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資本圍城

周德文最近特別忙。作為溫州中小企業(yè)協會會長，從溫州金融試點批準到現在，他已經接待了30多批的各地政府考察團。

“他們想學習溫州的做法，乃至想復制溫州的做法，合作創(chuàng)新。我們也正在研究溫州金融改革的特點，結合外地的實際，以協助政府制定能盡快復制到全國的方案?！敝艿挛膶Α敦斀泧抑芸酚浾哒f。

周德文認為，溫州金融改革試點是破冰之旅，決策層希望通過溫州的試點幫助實體振興，進一步倒逼金融體制改革。

資本市場聞風而動。

3月28日，國務院批準溫州建立金融改革試驗區(qū)后，A股市場迅速做出反應。被視為小貸龍頭股的浙江東日（600113）自3月29日以來連續(xù)拉出多個漲停板，僅9個交易日其股價就從6元漲至12元。類金融概念股同樣受到追捧，浙江東方、通程控股等前期并沒有啟動的個股，都一度出現強勢漲停。

更多的資本正在向溫州集結。村鎮(zhèn)銀行、小額貸款公司、文化產業(yè)、融資租賃……溫州金融綜合改革確立了十二項主要任務（以下簡稱“十二條”），給資本以豐富的想像空間，眾多資本力量在等待著政策細則落地的那一刻，隨時捕捉新的金融機遇。

“大塊頭”的游戲

肖和平（化名）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的到來。

肖是北京一位擁有百億資產的房地產公司老總，在房地產市場低靡的行情下，要盤活這么大的固定資產，需要動用的現金以“億”為單位計量，這樣的量級和高利率的資金成本，他難以承受。

他曾考慮過各種融資方式，比如IPO（首次公開發(fā)行），而經過咨詢，現在房地產類的上市公司基本不批。借殼上市，則必須要和已經上市的房地產公司重組，這樣的地產類上市公司不容易找到。銀行貸款，盡管有大規(guī)模資產做抵押，但在房地產行業(yè)的嚴管政策下，銀行貸款也是批不下來的。

有銀行人士向他建議，“你交一筆存款準備金到我們這兒，然后由我們發(fā)起成立一家村鎮(zhèn)銀行，你來參股，這樣可以合法吸儲?！?/p>

但對于肖和平來說，國家目前對于民資在村鎮(zhèn)銀行中的持股權有所限定，且話語權不大，這樣吸引力就小了很多。根據銀監(jiān)會2007年頒發(fā)的《村鎮(zhèn)銀行管理暫行規(guī)定》，村鎮(zhèn)銀行的設立必須有一家銀行業(yè)機構作為發(fā)起人或出資人，且持股比例不低于20%，單個自然人和非金融機構企業(yè)法人及其關聯方持股不得超過10%。而這次溫州金改方案中提及可能降低民資進入村鎮(zhèn)銀行的門檻，讓他倍加關注。

此外，村鎮(zhèn)銀行并不是在哪兒都能快速融到錢的，建立在一個資金富集的地方，才能挖到“富礦”。溫州無疑是中國的一個大錢倉。

肖和平要快速融資，他需要的是溫州的游資，即原來炒股、炒房的民間資本。

據不完全統(tǒng)計，溫州流動的民間資本已經達到6000億元，并且每年以14％的速度快速增長。溫州金融辦主任張震宇說，溫州民間資本一大部分是以中小微企業(yè)自有資金形態(tài)出現的。在溫州中小企業(yè)生產資金中，包括自有資金、銀行貸款、民間借貸，三者比例大約為60：30：10。民間資本中，大約有10%-15%以民間借貸形態(tài)存在，還有一部分有時以銀行存款出現、有時是以外匯出現。

按照這樣計算，即使現在溫州民間借貸多處“爆倉”，實業(yè)不景氣需要用大量自有資金作為周轉，6000億元民間資本中的30%（即1800億元），只要利息設計得合理，還是可能轉移到剛成立的村鎮(zhèn)銀行中的。

這筆可觀的資金，足夠讓一些大資金產業(yè)領域的“肖和平”們盤活固定資產了。

有業(yè)內人士透露，這些大資本玩家看中村鎮(zhèn)銀行牌照的原因是，拿到手后，吸入一定的儲蓄流入資金池，根據銀行存貸比的要求，便有相應的放款額度，這時便可以將放款的額度集中到一個特定的主體上。比如每個大客戶到銀行存款，都會有一定的存款積分，相應的積分可以配予一定的貸款額度，將甲、乙、丙多個公司的存款積分給予特定的一個公司，即將多個零散的公司存款積分全都集中給一個公司用，最后就能將村鎮(zhèn)銀行中較多的資金匯集一個公司進行使用。

或者尋找不同的公司主體，將貸款分批次貸給不同的公司，再由這些公司匯集到資金操盤手中，便能合理合法享受到較低的銀行利率。這樣不論是開發(fā)地產還是開礦，這些資金都足夠將資產盤活了。

小額貸誘惑

此次溫州金改方案中，除了可能放開村鎮(zhèn)銀行的民資門檻外，還開了一道口，“符合條件的小額貸款公司可以轉成村鎮(zhèn)銀行”。

早在2008年小額貸公司開始審批的時候，就已經有大批資金涌向這個金融服務業(yè)的小開口。據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A股市場中已經進入民間金融機構的上市公司約為45家，其中，參與小貸公司的上市公司數量達到38家。

張震宇表示，溫州今年要再辦30家小額貸款公司，總數達到60家以上，馬上要推出第一批10家招投標。他希望通過這三、五年，使小額貸款公司達到100家、村鎮(zhèn)銀行達到50個，遍布每個中心鎮(zhèn)。

2008年5月，銀監(jiān)會與人民銀行出臺《關于小額貸款公司試點指導意見》，同年 9月小額貸款公司牌照發(fā)放之際，不少上市公司為牌照爭得頭破血流。在當時，首批3家浮出水面的小額貸款公司中，溫州本土上市公司華峰氨綸（002064）就身在其列。

有溫州當地的資本人士告訴記者，由于預期能轉成村鎮(zhèn)銀行，開辦一家小額貸公司的門檻已水漲船高。他聽說目前在當地“辦一套完整的手續(xù)要2000萬元”。

不過，小額貸公司和村鎮(zhèn)銀行的發(fā)起和設立細則還沒有公布，一些拿到小額貸牌照的人擔心，如果村鎮(zhèn)銀行可以直接由個人發(fā)起成立，或者大面積審批小額貸公司，那么小額貸公司的牌照就不再值錢了。這一塊細則將是多方利益的博弈。

方培林，1984年創(chuàng)辦新中國第一家私人錢莊，2000年國家剛一出臺《擔保法》又成立了第一個擔保公司，被認為是溫州“玩錢”資歷最深的人之一。這次他卻沒有參與到小額貸公司和村鎮(zhèn)銀行牌照的爭奪中。他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說，這次金融改革的切入口便是小額貸，小額貸公司的審批門檻最終會被放開，牌照會越來越多而不再值錢。

一位財經分析人員指出，如果小額貸的審批門檻設定太高，只能使小額貸公司成為大資本獲得村鎮(zhèn)銀行牌照的一個跳板，并不能實現設立小額貸款公司的初衷。

北京一家券商的保薦人就告訴記者，所謂“符合條件的小額貸款公司可以轉成村鎮(zhèn)銀行”，將改變目前小額貸款行業(yè)的現狀，實力弱、資金少的小額貸款公司必然被大資本收編。

多元化金改機會

除了村鎮(zhèn)銀行和小貸公司，此次溫州金改在當地資本人士的眼中還有不少值得挖掘的多元化機會。

《浙江省溫州市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qū)總體方案》要求通過體制機制創(chuàng)新，構建與經濟社會發(fā)展相匹配的多元化金融體系，其中確立的12項主要任務的內容非常豐富，包括要支持金融租賃公司等非銀行金融機構開展業(yè)務等。

中融瑞銀租賃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周佩靜已拿下了公司的營業(yè)執(zhí)照，過幾個月后便會在溫州和全國各地進行融資租賃業(yè)務。中融瑞銀租賃有限公司是由中融集團發(fā)起、溫州本地的資本參股的企業(yè)。周佩靜向《財經國家周刊》記者介紹，這是溫州人參股的第一家融資租賃公司。

周佩靜說，現在融資租賃的審批門檻仍然很高，要求大型上市公司或者央企作為發(fā)起人，資金背景要求非常高。

周佩靜介紹，公司的業(yè)務在規(guī)模上區(qū)別于現有的擔保公司和典當行，業(yè)務起點在5000萬元以上，在投向方面也區(qū)別于小額貸和村鎮(zhèn)銀行，主要偏向于技術、科技含量高的溫州實體經濟，扎根溫州，致力于幫助企業(yè)進行生產設備升級改造以提高產量，屬于對實體經濟的資金再循環(huán)。

目前國內融資租賃業(yè)務已經發(fā)展了二十多年了，但在法律法規(guī)方面還有待進一步規(guī)范，抵押物的登記備案制度比較模糊，容易出現糾紛。周佩靜希望可以通過這次金融改革將相關法律明晰。他介紹說，融資租賃業(yè)務保守的估計大概有兩百到三百億元的規(guī)模，現在，國家要大力發(fā)展工業(yè)化，工信部在引導制造業(yè)轉型、升級，市場預期會放大，這也是他投資到這個領域的原因。

除了融資租賃業(yè)務，“十二條”還提出要培育發(fā)展地方資本市場，依法合規(guī)開展文化產權交易。這一條也讓不少溫州人心有所動，他們認為文化產業(yè)是國家大力扶持的產業(yè)，投資文化產業(yè)可以讓自己的資產在經濟環(huán)境不好時保值增值。

多年前到海外建立意大利蔣氏服裝（集團）有限公司的溫州華僑蔣作意便瞄準了文化市場，他最近籌建的溫州東越藝術館計劃在6月16號開業(yè)。蔣作意對《財經國家周刊》的記者說，現在溫州有一些小型的字畫藝廊，但并都沒有形成規(guī)模，所以他回來探路，希望打造出現代化運作的溫州文化產業(yè)。

蔣作意說，現在他和幾個朋友到北京收集一些名家的珍品和真跡，目前并不急于盈利。他認為，文化藝術品需要“養(yǎng)”。在收集各種真跡時，保真是最重要的，所以蔣作意也會請一些在世的大家親自現場做畫。他介紹說，除了書法大家林加國，還有書畫家吳野洲、金子燕、盧星堂等，尤其中國書畫協會副主席楊茂東，他們所畫的松、竹、梅等在國內都屬上乘。還有中國南戲的大家施昌秀，溫州是中國南戲發(fā)源地，施的戲曲畫非常傳神，有40多年的描畫經驗，屬于快要失傳的技藝，這樣的畫現在市場價大概是一平方尺1.3萬元。

蔣作意非常看好溫州的文化市場，他認為，溫州有錢人較多，但沒有投向，文化一旦傳播開來，民間的資金馬上就會跟進。并且溫州人做事習慣于依靠團隊，若個人資金不夠，便會大家湊，一人一千萬，十個人就是一個億了，購買一件藝術品的產權是非常輕松的。

蔣作意說，現在使用的都是自己的資金，但是他還有很多親戚朋友在歐洲，自歐洲金融危機后，都想回國發(fā)展，他可以先打造一個文化產業(yè)平臺，之后將歐洲的溫州資金引入進來。這也是溫商典型的抱團取暖模式。

除了文化產業(yè)、融資租賃、辦村鎮(zhèn)銀行、小額貸公司，在“十二條”中還提到允許海外直投等政策。周德文說，溫州海外投資一直很活躍，溫州是四大僑鄉(xiāng)，金改之前就有很多企業(yè)家在外投資，只是現在允許個人直接對外投資，原來通過地下的管道出去的投資現在可以陽光化了。

記者在溫州當地采訪時了解到，本次金改可能引發(fā)外部資本大規(guī)模入流溫州，目前溫州戶籍和在溫州當地注冊公司的費用已水漲船高。

重建金融體系

“我們的金融改革是為了調整各項金融杠桿，構建多元化金融體系，來撬動實業(yè)發(fā)展，光靠銀行體系解決資本的融通，就猶如血液循環(huán)只有動脈沒有毛細血管?！币晃徽憬胤浇鹑谵k的相關人士告訴記者。

2009年溫州開始出現產業(yè)空心化的現象，不少資本逃離實業(yè)，企業(yè)外流外遷，一些企業(yè)以實業(yè)做平臺融資，融到的錢卻進行二次放貸。一旦民間借貸的資金斷裂，原來生產盈利只夠覆蓋一半的融資成本，二次放貸的資金成本無法歸還便出現了“跑路潮”。由于二次放貸導致的企業(yè)資金鏈斷裂，以致于整個溫州金融體系一定程度上出現了信用危機。

4月中旬一個溫州當地的家族聚會上，與會者初步統(tǒng)計，2011年放出去收不回來的資金就有近3個億。參與這次會議的人告訴記者，“以前溫州人借錢非常容易，不需要任何抵押物，只需要一個電話，幾千萬的資金便調集過去了?，F在溫州人都已經開始相互不信任，外面的資金和地方政府對溫州人更是不信任。以前很多地方一聽是溫州人來投資會很爽快地批地、批政策，銀行批配套資金?，F在銀行的一看是溫州的就不批了?！币晃缓阖S銀行負責批貸的人向記者也證實了這樣的說法，“我們現在看到溫州的借貸材料，直接就否決掉了。”

2011年外貿額就達到幾十個億的溫州企業(yè)家歐華，去年也遇到了銀行突然收縮貸款導致的資金緊張問題。他對記者說，希望這次金融改革能夠建立立體的金融體系?！敖鹑谝獛椭髽I(yè)發(fā)展，需要開放公司股權抵押、轉讓和企業(yè)自行發(fā)債。企業(yè)需要融資時可以發(fā)企業(yè)債用股權做質押，再引入一些投資基金、政府基金直接投資。用土地可以到銀行抵押貸款作為主要的發(fā)展資金，需要購置設備時找融資租賃公司，需要流動資金的時候再拿股權做質押，只需很少的資金就可以撬動企業(yè)的發(fā)展。 如果從社會中融到的資金都是受到法律保護的，就避免了企業(yè)去進行風險極大的民間借貸。企業(yè)沒做好，還可以快速進行股權重組，比如喬布斯幾進幾出蘋果公司，就體現了美國立體的金融體系作用于產權的完整構架?！?/p>

周德文表示，現在溫州很多民營企業(yè)出現了金融危機，目前最好的選擇是發(fā)動民間資本進行自救。

而大量的民間資本是分散的，需要將大量的民間資本通過合法的金融平臺積聚起來支持企業(yè)，最后幫助中小企業(yè)、支持實業(yè)。

高和資本的分析報告稱，溫州金改方案明確提出“發(fā)展專業(yè)資產管理機構。引導民間資本依法設立創(chuàng)業(yè)投資企業(yè)、股權投資企業(yè)及相關投資管理機構。”過去，民間資本最主要的投資渠道之一便是炒住宅，“溫州炒房團”尤為典型。政府應對的方式就是限購、限價、限貸等“堵”的辦法，結果是其他日常消費品價格暴漲，“蒜你狠”、“豆你玩”、“糖高宗”等投機現象不斷上演；從融資的角度而言，高利貸和地下錢莊的高額利息與實體企業(yè)的微薄利潤形成了天然的不可循環(huán)模式，“逆向選擇”現象難以避免，即民間資本越來越多的放棄實體經濟而轉向投機市場。

現在，政府試圖往這兩個方向引導：第一、政府更希望民間資本重返實體企業(yè)；第二、政府更希望民間資本以更加現代化、更加專業(yè)化的形式進行投資，如產業(yè)基金、私募基金等形式。從“堵”轉向“疏”的思維轉換無疑值得慶幸，但更值得思考的是如何建立有效的利益疏導機制，包括資本市場的培育和完善。政府能否設計出合理有吸引力的利益機制是關鍵之處。

周德文說，現在金融改革試驗區(qū)剛批下來，實施細則制定還要細化，等方案報省政府審批通過就可以操作了。具體操作，可以先易后難，比方說民間借貸的備案登記，溫州基本準備就緒，已經建立了“民間借貸登記服務中心”，大概在4月底開業(yè)。

方培林建議，民間借貸登記服務中心配套一個有公信力的擔保公司，可以由國家財政或者保險公司參與，將民間擔保公司做大做強。

高和資本的報告還認為，溫州金改方案的最后一條明確強調“清晰界定地方金融管理的指責邊界，強化和落實地方政府處置金融風險和維護地方金融穩(wěn)定的責任”。這實質上是要求地方政府承擔風險防范責任。

從政策操作層面而言，先在溫州做試點，若能摸索出一套成功的民間資本管理模式，再推向全國，中央與地方政府皆大歡喜。但如果試點的結果是又回到“高利貸+炒房”的老路上，那么地方政府將承擔主要責任。這種機制的設計客觀上增加了地方政府的謹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