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動亂中的人藝老一代

北京人藝群星璀璨，但屬于他們的黃金時代實在是太過短暫了。建院初期綻放光芒后，隨著“反右”和“文革”風暴的來襲，北京人藝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政治運動的洪流。一大批優(yōu)秀的藝術家，被裹挾著向前，身不由己……

老舍：祥子能活到現(xiàn)在嗎

解放后，老舍回國，他對國內的政治大局并不熟悉，接到寫作任務，覺得既然是黨的要求，就應該欣然接受，邊學習邊創(chuàng)作。1952年初，“三反”、“五反”運動尚未結束，老舍為人藝寫了反映該運動的《兩面虎》，后改名為《春華秋實》。

當時，他看了很多政策材料，家里還請了個老先生，專門抄文稿。初稿出來后，各方的修改意見紛至沓來，有來自基層的，也有來自“上面”的?！洞喝A秋實》前后寫了十二稿，每次都是從頭寫起，最后定稿時，已經完全沒了初稿的樣子。采納的意見太多，劇本像個大雜燴。

老演員藍天野說，讓誰寫《春華秋實》都很難，戲都在資本家身上，工人、干部形象很難寫。社會上出現(xiàn)什么大事，老舍很快就有作品出來反映。1955年，他寫了《青年突擊隊》，1958年，寫了《紅大院》，都是配合一時一事，演完了，戲也就完了。

1956年，中國作協(xié)收集會員對作協(xié)的建議和要求，老舍就寫了兩句話：“少叫我參加會議與社會活動，允許我下鄉(xiāng)數月?！彼鶤藝老演員李翔發(fā)牢騷：“作家是寫書的，不要參加這會那會，讓我寫不了書?！?/p>

時間到了1965年，老舍越來越覺得自己跟不上外面轟轟烈烈的形勢了，他已經很少去看人藝的反帝戲，人藝也沒有再請他寫戲。有一次，他突發(fā)奇想，對演員李翔說：“你說，咱們的祥子能活到現(xiàn)在嗎?”老舍要創(chuàng)作《駱駝祥子》的續(xù)集，讓祥子變成解放軍干部，領導車夫鬧革命、迎解放。后來算了算，祥子要是活到那個時候，年紀太大，早就干不動了，劇本太不可信。已經寫好的兩幕戲成了永遠沒完成的半成品，被老舍扔進廢紙簍。

有一次看完意大利歌劇《女理發(fā)師》，周恩來留下一些藝術界人士，討論該劇存在的問題。一個個問過去，別人都不敢說話，只有老舍說了一句：“我反正聽不懂?！?/p>

文聯(lián)組織人員下基層，偏偏不理老舍。他回家后帶著微笑，但是說話非常凄涼：“他們不曉得我有用……我是有用的，我會寫單弦、快板，當天晚上就能排——你看我多有用啊!”

1966年8月23日，紅衛(wèi)兵在成賢街孔廟焚燒京戲戲裝，老舍被從單位拉去陪斗。他和馬連良等人一起跪著，看造反派焚燒戲服，并挨了打?！八念^被胡亂地纏上了戲裝上的白水袖，血竟浸透而出，樣子甚可怕?！?月24日清晨，他向小孫女告別，說了聲“跟爺爺再見”，便一去不返了。后來有人在太平瑚畔發(fā)現(xiàn)了老舍的一只鞋，尸體始終沒有撈到。老舍投湖自盡后，火葬場將他的骨灰遺棄。當時北京市文聯(lián)出具的證明函稱：“我舒舍予自絕于人民，特此證明?！?/p>

老舍投湖前不久，曾跟郭沫若和人藝的領導、演員們一起坐船游頤和園，幾個人下水游泳，歐陽山尊在一旁勸老舍也下水。老舍說：“我扎猛子下去，半天都上不來，上來后又白又胖?！边@句無心玩笑，竟一語成讖?！斑@么大的事，本來大家應該議論紛紛，但沒有?！比怂嚠斈昀淠槟镜姆諊?，讓演員英若誠感慨萬千。

趙起揚：“好書記”成了一大罪狀

1966年開始，北京人藝不搞業(yè)務，轉而務農搞運動。1月31日，北京市委決定撤銷焦菊隱的副院長職務，勒令《茶館》演員揭發(fā)焦菊隱在創(chuàng)作上的問題。4月16日“三家村”被批，北京市委宣傳部指示，“批焦”的工作立即上馬。

6月18日，北京人藝黨委書記趙起揚遭到批判。群眾組織宣布奪權，劇院領導一律列為黑幫，北京人藝改名“北京人民文工團”，劇院領導被抄家。“好書記”成了趙起揚的一大罪名，這是在一次文藝座談會上，當時的文化部副部長周揚對他的評價，當時周揚已被打倒。早在1955年肅反時，趙起揚就力保過一些歷史上有問題的演員“繼續(xù)演戲，在工作中教育改造”。曹禺評價趙“敢于做出重大決定”，“是個‘頂得住’的人”。但是這次，趙起揚也沒能“頂得住”。

曹禺：最大的毛病是聽話

劇作家吳祖光曾說：“萬家寶的最大毛病就是聽話?！比f家寶是曹禺本名，他向來禮數周全，哪怕是小字輩去看他，他也會恭敬地送出門。對周恩來，曹禺更要目送汽車遠去，還要對著車尾鞠一躬。

造反派對曹禺還比較溫和，只讓他每天按時上下班，看大字報，寫大字報，學習政策，準備交代問題。曹禺每天從鐵獅子胡同三號的住宅，膽戰(zhàn)心驚趕到首都劇場，見誰也不敢說話。有時造反派還要曹禺按照“兩報一刊”的社論，寫出自己的表態(tài)文章。

“文革”中，劇院搞部隊編制，“歷史清白”的梁秉堃當了聯(lián)排班班長，曹禺是班員，他管梁叫“老班長”。寫交代材料時，曹禺總過不了關，梁秉堃就幫他寫，從《紅旗》雜志上抄口號，把自己罵得不是人。曹禺回家難受得直抽自己嘴巴。

一天夜里，紅衛(wèi)兵破門而入，把曹禺從床上拖下來，押到中央音樂學院小禮堂。屋里不許開燈，所有人靠墻席地而坐。直到天新漸放亮，曹禺偷偷一看，發(fā)現(xiàn)和自己關在一起的有彭真、劉仁等領導，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周恩來聽了有關方面報告，趕到關押曹禺的現(xiàn)場，對紅衛(wèi)兵頭頭說：“曹禺算什么呢?他又不是走資派嘛，你們?yōu)槭裁窗阉?趕快把他放回去!”

歐陽山尊：不敢和鄧穎超打招呼

樣板戲盛行的年代，歐陽山尊就與話劇無緣了。他被冠以“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美帝蘇修的狗洋奴”、“大流氓壞分子”三個“頭銜”，被罰站小板凳，關進牛棚。他的學生專門去人藝的牛棚看望他，師生靜坐片刻，相顧無言。學生悄悄塞給老師兩包好煙，含淚起身離去。

“文革”期間，周恩來再沒有到首都劇場看過戲。一次偶然的機會，歐陽山尊遇到鄧穎超，他后來回憶這次見面說：“由于我那時尚未‘解放’，不敢和她打招呼，倒是她主動來招呼我，并意味深長地說：‘有一些文藝界的朋友給總理和我寫信，我和總理約好了，在這期間，所有給我們的信都只好暫不作復?！薄?/p>

1971年，人藝恢復運轉，改名北京話劇團。江青提倡“救活話劇”，于是重新開始排劇。劇院花了幾年時間排《云泉戰(zhàn)歌》，歌頌農村干部階級斗爭精神，導演是歐陽山尊和夏淳。主演鄭榕說：“那時每出一篇《人民日報》社論，《云泉戰(zhàn)歌》就得改臺詞，主角天天背新詞。”

焦菊隱：給《茶館》加紅線和七塊錢的骨灰盒

1958年《茶館》上演，在文藝界引起不小反響。有人說戲宣揚了“一代不如一代”、“今不如昔”的調子，認為作者有懷舊思想，對沒落貴族給予了極大同情。更有甚者，說，這是在影射“公私合營”。

7月10日，文化部一位副部長在人藝黨組擴大會上說：“你們現(xiàn)在偏重藝術方面去建立風格，政治靈魂不在意了……焦菊隱是資產階級的教條主義……生產上我們很先進，比如白薯一畝地產五十萬斤，本身就是很大的浪漫主義。唯獨藝術上，我們還像烏龜一樣在爬?！?/p>

不久，《茶館》停演。歐陽山尊后來回憶說：“1958年開始‘左傾’，越來越厲害，一直到‘文革’。”一次，周恩來到人藝看《紅旗飄飄》，散戲后上臺和演員臺影，突然問身邊的于是之：“《茶館》這個戲，你們?yōu)槭裁床谎萘四?”于是之怔住，半天沒說話。周恩來說：“那個戲改改還可以演嘛!”后來，人藝專門成立了一個小組，研究《茶館》的改動方案。

1963年，《茶館》重排?！胺从摇睍r被保護過關的焦菊隱花了很大力氣抓“紅線”問題，他說：“加的紅線都是主要的戲，是為了提高戲的思想性。要搞好紅線，才能壓住那些表現(xiàn)舊的、要否定的生活的戲?！?/p>

最后《茶館》加了一條學生反帝反封、反國民黨統(tǒng)治的“紅線”，全劇結尾改為學生上臺貼標語，常四爺張羅送開水。當時扮演常四爺的鄭榕說：“這些都是硬貼上去的，和老舍先生的格調極不協(xié)調?！?/p>

復排演出時，老舍興致頗高地又看了一遍，但看完后，他不像以往那么愛說話了，對《茶館》加紅線問題也不言語。后來他只淡淡地說：“我對這個情況不熟悉，你們看著辦吧?！?/p>

1966年“文革”初期，焦菊隱一夜之間被打倒，被扣上了“反動權威”的大帽子，被無休止地批斗，家被多次查抄，多年保存的書籍文物大量流失，而批斗也在不斷地升級，被囚禁在北京人藝北四樓排演場“大牛棚”里。

1972年，焦菊隱被允許觀看了《云泉戰(zhàn)歌》聯(lián)排?？赐陸蚝螅腥苏髑笠庖?，焦菊隱直言不諱：“政治上剛及格，藝術上只能打二十分?！?/p>

很快，劇團臨時黨委決定，把焦菊隱作為“靶子”開展批判，成立專案組。1974年，在“批林批孔批周公”的高潮中，焦菊隱又被點名批判，并被定為死不悔改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以劇目為綱”和“重用牛鬼蛇神”是他的兩大罪狀。他悲憤地對友人說：“我已經徹底絕望了，今后我再也不能做導演了!”

焦菊隱被抄家后，獨自住在劇院大樓背后一間常年不見天日的小屋里，靠近公廁，陰暗潮濕。一次他因胸部疼痛住進醫(yī)院，經檢查確診為肺癌晚期。他對女兒說，自己在“文革”中寫了幾百萬字，可惜都是交代材料，現(xiàn)在只想把自己多年做導演的心得體會寫下，留給后人。

1975年2月28日，身心備受折磨的焦菊隱，沒來得及留下只字片語便郁郁而終。此時，老舍已去世九年。焦菊隱死時，軍宣隊隊長宣布：只能給他買最便宜的、七塊錢的骨灰盒。

1976年“文革”結束后，堅冰開始融化。1978年，北京人藝恢復本名。這一年，于是之主演的《丹心譜》是最重要的大戲。6月6日，人藝第一臺復排大戲《蔡文姬》開始售票，每人限購四張，購票的人潮勢不可擋，一度擠塌了首都劇場的南墻。人們都在熱情期待一個新時代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