我、韜光養(yǎng)晦為其“志”,其肩負的是歷史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從這一角度來看,姜子牙、諸葛亮與道家所認同的隱居高人是不同的。
道家的隱士,追求的是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境界——“逍遙游”。早期隱士善卷在拒絕大舜的讓天下美意之時,曾明確說出了道家的隱逸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贝笏从执蛩愀淖屘煜掠谑瘧糁r(nóng),石戶之農(nóng)竟帶著全家來了個人間蒸發(fā),“終身不反(返)”。當大舜又向北人無擇表達禪讓之意時,北人無擇更極端,竟“自投清泠之淵”,自殺了??磥?,道家高人一旦迷醉田園,看透紅塵,是不會為世俗名利所折服的。這顯然不是儒士之為。
休假制度讓儒士得以適性田園
儒宗孔子還曾說過一句話:“知(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睂⑸剿c儒家的仁者、智者聯(lián)系在一起沒什么不妥,但在儒士那里,休閑是帶有功利色彩的,山水的清透、豁達、包容,恰可涵養(yǎng)儒士之志,掙脫思想之錮,進而為奮進有為人生積蓄勢能。智者可以水之明澈靈動來啟發(fā)心智,仁者則可以山之敦厚穩(wěn)重來涵養(yǎng)修德。
古代受孔夫子教化的仕途中人,以圣賢言論為起家之根本,登堂入室后亦以此為人生的最高追求。古人更懂得《周易》上講的“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報答浩蕩圣恩也要循序漸進、勞逸結(jié)合。故而古代也有休假制度,盡管不可能完全縱情于山水之間,卻也不失為一人生享受。
在古代,其實官員的假期是非常多的,那時候放假被稱作“休沐”。根據(jù)《漢書》的說法,“吏五日得一下沐,言休息以洗沐也”。那個時候,官吏五天休息一次,賦閑在家的時候,就得以洗浴。所以休假即“休沐”。
在科學技術(shù)不發(fā)達的古時候,人們與自然的關(guān)系是比較親近的,時令變化對人的生產(chǎn)、生活都會產(chǎn)生一定影響,甚至影響政治生活。在那時,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重要節(jié)氣都會放假。另外,皇帝的生日(千秋節(jié))等一些重大紀念性日期,也會放假休沐。
得以休假,個人生活自然豐富起來。有的人外出游玩,有的選擇聚眾置辦宴會,在非工作日享受一番悠游自任的快活,豈不美哉!宋神宗時,有一臣工名曰李端愿,他“每休沐,必置酒高會”,邀請學士們參加宴會,玩得不亦樂乎。獨樂不如眾樂,李端愿的田園哲學,看來是深受大儒孟子“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思想的影響。
或許這便是林語堂先生所崇尚的“半玩世者”。他認為:“半玩世者是最優(yōu)越的玩世者”,還說:“中國最崇高的理想,就是一個不必逃避人類社會和人生,而本性仍能保持原有快樂的人?!痹诔鍪篮腿胧乐g游刃有余,靈活把持,自然可以享受自在人生。將一顆積極進取之心放飛在無限美好的田園之中,在自然中享受有限性陶醉,這才是真正的君子風雅、君子風度。
田園:心靈的緩沖地帶
每個時代都會有人失意,有人得勢。在失意者的眼中,周遭就是悲慘世界,充滿了不公正的游戲規(guī)則。想不開的,或許會自行踏上黃泉路;心存期待或心智達觀者,或許便會做一折衷選擇——歸隱。隱至何處呢?
從悲慘世界到墳墓,如果會有緩沖地帶,那么這就是田園?;\統(tǒng)來看,道家倡行無為,儒家力主積極。儒者對人生、對未來抱有積極進取的心態(tài),縱然不曾或不再為官入仕,骨子里也流著儒家的血液。回歸田園,從此過上一種與世隔絕或半隔絕的生活,但作為真儒士,其對時局的關(guān)注度不會因際遇落魄而減退,對天下蒼生疾苦的關(guān)切也不會因自我孤寂而消亡。
明后期思想家顧憲成被罷官后,并未消沉遁世,他復修宋代東林書院,于此聚眾講學,后東林書院終成著名的學人聚集地和時局研究中心。有一副對聯(lián)極為有名,上聯(lián)曰:“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下聯(lián)曰:“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此聯(lián)即出自顧憲成之東林書院。顧氏作此對聯(lián),值得玩味探究。上聯(lián)描述實景,猶如一幅動態(tài)畫面,主人公甚是逍遙自在,坐臥聽風雨,撲鼻泥土香,簡直一道家隱士。但下聯(lián)才是這幅畫面之主人公的身份定位——心懷家國,情系天下,乃典型儒家風范!
明清鼎革,明朝遺臣不事清者,最著名的是三位思想家——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正如孔子所言:“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泵鎸Α盁o道”滿清,他們歸隱田園了?!肚迨犯濉みz逸傳》上說:“天命既定,遺臣逸士猶不惜九死一生以圖再造,及事不成,雖浮海入山而回天之志終不少衰。”三位大儒身遭國歿,卻始終抱有“回天之志”。
黃宗羲被稱作是“中國啟蒙思想之父”,在中國文化史上具有崇高地位。清廷始終希望他可以出山輔弼新朝,他始終不改初志。順治康熙年間,他著書講學,其學術(shù)名著《明夷待訪錄》、《明儒學案》皆為此時所撰。清廷邀請他修《明史》,他本人也拒絕直接參與,但派遣兒子黃百家與子弟萬斯同從事《明史》修撰工作,也算是以積極而識時務的態(tài)度面對現(xiàn)實。
被譽為清代“開國儒師”的顧炎武,曾以死來回絕清朝大臣熊賜履的出山邀請,他堅決地說道:“愿以一死謝公,最下則逃亡世外?!币簿褪钦f,熊大人的盛情邀請他黃某人心領(lǐng)了,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來報答,但為清王朝服務,做“蠻夷”的奴才之事,他是萬萬做不得的。自順治十六年(1659年)開始 ,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他游走各地,“往來曲折二三萬里,所覽書又得萬余卷”,仍然不斷做學問,由此一步步成為百科全書式的淵博通才。
王夫之同樣是隱居山林,最后還“得完發(fā)以歿身”。滿清入關(guān)前后,強制推行“剃發(fā)令”,“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以此加強自身統(tǒng)治地位,進而統(tǒng)一民眾思想。但有些人的脖子是硬而不可擰的,王夫之便是,他身退田園,以明朝發(fā)式終老,顯示出真儒士的錚錚風骨。在他的后半生,著述豐富,清末被匯集成三百余卷的《船山遺書》。
縱然抱負難遂、心愿難了,也要自強不息,也要“隱居以求其志”??磥恚粋€有追求、有抱負的人,其內(nèi)心是真正強大的,對他們而言,田園承載的是期待,田園便是廟堂,便是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