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狂風獵獵,黃沙漫天。
這是龍丘皇朝的邊疆,有著惡劣的氣候以及無邊的沙漠。
“給老子快點走!”押送囚犯的官兵揚起手中的鞭子,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霎時消散在風中?!澳銈冞@幫子廢物!是要死了嗎?”
厲滄欒艱難地挪動腳步。他手腳皆被拷上沉重的鎖鏈,從上京行至此地原本就是極為漫長的一路,加上官兵們的惡意虐待,體力幾近消磨殆盡。他抬眸對上官兵之一的眼,哼出一聲細微的不屑。
“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啊,敢對本大爺橫眉豎眼!”那官兵聽到了厲滄欒的哼聲,鞭聲落下,厲滄欒的臉頰已經(jīng)多了一道艷紅的血痕。
揮鞭的官兵的身子卻抖了抖,厲滄欒明明是絲毫未動地挨打,整個人卻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黑眸之下,隱隱涌動著懾人的光亮。
“媽的,搬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是給誰看?在這你不過是個流放的囚犯!你以為你還是上京的驊王??!”官兵奮力揮動鞭子,將厲滄欒打趴在沙地之上。厲滄欒猛咳一陣,任由周遭羞辱的笑聲肆虐。
“驊王?”不知何時流放隊伍旁多出三匹駱駝,為首的那高大的駱駝背上坐著一位少女。此時那少女正頗有興味地看著受傷的厲滄欒,嘴角鉤起淡淡的笑:“是那個謀朝篡位卻失敗了的驊王嗎?”
“你是哪里來的野丫頭?”官兵輕蔑地看向少女,少女身邊的隨從立時掏出一塊令牌交與官兵,官兵的臉色剎那轉(zhuǎn)為蒼白,膝蓋一軟跪進松軟的沙子中,高喊道:“郡主贖罪!郡主饒命!”
郡主?厲滄欒忍下身體深處涌上的痛楚,費力抬起頭來。熾熱的日光下,他瞇起眼睛,只看到一抹模糊的黑影。然后,他聽到猶如遙遠的天籟傳來的聲音——
“驊王,你是我的了?!?/p>
【一】
蠻城地處龍丘皇朝的邊陲地帶,雖不是什么兵家重地但來往商人還是許多的。正逢蠻城的集會,加上四處前來貿(mào)易的小販,原本冷清的街上如今卻是擠滿了人。
如潮人群之中,一抹艷麗的嬌小身影引人注目。貼身素色裙袍勾勒出玲瓏的身段,袖擺上的藍色印花隨著腳步移動,旋出一朵朵蔚藍。腰間佩著一把打造精美的彎刀,為女子平添出幾分英氣來。女子的手腕上還系著一串銀鈴,時不時地抖出一串輕靈。
“滄欒,這面具做得真好?!蹦鞘且恢慌廾婢?,做得甚是可愛討喜。沐斯琴將面具戴在臉上,只露出一雙晶亮的水眸,回頭瞧著徐徐走近的厲滄欒。
“喏,這個給你。”拾起攤上另外一個男娃面具,沐斯琴想親自為厲滄欒戴上,卻叫他面無表情地隔開,道:“郡主自己留著吧。”這種有辱男子氣概的孩童玩意兒,讓他戴著不如叫他去撞墻。
沐斯琴似是嘆了一口氣:“這兩個是一對啊,我一個人要怎么用?”雖有面具遮掩,但厲滄欒仍舊猜得出其下的小臉必定皺成一團。他順手接過面具,隨意挑了個話題以掩飾些微的不自然,“蠻城里異族居多,也會有這類似漢族廟會的集會?”
“先前是沒有的,爹爹駐守蠻城后漢人便多了,一些漢家習俗也就一同延續(xù)下來。”見心愿達成,沐斯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腕上的鈴聲也越發(fā)動聽起來。
“瞧,那不是斯琴郡主嗎?”人群中冒出一句。
“那她身邊的那個男子不就是驊王了?”有人附和道。
“什么驊王!他不過是個階下囚!如今更是下作,甘愿做郡主的男寵了!蠻城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他厲滄欒是靠咱們斯琴郡主養(yǎng)著的,小白臉一個!”
閑言碎語如潮水般涌入?yún)枩鏅瓒?,緊咬的牙根泄露了他的怒意,拿在手中的面具霎時變得萬分沉重。
回去郡主府的路上,兩人始終沉默。
“倘若,”許久,厲滄欒率先開口,“當初在大漠之中,你不曾聽到‘驊王’二字,是否會放過我?”兩年前的那日,沐斯琴將他帶回蠻城。彼時他不曾料到那聲如美玉的少女做出的行徑竟是如此違背世俗——她要他,以女人對男人的口吻,命令他成為她的裙下之臣。他是免于流放邊疆的命運,卻成為前朝沐將軍獨女的男寵,從此再無自由與尊嚴。
可悲的是,他卻離不開沐斯琴。蠻城是先皇賜予沐家的屬地,只有在這,才無人敢動他分毫。
“你會被蠻城百姓這樣看待是我沒有料到的,但我不在乎,你怎樣與我終究是無關的不是?”沐斯琴揚起美艷的面容,眨了眨眼,卻未正面回應他的問題,“你一直都在生我的氣吧,氣我如此對你??墒菧鏅瑁也慌赂嬖V你,我從未后悔過兩年前救回你,我倒是后悔救晚了,若是早些搶你回來,說不定你就不會犯下那滔天大罪了?!?/p>
厲滄欒眼睛微瞇,劍眉蹙得死緊,隱約覺得沐斯琴的話入耳比方才百姓的話更多了幾分嘲弄,最后也只是拂袖先行離去。畢竟,他奈何不了她半分。
【二】
“斯琴,厲滄欒他留不得?!?/p>
布置古樸的偏廳里,伊勒得苦口婆心地勸說沐斯琴??吭谲涢缴系你逅骨賲s絲毫不予回應,仍舊閉著雙目小憩。眼見沐斯琴半分睜眼的意思都沒有,伊勒得不由得升高了音調(diào),口氣也急了些:“你劫走朝廷欽犯罪可當誅,我雖幫你把這件事壓下兩年終究也瞞不了多久!都城那邊傳來消息,皇上對厲滄欒被劫一事始終放在心上,斯琴……”
“放在心上又如何?”沐斯琴仍舊閉著眼,可分明是不屑地輕哼了一聲,“皇上將滄欒流放邊疆時就該知道,他不見得會死?!?/p>
不知是否是錯覺,伊勒得有短暫的瞬間看到沐斯琴的眼底閃過一絲陰霾。
“不管他厲滄欒是死是活,我只要你將他交到刑部。一介平民因戰(zhàn)功受封驊王原就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是厲滄欒自己不知足,謀奪帝位,落得個流放的下場反倒便宜他了?!?/p>
伊勒得自顧自地說著,絲毫沒有注意到沐斯琴早已睜開了雙眼看他。那雙如琉璃般的眸子,閃爍著異于往日的光亮,一簇一簇的火焰仿佛要將伊勒得焚燒殆盡。
“你以為,坐在帝位上的那人能有多高貴?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若是他輸給了滄欒,現(xiàn)下該是你反過來求著滄欒了!既然我有膽子劫走滄欒,自然有萬全的把握護著自己。伊勒得,收起你對滄欒的偏見,安心做你的指揮使。在蠻城,我要革誰的官職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了?!便逅骨汆托Φ?,一番話說得伊勒得窘迫得滿面通紅。
“我的話你多多考慮,官衙還有事,我先回去了?!毙闹袢沼秩缤R话銦o功而返,伊勒得頹然離開。轉(zhuǎn)身時卻正巧與前來偏廳的厲滄欒目光相對,兩人皆是朝對方應承一笑,隨后錯身而去。
“滄欒,你來了。”一見是厲滄欒,沐斯琴立刻綻開明亮笑容。
厲滄欒看了一眼伊勒得離去的方向,了然道:“留我在蠻城,你當真不怕皇帝盛怒之下派兵鎮(zhèn)壓你嗎?”不是為她擔心,而是好奇她何來的膽量敢包庇他這個要犯。這個問題在他心中盤踞兩年之久,而今終于問出口來。
沐斯琴笑得好不燦爛,膩上厲滄欒的臂彎道:“你擔心我呀?”
“伊勒得他喜愛你?!辈⑽椿卮疸逅骨俚膯栐?,厲滄欒斷言道。這位指揮使大人的心思全城皆知,伊勒得對沐斯琴的心思一如沐斯琴對他。不,伊勒得或許是真心愛著這位任性的郡主??摄逅骨佟技按藚枩鏅栊牡追洪_一絲冷笑。
“那你呢?你愛我嗎?”水眸眨阿眨,緊緊盯著厲滄欒,不放過他分毫的情緒波動。
“滄欒戴罪之身,給不起任何女子安穩(wěn)的生活,不配愛他人?!闭Z調(diào)平板,聽不出悲喜。
沐斯琴一愣,似是沒料到厲滄欒會這樣回她。隨后她探出雙臂環(huán)住厲滄欒腰身,腕上清脆鈴音頓時流瀉滿室。
“既然如此,滄欒,我來護著你,你來喜歡我吧?!彼尚Φ馈?/p>
【三】
這日,蠻城來了位不速之客。
“請郡主不要為難下官,下官奉命一定要帶欽犯厲滄欒回都城。圣上有諭,只要郡主交出欽犯,劫囚一事既往不咎。”站在大廳正中,來使一派氣定神閑,像是篤定沐斯琴不會再因觸怒龍顏。然后他看了一眼兩步之外的厲滄欒,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既往不咎?”像是聽到極好笑的事,沐斯琴咯咯笑了,“真是難為皇帝了,死撐著臉皮說謊話。厲滄欒是我的人,你趁早死了這條心?!?/p>
來使一怔,沒想到沐斯琴仍舊是要扣著厲滄欒不放。“郡主冥頑不靈,那下官只有冒犯了!”語音剛落他就朝著厲滄欒的方向奔去,兩人的距離原本就不遠,等厲滄欒再來反應時已被來使抓住了前臂。力道之大讓他不由得痛得皺眉。
見此情景,沐斯琴眼中寒意陡生,幾個大步跨到糾纏的兩人面前,拔出腰間的彎刀便砍向來使。血濺三尺,厲滄欒只覺得眼前一紅,緊接著便暈死過去。
“滄欒!”
厲滄欒幽幽轉(zhuǎn)醒之時已是深夜,沐斯琴就守在床邊,俏顏之上盡是憔悴之色。一見厲滄欒醒來她才不由得舒了一口氣,柔聲問他:“還有哪里不舒服?”
“為什么要殺那人?他不過是奉命行事?!敝袣獠蛔愕膯栐挘瑓枩鏅璧难凵駥憹M難以置信。不是沒有殺過人,只是無法相信外表柔弱如沐斯琴竟也會殺人。她的衣衫上還染著暗紅的血漬,那樣的觸目驚心。
沐斯琴沉默片刻,又緩緩卷起厲滄欒的衣袖,前臂上仍泛著淡淡的黑紫。“他自稱來使,其實是朝廷的殺手。慣用的手法是以淬了毒的細小芒針刺入人體,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目標?!?/p>
興許是身子過于虛弱,厲滄欒竟由她的話中聽出了一絲恨意。
“你如何會知道這些?”
“三年前,我爹就是這樣被毒害的,等發(fā)現(xiàn)時為時已晚?!?/p>
不必沐斯琴言明,厲滄欒也等猜出其中因由。沐將軍一生戎馬,龍丘皇朝近七成兵力在他手中。軍中向來是聽兵符號令,皇命有所不從,天子的帝位又怎會做得安穩(wěn)?管他是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一待天下安定,便是兔死狗烹之時。
“君要臣死,臣就非死不可嗎?滄欒,倘若換成是你,你會對往日的功臣痛下殺手嗎?”
聽了沐斯琴的話,厲滄欒微微瞇了瞇眼,嘴角的笑若有似無。“斯琴,我并非天子,這種事假設不來的?!?/p>
沐斯琴的眼睛瞬間暗淡下來,他對她,始終做不到坦誠相待。
【四】
伊勒得又來了郡主府。
“斯琴,你來了蠻城這些年我對你的心意你該是清楚的?!币晾盏蒙燥@不自在,略黑的面容浮現(xiàn)一層暗紅,“我喜愛你,斯琴,嫁我為妻吧,我會好好兒待你?!?/p>
正發(fā)著呆的沐斯琴回神過來,疑惑地瞅著伊勒得,說:“我同滄欒的事整個蠻城都知曉,你不會介意嗎?”
提及厲滄欒,伊勒得一口氣悶在胸口。他守了沐斯琴許多年,到頭來竟不如一個流放的囚犯!“厲滄欒他并不是你的歸屬……”
“你也不是。”斬釘截鐵的四個字,斷了伊勒得的話。沐斯琴撥弄腕上的鈴鐺,輕聲道,“我雖是在邊疆生活多年,骨子里仍舊是漢家兒女,我講究從一而終,既是認定了厲滄欒便不會放手?!?/p>
“從一而終?”伊勒得突然大笑起來,“厲滄欒會接受你嗎?尚且不論你將他視為男寵一事,單就厲滄欒這個人來說,野心勃勃的他會甘心在郡主府陪你一生?厲滄欒貪戀權(quán)勢,在郡主府待著也是為自保,終究是會離開的?!?/p>
被提及心中最掛心的事,沐斯琴怔了一瞬。
“他不愿陪我又有何妨,反正我纏著他兩年了,再多個幾年也沒什么差別?!便逅骨倏跉獾?,心口細微的疼痛卻瞞不了自己。伊勒得說得是,厲滄欒不會一直陪著她的,不會……
“今日你拒絕了我的求親,有朝一日你定會后悔!”留下這一句,伊勒得憤然離去。
百雀樓是蠻城最大的酒樓。
厲滄欒走進店內(nèi),無視店小二笑意盈盈的問話,徑自上了二樓伊勒得約定的房間。早在他來到蠻城,得知伊勒得愛戀沐斯琴之時他就料到伊勒得會找他,只是不曾想到這一等就是兩年。
推開房門,濃重酒氣撲面而來。
“指揮使大人?!眳枩鏅韫Ь吹亟校晾盏寐勓詠G掉手中的酒罐,上前一把揪住厲滄欒的衣襟口,道:“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個亂臣賊子,別以為沐斯琴對你好你就有所仗勢!她才不是喜歡你這落魄王爺,她,她……”遲疑片刻,伊勒得猛然吼叫出聲,“沐斯琴喜歡的是巴特爾!你不過是他的替身!”
“巴特爾?”
“巴特爾是蠻城的勇士,你同他在容貌上有幾分相似?!贝驈牡谝谎劭吹絽枩鏅钑r他就明了沐斯琴的意圖,“只是巴特爾在狩獵中意外喪生,沐斯琴雖然面上沒什么,心底卻是難過的。若非巴特爾死了,怎么會有你如今的逍遙日子!”
“原來她心里有人?!钡乃嵋庾孕牡追洪_,厲滄欒表面如常,“那又如何?巴特爾死了還有我,巴特爾若沒死你也得不到沐斯琴。總而言之,沐斯琴不是你的?!彼麙昝撘晾盏玫恼瓶兀瑩崞揭律系鸟薨?。
“沐斯琴也不是你的!她不是你的!”伊勒得狂吼,額角青筋跳動,“她壓根兒就不愛你!”
厲滄欒的回應是默不作聲地離開房間。
情愛一事他素來不曾上心,沐斯琴的身上藏著太多情緒而他又懶得探詢。她不愛他也無妨,他也不愛她。他與她不會是同路人。
【五】
日子就這么安穩(wěn)地過去幾日,然而都城一道賜婚的圣旨,卻打破了蠻城的平靜,掀起驚天巨浪。
“皇上把斯琴郡主指婚給伊勒得指揮使,那厲滄欒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當然是滾出郡主府咯!”一人答道,“不過要是這厲滄欒夠下作,死賴著郡主也不是沒有可能的?!?/p>
“說得是,說得是??!”
“指揮使豈能容得下厲滄欒?郡主府怕是要雞飛狗跳了!”
這邊街頭巷尾議論紛紛,那邊郡主府卻如往常一般,毫無動靜。
宣讀圣旨時厲滄欒并未出現(xiàn),他是在沐斯琴的房中尋到那一塊黃絹的尸首——沐斯琴將它絞成片片碎布。他將破碎的圣旨拼回原樣,細細看著令沐斯琴盛怒的墨跡。
盯著絹布上破碎的玉璽印鑒,厲滄欒腦中閃過將皇帝碎尸萬段的畫面。說不出的狂躁在血液中流走,憤怒的火焰在他身體中橫沖直撞。他竭力靜下心神,此時房外卻想起了伊勒得的聲音。
“皇上已經(jīng)下令要我二人擇日完婚,你敢違抗圣旨嗎?”仗著有皇命撐腰,伊勒得絲毫不將沐斯琴的反抗放在眼里,一掌緊握她的手腕,另一手眼看就要襲上胸前,厲滄欒正巧開了房門。
伊勒得動作一頓,然后朝厲滄欒囂張地喊話:“厲滄欒,沐斯琴早晚都是我的人!你憑什么跟我爭跟我搶!待我成了郡馬你就給我滾出郡主府!你算什么東西!”說完就強行吻上沐斯琴的唇。
厲滄欒的眸子,深濃如墨,身子卻一動不動。另一邊的伊勒得只覺得寒光一閃,巨大的痛楚自胸口蔓延至全身各處。他松開沐斯琴慘叫出聲,后者手中的彎刀上,染著猩紅的血。
“你活夠了嗎?敢動我!”厲滄欒從未聽過沐斯琴冰冷至此的聲音,看著她猶如地獄羅剎的懾人模樣深深的不安凝結(jié)成團,“我沐斯琴是你要得了的嗎?你敢娶,我就讓你一家死無葬身之地!”
伊勒得狼狽逃走,沐斯琴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到厲滄欒面前伸手便是一掌。
“懦夫!”她恨恨地說道。
“郡主不是已經(jīng)讓指揮使大人遲到苦頭了嗎?”那一劍雖未傷及要害但也力道十足,伊勒得一時半會是娶不到這嬌蠻郡主了。厲滄欒凝視沐斯琴紅腫的唇,極力壓下的火氣頓時上涌。
他是能出手,但他不愿。沐斯琴隨心所欲太久,他不愿事情總由著她來,他就是要看到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所以他忍下拆了伊勒得骨頭的沖動,冷眼旁觀。
“你為何不救我?對你而言,看我出丑是很有趣的事嗎?”
“是?!彼拐\道,“你一向是控制大局的那個,極少見到你失控的局面。何況是你被人欺凌的情形……”厲滄欒突然噤聲,只因沐斯琴的眼中閃現(xiàn)晶亮的水光。
她低聲啜泣,淚流滿面。
“你……我不知道你會這樣對我,寧愿看到我被人欺侮也不愿出手。厲滄欒,你這么怨我?”
厲滄欒有些后悔,想要觸碰沐斯琴的手還未有動作,她便已轉(zhuǎn)身離去。
幾日過后,厲滄欒被沐斯琴叫到蠻城城樓的最高處。
沐斯琴站在城墻邊上,眺望遠處遼闊的草原。她淺淺笑著,卻帶著虛無的縹緲感。兩人靜默片刻,沐斯琴抬手指向都城的方向,對著身旁的厲滄欒說道:“我想回都城很久了,滄欒,你陪我回去吧。只這最后一回,等你陪我回到都城,我便放你自由?!?/p>
厲滄欒的心,在聽聞沐斯琴的話時,陡然一緊。
【六】
誰都沒有料到,沐斯琴這一去都城,竟是改朝換代的驚天巨變。
沐將軍的獨女,先皇親封的斯琴郡主,居然會起兵造反,短短半年便攻下都城。一時之間,沐斯琴成了亂臣賊子,一如當年的厲滄欒。而厲滄欒也是到了都城后,才知道沐斯琴的身世糾葛。
沐斯琴是先皇的女兒,她是公主。
想來也是,雖說沐將軍戰(zhàn)功赫赫,但依照禮法他的女兒也不應該榮有郡主之名。時至今日厲滄欒始終難以忘卻沐斯琴對他坦言身份時的表情,那是一種深刻的,摻雜著厭惡的濃濃的哀戚。
沐斯琴說,我爹爹清楚母親的背叛,卻動不了她分毫。先帝戒備我爹爹,生怕他因恨擁兵為王,便設計革了他的職,將他貶到蠻城,卻始終尋不到兵符。其實兵符一直在我這里,而今大軍由我調(diào)配,朝廷的飯桶軍隊奈何不了我。沐將軍視我為親生女兒,我的父親也只有他一個。
她那時的眼神,幽深而黯然,再無最初的動人光芒。
這天,厲滄欒去了驊王府,踏進府中入眼滿園荒涼,往日繁華猶如昨日,滄海桑田原來如此簡單。
“與其在這傷懷不如破釜沉舟成就一番霸業(yè)。”熟悉的聲音乍然響起,厲滄欒霍然回頭,瞧見伊勒得正站在門前,心中疑惑萬分,他怎么會來都城?伊勒得看出厲滄欒的戒備,干笑幾聲,緩緩走到他身旁,“我不是來找碴的,厲滄欒,咱們來做筆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我清楚你不是屈居人下的男人,你忍了這些年無非是在尋求機會一舉翻身。現(xiàn)下沐斯琴攻下都城,皇帝逃得不知所終,你的機會就來了?!币晾盏米屑氂^察著厲滄欒,不放過他半點的情緒波動,“沐斯琴再怎樣也不過是個女子,她能做皇帝嗎?而你可以?!?/p>
厲滄欒嗤笑一聲:“你也可以?!?/p>
“我要的只有沐斯琴!”伊勒得的表情轉(zhuǎn)為淫邪,“我已偷到了兵符,你把沐斯琴迷昏送到我這里,我再將兵符交給你,稱帝就有如探囊取物。你做你的皇帝我得我的美人,咱們各得其所。”
“兵符是那么好偷的?”厲滄欒擺明不信,伊勒得咬了咬牙,自懷中掏出一枚令牌在厲滄欒面前晃了晃,“五爪金龍,你看清楚了?”
多年前厲滄欒曾在皇帝調(diào)令軍隊時見過,這令牌是兵符無疑。伊勒得收回兵符,見厲滄欒面露遲疑之色,又道:“這交易,你做了就有可能成為天子,不做也不過算是個叛賊。你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還有什么好懼怕的?”
厲滄欒有片刻沉默。他不愿將沐斯琴交給伊勒得這無賴,哪怕沐斯琴曾視他為男寵。亦如同郡主府的存在,承載了他人生中受人鄙夷的一段記憶,但站在驊王府的土地上,他腦中所想仍是郡主府的一草一木。
或許沐斯琴之于他有著他尚不明了的含義,然而,皇權(quán)的巨大誘惑像極一張細密的網(wǎng),將他身心縛住,驅(qū)走那一抹曖昧,徒留深不見底的貪婪欲望。
“兩日后我會下手?!彼麧曊f,得到伊勒得滿意的笑。
望著伊勒得離開的背影,厲滄欒心底深處漫開一股悲戚,或許伊勒得說錯了,他并非一無所有,只是這一場交易下來,他確實輸了,他輸?shù)袅算逅骨佟M管他也不曾擁有過她,但內(nèi)心就是有這么一種她曾屬于過他感覺。
【七】
兩日后,厲滄欒抱著一壺酒進了沐斯琴位于東宮的房間。
“滄欒?”沐斯琴手捧一個錦盒,像是要出門的模樣。見是厲滄欒她先是一驚,沒料到他會主動來找她,再看到酒壺隨即露出一抹笑:“想找我喝酒嗎?”
她憔悴許多——這是厲滄欒的第一感覺。本就不是多豐腴的身子越發(fā)清瘦,寬大的袍子幾近將她淹沒。撇去心頭最后一絲猶豫,厲滄欒將斟滿的酒杯遞給沐斯琴,道:“只是想找你說說話?!?/p>
沐斯琴心知厲滄欒有事,卻沒有逼問,一只手持著錦盒另一只手接過酒杯便仰頭一飲而盡。
下一刻,厲滄欒就沉下臉來,他指著沐斯琴厲聲說:“那你謀朝篡位,天理不容,今日我就要清君側(cè),除逆賊?!?/p>
沐斯琴的身子頓時一軟,微顫著聲音問道:“滄欒,你說什么?”
“清君側(cè),除逆賊?!毙挠X有愧,厲滄欒別開臉不看沐斯琴。
“好一個清君側(cè)除逆賊,好一個厲滄欒?!便逅骨傩v如花,手里的錦盒搖搖欲墜。她走近厲滄欒,將錦盒塞進他懷中,垂下的眸子斂去諸多情緒,“這玉璽你拿去,帝位也好,龍丘皇朝也罷,原就是我要替你打下來的。我本想要你打著“清君側(cè)”的名號順利登上帝位,你卻早了一步?!?/p>
只是早了一步,足夠她看穿一切,足夠傷她到遍體鱗傷。
厲滄欒因沐斯琴的話呆若木雞。
“你曾問我,若當初你不是驊王,是否我仍會救下你。”細密的痛楚自心口漫開,沐斯琴竭力壓下不適感,“你不知道的是,打從開始我就是沖著流放隊伍去的,只要那是你厲滄欒,管他是驊王還是乞丐,我都會去。”
“為什么?”又一波震驚襲來,厲滄欒甚至難以呼吸。
“我愛你啊。”吞下喉嚨里涌上的腥甜感沐斯琴如是說道,“數(shù)年前在都城我們見過的。興許你是不信一見鐘情,我也不信,可就是這么愛上了,我能如何?你瞧,這串鈴還是那時你送我的,你不記得了吧?”她費力晃了晃腕上的串鈴。
記憶如潮涌,將厲滄欒淹沒。當年廟會上與他偶遇的靈動少女漸漸與眼前的沐斯琴重合,為何一直以來他都不曾注意過?
“你喜歡巴特爾的不是嗎?”厲滄欒澀然問她。沐斯琴聽后只是搖頭:“巴特爾只是像你,他不是你。厲滄欒,我喜歡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p>
厲滄欒愕然,伸手捧起沐斯琴的臉,然而入眼的畫面卻叫他魂飛魄散。
七竅流血。
沐斯琴虛軟地抬臂企圖遮住自己的臉,不愿他見到她駭人的模樣。喝下酒不多時她便察覺到不對,不曾想毒性來得如此猛烈。
“斯琴,你怎么了?”厲滄欒驚慌失措,胡亂地擦拭著她臉上的血跡。酒中放的明明是迷藥,為何會讓她變成這般模樣?究竟是哪里錯了?
“別動,我時間不多了。”沐斯琴抱住厲滄欒懇求,“我知道你恨極了在蠻城的三年,你怨我怪我??煽丛谖覍埱鸹食嘧尩姆稚?,原諒我吧?!?/p>
“不要說了!斯琴,你停下!”她的嘴,一張一合,大量的鮮血隨之涌出,浸紅了素白的衣袍。沐斯琴搖頭,小手揪住厲滄欒的衣衫?!拔倚囊褍A君,奈何君不知。滄欒,你我今生無緣錯身,你許我一個來世可好?”
“斯琴!”厲滄欒身心俱裂,他都做了些什么?他在酒里放了些什么?他將原本美好的沐斯琴害成這般模樣,他才是鑄成大錯的那一個!
“這兵符我也一并交給你了,拿著它號令大軍,龍丘皇朝就是你的。”拼盡全力將令牌塞進厲滄欒手中,沐斯琴再無力氣支撐自己,身子一軟跌進厲滄欒懷中。
“兵符”二字如平地驚雷,炸得厲滄欒腦中一片空白。他低頭看去,與伊勒得給他看的兵符極為相似,只是這兵符上是白虎圖案?!霸趺词腔ⅲ皇驱垎??”
“兵符有兩枚,龍符在皇帝手里,調(diào)令部分禁衛(wèi)軍,而沐老將軍手里的那枚才是真正號令大軍的虎符?!币簧戆到瘕埮鄣凝埱鹦蚤T外走進來,他手中握著的正是那日伊勒得給厲滄欒看的龍符。
“驊王,許久不見了?!?/p>
【八】
“是你讓伊勒得拿著龍符來騙我的,是你籌謀這一切!”從未有過的恨意盈滿胸腔,厲滄欒惡狠狠地瞪著龍丘玄,恨不能將他碎尸萬段。
龍丘玄陰柔一笑,頷首默認?!笆俏易龅?,就連你酒里放的迷藥也是我派人掉了包換成了毒藥。厲滄欒,她把你當成男寵囚禁兩年,你該恨她入骨的不是嗎?她是死是活你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悔不當初已難表達厲滄欒現(xiàn)在的心情,他擁著已然昏迷不醒的沐斯琴,口中呢喃著抱歉,她卻已聽不到。
“若不是你,我要除去沐斯琴還真是不太容易。雖說將領只認兵符,但那些兵將多數(shù)是跟隨沐將軍出生入死的,對沐斯琴這個主子也是忠心耿耿。這也是為何我早查出虎符在沐斯琴手中卻一直沒敢有所動作的原因。”
“若不是我,斯琴根本無心奪權(quán),你何必毒害她?她也算是你妹妹!”
“妹妹?”龍丘玄不以為然地反問,自厲滄欒手中奪走虎符,又說,“你以為我為何會放過你?我向來不做放虎歸山的蠢事,若不是這個‘妹妹’親自從蠻城跑來威脅我,不留你一條命就鬧得龍丘皇朝舉國不安,我怎么會判你一個流放邊疆?原本的打算是在途中處死你,沒想到她早我一步救下了你。你說她無心奪權(quán),只要你一天放不下權(quán)勢,她就有這個心?!?/p>
厲滄欒并沒有太過震驚,這短短的片刻他所得知的真相太多,早已被震懾地近乎麻木。那個癡情的女子,所做一切都是為他。她為他殺人,為他犯下謀奪帝位的大罪,為他舍棄安穩(wěn)平順的風光日子,為他拋卻所有,得來的卻是他親手奉上的一杯毒酒。
“厲滄欒,起初我并沒有想趕盡殺絕。讓伊勒得娶沐斯琴正是想和平地拿回虎符,是你毀了一切。若說沐斯琴的死要找出個兇手的話,這兇手也是你?!?/p>
厲滄欒苦笑了一聲,如今再來探討這些又有何用?懷中的人兒逐漸變得冰冷,他與她,天人永隔。
一場帝位之爭就這樣落幕。
十日后,厲滄欒于午門問斬。行刑前,他遙望湛藍天際,回想在蠻城的那些過往,突然就覺得這明艷的日光變得刺目,那樣輕易就灼傷他的眼。再沒有一個女子會對他淺笑如花,一遍遍地叫著他的名,再沒有一個女子會為他犧牲至如此地步,只為圓他心愿,即便這心愿違背倫常,再沒有一個女子會令他愛怨交加,再沒有一個女子名為沐斯琴。
恍惚間,厲滄欒仿佛看見沐斯琴的笑顏,只是一瞬間,他便怔然落下淚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