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在運用不可靠敘述和反諷敘述對辛格《傻瓜吉姆佩爾》進行文本分析的基礎上,比較詳細地論述了傻瓜吉姆佩爾的“傻”是愛與信仰的表現。
關鍵詞:不可靠敘述 反諷敘述 愛 信仰
作者簡介:董鳴鶴(1972-),安徽安慶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09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1-0025-02
一
現代敘述學的研究者中,布斯對敘述學的可靠性問題做了非常深入的研究。布斯將敘述者區(qū)分為可靠敘述者與不可靠敘述者。布斯的區(qū)分主要建立在敘述者與隱指作者之間關系的基礎上。所謂“隱指作者”,就是讀者從作品中推導建構出來的作者的形象,是作者在具體文本中表現出來的“第二自我”?!爱敂⑹稣叩难孕信c作品的規(guī)范(即隱指作者的規(guī)范)保持一致時,敘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則就是不可靠的?!盵1]隱指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 ,即作品中的人物、情節(jié)、技巧等各種成分所體現出來的文本價值觀的集合,是一個整體的衡量標準。
《傻瓜吉姆佩爾》敘述者極盡敘述吉姆佩爾“傻”之能事:
“人家說:‘吉姆佩爾,拉比的妻子生孩子了,你知道嗎?’于是我逃了學。嗨,原來是說謊。”[2]
“蠟燭工莉茲進來了,……大聲喊道:‘吉姆佩爾,你的父母都從墳墓里出來了。他們正在找你呢?!f真的,我十分清楚不會有這種事,但在人們談論時,我還是匆匆穿上羊毛背心出去了。”[3]
……
盡管如此,吉姆佩爾依然認為:“我想我并不傻。恰恰相反。” [4]而且振振有辭:“我像機器人一樣相信每一個人”[5],因為,“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發(fā)生的,像《先智書》上寫的那樣”[6]。
艾布拉姆斯認為:一部分作品內除了虛構的人物之外還有某種言念;在所有的“劇中人物”(甚至包括第一人稱的敘述者)背后有某個人。我們感到某個無處不在的存在,一種確定的睿智和道德上的敏感力在篩選、編排、描寫和表達這些文學題材。據艾布拉姆斯考證,布斯認為,用“隱含的作者”要比用“言念”恰當。[7]
那么,《傻瓜吉姆佩爾》除了虛構的人物之外還有哪一種“言念”呢?《傻瓜吉姆佩爾》隱指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又如何呢?
《傻瓜吉姆佩爾》隱指作者悲天憫人,推崇誠實、真率,憎惡欺騙和虛偽。這一點充分體現在文本中:
“她臨死前把我叫到床邊,對我說:‘寬恕我吧,吉姆佩爾。’ 我說:‘有什么可寬恕的呢?你是一個非常忠誠的妻子?!译y過呀,吉姆佩爾!’[8]
艾爾卡臨終前的懺悔是真誠的,發(fā)自肺腑的。艾爾卡得到了寬恕,“心中無掛礙”,“慘白的嘴唇上留下了一絲微笑”。艾爾卡“慘白的嘴唇上留下”的“一絲微笑”表現出辛格在具體文本《傻瓜吉姆佩爾》中的“第二自我”深具悲憫情懷;艾爾卡真誠的懺悔暴露了隱指作者的一種價值觀——真誠至上。
《傻瓜吉姆佩爾》敘述者極盡敘述吉姆佩爾“傻”之能事,而隱含作者悲天憫人,推崇誠實、真率,憎惡欺騙和虛偽?!渡倒霞放鍫枴窋⑹稣叩臄⑹鍪堑湫偷摹安豢煽繑⑹觥薄?/p>
二
《傻瓜吉姆佩爾》敘述者不僅是典型的不可靠敘述,而且是一種‘內在’的不可靠敘述——反諷敘述。
“敘述者有意讓讀者感到他的不可靠,例如自嘲,自我取消意義權力,或隱身到完全看不出其態(tài)度。此時,敘述者表明的意義導向完全不能作為釋義依據,敘述文本字面義與確實義(隱指作者體現的意義)明顯相反,這樣就出現了文本誘導而生的不可靠敘述,即反諷敘述。此類敘述以炫耀不可靠取得某些意義效果。此種明指的不可靠性并不依賴于讀者對敘述文本價值判斷的總結,不隨釋讀而轉移,這是一種‘內在’的不可靠敘述?!?[9]
《傻瓜吉姆佩爾》充滿了敘述者“我”的“自嘲”,譬如:
“當我走過基督徒的院子時,院里邊的狗沖我叫,……你們算什么,不過是幾條狗吧了!而我卻是堂堂前途無量的孩子的父親?!盵10]
“語境對于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我們稱之為反諷。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說‘這是個大好局面’;在某語境中,這句話的意思恰好與它字面意義相反。這是最明顯的一種反諷——諷刺?!?。[11]妻子放蕩成性,寡顏廉恥 ,吉姆佩爾成了戴綠帽子的王八;孩子根本就不是吉姆佩爾的孩子。在這樣一種“語境”中,吉姆佩爾向狗炫耀的——“而我卻是堂堂前途無量的孩子的父親”, “所言非所指”。最令人忍俊不禁的是,文本中所有的屈辱都是吉姆佩爾自己敘述出來。敘述者的自我嘲弄達到了極致。
反諷是文學作品語言的根本性特點,即 “言不由衷”、“話中有話”、“陰陽怪氣”、“繞圈子說話”。除了諷語反話,即語言層面上的反諷外,最高級的反諷是結構性的,也就是“通篇性反諷”。“作者不是偶爾運用諷語反話,而是采用一種特殊的篇章結構致使雙關意義貫通全篇?!盵12]同樣是“通篇性反諷”,馬克吐溫《競選州長》的被諷刺的對象是敘述者本身;張?zhí)煲怼度A威先生》被諷刺的對象是文本中的主人公——華威先生;辛格的小說《傻瓜吉姆佩爾》真正諷刺的不是“當一輩子的傻瓜”吉姆佩爾,而是“令他的鄰人感到羞恥的人”:
“我去拉比那里求救。他說:‘……你不是傻瓜。他們才是傻瓜哩。凡是令他的鄰人感到羞恥的人,自己就要失去天堂?!盵13]
巴赫金認為在中世紀戲仿體敘事文學中有三類很重要的人物:騙子、小丑和傻瓜,“他們有著獨具的特點和權利:他們恢復了人們形象的公眾性,因為這些人物的全部生活可以說是百分之百的外向。他們簡直把一切都亮在廣場上,他們的全部功用就是歸結于外在化(自然不是把自己的生存外在化,而是把所反映的他人生存外在化。其實他們也不再有別樣的生存了。)這樣便創(chuàng)造了一種特殊方法——通過諷刺模擬的笑聲把人外在化?!盵14]
傻瓜“把所反映的他人生存外在化”。表面上看,這是一種與常理相悖的作為,是“傻”;實質上,他們只是單純,只是“無知者無畏”——毫不畏懼地說出常人不敢說的話,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正如戴維·洛奇揭示的那樣:小說家運用不可靠敘述的目的,“是想以某種詼諧的方式展現表象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揭露人類是如何歪曲和隱瞞事實的?!盵15]
“我走近床邊。我看到那個學徒睡在艾爾卡身邊?!覇枺骸切∽拥侥膬喝チ??’‘什么小子?’我老婆問。 ‘你這是什么意思?’[16]“表象”是艾爾卡冤枉,學徒清白,吉姆佩爾惡鬼上身、迷住眼睛抑或腦子出毛病了?!艾F實”是艾爾卡偷情成性;學徒誆騙而厚顏無恥;吉姆佩爾被倒打一耙,啞巴吃黃連?!氨硐蟆焙汀艾F實”黑白混淆,是非顛倒。辛格以一種“詼諧的方式展現表象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揭露吉姆佩爾身邊的人是 “如何歪曲和隱瞞事實的?!?/p>
三
“某些作品中敘述者被特意安排成不可靠,用來達到明確的反諷效果,即給予作品中的人物以復雜性格?!盵17]《傻瓜吉姆佩爾》的“敘述者被特意安排成不可靠”,達到了“明確的反諷效果”。
那么,作品中的主人公傻瓜吉姆佩爾到底被給予了什么樣的 “復雜性格”呢?整個文本通過“炫耀不可靠”究竟取得哪些“意義效果”呢?。
“全鎮(zhèn)的人都這樣對待我,我不能不相信!如果我膽敢說句:‘哈,你們在騙人!’那就惹麻煩了?!盵18]吉姆佩爾在一個聽魔鬼話的人多,聽上帝話的人少的世界上活著。對于吉姆佩爾來說,世界是沼澤,是陷阱;吉姆佩爾深陷其中,難以自拔。這是許許多多和吉姆佩爾一樣的人的困境,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人類的困境。
面對這種困境魯迅筆下的阿Q采取的對抗方式是:逃避、龜縮和精神勝利;一朝翻身農奴做主人,則打擊報復、變本加厲。
當自己不斷地受騙的時候,當自己的“煩惱和悲傷使整個弗拉姆波爾鎮(zhèn)上的人感到開心”[19]的時候,當妻子艾爾卡一而再、再而三地偷情“制造”野種的時候……傻瓜吉姆佩爾舉起了愛與信仰的大旗。
“我愛那孩子愛的要命?!盵20]
“這種日子真不好過。真難受。這還不說,她的那個小兄弟——私生子,也漸漸長大了。他常常打得我青一塊紫一塊。我若要回手,她便破口大罵,……要是換一個人,早就不辭而別了。可是我就受得了,一聲不吭。你怎么辦?肩膀是上帝給的,負擔也是上帝安排的。”[21]
“艾爾卡睡著了。我瞅了瞅嬰兒的搖籃?!铱吹搅诵律⒆拥哪槪乙豢吹剿土⒓聪矚g她了……”[22]
傻瓜吉姆佩爾知道“孩子”和“嬰兒”都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都是妻子艾爾卡胡搞的結果,但是,依舊情不自禁,看在眼里、愛在心里,而且“愛的要命”。盡管如此,“孩子”有恃無恐,常常痛打吉姆佩爾;妻子艾爾卡恩將仇報,老是威脅要跟傻瓜吉姆佩爾離婚。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傻瓜吉姆佩爾仍然一聲不吭地忍受。
不是傻瓜吉姆佩爾懦弱無能。要是傻瓜吉姆佩爾真的懦弱無能,會有一天擁有自己的面包房,成為弗拉姆波爾鎮(zhèn)一個富翁嗎?不是傻瓜吉姆佩爾沒有魄力,不敢作敢為。要是傻瓜吉姆佩爾真的沒有魄力,不敢作敢為,最終會離別弗拉姆波爾,四處漫游嗎?
答案是:“肩膀是上帝給的,負擔也是上帝安排的。” 傻瓜吉姆佩爾是一個有信仰的人。在晚年敘述自己一生時,吉姆佩爾說,“拉比最近對我說:‘信仰本身是有有益的。書上說,好人靠信仰生活。’”[23]
傻瓜吉姆佩爾的信仰不是沒有動搖過,傻瓜吉姆佩爾也曾被魔鬼誘惑過。
“……在夢中,我立即看見艾爾卡,她穿著壽衣。她呼喚我:‘你做的是什么事呀,吉姆佩爾?’我對她說:‘這全怪你呀,’我哭了?!f,‘你這個傻瓜!因為我是虛偽人,難道一切都是虛偽的嗎?…… ”[24]
傻瓜吉姆佩爾及時地懸崖勒馬,堅守住了自己的信仰:“當死神來臨時,我會高高興興地去。不管那里會是什么地方,都會是真實的,沒有紛擾,沒有嘲笑,沒有欺詐。贊美上帝;在那里,即使是吉姆佩爾,也不會受騙?!盵25]
小說一開始,吉姆佩爾就仿佛獨白一樣地說:“我是傻瓜吉姆佩爾。我想我并不傻。恰恰相反。但是人們卻這么叫我?!敲次以谀男┑胤缴的??我容易受騙?!盵26]吉姆佩爾的“傻”原因在“容易受騙”?!叭菀资茯_”是天真的表現?!恶R太福音》第十八章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門徒問耶穌:“天國里誰是最大的?”耶穌叫來了一個小孩,告訴門徒:“凡自己謙卑得像這小孩子的,他在天國里就是最大的。” 傻瓜吉姆佩爾是“一個小孩”,一個因愛與信仰而天真的小孩。
辛格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致答辭》中說,“真正的藝術家應該振奮讀者的精神,給讀者歡愉與超脫 。……我們這一代人不但對上帝已失去信心,而且對人類本身,對他身處的制度以及那些最接近的人也失去信心?!胰允路钌系邸斣娙藢懽鲿r,……企圖尋求受難的解答,企圖在殘忍與非正義的深淵中展現愛情 。”[27]《傻瓜吉姆佩爾》就是辛格在這個“不但對上帝已失去信心,而且對人類本身,對他身處的制度以及那些最接近的人也失去信心”的時代“仍事奉上帝”的表現?!渡倒霞放鍫枴肪褪切粮瘛霸跉埲膛c非正義的深淵中展現”的一曲“愛情”之歌。在這首“振奮讀者的精神,給讀者歡愉與超脫”的“愛情”之歌中,辛格尋求到了對“受難的解答”——愛與信仰。
注釋:
[1] Booth, Wayne C.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1. p.159 .
[2][3][4][5][6][8][10][13][16][18][19][20][21][22][23][24][25][26]辛格:《傻瓜吉姆佩爾》,劉興安、張鏡翻譯,轉引自劉俐俐:《外國經典短篇小說文本分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13、314、313、313、313、321-322、320、314、320-321、313-314、319、317、317、320、321、322-323、324、313頁。
[7]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29-230頁。
[9]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69-70頁。
[11]趙毅衡編選:《新批評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379頁。
[12][美]艾姆拉姆斯:《歐美文學術語詞典》,第160頁。
[14]巴赫金:《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載《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54-355頁。
[15]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王峻巖譯,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170頁。
[17]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7頁。
[27]轉引自王國榮主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精華集成》,文匯出版社,第12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