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三秋九月,更深露重。
陰暗潮濕的監(jiān)獄內,蕩起一陣皮靴聲,沉重中帶著三分猶豫,由遠及近,一下一下敲進玲瓏耳朵里。
她坐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瞥見牢門打開的同時走進一名戎裝筆挺的男子。下屬搬來一張紅木雕花椅,恭恭敬敬地道:“將軍?!?/p>
李景歡搖搖頭,表示不需要。視線沿著墻壁掃視一遍,干枯的稻草,缺了一角的破瓷碗,最終目光落在角落的女子身上。
青絲散亂,再沒有往日的風光絕代。
他沉默了半晌說:“蔣袁飛死了?!?/p>
佯裝閉目養(yǎng)神的女子身形微微一顫,緩緩睜開眼睛。
依然是那般靜如琉璃,纖塵不染的眸子,卻物是人非。
女子神色一轉,往下拉了拉衣領,換上一副嬌艷諂媚的笑,細長的胳膊如水蛇般攀上男子的脖頸。
李景歡眼中露出悲哀:“玲瓏,這么多年,為了榮華富貴,你不惜出賣自己,出賣靈魂,到頭來卻落得這種下場,你,可曾后悔?”
長夜漫漫,四周空氣漸漸冷下來,呼出來的氣仿佛瞬間凍結成冰。
女子笑了笑,順勢倚在男子胸口,呵氣如蘭。
“悔,怎么不悔,這么多年,玲瓏心里想的念的,可都是將軍您呢?!?/p>
{一、檻菊愁煙蘭泣露}
五月酷熱,李景歡斜倚在桌角,看著拼了命狂肯西瓜的少女,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自從來到清遠鎮(zhèn),他最大的興趣就是每晚的吃西瓜大賽。
李景歡不是別人,正是這個比賽的發(fā)起者。
他是個孤兒,從小給富家少爺當伴讀,念了不少書,認了不少字,后來就當起了小商販。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一個月前,家鄉(xiāng)發(fā)生瘟疫,他逃到比較富裕的清遠鎮(zhèn),開了間水果鋪子,維持生計。
李景歡沒多少積蓄,買不起黃金街段的鋪子,只能在偏遠地段租了間店面。為了吸引顧客,達到宣傳的目的,他決定舉辦一場吃西瓜大賽,三分鐘的時間,看誰吃得多。每晚一場,接連一個禮拜,最終勝利的人可以得到十文錢。
來參加的除了普通百姓,還有游手好閑的富家子弟。而唯一吸引李景歡眼球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穿著土布短衫,上面打了幾個補丁,相貌清秀,尤其一雙眼睛最讓人印象深刻。
靜如琉璃,纖塵不染。
報名的那天,水果鋪的門前排了不長不短的隊伍,玲瓏身材矮小,夾在一群男人中間,好像一洼小盆地。
“老板,我叫白玲瓏。”
“你也要報名?”李景歡擱了筆桿,上下打量著她,一副不信任的樣子。
玲瓏撅了粉嫩的小嘴,拍著肚皮道:“您別看我瘦,我可能吃著呢?!?/p>
第一次見一個女子這般豪氣地“夸獎”自己,不覺訕笑。他揶揄道:“姑娘還是回去吧,免得失了顏面,不好嫁人?!?/p>
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嘲笑聲,她雙手叉腰,臉漲得通紅,指著老板的鼻尖罵道:“你少瞧不起人?!?/p>
他一時來了興致,當著大伙的面承諾若她能得第一,便付給她雙倍的獎金。但如果第一場就敗下陣來,就必須留在這兒幫她看攤,做義工。
她點頭,同意了。
本以為不過是窮人家的孩子來蹭西瓜吃,卻沒想到接連幾天都是頭名,一路過關斬將,殺到今晚的決賽。
還有半分鐘。女子拼了命地吃,鮮美的果肉塞進嘴巴里,滲出的汁液,順著溫婉的下巴落進泥土里。
還有十秒。李景歡搖了搖頭,不明白瘦小的少女哪來那么大的胃。
還有三秒。三、二、一,停。
玲瓏最終還是贏了,遵照承諾,李景歡親自遞上二十文錢。她沒有說話,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巴,微微一笑,轉身離開。月光將她的背影拉成長長一條,突然,他心里有根弦似乎被觸了一下,關了店門,追了上去。
玲瓏走得極慢,快到江邊的時候,他發(fā)現她的步子有些虛浮,隨之踉蹌一步,竟栽倒在地。他急忙上前,發(fā)現女子已然昏死過去。
這個丫頭,竟然還在發(fā)高燒。
手無意間觸到胃部,漲得像鉛塊。他暗叫不好,轉過她的身子,膝蓋在她肚子上輕輕一頂,就見少女渾身一縮,稀里嘩啦吐了一地。
過了一會兒,玲瓏睜開眼,看到一地的狼藉和男子近在咫尺的臉,立刻紅了臉。
“為了幾文錢,連命都不要了嗎?”
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護緊了懷里的銅錢,道:“不管怎樣,我贏了,這錢是我的,你不能拿回去?!?/p>
“什么?”這個時候,不關心自己,竟只顧著二十文錢,李景歡嘆口氣,無奈地一笑。
{二、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第一次到玲瓏家,李景歡愣住了。
是江邊一間破舊的茅草屋,里面除了一張用舊木頭釘起來的算得上桌子的家具外,只有一張破床,上面躺著她年過半百卻重病纏身的父親。
玲瓏走過去,扶父親坐起來,一邊替他按摩,一邊說:“爹,我今天贏了二十文錢呢,再過一兩年,等湊夠了錢,咱們就能去看大夫了?!?/p>
李景歡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極了。
晚些時候,伺候父親吃了飯,玲瓏才端起一盆待漿洗的衣物來到江邊。
她說,自家原本也是做生意的,無奈賠了本,母親一氣之下跟有錢老爺跑了,父親不久也重病臥榻。她帶著父親走訪名醫(yī),最終傾家蕩產。一年前,聞得清遠縣神醫(yī)蹤跡,便來到此,無奈出診費昂貴,她只能靠給人漿洗衣物,一分一分地積攢。
天地靜謐,只剩下搗衣槌的聲音。
良久,直到月上中天,李景歡才問:“你給別人洗一天衣服多少錢?”
“三文。”
“好,明天起,你來幫我看水果鋪,每天四文工錢,還包兩頓飯,如何?”
“真的?!绷岘囂鹕?,抓住李景歡的衣袖,好像一松手四文錢就跑了。
李景歡刮了刮玲瓏的鼻子道:“當然,只是……”他指了指少女的肚子,調笑道,“別把我吃窮就行。”
玲瓏摸著鼻子,霎時紅了臉,李景歡也意識到唐突,轉身叮囑道:“明早六點,別遲到?!?/p>
有了西瓜大賽的宣傳,生意漸漸好起來。
以后的一個月,玲瓏天天到鋪子里替他看攤。說是替他看攤,可李景歡無時無刻不在,多半時間是陪他說說笑話,打打啞謎。雖然清閑,工資卻一路飛漲,從最初的四文錢,漲到十文。而他送她回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多,起初,她會不好意思,最后就覺著理所當然了,偶爾有事不能送她,她還會打著他的肩膀,鬧騰一會兒。
他對她的情意,她了然于心。
好幾次,她都一度認為,這個水果鋪子和他就是她今生的歸宿。
直到,有一天。
那天,是七夕節(jié),鎮(zhèn)子上熱鬧極了。李景歡關了鋪子,帶著玲瓏到江邊放燈。玲瓏想了一會兒,仔仔細細寫上自己的愿望,彎腰把淡粉色的燈放進水里。
李景歡使壞,悄悄跟過來,想趁還沒飄遠,拿起來瞧上一眼。卻不料玲瓏怎么也不讓看,一個擋身,腳底一滑,“撲通”一聲,掉進了江里。
“玲瓏?!崩罹皻g嚇了一跳,可下意識上前的腳卻頓住了,他不會水。掙扎的玲瓏看到這一幕,心一寒,嗆了口水,剎那被江水吞沒。
就在李景歡手足無措大呼救命的時候,一個碧眼金發(fā)的洋人縱身躍進江里。
玲瓏被救上來時,意識模糊,嘴唇翕動,帶著哭腔叫著景歡的名字。但緊接著腦袋一垂便不省人事了。
洋人探了探她的氣息,俯下身慢慢貼近玲瓏的臉。李景歡見狀,忙推開他,吼道:“你做什么?”
洋人用蹩腳的漢語說:“這姑娘呼吸微弱,再不人工呼吸,就活不成了?!?/p>
李景歡被最后一句話嚇住了,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陌生人的嘴對上她的唇,腦袋嗡嗡地響,卻只能在一旁干瞪眼。那一瞬間,他才發(fā)現原來她在他心中已經占據了那么一大片領土。
“玲瓏。”他合了雙手,默默祈禱,卻無意間看到那盞被沖上岸的淡粉色河燈。
{三、明月不諳離恨苦}
醒來時是在李景歡家的床上。
簡單的房間陳設,燃了淡淡的熏香,李景歡在門口背對著她躬身煎藥。聽她醒轉,把藥用紗網細細過濾了,倒進碗里,端到她面前。
他的臉色不太好看,垂了頭說:“對不起,我不會水?!?/p>
她接過藥碗說:“還好只是虛驚一場?!?/p>
偽裝得再好,卻難掩心中那股涼意,李景歡,你真的值得交付終身嗎?
她的眸子依舊靜如琉璃,不染纖塵,可倒映在里面的男子的臉色始終不好看,似乎憋著口氣。玲瓏忽然想起救了自己的洋人,霎時明白了緣由,他還在介意洋人幫她做了人工呼吸呢。雖然現在是民國,可受傳統(tǒng)思想影響,這事擱中國人眼里就是當眾被戴了綠帽子,哪個男人受得了。
只是,這怪得了誰,誰讓他在她落水之際猶豫不決,誰讓他在她垂危之際手足無措?,F在,反而胡亂吃醋,想到這兒,心里的委屈再也憋不住。
“你這是怪我嗎?”
李景歡不答話,黑著臉,帶上門,直到凌晨,玲瓏一個人離開,也沒再說什么。
第二天,玲瓏照常來水果鋪,卻自忙自的,除了賬目方面的問題,兩人一天到晚說不上三句話。
冷戰(zhàn)持續(xù)了三天,第四天玲瓏沒有來。李景歡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客人來買水果,不是缺斤短兩,就是算錯賬,惹得客人不高興。可直到日落西山,仍沒見著玲瓏的影子。
他開始靜下來反思,覺著的確是自己不對在先,該給她道歉的。
傍晚,李景歡早早關了鋪子,到西街肉市買了只燒雞,朝玲瓏家走去。
不巧的是,家里只有一個人。老爹勉力坐起身,說:“這丫頭呀,好幾天都不在家,問她去了哪兒,也不說?!?/p>
李景歡放下東西,把張羅著起身的老爹勸回去,聊了一會兒,就出來了。
在清遠鎮(zhèn),玲瓏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能去哪兒呢?正想著,江畔茶棚幾個大媽的談話聲傳入耳朵。
“聽說了嗎,最近白家的丫頭跟一個洋人好上了。”
“真的?那水果鋪的小伙子怎么了?”
“早散了吧,畢竟兩人天壤之別,洋人有錢有勢,瞎子也知道選誰啊,何況這丫頭視財如命,半個子兒也不放過?!?/p>
白家,洋人。他的心猛地一沉,雙手緊握成拳,骨節(jié)泛白。他守在玲瓏回家必經的小巷,等待如同煎熬。他一遍遍提醒自己,不會的,玲瓏不可能是那種人??桑J入視線的那一幕還是狠狠刺痛了他。
果然是那個洋人。
兩人并肩而行,玲瓏化了妝,換了身新式旗袍,身上染了淡淡的葡萄酒味,搖曳的身姿活脫脫一個貴婦。
“跟我走?!彼蝗惶鰜恚瑪蒯斀罔F的語氣,嚇了兩人一跳。
她愣了一下,旋即恢復常態(tài),順勢往洋人身邊靠了靠,嘴角鉤出一個夸張的弧度。
“你來做什么?”
“為什么?”仿佛置身懸崖邊上,她的每一個字都有可能讓他頃刻間粉身碎骨。
她露出一臉得意:“為什么?人家先生送我衣服,請我吃飯,而你,哼,既然你這么愛吃醋,我便所幸讓你吃個真切?!?/p>
……
“玲瓏,別鬧了,我認錯還不行嗎?”他的語氣軟了下來,表情好像偷吃冰糖的孩子。
可她卻視而不見,挽起西蒙的胳膊,徑直繞過去。
他咬著牙定在當場,渾身氣得發(fā)抖,卻說不出一句話。
想起當初為了二十文錢連命都不要女子,想起那盞被江水沖上岸的河燈,上面隱隱約約寫著求一生榮華富貴的詞句。
她當真是鄰居說的視財如命的人嗎?
猛地,一拳打在墻上,瞬間火辣辣地疼。他恨自己的小肚雞腸,若非如此,便不會有今天的局面。
眼睛酸澀澀,像辣椒進了眼睛。
哈,自從遇到她,竟越來越不像個男人了。
{四、斜光到曉穿朱戶}
李景歡暗中調查了這個洋人。他叫西蒙,是一名醫(yī)生,大約半年前來到清遠鎮(zhèn),打算開一家西醫(yī)館。
天氣悶熱,烏云壓得人喘不上氣。此刻,汗流浹背的李景歡站在咖啡廳外,時不時用巴掌扇幾下。大約過了兩個小時,玲瓏和西蒙從咖啡廳里出來。
他急忙跑上前,還沒說話,便被她冰冷的語氣堵住了:“你又來做什么?”
上揚的嘴角不禁又沉了下去,想了半天,凌亂的思維才重新組成一個完整的句子:“明天,我在鎮(zhèn)上的月老祠等你,我們坦誠相對,把一切結都解開?!?/p>
“你以為我會去?”玲瓏別過頭,冷哼一聲。
“我想我們之間一定有什么誤會,我們……”
李景歡的話沒說完,玲瓏便一臉不耐煩地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卻又頓住,回過頭道:“對了,后天十點,我和西蒙就要在城郊教堂訂婚了,你以后不要再糾纏了?!?/p>
仿佛一道悶雷直劈頭頂,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說不出話來。
度日如年的一天,李景歡在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半夜,下起了暴雨,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冒雨趕到月老祠。大雨傾盆,周圍嘈雜無比。李景歡撐了傘站在門口等。
大雨從早晨下到深夜,冷了他的心,碎了他的夢。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出現。他還不死心,沿著熟悉的路線來到江畔的小屋時,卻發(fā)現人去樓空。
街坊四鄰說,西蒙在城外給白家買了一間別墅,白家昨兒就搬走了。
李景歡瘋了似的跑到城郊,白色的別墅孤獨地矗立空曠的大地上,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絕望,悲戚。
玲瓏打開門的瞬間傻了,眼前的男子渾身濕透,憤怒的樣子如嗜血修羅。
他用腳頂住即將閉合的門,伸手將她從屋里拽了出來。
“我來聽你的解釋,跟我解釋?!甭曀涣叩纳ひ艋煸诶茁暲铮牪怀鍪潜┡€是懇求。
她只覺得肩膀被捏得失去知覺:“李景歡,我從沒說過喜歡你,也沒給你任何承諾,一直以來都是你一相情愿罷了?!?/p>
一道閃電劈過,天地間除了雨聲和兩人的呼吸聲,再沒有任何。
“一相情愿,說得好!”他仰天大笑,嘴里一陣苦澀,接著頭暈目眩,什么也不知道了。
興許是念在過去的分上,玲瓏找了輛車將他送回了家。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放晴,艷陽高照,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存在。
他看了看表,九點一刻,還有四十五分鐘訂婚典禮就開始了。這是他最后的機會。胡亂梳洗一番,水都來不及喝一口,叫了輛車就往城郊教堂奔去。
李景歡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她穿著白色禮服,笑得嬌媚無比。他踩著鮮紅的地毯走到她身邊拉起她,二話不說,就往外沖。
玲瓏回過神,用力甩開他,臉色鐵青:“你鬧夠了沒有!”
“為什么,你根本不愛他?!?/p>
“哈,你錯了,他尊重我,理解我,相信我,還能治好我爹的病,我憑什么不愛他。”女子雙手抱在胸前,狡黠一笑,貼在他耳邊小聲道,“最重要的是,他能讓我一世不愁吃穿。而你,哪一點比得上他?”
他錯愕,巨大的琉璃燈下,光影重疊,他居然看不清眼前的人。
周圍的議論聲讓他沒了勇氣。他抬頭看到西蒙視線越過來,黏在女子身上,那般深情繾綣。
昔日愛笑的眼睛失了焦距,他牽了牽嘴角,拱手道:“恭喜?!彪S即,就像一具失了靈魂的軀殼般跌撞而去,門口的賓客扶住了他,他擺擺手,有氣無力道,“我沒事。”
她說的沒錯,這么多年,她吃了這么多苦足夠換她后半生衣食無憂了。好在,西蒙對她是真心的,這樣,自己也能開心一點吧。
一個月后,清遠鎮(zhèn)迎來了一場盛大的婚禮,鮮紅的花朵撒了滿街。
彼時李景歡悲痛至極到了江西投軍,妄圖通過轉移注意力來忘記她。
烈陽高照,他仿佛聽到清遠鎮(zhèn)的禮炮聲,一聲一聲震耳欲聾,而她身穿雪白的婚紗,與西蒙執(zhí)手許下不離不棄的誓言,眼睛依舊靜如琉璃,不染纖塵。
{五、昨夜西風凋碧樹}
李景歡參軍的第二個月,被意外點上臺喊操,氣勢磅礴,聲震全場,有幸得到蔣袁飛將軍的賞識,升任該軍奇兵統(tǒng)帶。
只是,怎么也沒有想到,會再遇見她。
是十月的一天,李景歡隨蔣袁飛外出應酬,出門的時候,見蔣袁飛身邊貼了個身姿曼妙的女子,火紅的旗袍裹在身上越發(fā)顯得雍容華貴,開車門的手就那樣頓在半空中。
“玲瓏?”
女子聞聲,轉過身禮貌一笑,眼中并無半分漣漪。
“你們認識?”蔣袁飛看了看兩人,問。
“同鄉(xiāng)而已?!绷岘囌f。
李景歡私下向司機打聽,才知她現在是蔣袁飛的小妾。
司機告訴他,江西下屬的清遠鎮(zhèn)有個叫西蒙的洋醫(yī)生,一心想開一家大型西醫(yī)院,無奈得不到上頭的審批。有一次,無意間救了一名落水女,驚訝地發(fā)現與蔣袁飛將軍的亡妻有七八分相像,而蔣袁飛人脈廣,一家西醫(yī)院對他來說小事一樁。于是洋人假裝愛上這名女子,辦了場盛大的訂婚典禮,為的便是引將軍上鉤。而將軍愛妻亡故后不顧一切地搜羅天下與之相像的女子。所以,這一招勢在必得。
她徹徹底底被人利用了。
李景歡扶著墻壁跌坐下去,頃刻間心如刀絞,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看她笑話,還是罵她活該,只想恨不得拿把刀將西蒙碎尸萬段。
飯席上,蔣袁飛和江南六省的王振遠老督軍觥籌交錯,相談甚歡,而玲瓏干坐在旁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賠笑,看在李景歡眼里無比難受。
趁她如廁的時候,將她堵在墻角。
“你怎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他伸出手拂上女子的面。
沒想到她卻甩開他,一臉驕傲:“淪落,怎么會,我因禍得福,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得很呢,倒是你,可真是陰魂不散?。 ?/p>
“哦。”女子突然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明白了,你是想巴結我,讓我在蔣袁飛面前美言幾句吧?!?/p>
李景歡還想說什么,卻發(fā)覺言盡詞窮。
回去后沒幾天,李景歡就被提任第一鎮(zhèn)統(tǒng)帶,成了蔣袁飛的親信,據說是得到了蔣袁飛的小妾白玲瓏的極力推薦。
遠遠地,李景歡看著操練場外的玲瓏,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半年后,玲瓏欲回清遠鎮(zhèn)探望父親,怎奈蔣袁飛軍務纏身,脫不開身,思慮之下,派了親信李景歡陪同。
和熟悉的人再度踏入熟悉的故土,一切風光如舊,人事卻已非。
正值春暖花開的二月,楊柳垂新,處處飛花。江畔的舊屋在風吹雨打下變得不堪入目,偏僻腳巷的水果鋪子換了主人,城東開了家西醫(yī)院,聲勢浩大,來的人漸漸多起來。
玲瓏的父親還住西蒙送的豪華別墅里,坐落在人煙稀少的郊外,蔣袁飛請了一堆下人隨時侍候著。
白老爹的病在西蒙的治療下差不多痊愈,只是,神色憔悴,仿佛比之前更瘦了??吹搅岘?,兩只干枯的眼睛突然放出光來,拉著女兒問長問短,笑得合不攏嘴。可,注意到身邊戎裝挺立的李景歡時,怔了一下,想說什么,終究忍了回去。
在家住了幾天,就起程回去。
臨別,白老爹拉著女兒的手說:“放心吧,這兒不愁吃穿,日子好得很?!笨删瓦B傻子都看得出老爹眼里的孤獨與凄涼。
老爹又叫住李景歡,說:“你別恨玲瓏,這孩子也是命苦,窮怕了。”
李景歡點點頭。
{六、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回去出了意外。
路過一段山路的時候,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襲擊。玲瓏一直都知道蔣袁飛私下里干了見不得人的事,很多人欲殺之而后快。
那顆子彈破空而來,穿透馬肚子的時候,李景歡手疾眼快,迅速跳上馬車,抱起玲瓏,一個飛身落下,拔出腰間的手槍吼道:“保護夫人?!?/p>
怎奈敵人太多,李景歡雙拳難敵四手,一個躲閃不及,左臂一陣刺痛,被子彈打了個正著。眼見這么下去不是辦法,當機立斷跳上一匹馬,順勢將玲瓏拉上馬背,一邊開槍打傷幾個近身的敵人,一邊狂奔而去。
不知跑了多久,確認敵人沒有跟來后,在一座廢舊的莊園站定。
玲瓏到附近的河邊打了點水,替李景歡簡單處理了傷口。天色漸漸暗下來,山路危險,兩人決定休息一晚,養(yǎng)精蓄銳。
晚上,兩人各懷心事,四周安靜異常,就連對方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李景歡撥了撥篝火,往里添了幾根木頭后,坐到玲瓏身邊來。
“我們走吧。”
突如其來的話讓她毫無頭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別裝了,你知道什么我什么意思,和一個根本不愛的人在一起,做另一個的女人的替身你真的開心嗎?”
玲瓏鉤了鉤嘴角:“哈,原來到現在你還沒放棄?!彼酒鹕?,拍拍手上的塵土,“我不會跟你走的,除非你能爬到比蔣袁飛更高的位置?!?/p>
李景歡被她不屑一顧的表情激了一下,跳起來,扳過她的肩,吼道:“為什么,榮華富貴對你就那么重要嗎?”
“是。”
李景歡被女子決絕的語氣氣瘋了,頭腦一熱,失了理智,抱住她的同時瘋狂的吻便壓了下來。玲瓏拼命捶打卻掙脫不開,情急之下狠狠咬了下去,沒想到男子忍著劇痛,硬是沒松口。
月光下,女子瓷白的肌膚因慍怒而微微潮紅。
突然,腳步聲入耳,兩人急忙分開,朝外看去,只見有人影迅速離開,天太暗沒看清是誰,但從穿著可以確認是這次隨行的下人。
“完了?!绷岘嚢c軟在地上,水盈盈的眸子帶著恨意盯緊了他,“這下你滿意,讓蔣袁飛知道,我必死無疑?!?/p>
“那就跟我走,天涯海角,我保護你?!彼鹑缫恢焕ЙF,在做最后的掙扎。
玲瓏甩開前來扶她的手,站起身,對著李景歡瞇起了眼:也未必必死無疑??!
李景歡怎么也沒想到玲瓏會出賣自己。
翌日,回到家中,玲瓏哭著撲到蔣袁飛懷里,指著李景歡道,回來的路上這狗奴才竟然想非禮我,幸虧我機警,才沒給他才可乘之機。
李景歡望著淚眼盈盈的女子,不可置信。一百下軍棍打下來的時候,他竟感覺不到絲毫痛楚,只覺心被人掏空了,冷風魚貫而入,卻怎么都填不滿。
沒什么好留戀的了,蔣袁飛是什么樣的人,他是清楚的,他非禮了他的小妾,不可能一百軍棍就了事,待在此地,必死無疑。
第二天,東方才露魚肚白,馬車就等在官道上了。
身姿曼妙的女子從暗處走出來,將一個包袱扔給李景歡,笑道:“感謝我吧,若不是我,你能這么順利逃出來?”
李景歡接過包袱,猶豫了一下,最終鉆進馬車里,隔了車簾說:“欠你的,我會還?!?/p>
“駕”的一聲,馬車絕塵而去,他回頭最后看了女子一眼,那里面已不單是純粹的愛,玲瓏,等著吧,你會后悔的。
{七、欲寄彩箋兼尺素}
三秋九月,更深露重。
牢房陰暗,與外界隔絕,她不知道這是被關在這里的第幾天。面對戎裝煥發(fā)的李景歡,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昔日風華不再,看著玲瓏已然殘廢的雙腿,聽說是有一次拂逆了蔣袁飛,被生生打斷的,他眼里露出悲傷而惋惜的神色:“你,可曾后悔?”
悔什么?
當初,他從蔣袁飛處逃出來后就被王振遠老督軍收留,老督軍慧眼識能人,屢屢委以重任,他都能完美地完成任務。包括前段日子關于蔣袁飛私下倒賣劣質軍火,暗中支援日本人的案子,都是他一手經辦。
是該悔,悔她當初沒看清他的才能,沒天涯海角跟了他。
玲瓏笑了笑,順勢倚在男子胸口,呵氣如蘭:“悔,怎么不悔,這么多年,玲瓏心里想的念的,可都是將軍您呢?!?/p>
李景歡別過臉去,這么多年,他看了許多,變了許多,如今終于坐到了蔣袁飛的位置,她居然死不悔改,一點沒變嗎?
他站起身,不想再多費無謂的口舌,這么多年,夠了。
“景歡?!彬嚨?,手腕被扣住,他回身,以為是錯覺。
玲瓏的眼里突然噙滿了淚,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這般楚楚可憐的樣子:“你以為我愿意嗎?”
“你說什么?”
她說,當初接近西蒙,只是故意氣他,怎料后來騎虎難下。西蒙說父親已經病入膏肓,再拖一年半載,只怕回天乏力,于是,便以此為要挾,逼她就范。后來,害他吃一百軍棍,完全是為了保全他。那場暗襲,是蔣袁飛發(fā)現兩人走得太近暗中安排人故意試探李景歡的,她若不明說,他必定會被不動聲色地殺掉。只有明著受罰,他才有逃走的機會。
說完這些,玲瓏劇烈地咳嗽起來,李景歡急忙俯下身抱起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準備飯菜,姜湯。
房間燃了淡淡的熏香,堅毅英俊的輪廓,溫柔如水的眉眼,仿佛一切都是少年的模樣。
他將她攬在懷里,用力至極好像要將她揉進骨髓,仿佛這樣就能彌補當年的猶豫不決與多年來的遺憾。
今晚沒有月光,三秋的酷寒在精致的房間內化為一室春光爛漫。
他一遍遍叫著她的名字:玲瓏,玲瓏。
她躺在他懷里,伸手攬住他的脖頸,問:“如果有一天,我又看上誰家有錢,跟人家跑了怎么辦?”
他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笑道:“玲瓏,其實不論你跑幾次,只要你一句話,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接納你,說我迂腐也好,說我不像個男人也好,在你面前我就是個斤斤計較,討不到糖吃就嗷嗷大哭的孩子。”
黑暗中的她沒有答話,緩緩睜開眼,霍然,一抹殘忍狡黠的笑如蓮花般綻放。
“玲瓏……你?!?/p>
驀地,胸口一疼,一股涼意瞬間走遍全身,下人聽到動靜,急忙進來打開燈。李景歡睜大了眼,那把寒光凜凜的刀刃赫然插在自己胸口,恍惚中,他看見面前的女子癡狂大笑:“蔣袁飛,我終于為你報仇了。”
原來如此,她對蔣袁飛是動了真情,他殺了蔣袁飛,于是,她便不惜一切,替他報仇。也罷,能死在追逐了半生的女人手上,也該瞑目了吧。
只是,這么多年,大半的時光都是你到哪里,我追到哪里,九泉之下沒有你,我該多寂寞。
手伸到枕頭底下,緩緩掏出一把手槍。
握搶的手緊了又緊,最終垂了下去。
終究還是舍不得吧,不是舍不得她死,而是,舍不得她疼。
意識越來越模糊,合了眼,他仿佛看到,天光云影中,少女撅了粉嫩的小嘴,拍著肚皮道:“您別看我瘦,我可能吃著呢。”
人生若只如初見,該,多好。
{八、山長水闊知何處}
病房的門開了一條線,老督軍走進來,在玲瓏床前坐了下來。窗簾拉得緊緊的,透不進一絲光線。
“他,沒事了?”緘默良久,玲瓏才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那一刀刺得很準?!崩隙杰娬f,頓了一下,接著問道,“這樣,好嗎?”
玲瓏剛想說話,卻劇烈地咳嗽起來,老督軍拍了拍她的后背,幫她順了順氣。這才注意到女子臉色蒼白異常,床單、被褥到處都是咳出來的血跡。
“反正也沒幾天了,無所謂好不好,只要他以后的人生中,偶爾能想起有過玲瓏這個人也就不枉我此生了?!?/p>
天色向晚,她有些困了,于是,背過身去不再說話。老督軍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出去,帶上門,惋惜一嘆。
從頭到尾,她的心里只有一個人,就是李景歡。
其實,從那次飯席起,深明大義的玲瓏就成了老督軍的眼線,蔣袁飛之所以這么快落網,很大部分要歸功于她的暗中情報。李景歡之所以得到老督軍的賞識也是她暗中舉薦的。而她的腿是當年幫助李景歡逃出去后,被蔣袁飛發(fā)現打斷的。而那一刀,是她故意刺偏的。
前段時間,她查出已是肺癌晚期,命不久矣。她怕李景歡對她尚不死心,就央求老督軍聯合演場戲,讓他誤以為她真的愛上了蔣袁飛,從而徹底死心,去愛別的女子。
這一生,因為你的一次猶豫,讓彼此背道而馳,于是,我只好把對你的愛鎖進一個收納盒里,等來世,我們都洗凈了風塵,忘卻了所有,再來執(zhí)手重新開啟。
這時,隔壁的李景歡輕輕睜開眼,問:“她呢?”
老督軍猶豫了一下說:“走了,大概帶著蔣袁飛回清遠了吧?!?/p>
他一陣苦笑,被刺傷的心口又猛然一疼。
第二天傍晚,老督軍推他到院子里透氣,經過隔壁房間的時候,看到幾個護士在收拾房間,床位空了出來,血跡斑斑的被褥都換了新的,地面也被掃得纖塵不染。
只是,旁邊的垃圾鏟里,靜靜地躺著幾塊鮮紅的西瓜,李景歡揉揉眼睛,吸了吸鼻子,又順手拉了拉風衣,打了個冷戰(zhàn),十月了呢。
老督軍說:“景歡,你也不小了,該靜下心來找個人了?!?/p>
“嗯?!?/p>
“那你打算找個什么樣的,老頭子幫你參謀參謀,我看西城劉將軍的女兒就不錯,人長得標致,還大方?!?/p>
“嗯,讓我想想。”
好吧,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別像那個丫頭那樣視財如命。哦,對了,還有,那個叫清遠的小鎮(zhèn),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回去了。
“玲瓏啊玲瓏,這一次我可真要放開你了?!?/p>
結婚前整理房間時,他無意間收拾出來半盞粉紅色的河燈,上面字跡模糊地寫了求一生榮華富貴的字樣。
他盯著它不吃不喝看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清早卻叫人扔了。
如果再回到當初的起點,或許還能找到另外半只河燈的殘骸,只是李景歡再也無從得知上面的完整字句。
不求一生榮華富貴,只愿共景長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