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上界,眾仙們?nèi)绻惺裁磳氊惢蚴鞘裁挫`丹妙藥,都不敢張揚。只在自己的仙宮中藏著掖著寶貝著,待關(guān)了宮門才敢拿出來偷偷把玩。
這就奇怪了,明明是自個兒的東西,為啥得這么鬼鬼祟祟?
眾仙咬牙,無奈說:“還不是因為那個天奴眾萬渡?!?/p>
說起這個眾萬渡,在天界好歹也待了五百年了,好的不學(xué)偏偏就學(xué)了這個偷雞摸狗的把戲,昨日偷太上老君的丹藥,今日偷七仙女裁織的綾羅綢緞……責(zé)問起來又那么理直氣壯,多說她幾句這還紅了眼眶,弄得眾仙是于心不忍,加上又不是什么特別貴重的物品,也只好認虧作罷,就當是給眾萬渡的賞賜。
無人嚴懲,這眾萬渡就更是肆無忌憚了,竟然把爪子伸向了天帝的愛子——三殿下淵洛。
這位三殿下又那是什么省油的燈,照凡人的話說,就是那坐擁金山的紈绔子弟,敢在這位太歲爺上“動土”,他不得把眾萬渡給生吞活剝了,以上純粹是眾仙無良的猜測。
NO.1
寬敞明亮的寢殿。
空氣中彌漫著蓮花仙子精心栽培的蓮花香,有些清甜略帶絲絲甘苦,是很好聞的味兒;從敞開的窗口望出,能看見院落的青藤蔓延至墻角,有風(fēng)吹過,帶起層層青色漣漪,是好看的令人沉醉的風(fēng)景。
眾萬渡偷偷地打著哈欠有些犯困,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只好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三殿下,您就饒了小的這次,小的下次不敢了?!?/p>
紫衫金冠的三殿下昂首高坐在榻上,隔著南海珍珠串成的簾子,看不大清面容。卻聽見他對這顯然不誠懇的說辭反問:“聽說天奴眾萬渡偷遍了上界的仙家,如今把注意打到我身上了?是不是該說你好膽量。”
聲音七分慵懶三分凌厲。
“小的實在需要殿下手中的丹藥,才敢如此斗膽。”本想偷了便跑,哪知道這位本該在瑤池赴宴的三殿下又提前回來,當場被逮了個正著。見裝可憐這招對他不受用,眾萬渡也干脆,索性挺起胸膛抬起頭,說的是義正詞嚴,哪還有方才的可憐樣兒。
“那我是不是得因為你的情有可原,原諒你?”
又是反問,又是這種半詢問半嘲諷的口氣,天帝老子的兒子就了不起啊!眾萬渡不爽:“三殿下,您原不原諒小的,是您自個的事,小的只關(guān)心這丹藥能不能賞給小的?!?/p>
一旁恭敬折著腰的天奴偷偷咬著袖子,眼里既是羨慕也是恨:這眾萬渡也太囂張了!
這時,翠玉折扇輕敲木椅的聲音自簾后響起,隨后珍珠簾自中間向兩邊慢慢掀開,俊美的三殿下就這么緩緩地印上了眾萬渡的眼里,一點點的,從握著扇子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到微仰著棱角分明的臉,從俊挺的鼻梁到入鬢的劍眉。
指尖,輕顫。
心口,驟緊。
眾萬渡神色恍惚,那么熟悉的眉眼,幾百年來一直在記憶中叫囂不停的人,此刻正頂著天界三殿下的頭銜站在自己面前……那么近,那么遠。
那么近的是人,那么遠的是回憶。
“你眾萬渡憑什么讓我把丹藥賞你。”手中扇挑起她細尖的下巴,三殿下對她的反應(yīng)很滿意,哪個女子見他不都是一臉癡迷?何況是區(qū)區(qū)的一個女奴。
“啪——”杏色的寬袖揮開了折扇,眾萬渡幾乎是怒目圓睜地瞪他,水紅色的唇咬得泛白:“三殿下?你看清楚我是誰?”
突如其來的敵意倒讓一貫交際了得的三殿下也發(fā)愣了,又調(diào)侃道:“不就是膽大包天的眾萬渡?!?/p>
手中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反反復(fù)復(fù)。知道他沒理由要騙她,或許只是長得相似也不一定,眾萬渡一下子有些頹然。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便在其他天奴驚駭?shù)谋砬橹修D(zhuǎn)身離開,倒也灑脫。
淵洛雖覺得莫名其妙,卻也欣賞眾萬渡的率性,她還是第一個敢對他這個堂堂三殿下橫眉冷對的人,以至于還笑問:“怎么?丹藥不要了?”
眾萬渡好似才想起有這么回事,又轉(zhuǎn)過身來,周遭是天界特有的云霧,繚繞著她嫵媚的面容,竟也有幾分柔情似水,卻見她滿臉不屑,朝他“呸”了一聲,叉腰惡狠狠地說:“老娘不稀罕!”
天奴們這下連大氣都不敢喘,這眾萬渡是不想要修為了?又有天奴偷偷抬頭,他們家主子竟然不生氣,還一臉笑意?又迅速地低下頭,怎么可能?這天界,誰不知道最不好惹的就是三殿下。
翠玉折扇展開半遮住了臉,那個不好惹的三殿下笑得像深山中修煉成精的狐貍:“眾萬渡,我本想提個簡單的方法可以讓你得到丹藥,看來你是不想要了?”
“誰說的!”眾萬渡又又瞪了一眼。
三殿下輕笑,真是個別扭的姑娘呢。
NO.2
凡間初夏的夜晚總是令人著迷的,尤其是這夜市,讓整個江南水鄉(xiāng)熱鬧非凡,人頭攢動,吆喝聲,撥浪鼓鼓聲,孩子的玩鬧聲不絕于耳。在這夜市里的人個個笑逐顏開,當然也有例外的。
“三少,小的拜托您了,您別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好嗎?”
美艷的杏衣女子手提花燈站在石拱橋的臺階上,手扶著額頭有些無奈,臺階接著往下三層,一身錦服手持翠玉扇的俊美公子,笑吟吟地說:“我許久才來人間一趟,覺得稀奇是自然的,要不怎會要你帶路?!?/p>
這便是給她丹藥的條件。
眾萬渡突然就不說話了,直直地看他,眸子明明是清亮的,可淵洛卻覺得這雙眸子里藏了太多叫人看不穿的東西,半晌才聽見她問:“三少,你也曾到過凡間?”
“五百年前來過一趟,是為了應(yīng)對命中劫數(shù)?!泵總€修仙得道之人,命中都有一個劫數(shù),安然度過后,修為便更上一層樓。
眾萬渡又試探地問:“可還記得是何劫?”神色復(fù)雜,又有些……期待?
像是笑她的無知,淵洛嘴角鉤起似嘲諷:“劫數(shù)一過,那段記憶自會被封存。”
橋下畫舫自拱橋下過去,舫上引路的數(shù)盞燈經(jīng)著湖水,折射在眾萬渡的臉上,忽明忽暗,沒由來地讓人覺得柔軟。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淵洛頗感興趣地問:“我的劫數(shù)可是有你?”
從天界下來的這段路,他走在她前面,時常能察覺她在身后看她的視線,很柔和,回頭時,卻見她有些慌亂轉(zhuǎn)而瞪他,再滿不在意地扭頭看向別處。
如果不是曾經(jīng)相識,她又何來那么多復(fù)雜的情緒。
眾萬渡沉默了片刻,再想開口時,橋的對面有人朝他們這邊跑來,手里拿著東西,嘴里還喊著“萬渡小娘子”。
來人跑近,是個四十多歲的矮男人,一襲墨綠色的長馬褂,背有些許佝僂,圓潤的臉上畫著慘白的妝。
淵洛眉頭微蹙,這不是陰間最底層的游魂?還是有點娘娘腔的游魂。眾萬渡怎么跟他扯在一起?
“萬渡小娘子,奴才終于找到您了?!庇位晷Φ谜~媚,腰顯得更彎了,“奴才之前在東邊的小鄉(xiāng)鎮(zhèn)見過一個跟徐相公眉宇有幾分相似的人?!?/p>
說完展開手中的兩張圖,絮絮叨叨地說:“這是您之前給畫的徐相公的畫像,這是奴才給那人畫的,很像是吧?嘿嘿。”
眾萬渡看也不看,手一揚,奪過他手中的圖隨手就往橋下扔,然后從袖子里取出一小顆夜明珠,冷淡地說:“不勞煩了,以后不用再為我找人了?!?/p>
游魂兩眼放光:“謹遵娘……”又及時改口,“謹遵小娘子吩咐?!?/p>
“哦?什么東西這么值錢,可以得到水神鞋上鑲著的明珠?!睉蛑o的話自眾萬渡身后響起。
因為位置的關(guān)系,游魂這才注意到眾萬渡身后有人,于是探頭一看,這一看可不得了了,他臉皮顫了又顫,嘴唇抖了又抖:“這,這不是徐相公?”
就跟畫里走出來似的,只是這眉眼之間較畫中人的冷酷多了些春色。
眾萬渡冷靜地把游魂往回推:“走吧,有事再找你。”
那游魂不甘心,三步一回頭,直嚷嚷著:“小娘子,奴才找了五百年都找不到,您是上哪兒找到的?”
眾萬渡臉色黑了沉了,掄起胳膊就要揍人,游魂這才識相地提起寬擺屁顛屁顛地跑了。
淵洛笑出了聲,手中扇子輕搖,風(fēng)度翩翩:“你找了徐相公五百年?又或者說是,你找了我五百年?”
語氣卻是極認真。
花燈里的蠟燭燃至盡頭,撲閃了好幾下,手中微光終是熄滅,喧鬧的四周仿佛也因此沉寂下來,眾萬渡沒有否認,一瞬間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像亂了調(diào)的缶,一遍遍地說:想盡辦法留住他,留住他。
于是——
“嗚哇。”
手中扇合住,等了好一會兒淵洛只等到一聲石破天驚般的哭聲,張牙舞爪囂張跋扈得像小老虎的眾萬渡,竟然撩起了裙擺一屁股坐在了石板上,用衣袖胡亂地擦著鼻涕眼淚,聲音卻巴不得叫所有人聽見似的:“徐凡落,你個負心漢?!?/p>
NO.3
夏季是驟雨頻發(fā)的季節(jié),一場瓢潑大雨來得急也去得快。經(jīng)過雨水洗滌的江南小鎮(zhèn)越發(fā)顯得詩意盎然,能聞到空氣中綠色的土腥味。
小巷里的一家小茶館,搭著白毛巾的店小二百無聊賴地坐在鋪前的臺階上,生意雖冷清,但還是有客人的,只是貴客禁止打擾。
“照你這么說,五百年前我是赤日國國君徐凡落,而你眾萬渡,是我的……寵妃?”
淵洛坐在長凳上挑眉問道,茶館里簡陋的擺設(shè)無損他與生俱來的貴氣。茶桌另一邊仍是抓著袖子抹淚的眾萬渡,兩相一對比,她實在是狼狽。
“恩,那是永安三年,我為秀女入宮面圣,在大殿上紅衣長裙為你跳了一支鳳凰舞?!闭f了一半,眾萬渡突然扭捏了起來,“那時,你對我,一見傾心?!?/p>
淵洛輕啜了香茗,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只當是風(fēng)太大,吹得他一身雞皮疙瘩。
“之后你納我為妃,對我寵愛有加。就這樣過了五年,鄰國大軍壓境,那殿下早就貪圖我的美色,點名要我當求和禮。你那惡毒的皇后早看我不順眼,趁你不在順水推舟就把我送了過去……”
眾萬渡這下哭得更是凄慘,手卻自掩面的袖子探出偷偷地捻了桌上的幾顆瓜子。
“如果我不是知道你在天界任職,我會以為你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江湖術(shù)士?!痹谔旖绱脽o聊的三殿下就當自己是看了一出苦情戲。
眾萬渡說得繪聲繪色,卻未免叫人覺得虛假。更何況她之前對他還是吹胡子瞪眼,用眼神一遍遍地把他來回凌遲。
“我是說真的?!北娙f渡一本正經(jīng)地否決,然后掩面啜泣,“幾百年來,我為了找你不肯墮入輪回。要找你我還得打點關(guān)系,摳水神鞋上的明珠,拽龍王的胡須。終是讓我找到你這小冤家了。”
情至深時,眾萬渡一激動就以一個熊抱抱住了淵洛的腿。
三殿下也著實淡定,在這么生猛的動作面前仍面不改色地問:“那你現(xiàn)在告訴我,我們之前是如何的恩愛,又有何意圖?”
見他一副很好商量的口氣,眾萬渡本性顯露,下巴一揚,理所當然地說:“我對你情真意切,所以你三殿下要對我負責(zé),要對我好?!?/p>
淵洛一言不發(fā),自顧自地站起來走至窗邊,挺拔的身體遮擋了入室的些許日光,背著光俊容籠罩在陰影里,他張口說了句什么。
恍然間竟叫眾萬渡覺得回到了出事的那一年,他負手站在大殿上睥睨地看她,她在底下跪得膝蓋骨發(fā)痛,才聽見他說:“眾萬渡,你想得美。”
如出一轍的話。
淵洛又說:“五百年前的事,我雖不記得,可我要想知道也并非什么難事,眾萬渡,你編故事的本領(lǐng)也確實好,不過你找錯對象了?!?/p>
眾萬渡臉色煞白,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只因他一句“要想知道也并非什么難事”。好一會兒,眾萬渡才撇撇嘴,滿不在意地說:“故事的真假,靠自己發(fā)掘不是更有趣?但我可以很負責(zé)任地說,我今日所說的事絕對屬實?!?/p>
不過是故事的主角另有他人罷了。
NO.4
那么多年,心境的浮浮沉沉,總在看見各家屋頂升起的裊裊炊煙而變得安定,大概那是夢寐以求的家的氣息。
眾萬渡自嘲地笑了笑,怎么每逢佳節(jié),這種傷春悲秋的感慨也跟著湊熱鬧了,所幸的是這樣的傷感是短暫的——手中鬧騰得正歡的大公雞喚回了她的思緒。
深吸一口氣,眾萬渡悄悄推開門,本想給屋里人一個驚喜,不料自己反受到驚嚇。
院落里楊柳隨風(fēng)舒展,茱萸花開正媚,可再美的景也比不上楊柳樹下那個翩然起舞的女子,紅衣、長裙、墨發(fā),繡花鞋尖點滴,一片肌膚勝雪,女子仰起的臉如煙火般美好。
舞,是當年名噪一時的鳳凰舞;人,是當年傾國傾城的佳人。
甚至連站在一旁和著節(jié)拍擊掌的俊美男子也沒變,眼中赤裸的欣賞比當年朝堂上更深。眾萬渡一如那時一樣,心中的不安迅速蔓延。
怎么就讓他們碰面了呢?
她傻站在門口好似局外人,一時之間她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直到那跳得正歡的女子突然癱軟在地,眾萬渡方才回過神,丟下東西就要去扶她。
“紫蘇。”
卻有人比她更快,幾乎是一瞬間,紅衣姑娘已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乇话霌г谀侨藨牙?,毫發(fā)未傷。
眾萬渡不自在地撇撇嘴,粗聲粗氣地朝那人嚷嚷:“喂!你來我家干嗎?”轉(zhuǎn)而又柔聲問他懷中的人,“紫蘇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再跳舞了?!?/p>
“眾萬渡,你不是叫我要自己發(fā)掘故事的真相,所以從你身邊找起不是很好?”
三殿下淵洛今日著一身暖色打扮,一如既往的優(yōu)雅更添幾分平易近人。
名喚“紫蘇”的姑娘也拉著她的袖子細聲說:“姐姐,我沒事的。你別對淵洛大哥這么兇。他是好人?!?/p>
原是蒼白的面色這下好似抹了上好的胭脂般紅艷。
眾萬渡頭痛了,她是犯傻才叫淵洛去挖掘真相,根本就是在自掘墳?zāi)梗?/p>
“他是好人的話,母豬都會上樹了。”
紫蘇不解地問:“姐姐你說什么?”
眾萬渡笑說:“沒什么。只是紫蘇,雖說你現(xiàn)在身子稍好些,也該好好兒休息,別讓我擔(dān)心才是。還有下次我不在就別讓陌生人進來?!彼粲兴?。
被劃進陌生人里頭的淵洛笑得一臉無辜。
“他說他是姐姐你的朋友。”但見眾萬渡眉間滿是嚴肅,紫蘇這才點頭,“那我進去了?!闭f罷又怯生生地看向淵洛。
淵洛揉了揉紫蘇的發(fā)頂:“紫蘇妹妹好好兒休息?!?/p>
眾萬渡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別處。這時,紫蘇附在她耳邊小聲地說:“姐姐,等下留他過節(jié)。”是少女懷春的羞澀。
眾萬渡身子一僵,才緩緩點頭:“恩。”
在故事里,就算時過境遷,相愛的人總能在茫茫人海一眼相中對方,處心積慮搞破壞的人永遠只能落個吃鱉的下場。很遺憾的是,她眾萬渡就是那個吃鱉的人。
NO.5
“三殿下好本事,能找到這來。”
說話的同時,眾萬渡正利落地往鍋里加水。正對著灶臺的是一扇開著的木窗,淵洛就站在窗外,手肘靠著窗欞,一派悠閑:“我想做的事還沒有做不到的。眾萬渡,我道你三天兩頭下凡,原來是凡間藏了個紫蘇妹妹。”
“是??!是??!有妹妹的姐姐像個寶,忍不住往下跑?!北娙f渡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著。
“紫蘇姑娘的鳳凰舞真是人間一絕。”
“是??!是啊!也不看看她是誰的妹子。”話語里滿是驕傲。
“紫蘇才是徐凡落的寵妃。”
“是??!是……”眾萬渡及時住口,臉上笑容也掛不住了,“你就憑一支鳳凰舞就斷定她的身份?會跳鳳凰舞的姑娘多得是。三殿下,你未免太過武斷了?!?/p>
淵洛神色一斂,開口就是質(zhì)疑:“想必你跳得更好?”又低頭手撫自己的心口,“不只是鳳凰舞,更重要的是感覺,對紫蘇似曾相識,心生愛憐的感覺。眾萬渡你不懂?!?/p>
“一見傾心?”
他卻不答話。
啪,手中蓋子重重地丟下,眾萬渡惱火,氣急敗壞地橫過鍋灶不管不顧地揪住了淵洛的領(lǐng)子:“去你娘的,才見過一面就似曾相識又心憐,那對我呢?老娘等了那么久,你給老娘一句‘想得美’。我不懂?我是不懂還要等多久你才能對我交付真心!如果我告訴你,紫蘇就是當年拆散你我的惡毒皇后,你還會對她心生愛憐?”
話是一鼓作氣地說完,眾萬渡氣勢洶洶,眸中光亮閃爍,似燃燒著的熊熊烈火,像要吞噬一切,驚心動魄的張揚。
淵洛霎時失了神,又狀似好脾氣地笑著,長指卻順勢捏住眾萬渡精巧的下巴:“如果紫蘇是赤日國皇后,你還會對她那么好。你偷的那些丹藥不都是為了續(xù)她薄命,她身上所穿的不都是七公主親手裁織的布匹?”
他的臉逼近,幾乎是與她交換著鼻息。即使過了數(shù)百年,心口悸動仍在,越發(fā)強烈。眾萬渡偏過頭,垂眸:“我以德報怨行不行?”
淵洛手上用勁,強迫她與他對視:“你知道許多事,但你不說實話。眾萬渡,你到底是徐凡落的誰?”鳳眸微瞇,凌厲似刀,仿佛能要把她一刀刀地剖開。
眾萬渡避而不答,也不再堅持自己是他的寵妃。垂下眼睫,滿是無助。
她到底曾在他的天劫中飾演過怎樣重要的角色,是愛人?坦率承認便是;是仇人?不該對他喊打喊殺。三殿下確定的只有一個:“眾萬渡,你喜歡我?”
“老娘都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了,你才知道啊渾蛋!”她抬眼瞪他,夏風(fēng)拂過,撩起她額前的碎發(fā),眸中深切的愛意在明亮的天色中越發(fā)清晰,可這份愛意又是給誰?
沒由來地讓他憤惱:“眾萬渡,你喜歡的是徐凡落還是我三殿下?”
眾萬渡詫異,但還是老實說:“是昨日的徐凡落?!币娝媛稇C色,她低語,“更是今日的三殿下?!?/p>
淵洛此刻心中歡喜似開了閘的洪水,心潮涌動卻不知是何因,想要吻她似乎也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待眾萬渡意識到自己已被他攔腰抱坐在窗沿上時,親吻已落在唇上,身軀相貼,能感覺彼此的溫?zé)幔幌虮∏榈难劾镉胁恢氲乃?。這是怎么了,不是還在針鋒相對著,怎么就親熱上了?
“專心點。”察覺她的走神,淵洛放在她纖腰上的手又是一緊,眾萬渡慌亂地閉眼,承受他一下比一下重的吻,霸道得讓人無法抗拒的親吻。
雙唇相觸,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他的體溫滾燙得要灼燒她裸露的肌膚一樣,他的手是何時解開她的衣帶,扯開她的衣襟;又是何時爬進衣衫摸上兜肚的。欲望來得太兇猛,迷亂了眾萬渡的思緒。
“慢些?!北娙f渡小聲喘息著,迷離的眼神,如絲的媚眼,一直看著她的淵洛眼神更黑更深,想要把她揉進骨髓的想法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卻又聽見她呢喃:“徐凡落。”
淵洛怔住,臉上片刻的溫柔蕩然無存,張口就咬住眾萬渡的唇,她吃痛,頓時回神,卻見他俊容帶著漠然與她對視,只有欲望卻無情欲,不由得問:“你為何吻我?”
是因為喜歡?
三殿下輕哼一聲:“嫖客上青樓圖的也就是一時享樂。那還有什么緣由。”
如當頭棒喝,叫她一下子清醒,她抬起手擊中淵洛的肩頭,臉上紅潮盡散:“上了青樓的姑娘還得給銀兩?!?/p>
她功力淺,一掌打在肩頭不痛不癢,淵洛整理好凌亂的衣襟,神情高傲:“不過是逢場作戲,我見你也很希望我這么做的樣子。”
她意亂情迷中叫的竟是別的男人的名字,即使這個人曾經(jīng)是他,卻也是對他最大的羞辱。所以他才這么生氣,沒錯!
眾萬渡咬牙狠狠地瞪他,眼中是盈盈一汪淺水,隨時隨地都會奪眶而出般,她衣著亂了,頭發(fā)亂了,心也亂了??蛇€是那么驕傲地說:“三殿下,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你踐踏別人真心的本事依舊厲害?!?/p>
淵洛的笑容隱去:“眾萬渡,不要拿徐凡落同我比較。你是誰,我要知道并不難。”
前所未有地對徐凡落的恨意滋長,他并不知是何因。
NO.6
即使凡間已是秋天,天界的青藤也依舊綠得發(fā)亮,卻比上次看的時候延伸得更遠。
眾萬渡站在第一次見到淵洛的位置,緘默不語,從清晨被傳喚至此,已是過了好幾炷香的時辰,找她來的三殿下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她。直到有天奴上前換下他手邊漸涼的茶杯后退下,才聽見他問:“紫蘇在哪里?”
她微愣,回答得撲朔迷離:“她從哪里來就到哪里去?”
砰——青瓷杯落地,淵洛惱怒:“五百年前,紫蘇被你所害,五百年后,你還不放過她?”
眾萬渡怔住,詫異看他,平靜的容顏泛起波瀾。
“我說過,我要知道真相并非難事。”淵洛說完,口中默念咒語,一直放置在桌上的古銅鏡慢慢浮到了半空中,鏡面發(fā)光發(fā)亮,框邊隱約可見三個字:半生鏡。
淵洛長袖一拂,聲音冰冷:“它可以照出前世記憶,眾萬渡,你就好好兒重溫一下。”
眾萬渡雙手交握,泄露她的緊張,鏡面景象變更,顯現(xiàn)出的是五百年前的赤日國。
鏡中龍袍加身的男子斜臥榻上,器宇軒昂,即便是在閉目養(yǎng)神中也帶著不容忽視的霸氣。不久,便進來一名杏衣女子,身著華裳慢慢接近男子,俯身,偷偷親吻他的面頰,眼中是不加掩飾的眷戀。
淵洛已緩步到她身旁,眾萬渡視線仍牢牢鎖住鏡中那杏衣女子,那種帶羞的眼神是情竇初開女子的含情脈脈。
隨著手袖拂過,又是場景的頻繁變更,在庭院中,在花園里,在殿堂上……男子或在賞花或在批閱奏章,不變的是杏衣女子追隨他的溫柔,柔軟得可以溢出水,不變的依舊是男子待理不理的狂傲姿態(tài)。
眾萬渡快速回身,不愿再繼續(xù)看下去,過去的真實,便是今日的傷痛啊。淵洛哪里肯讓她逃開,扳過她的身子低語:“接下來的事比你跟我講的更精彩。”
鏡中畫面變換,這次是在后宮,男子為另一個紅衣女子梳著發(fā)髻,癡迷地說:“紫蘇,本王此生唯愛你?!遍T外那杏衣女子赫然停步,半靠在外墻上,沉重的鳳冠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隨行的侍女小聲問:“皇后娘娘,您沒事吧?”
“不要!”眾萬渡猛然往后退,鏡中畫面打碎了她那日在茶肆中編織的謊言:想成為他最愛的紫蘇,所以假裝自己就是紫蘇。而此刻在真相面前,她像是赤身裸體地被他一一看穿。
包括她那可笑的尊嚴。
“我的皇后娘娘,你不是一直都是膽大包天?要不要我再把紫蘇怎么死的給你重溫一遍?”明明是帶笑的口氣,卻寒戰(zhàn)得嚇人。
想回憶起某些畫面,眾萬渡掩面,大叫:“不要?!?/p>
畫面是看不到,他的聲音卻一字一句似要穿透耳膜:“她一個弱女子,被你送到軍營,不就是羊入虎口,你坐在皇后寶座上聽見她絕望的求救了嗎?”
“不是這樣,我當時不過是想送她走換來赤日國短暫的休養(yǎng)生息。”怎知隔日她飽受蹂躪的尸首就被送來。
“眾萬渡,你說謊?!睖Y洛步步緊逼,將她逼至墻面。古鏡中是強行脅迫紫蘇,并送她上轎的畫面。
只是因為愛就使出一切骯臟手段,是不會被原諒的。
“紫蘇現(xiàn)在在哪里?”為何他觀遍天像也算不出她的所在。
好長一段時間,眾萬渡低頭不語,然后又放聲大笑:“不錯,我恨她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你的真心,更沒想到,如今你還能一眼認出她。三殿下,你說我怎能留下她。”
嘭。淵洛揮袖,她一下子撞到了旁邊的柱子上。盛怒中的人這一掌沒有留下余力,知曉了所有真相的三殿下只會比以往更愛一支《鳳凰舞傾城》的紫蘇,更恨她的蛇蝎心腸。
不過,這樣也好。他不會因為愛她記得她,卻會因為恨她而無法將她遺忘。
“眾萬渡,你下賤?!彼а狼旋X地罵她。
眾萬渡爬起來盤腿坐在地上,無所謂地說:“你愛上別人我仍愛你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為了心愛的人殺我,我無話可說,但你為了心愛之人殺我,我仍心甘情愿愛你,的確是我下賤了。”她側(cè)目一笑,云淡風(fēng)輕,“要找紫蘇,你不如去冥府碰碰運氣?!?/p>
她蒼白地自嘲地笑,叫淵洛心里越發(fā)堵得慌。所以在得到想要的答案后,甩袖便乘云離去。
眾萬渡這才整個人癱在地上,這三殿下真以為憑他的身份就能到冥府要到人?他其實只要稍稍想一想就能知道她在騙他,她做了那么多努力又怎么會真的惡毒到再去害紫蘇?
NO.7
幽暗的冥府,冥王對突然來訪的天界三殿下并不感到意外,他一動不動,表情僵硬如死人:“三殿下,想必你是上我這兒來要人的?”
“既然冥王已知,就請放人?!睖Y洛有幾分煩躁,失了往日的從容。
“三殿下,這冥府可不是你說了算?!壁ね躅D了頓又說,“紫蘇氣數(shù)已盡,早已進入輪回?!?/p>
“紫蘇是遭人所害,陽壽未盡,怎可墮入輪回?”淵洛高聲斥道。
“遭何人所害,眾萬渡?”冥王反問,“三殿下,你怕是到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見他不解,冥王又說,“這紫蘇本就紅顏薄命,一世比一世短命,數(shù)百年來要不是眾萬渡百般護她,你以為你還能見到她一面?”
“眾萬渡巴不得殺她,豈會真心救她?”
“無論過了多少年,你都不曾真正了解過眾萬渡?!币豢陲嫳M杯中酒,冥王一臉嘲諷,“她騙了你,其實你是知道的,可你卻不愿去多想。眾萬渡欠紫蘇的,這五百年來早已還清,反倒是你,英明的三殿下,你欠眾萬渡的是永遠也還不清的?!?/p>
“我欠眾萬渡什么?”心頭莫名地慌亂,腦中竟有一些景象零零碎碎地快速掠過。
“你只把五百年前她犯下的錯看在眼里,卻不曾往下看,你是如何因紫蘇的死而咒殺她永世不得超生,又是如何將她拋尸荒野,滅她九族的?!?/p>
啪。翠玉折扇落地:“你胡說?!?/p>
“我本不愿多說,可我看不過那傻姑娘獨自承擔(dān)一切,三殿下,你以為眾萬渡五百年來為何找你?”在兩旁鬼火閃爍下,冥王面無表情的臉竟有幾分駭人,“她是為了親手殺你?!?/p>
驀地,所有畫面在腦中連貫,最后定格在他拿劍刺在眾萬渡心口的場景。這才是……全部的真相!眾萬渡竟然又騙他,可得知了一切,他的心怎會疼得這般難受,眾萬渡想和他重新開始,不愿他知道真相,他卻執(zhí)意開了半生鏡,這到底是對是錯?
轟隆!
就在這時,整個冥府強烈晃動了一下又很快復(fù)平靜,等在外頭的天奴迅速跑進來作揖:“三殿下,不好了,眾萬渡動了乾坤盤?!?/p>
淵洛吃驚,又快速地乘云離開。被落下的那個天奴只看見冥府的王反而笑著說:“果然是眾萬渡的作風(fēng)。”笑聲尖啞長長地回蕩在正堂里。
天奴低頭暗忖,冥王這是在幸災(zāi)樂禍吧。這乾坤盤可是三界基石,轉(zhuǎn)動一圈就能顛覆歷史,眾萬渡不過挪動一下就有如此大的動靜,連天帝都給驚動了,怕是兇多吉少。
NO.8
往事歷歷在目。
在石橋上跟孩子一樣號啕大哭的眾萬渡,在茶肆中笑容狡黠的眾萬渡,在宮殿云淡風(fēng)輕地說自己是犯賤的眾萬渡……閉上眼,她的一顰一笑,在腦中竟是如此鮮活,驕傲的、囂張的、倔犟的。
可跪在云霄寶殿上,說:“我只是遺憾,沒能轉(zhuǎn)動乾坤盤?!边@樣子了無生氣的眾萬渡竟叫淵洛連呼吸都生疼。
她沒有說,可他來時就已經(jīng)明白她所遺憾的是沒能把乾坤盤轉(zhuǎn)到五百年前,更正那段歷史,讓他和紫蘇在一起?
“眾萬渡,你難道還不知悔改?”高坐主位的天帝明顯被激怒。
“天帝想罰便罰,我無話可說。”
“眾萬渡,你還不閉嘴。”非得這么嘴硬。明明是想勸她,淵洛出口的話卻成了嚴厲的斥責(zé)。
她抬頭,有瞬間的難過。卻低頭不再看他。
“你竟然這么冥頑不靈,本帝就罰你囚于雪山,除非雪山崩塌,否則你永世不得出來?!碧斓鄯ㄖ家幌?,就再不會更改。
嚇?眾仙嘩然,挪動乾坤盤雖是大罪,卻也并沒造成實質(zhì)性危害,這懲罰未免過重了。
“父皇,眾萬渡罪不至此?!睖Y洛一驚,連忙站出來說,“眾萬渡她……”是為了我。
話未說完,已被眾萬渡打斷:“三殿下,你不必虛情假意為我求情,我無福消受?!?/p>
她的眼神無悲無喜,無欲無求,帶著與他撇清關(guān)系的決然。
淵洛心顫,沒來由地覺得恐慌,是的,恐慌。來不及思索,他已上前拉起她的手,迅速地駕霧離開。
待殿上眾人反應(yīng)過來,只看見眾萬渡掠過的發(fā)。
“三殿下,您是覺得這懲罰太輕了,難消你的心頭之恨?”站在云端上,眾萬渡甩開他的手。
“紫蘇是病故而非你所害,你為何騙我?”淵洛看她,眼底是深深的懊惱。
眾萬渡譏笑:“就算只是謊言,你還不是毫不猶豫就信了?”只要他又短暫的遲疑, 他就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破綻的,可他沒有。
淵洛竟不知該如何反駁,想對她說的話千千萬萬只說得出一句:“對不起?!?/p>
眾萬渡失神片刻,高高在上的三殿下還會道歉?然后又是一陣嗤笑:“你以為一句對不起便能把刺在我心口的劍拔掉?三殿下,你的道歉沒那么值錢?!?/p>
你憑什么游戲人間一趟,卻換我數(shù)百年的不得安寧。
淵洛伸手想拂去她眉眼間的悲涼,她避開,一臉戒備地看著他。他嘆息:“萬渡,這次換我等你。”
習(xí)慣了長久的等待和尋找,這樣的話如蜜餞,她卻不再心動:“紫蘇再出現(xiàn)時,你依然會選她?!?/p>
“端午那日你曾問我對你是何感覺,我當時并不明白,可我想我對你,是心疼的?!?/p>
略顯笨拙但認真的淵洛,一下子戳中她心中最弱軟的部分,眾萬渡輕笑:“三殿下,要我原諒你可以。你到我墳前上炷香吧?!?/p>
淵洛面露驚喜,眾萬渡也跟著嘴角上揚,偶然掠過的云霧模糊了她不斷自眼眶掉下的液體,只有那明亮亮的笑容晃得淵洛的眼睛生疼。
“可我不會再喜歡你。”再也不會,自取其辱。
過往的恩恩怨怨,糾纏不清,歸根到底也不過是因為可以愛,愛不得;可以恨,恨不了犯的錯。
尾聲
是深秋,冷風(fēng)瑟瑟,墳前幾分蕭瑟。
香燭插進土里,年輕的男子站在木碑前一言不發(fā),俊朗的面容是難言的疲憊。依舊是一身墨綠馬褂的游魂拔著及膝的野草,絮絮叨叨地說:“當日您下旨把娘娘的尸首棄于此地,奴才不愿見娘娘死后也這般凄慘,于是偷偷地將她埋葬不敢署碑文。
奴才伺候娘娘雖短,卻知道她是真為赤日國,為殿下好,那夜殿下抱著紫蘇娘娘的尸體坐了一夜,娘娘就跟著在殿外站了一夜。您咒她不得超生,娘娘一直在三界游蕩無所歸,還是在冥王的指點下當上了天奴?!?/p>
閹人尖細的嗓子述說著舊史,淵洛抿唇,細細聽著,他總是從別人口中了解眾萬渡,多一份認識也多一份心疼。
如今,一座雪山,隔開了兩人,隔不開的是后悔與思念。
“再見面時,她為何不殺我?”
“也許比起恨,娘娘更愿意愛你吧。”
短暫的對話戛然而止,游魂回頭便見昔日的君王,今日的天界三殿下單手持劍在碑上刻字。不知是他腳下燒著的紙錢太熱又或是……他的頰邊泛著水光。
碑上赫然出現(xiàn):吾妻眾萬渡。
游魂不免在心中長嘆。比起死別的短痛,生離倒成了一種折磨,他們之間無須上窮碧落下黃泉,只一座千年不化的雪山。何年想見,何月相見,何時相見,怕是此后兩處茫?!圆灰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