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就落難之時的“三問”而論,我們可把孔子視為一個思想政治工作者。就憑他能夠不厭其煩地個別談話,有的放矢地循循善誘,在困境中用這種方式把人心凝聚在一起,就不愧為思想政治工作者的祖師爺。
孔子落難之時曾有“三問”:并非孔子提了三個問題,問題只有一個,但他接連問三個弟子——子路、子貢與顏回,是個別談話,既像不恥下問的請教,也像成竹在胸的考問。
陳國與蔡國的大夫們聽說楚國要聘用孔子,怕自己現(xiàn)實的生存狀況受到威脅,合伙調(diào)撥人馬將孔子與他的弟子們圍困在野外,使他們陷于進退不得、疲憊不堪、病者不斷、缺藥斷食的絕境,此所謂“厄于陳蔡”??鬃又赖茏觽冇性箽?,便一個一個地找他們談話,提出的問題就是:我們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疲于奔命在空曠的原野,難道我們的學說有不對的地方嗎,為什么竟會淪落到這種境地?
子路是這樣回答的:“或許我們的學說還沒有達到仁吧,所以別人不信任我們;或許我們的學說還沒有達到知(智)吧,所以別人不想踐行?!弊勇氛f的尚未達到“仁”與“知”的境界的學說,當然是孔子之“道”。子路并非信口開河,他覺得孔子的學說有待于實踐檢驗并予以適當變更,因為他聽到過民間對于孔子及其學說的不少反映,包括“知其不可而為之”,包括“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在孔子說“必也正名乎”之時,他還直截了當?shù)卣f過孔子太迂。對于子路的回答,孔子是不能接受的。他反駁說:“假如仁者就必定受到信任,怎么還會有伯夷、叔齊?”“假如智者就必定暢行無阻,那怎么還會有王子比干?”看來孔子也是能言善辯的,他把子路回答的大前提歸結(jié)為一個全稱肯定判斷:凡是“仁”的學說,所有的人都會信任的;凡是“智”的學說,所有的人都會樂于踐行的。于是,只需一個特例,或者說只需一個特稱否定判斷,就可將它駁得體無完膚。
子貢的回答沒有子路那么直率,他說:“老師的學問相當之大,天下沒有一個諸侯國能容納得下,老師您是不是可以考慮稍稍降低一點標準?”這話說得委婉,既肯定了“夫子之道”的偉大與正確,又提出了“夫子蓋少貶焉”以適應當時現(xiàn)實狀況的希望,其實也是想對“夫子之道”做些適當調(diào)整,但他強調(diào)之所以要調(diào)整,其過不在“夫子之道”,而在“天下莫能容”。以孔子之頂級智商,當然知道子貢這番話雖然委婉,卻也不無批評“夫子之道”的意思。于是批評子貢的志向不夠遠大,說是“良農(nóng)能稼”而未必有好的收成,“良工能巧”而未必能使所有客戶稱心,君子只能“修其道”去治理天下,怎么能為了“求為容”而去改變其道?
第三個回答的便是顏回,答得確實不同凡響。與子貢一樣,他也肯定了“夫子之道”的偉大與正確,造成眼下之窘?jīng)r的過失只在“天下莫能容”,不像子路那樣對于“夫子之道”是否夠仁夠智提出疑問,又不像子貢那樣因為“天下莫能容”而希望降低“夫子之道”的標準,倒是斬釘截鐵地說,“天下莫能容”。怕什么,正是因為“天下莫能容”,才能顯出君子的本色。他還說,不堅持推行“夫子之道”,乃是我們孔門弟子的恥辱;盡力推行了“夫子之道”而不能為天下所容,乃是那些諸侯國的君主們的恥辱。這些話,句句說在孔夫子的心坎上,給他以極大的精神支撐。顏回并非因為聽了前兩位的回答都遭到孔子的駁難才這樣說的,孔子“三問”,乃是個別談話,一個接著一個進去談的,以顏回之賢,也不會去聽壁角。難怪孔夫子聽完顏回的話后,欣然而笑曰:“說得真有道理啊,顏家的孩子!假如你有許多財產(chǎn),我真想給你去當管家。”
以上所述,見諸《史記·孔子世家》。三個弟子三個樣,便是我的讀后感。于是,我明白了,孔子為何那么賞識與推崇顏回,顏回為何會被稱之為“復圣”;當然也明白了,孔子為什么會說子路雖登堂而未入室。
看來,無論是偉人還是圣人,都難免人性之弱點——喜有順適之快。我想,假如孔子能夠聽得進子路的話,或者至少能夠聽得進子貢的話,反省一下“夫子之道”,并作出適當?shù)恼{(diào)整,恐怕就不會一直與時勢較勁,以其不可而為之,以致使“天下莫能容”,弄得到處碰壁,累累若喪家之犬。
這是把孔子當做政治家來議論的,如果把他當做教育家來議論,上述種種,也未必都很得當。孔子出的是一個考題,三個弟子給出的是三個答案,不要說是偉大的教育家,就是一位優(yōu)秀的教師,也懂得這種問題沒有標準答案,只要獨樹一幟而且言之成理,都應當予以鼓勵,不能因為符合自己的意思就給高分甚至滿分,不符合自己的意思就予以排斥。推而廣之,三個學生三個樣,各有各的長處,也各有各的短板。顏回的長處是很能克己,嚴于律己,不事張揚,他的缺點在于幾乎失去了自我,把自己變成孔子的復制品。子貢的長處是善于公關(guān),擅長以言辭陳述利害,使人信服,很適合當外交官,而且在魯國危難之時確實也以自己的外交才能立過大功。他也有缺點,喜歡在背后議論別人便是其一。子路的直爽與剛勇,是優(yōu)點也是缺點,為人之師,應當對學生的優(yōu)缺點都有比較客觀的認識,不能順己之心的就極力推崇,不很稱己之心的就橫豎看不順眼。在這一點上,作為教育家的孔子,并非盡善盡美。
僅就“厄于陳蔡”時的“三問”而論,與其把孔子當做一個政治家,或把孔子當做一個教育家,我寧可把他當做一個思想政治工作者。就憑他能如此不厭其煩地個別談話,就憑他能如此有的放矢地循循善誘,在困境中用這種方式把人心凝聚在一起,倒也不愧為思想政治工作者的祖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