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風(fēng)卷著濃重的腥味,將大師兄的頭發(fā)吹得狂飛亂舞。他一步步地向她逼近,雙眼在黑暗中泛著紅光,像在誘惑她?!斑^來……”
不,不!她在心底拼命大喊,雙腿卻不聽使喚地向他走去。
他伸出一指觸上她的額心,露出兇殘的笑容。“終于找回來了,我的天眼?!彪S之痛楚便像漣漪一樣由額心擴(kuò)散至她全身。
救命!誰來救救她?
【一】我是個大夫,名叫柳風(fēng)。
“小哥!小哥!醒醒?。 ?/p>
“???”秦春芽猛地跳起,眩暈中又跌回地上。眼好痛,額好痛!
探向額心的手突地被人抓住。
“別動,你額上受了傷!”男子的聲音清亮有力。
只是輕傷而已。她吃力地望向聲音來源,卻只看到陽光,那么燦爛那么刺眼,不由得又合閉上眼,淚水漣漣。
大師兄又施法召喚她入夢了,如果不是被人叫醒,她可能已被殺。大師兄的法術(shù)真厲害,無論她逃到哪里都不安全。
“隨我到醫(yī)館包扎一下吧,你的額頭還流著血!”男子目露擔(dān)憂。
“不用了,謝謝!”她甩開他的手,隨意抹了把臉,然后倒到角落的破麻袋上踡縮成團(tuán)。
耳旁是乞丐同伴的聲音。討好地叫男子不用理她,還說她是個瞎眼小子,性子極差,從不理人。隨后聽到咣當(dāng)一聲,應(yīng)是那男子給了賞錢,同伴們便歡天喜地起來。
真吵!她拉了拉破麻袋,蓋過頭。其實(shí)她的眼睛并沒瞎,只是有眼疾看得不清而已,還有,她是個姑娘,為了躲避追殺才裝成男人的。
正惱著,有人放了碗冒煙的白粥進(jìn)來?!拔沂莻€大夫,名叫柳風(fēng)。小哥不介意的話可以幫你看一下眼疾。”
她的眼連那些有名的大夫都束手無策的,他能治好?她抿緊嘴,依舊不作聲。
良久都不見她理睬,他輕嘆道:“你想來的時候再來吧,過了這條街左轉(zhuǎn)第三間逢春醫(yī)館,我在那里掛單?!闭f完緩步離去。
她還是躺著,直到天快要黑的時候才爬起來,拖著麻布袋走向東邊的破廟。
破廟里坐滿了乞丐,大聲聊著今天聽來的事。
“知道嗎?西邊來的商人說連續(xù)十個人被殺了,死狀其慘,還用血在地上畫了個怪異的符號。我聽著都想吐了?!?/p>
這……
是大師兄做的!
想起自己的親人和朋友死時也是如此慘狀,她心底陣陣發(fā)寒,不由得抱緊自己,挪近火堆。乞丏們還在吱吱喳喳地聊著,可一個字都不能入耳了。
她整夜不敢入眠,好容易才撐到天亮。
彼時大街上已有攤子開始做買賣,她躺在破麻布袋下,耳邊伴著邀客聲、還價聲、說笑聲,才敢放任自己打盹。
正午時分柳風(fēng)又來了,還是捧著一碗粥,說一些鼓勵或擔(dān)心的話。當(dāng)然,她依舊不理不睬。
她以為只要自己堅持這樣,多次以后他便覺得無趣,不再來煩她。但她錯了,柳風(fēng)是個極有毅力的人,一天天地堅持下來了。
這不,今天又是如此。
太陽高照,烤得人們滋滋地流汗。她躺在太陽下大半天了,路過的人都當(dāng)她臟東西似地圍著走,就只有他不怕臟不怕臭地和她聊天。
“小哥,喝粥嗎?”他親切地以這句話為開場白。
“熱不熱?還是到那邊樹蔭下躺吧!”
不要!她翻身到另一邊。他不知道,太陽再大也無法暖和她的身,瞧,十指可是冰冷如雪的。
“真的不吃嗎?今天我在粥里加了些肉末,味道很不錯的?!彼脑掝}轉(zhuǎn)到粥上。
旁邊的乞丐多嘴地插話,說她吃得很少很挑,像只貓一樣。他聽了語言中便多了份擔(dān)心?!半y道生病了?要不要把把脈?”
不需要!走開走開!她不需要幫助,也沒有人能幫助得了她。
逃亡的日子里也曾碰到一些對她好的人,最終結(jié)果都是慘死大師兄掌下。她不想再有人因她而喪命了,那份負(fù)擔(dān)好沉重好沉重,壓得她快瀕臨崩潰。
“你……我真的可以幫你的?!彼麌@氣道:“我明天再來?!?/p>
聽到腳步聲漸遠(yuǎn),她偷偷掀開了一條縫隙,看到他模糊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心里莫名地有些動搖。端起粥喝了一口,驀地又丟下。不該動搖,不能動搖!想起自已呆在這里已有兩個多月,她頓時產(chǎn)生了離開的念頭。
【二】快走!有個殺人魔過來了。
離開很簡單,她的全副家當(dāng)也不過是兩件破衣裳,只是這次不知為何竟有點(diǎn)不舍。
她拒絕深究,可笑地把原因歸咎于乞丐——他們在臨行前塞了把破傘給她,使得她免受雨淋,如今能安然地走在泥濘小路上。
身旁駛過一輛馬車,車夫大聲提醒她小心,但為時已晚,水洼里的水盡數(shù)濺到了她的身上。
破衣裳沾了泥水,黑中透著黃。她只是淡然地瞄了眼,腳步?jīng)]有停。沒想到馬車停了下來,有人探頭出來問:“小哥,你還好吧?”
竟然是柳風(fēng)。
他也認(rèn)出了她,有些驚訝隨即又笑道:“我臨時有事要去一趟鄰鎮(zhèn),還以為咱們要十天以后才能相見呢,沒想到在這遇上,真是有緣??!上來吧,我捎你一程?!?/p>
她搖頭拒絕,就在抬腳欲走之時額心隱隱發(fā)痛,惡寒襲上心頭。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yàn),她馬上知道大師兄就在附近。
“你快走!”她朝柳風(fēng)喊道。
“???你跟我說話了!”他驚得揚(yáng)高了眉。
“快走!有個殺人魔過來了,想活命的快走!”她沖上前,朝馬屁股踢了一腳。本以為馬兒會拼命地往前跑,不料它也感覺到了大師兄的邪氣,驚得撒蹄亂奔。
轟然聲中,馬車撞在樹上翻倒了。所幸柳風(fēng)動作快,跳了出來。可車夫就沒這么好運(yùn),重重地跌到地上,還被馬踩了一腳,昏迷不醒。
柳風(fēng)背起車夫,還不忘牽了她的手說:“我們躲到樹后?!?/p>
“沒有用的,我大師兄他……”
“快點(diǎn)?!?/p>
他硬是拉著她躲到樹后,與此同時煙雨迷蒙中出現(xiàn)一個火紅的身影,眨眼功夫便到了馬車前。他使勁吸一口氣,認(rèn)出她的味道后自言自語道:“奇怪了,明明剛才還在的,去哪了?”
他閉眼凝神,估計是想要感覺她的所在,但無果。于是便把氣撒在了嘶叫不已的馬身上,揮刀斬下了馬首。
馬的眼睛還在眨動,叫聲還沒斷,身體就已倒在了地上,殷紅一片。
他提著馬首用鮮血在地上畫了個符,越走越接近她藏身的樹木。血色妖瞳驀然落在她身上,他唇邊露出一絲笑。“小師妹……”
發(fā)現(xiàn)她了!她驚得差點(diǎn)叫出聲,柳風(fēng)及時捂住了,搖頭示意她不要激動。兩人靠得很近,近得她很清楚地看到他眸子中的自己。
靜默一會,大師兄的目光緩緩移開,“出來吧!我知道你身邊還有人。不想他死的話就出來吧!小師妹……”
原來,沒有發(fā)現(xiàn)。
“小師妹,不想有人死的話就乖乖出來哦!”大師兄又巡了四周一遍,嘴里不停地說著話。最后,似乎因?yàn)檎也坏剿鴲琅?,把馬首用力丟到馬車內(nèi)喊:“我一定會把你找出來的,給我記??!”然后邁著重重的步子走了。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想要掰開他的手,他卻不肯松開,示意她不要亂動。
難道大師兄還會回來?
才想著,又見大師兄飛一樣地跑回來,四下里轉(zhuǎn)兩圈,找不到異常之處才悻悻地離開。
這下是真的走了。
她跌坐到地上,全身虛脫。
【三】小師妹,我找到你了……
天色昏暗,雨勢漸大。
柳風(fēng)跑到馬車那邊翻動一番,取了包袱及傘回來并邀請她一起走。她猶豫很久,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她要找剛才大師兄看不到她的原因,而秘密,似乎就在柳風(fēng)身上。至于是人的力量還是物件的神力,這需要她來尋找。
況且跟著他還可以避開大師兄,為什么不呢?
于是,他扛著車夫,兩人一起走。
途中沉悶,他問起她的名字。她本來打算胡亂捏造一個的,但一對上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說了真實(shí)姓名。
“我叫秦春芽?!贝禾斓臅r候出生,爹爹總說她像樹上新出的芽兒,于是取了這么個名字。
“很好聽!”他微笑,眸光如水。
雨水順著傘滳落,打濕了他的肩,留意到他大半個身子都在傘外,她悄悄地往他那靠近了一點(diǎn)。本以為他不會察覺,不料他笑彎了眼,一副愉悅的樣子。
這是她第一次打量他,盡管因?yàn)檠奂部吹貌粔蛘媲?,但他俊美的?cè)臉還是深深印在了她的心底。腦海里勾勒著那優(yōu)美的線條,不知不覺她看癡了。
天黑之際,他們來到一個村子。還未開口問借宿的事,村子里的人已吆喝開了。原來他曾來此義診過。
村長安排他們在一對夫婦家里住下。秦春芽洗完澡,換上干爽的衣服出來時,主人似乎嚇了一跳。也許是她剛才進(jìn)門時太臟亂了,跟現(xiàn)在穿戴整齊相比甚遠(yuǎn)。
其實(shí)她也有些不自在。習(xí)慣了篷頭垢面,突然這么干凈整潔感覺渾身上下都不對勁。更別提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臉上,令她緊張得手心都起汗。
她撥了撥留海,盡量掩去自己的眼?!拔也火I……”
“快坐下,主人家辛苦做的好菜,我們一定得吃光它?!?/p>
主人接上話說:“山野鄉(xiāng)村的,沒什么好菜,小哥千萬別嫌棄??!”
都這么說了,還能拒絕嗎?她只好坐下。
食之無味是正常的,再好吃的飯菜入了她的肚子都是浪費(fèi)。只是呀,看他吃得這么歡,她實(shí)在不想說些掃興的話。
勉強(qiáng)吃了幾口后,她借機(jī)溜走,坐在門口發(fā)呆——她喜歡發(fā)呆,覺得把腦袋放空了不去想以前及以后的事,痛苦就會少很多。
不知過了多久,他坐到她身旁,一起看雨。
“大師兄看不到我是因?yàn)槟銌??”她開門見山地問。
“嗯。我學(xué)過一些岐黃之術(shù)?!绷L(fēng)向后倚在墻上,隱入黑暗中。
她想請他幫忙對付大師兄,但兩人萍水相逢,貿(mào)然要人為自己拼命實(shí)在可笑。她低眉垂目,把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一時間陷入沉默。
好一會,他摘下掛在脖子上的護(hù)身符遞給她?!斑@個送你?!?/p>
“???”這符一入掌心,她立刻感覺到暖意,連身上的陰寒也驅(qū)走了似的??墒悄苁障聠??
他似乎看穿她的心思,說:“看你似乎被妖魔纏上了才送你的,可以阻止妖魔入夢?!?/p>
這……猶豫之余,她想打開它看看,卻被他一手按住。在意味到自己的行動不妥后,他又急忙松開?!斑@符很有靈性,不可以打開看?!?/p>
哦?還有這么神奇的東西?那……是不是更不應(yīng)該收了?
萍水相逢,怎能無功受祿。她想了想,把護(hù)身符還回去。“我不能收。”
推搪一番,柳風(fēng)硬是把護(hù)身符塞到她手中?!耙贿@樣好了,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當(dāng)作回禮。”
“什么事?”
“暫時還想不出,等我想到了再說?!?/p>
這不等于白送嗎?
看到她一臉不信,他又補(bǔ)充了句:“放心,會有那天的。”
就這樣,她收下了護(hù)身符。掛在脖子上后身子確實(shí)暖和了許多,夜里也安心了許多。今晚,大師兄應(yīng)該不會入夢了吧?她想。
但她還是想錯了。
夜半時分,雷電交加。劈哩啪啦一聲巨響,閃電由窗外闖入,筆直掠過屋子。嚇得她整個人跳了起來,手抱被子直哆嗦。
“小師妹……我找到你了……”大師兄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了床前。他的衣服濕漉漉的,但滴的不是雨水,而是血。
不是召喚她入夢,而是直接來了。大師兄的法術(shù)又更上一層樓了!她緊張得直吞口水,想仔細(xì)再看,發(fā)現(xiàn)失去了大師兄的身影。
幻覺嗎?
又是一聲雷鳴,感覺像是劈上了什么。
耳畔幽幽響起“過來……”大師兄在身后!春芽猛然回頭,不巧額心觸上他的指甲,陰寒得令人發(fā)毛的感覺由上而下傳至腳底。
他稍微用力,指尖即穿破她的額心,頭痛得像是要裂開似的,仿佛可以聽到頭骨在吱吱地響。溫?zé)岬难獜膫谝绯?,淌過雙眼,在鼻梁處分開,一左一右直下臉頰。
絕望中,腦海里閃過一些片斷,一些遺忘已久的事情。
她很喜歡大師兄的,一直嚷嚷著要做他的新娘。而他總是把她抱起,笑著說春芽快點(diǎn)長大吧,長大了就可以嫁給大師兄了。
他是那么地疼她寵她,讓她以為日子會這樣延續(xù)下去??墒峭蝗挥幸惶?,他告別了爹爹外出游歷。她追著他跑了好遠(yuǎn),聲聲叫喚著他的名字,他卻硬是狠心沒有回頭,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一去經(jīng)年了無音訊,大家快要將他忘記時他回來了。她開心極了,以為他是專程回來觀禮的,卻不料在及笄的那一夜他闖進(jìn)房間要?dú)⑺?,守衛(wèi)的人為了救她死了。
爹爹說他變成了魔,拿著祖?zhèn)鲗毩Ω疵?。她趁亂逃跑,再回首村莊已是火海一遍。
親人朋友都死了,她孤身一人四處躲避流浪。期間大師兄不時施法喚她入夢,想要?dú)⑺?/p>
這樣活著,不知不覺已過一年。
因?yàn)榭謶?,她也只記得他殺人的臉,完全忘了很久以前那個溫柔的他長的是怎樣,有著一雙多么清澈的眼。
是怎樣的呢?痛楚將她淹沒的時候,她看到了,看到了那張深藏在心底的臉。
柳風(fēng)!柳風(fēng)才是真正的大師兄!那么,這個假冒的、尾隨著她的殺人魔是誰?
“春芽!”柳風(fēng)焦急的聲音伴隨著刀劍相擊之聲。
她感覺額心上的手松開了,自己的身體重重落到地上。
假冒大師兄倒退幾步,穩(wěn)住身子后再度揮刀,可惜落地?fù)淇?。發(fā)現(xiàn)中了調(diào)虎離山計之后他迅速回身把刀擲向她。
他賭的是柳風(fēng)不會坐視不管,想趁機(jī)找出柳風(fēng)的位置。沒想到刀離春芽兩寸時停住了,不知被什么化了力道,跌落地上。
那是發(fā)絲,她看得很清楚。眼睛明明已被血糊住了,竟然能看到,還有前一刻鐘頭痛得要命,此時卻已沒了痛楚,仿佛額上沒受過傷一樣。實(shí)在是太奇怪了!
震驚之余眼前一花,柳風(fēng)已經(jīng)抱起她,念了句咒語之后假冒大師兄化為泡沫,消失在空氣中,一切恢復(fù)原樣。
【四】柳風(fēng),我終于找到你了!
不,還有一樣?xùn)|西沒有恢復(fù)原樣。那是她的額。
她伸手去摸,發(fā)現(xiàn)它結(jié)了疤,復(fù)元之迅速令人咋舌。鏡子中映出它的樣子:兩頭尖,中間圓,看起來像眼。
像眼!她驚叫失聲。
柳風(fēng)擰了條毛巾要給她擦臉,安慰道:“沒關(guān)系!只是道疤痕罷了!”
她躲開了,說:“我記起來了,十二歲前的大師兄就是你,對嗎?”
他無奈地嘆氣道:“是我。”
“為什么?”她深深地望著他,淚水濕潤了眼眶。曾經(jīng)那么信任過他,曾經(jīng)那么仰慕過他,那份感情即使到現(xiàn)在還埋藏在心底。他為什么要離開?
她很想撲上去揪住他的衣領(lǐng)質(zhì)問,可看到他滿臉的歉意,什么話都說不出口了。
柳風(fēng)依舊沉默著,不知是不能講還是不愿講。
不說也罷。她用力抹去腮邊的淚,問:“那假冒你的人是誰?為什么要追殺我?”
他用毛巾把她臉上的血擦干凈,這才開口。
“你不覺得奇怪嗎?你眼睛分明被血糊住了,為什么還能看到到周圍的一切?”
他……他知道?
五年前開始,她看東西逐漸模糊,爹爹花了不少錢找大夫,但沒人能診得出是怎么回事。后來爹爹急了,便聽信其他人的話去找道士來看。
什么神器?爹爹再三追問,道士才說出,那是——
“天眼!”他微微一笑,撫上她的額心。
溫潤的指摩挲著痕痕,一圈,又一圈。漸漸地,她感覺到額心發(fā)熱,看到他的手散發(fā)著迷蒙的光。
“春芽,看到了嗎?我埋在心底七百年的心事。你應(yīng)該能看到的,用天眼……”
是的,她看到了,看到了他和一位女子在梨樹下相擁,看到了女子被假冒大師兄殺死,還看到了他怒發(fā)沖冠,剜下假冒大師兄額心上的天眼。
“千里眼可以通天地探鬼神,為何看不到她是小妖一只,從不作惡?留你何用!”
說完,他把剜下的眼用力丟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天際邊。
千里眼發(fā)瘋似地朝著那方追去,隨后便見人間歲月消逝,他為了尋回天眼不擇手段,墜落成魔,而柳風(fēng),身為天界的太陽星君,也因與妖相戀及重傷千里眼被逐出天界,流落人間。
他是神嗎?不是。他沾了太多的濁氣,已經(jīng)失了仙骨。
他是妖嗎?也不是。
或許他更接近魔吧!擁有強(qiáng)大的力量,只固執(zhí)于一件事:尋找輪回的戀人及天眼,糾正一切。
最后,她看到了他在尋了七百年后,終于在梨花樹下再遇前緣。
小女孩仰起笑臉,朝他伸出雙手叫道:“大師兄,長大后我要嫁給你哦!”
“好啊,春芽,快點(diǎn)長大吧,長大了就可以嫁大師兄了?!彼阉нM(jìn)懷了,舒開了緊皺的雙眉。
……
額心好痛,眼好痛,心好痛!她忍不住抱頭尖叫。
“春芽,春芽!”柳風(fēng)抱住她,雙掌抵到她額心上,吐氣運(yùn)力,一不會便見柔光亮起,一縷暖意由額心入,游走于身體間,驅(qū)走痛楚。
很久很久她才平靜下來。很奇怪,對他的感情像打開了閘門的水一樣,在心里蕩漾。
前世的她很愛他,寧愿為了他不殺生,吃齋修行。這份愛并沒有隨著轉(zhuǎn)世而消減。每一世她都心心念念著一個人,在茫茫人海中不停地尋找。而每一世,她都無法安然長眠。因?yàn)?,她沒有找到他。
這一次能找到他真的是太好了!她抬頭,流著淚說:“柳風(fēng),我終于找到你了?!?/p>
兩人相望,她的眸子黯然無光——天眼完全開啟,她的肉眼承受不住這壓力,完全瞎了。
柳風(fēng)伸手捂上她的眼睛,下齒咬得唇破見血。相見對他來說即美好又痛苦。因?yàn)椋媾R著選擇。
【五】就要結(jié)束了,只要?dú)⒘怂?/p>
雨停了,窗外蛙聲一片。柳風(fēng)帶春芽出了門,坐在屋檐下。她靠在他身上,閉著雙眼。
偶爾雨水會滴落,砸在石塊上四處飛濺。偶爾她會伸手接下,掬在掌中,那水珠兒滾來滾去,最后從指縫漏走。
她用衣掌拭去濕潤,掌心立刻變得干凈起來,清晰可見的是一片空白——沒有掌紋,兩個手掌,一絲也沒有。
“柳風(fēng),我該怎么辦呢?大師兄……”她頓了一下,改口道:“千里眼他不會罷休的?!鼻Ю镅郯l(fā)現(xiàn)天眼在她身上后,利用法術(shù)蒙過了大家,冒大師兄之名回莊制造殺戳,他已經(jīng)完全成魔了。
“那我們就召喚他來好了!”他拂開她掩住額心的留海,在天眼上輕輕印一個吻?!斑€差幾天就整整八百年了,我們要結(jié)束與他的這段孽緣,重新開始?!?/p>
“會嗎?”她仰起纖巧的下顎問。
“會的。”他低頭吻住粉唇,小心翼翼地加深。
兩兩相擁間,也不知是誰挑起的頭,褪去了彼此的衣裳。指尖游走于肌膚上,撩起點(diǎn)點(diǎn)星火,勾燃心底的渴望。
八百年的追尋及痛苦,如果是為了這一刻將彼此融在一起的話,她想,她心甘情愿,而他,甘之如飴。
隔天早上,柳風(fēng)和她辭別村人,挑了處偏靜的地方住下,每日在屋外插上三柱香。
五月初三之前,是一段快樂的日子。白天,他帶著她上山采藥,在樹影斑駁中給她講解各種草藥的來源及典故,偶爾兩人會坐在溪邊的大石上歇息,她靜靜地聽他說著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有快樂的,也有痛苦的。
晚上,兩人相擁而眠,有時他會熱情如火地?fù)硭霊?,共享彼此,有時她會在他熟睡后親吻他。而這個時候的他總會猛然驚醒,再放松自己任由她胡作非為。
或許是五月初三臨近吧,她的心里生出了不安,總要呆在他身邊才能靜下來。他說她像個孩子,她張口便答:“是呀,是呀,我是孩子!”隨之拼命地往他身上蹭。
他溫柔地笑著,最后把她摟在懷里,目光落在她戴著的護(hù)身符上,反復(fù)地叮嚀道:“不要弄丟了,只要有它,以后失散了也能找到對方?!?/p>
她點(diǎn)頭,小心翼翼把護(hù)身符塞進(jìn)衣服里,當(dāng)成了寶貝。
快樂的日子總是容易過,眨眼五月初三到了。正午時分,太陽被烏云遮掩,陰風(fēng)陣陣,連山林中的動物都狂躁不安地鳴叫不已。
他把一張奇怪的符咒塞到她手里,告訴她如果被千里眼抓到了就貼到他額上,可以阻止他的行動。
話音落,三柱香燒完了。一切驀然安靜下來,只聽到千里眼逼近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最后停步。
“原來是你召喚我啊!”千里眼撩起衣袍擦刀上的血,“早知道我就不用費(fèi)勁去問村子里的人了?!?/p>
“你……殺了他們?”想起好心收留她的那對夫婦,她怒得緊握拳頭,身體微顫。
“是又怎樣?”
“你在人間造了這么多殺戳,真的不怕報應(yīng)?”柳風(fēng)沉下臉。
千里眼指著春芽嗤笑道:“一切皆因她而起,就算有報應(yīng)的話也是我們?nèi)似椒?。別以為你們就會有好下場?!痹捯袈?,他揮刀撲向柳風(fēng)。
柳風(fēng)把春芽推到一邊,閃身避開,回身抽劍迎上。就只見刀劍的光在空中相遇,鏘鏘之聲不絕于耳。兩人都平分秋色,看得春芽的心都急了。
又打了很久,兩人終于分開,在空中比斗法力。青色的是柳風(fēng),黑色的是千里眼,這回他占了上風(fēng),逼得千里眼步步后退。酣斗中,千里眼把全部的法力凝在刀上,使盡全力拋出來。他則以發(fā)纏住刀化了攻擊再甩回去。
千里眼被刀劈中肩部,受傷跌落地上,揚(yáng)起好大一陣灰塵。他爬起來猶不肯認(rèn)輸,以腳撩起地上的石頭砸出去。趁柳風(fēng)分神躲閃,他抓住春芽,將又長又尖的指甲觸在她額心上。
“真該感謝你把天眼保護(hù)得這么好!我拿回來了!”邊說邊用勁,手插了進(jìn)去。
“春芽!”
柳風(fēng)大叫的同時,她顫抖著手把剛才給的符咒貼到千里眼頭上,總算將他定住。
松了口氣,雙腿發(fā)軟,春芽無力地向后跌去。柳風(fēng)及時趕到接住她,摟在懷里感受到她真的還活著,高懸的心總算落回了原位。
風(fēng)忽地小了許多,烏云也散了,露出湛藍(lán)天空及艷陽。
“你還好吧?”他問。
“還好!你呢?”她緊緊抱住他,感受他的體溫及心跳。
“沒事?!?/p>
似乎,就要結(jié)束了。只要——
殺了千里眼。
【六】他說:“不要恨我!”
“柳風(fēng),殺了我你也會成魔!”只要開殺界,就會墜入魔道。
“那又怎樣?”劍指向千里眼的額心,柳風(fēng)說:“用我一世渾名換回造成的錯事,也值!”留著千里眼,便是更多的人遭殃,一如那些被他所殺的人。
柳風(fēng)的眼神更堅定了些。他深吸一口氣,劍使勁往前送,插入千里眼的頭再轉(zhuǎn)一圈,竟然在額心削了個血窟窿出來。
鮮血嘩嘩地往外淌,可千里眼的身子還是站得筆直,沒斷氣,嘴里還嚷嚷著“你竟然敢殺我!啊啊啊——”
凄厲的叫聲響徹山林,驚得大群大群的鳥兒竄出林子,飛上天空。
春芽的心也被嚇得心卟通卟通亂跳。即使被千里眼追殺,即使見多了血腥的場面,她還是不能習(xí)慣,更何況,千里眼還沒斷氣,一直在叫。
是否殘忍了點(diǎn)?她忍不住閉上眼,別開臉,以指塞住耳朵。
不知何時柳風(fēng)走了過來抱住她?!澳氵€好嗎?”
“還好!”剛才只是受點(diǎn)皮肉傷,托天眼的福,這會已經(jīng)結(jié)疤了。
“那太好了!”
他輕嘆著,仿佛累極似地把頭埋到她頸子上,圈住她的手用力得讓她感覺到痛。但她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站著,感受這片刻的溫馨及其他默默傳達(dá)的愛意。
不久,千里眼的聲音低了許多,流出的血蜿蜒至他倆的腳下,看樣子是撐不了多久的了。
他緩緩睜開眼睛說:“春芽,知不知道你十二歲那年我為什么要去游歷?”
她搖頭。她還不能隨意運(yùn)用天眼,有很多事仍然不知。
“那是因?yàn)槲覑勰恪!闭f完,柳風(fēng)低頭吻她,連同她的疑惑一起吻住。
初時是那么地溫柔,就像春風(fēng)吹過大地,輕輕地喚起她的回應(yīng)。等到她為之動容隨之起舞后便猛然一轉(zhuǎn),狂烈張揚(yáng)起來,襲卷她的身心。
一吻結(jié)束,她軟倒在他懷里,而他,墨玉眸子中蕩起了悲傷?!皩Σ黄?!”
怎么突然道歉?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感覺身子被他點(diǎn)了一下,僵住了。
柳風(fēng)撫上她額心的疤痕,癡癡地看著她,不覺間眼角已濕?!拔以谌碎g尋了你七百年,可是等我尋到了,才發(fā)現(xiàn)天眼也在你身上。知道嗎?要結(jié)束你、我與千里眼之間的孽緣的方法并不是殺死他,而是——”
他望向千里眼額上的血窟窿,咬牙說:“把天眼還給他!”
解鈴還須系鈴人。上天讓他在梨花樹下尋見她,無非是想讓他親手結(jié)束一切。挖出春芽的天眼,在千里眼魔力最弱的時候鑲回他的額心,借此清除他體內(nèi)的魔氣。
只是凡身肉體的她啊,怎么能承受得了這樣的傷?要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這懲罰未免太殘忍了!他掙扎,他痛苦,最后選擇了逃避。
那便是他離去的原因。
眼見千里眼的頭已經(jīng)軟軟垂下,魔氣降到了最低點(diǎn),他知道,分別的時候來臨了。
“春芽,還記得把護(hù)身符給你的時候,曾有過一個許諾嗎?我的愿望是——”他在探向她額心的同時說:“不要恨我!”
……
【七】后記
二十年后。
“喂,小牙,肖員外在城南發(fā)放救濟(jì)粥,趕緊去排隊?。 鄙磉叺陌榘轷吡四_躺在破麻袋堆里的小乞丐一腳后,飛快地跑了。
小乞丐翻身,睜開一瞇瞇眼又驀地合上,只是把掉出來的護(hù)身符丟回衣裳中。
媽的!陽光太刺眼了,害她眼淚都流了出來。欺負(fù)她眼睛不好是不?她罵罵咧咧地站起來,邊搓著泥丸子邊懶散地向城南走去。
要不是為了填飽這肚子,要不是為了活下去,他大爺?shù)?!她才不愿去人擠人呢!一路罵到城南,伙伴們早就拿著碗開始排隊了。
等了老半天,終于輪到了,誰知粥桶已見底,沒了!
去他的玉帝閻王!人一衰做什么都不順?。∷龤獾冒哑仆朐伊?,躺到地上耍賴打滾,大聲叫道:“不讓人活了,不想活了!干脆死了算了!”
一見有人鬧,旁邊領(lǐng)不到粥的也借機(jī)叫嚷了起來,不一會人越來越多,情況眼看就要一發(fā)不可收拾。
突然,一碗冒煙的白粥伸到她面前,誘得她口水大流肚子咕嚕嚕直叫。
“小哥,這碗給你吧!”那人的聲音清亮有力,只是不知為什么最后一字帶有些顫音,像是激動難忍似的。
管他的,有吃就好!她迅速爬起來,搶過那碗粥,連聲謝謝也沒說地就蹲到樹下,大口大口吃起來。
那人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
感受到灼熱的目光,她抬眸看了一眼,身著錦服,應(yīng)是富家公子吧。哼!富家公子!個個都是屎??!她搓了搓腳,把新鮮出爐的泥丸子彈向那人。
那人沒有生氣,還是淡定地盯著她,即使雪白的衣服上黑了一點(diǎn)也不動。
“看,看,看什么看!沒見過乞丐嗎?”她有點(diǎn)惱了,推開他,順手牽了一個錢袋,摳著鼻孔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身后,那人微微一笑,心想道:這性子,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