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城破
夕陽的光灑下來,像是戰(zhàn)場上濃稠的血,從承乾宮一路灑進(jìn)翠馨殿,光影縈繞,籠罩下這一片飄搖的宮廷。城頭驟然劃過一聲尖銳的鳴鏑,瞬間洞穿了姝白的耳膜,她抬起頭向西邊看去,落日如盤,將血紅的光投在她瓷白的額上,隱隱透著寒氣,便像這暮靄沉沉的夜一樣,讓人覺得心口冰涼。
闔宮的妃嬪都已在此,宮門大敞,金玉器皿散落一地,蒼青色的帷帳隨風(fēng)而舞,宛若招魂引路的靈幡。顧晉安持著戰(zhàn)刀,架在一名宮女的頸上,鳳眸微瞇,邪邪地一笑,說道:“姝白,你當(dāng)真不肯?”
地上已橫七豎八地躺了十余名宮女太監(jiān),全都是翠馨殿的下人,姝白面色蒼白,兩頰透著青,袖下的手輕顫著,卻仍舊緊咬著唇。
“娘娘,沁兒不害怕?!碧仪邠u了搖頭,蒼白的小臉擠出一絲笑意,也不管頸上滴血的刀,俯身一個頭叩在地上,“不能再伺候娘娘了,娘娘保重。”
“嗡”的一聲,一股血線沖天而起,利刃當(dāng)胸刺過,桃沁小小的身子輕輕一晃,便軟倒在地。
好似一個巨棒猛地敲在管姝白的頭頂,胸口有沉悶的鈍痛,宛若刀子捅進(jìn)心口,又狠狠地打著轉(zhuǎn),死命地擰著,將五臟六腑都絞了個稀巴爛,喉頭腥甜,雙目充血,幾乎不能視物。
顧晉安放下刀,血珠自刀鋒滑下,落在他的靴子上。他站在大殿深處,穿著一身蒼青鐵甲,墨黑大氅,鎧甲上血跡斑斑,眸色冰冷沉黑,定定地凝視她,再無一絲當(dāng)年的溫潤風(fēng)雅,嘴角帶著笑,眼底卻沒有半點笑意:“管姝白,你要這些人一同為你陪葬嗎?”
他戰(zhàn)刀隨意一劃,便將身后諸多宮廷女眷盡數(shù)點到,釵橫發(fā)亂的宮妃們登時大驚,孟昭儀砰的一聲跪在地上,顫聲叫道:“貴妃娘娘救我!”
恬淑妃也悲泣道:“娘娘便是不可憐咱們,也請體恤皇上的血脈?!?/p>
靜和帝姬縮在她懷里嚶嚶哭泣,一張小臉青白一片,左手被流矢射傷,鮮血長流,卻苦咬著唇不敢出聲。
她心痛如絞,定定地看著靜和帝姬那張年幼的小臉,靜和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咬著唇,伸出一雙嫩白的小手,怯怯地拉著她的袖子:“榮母妃救救靜兒?!?/p>
香爐中一縷白煙幽幽轉(zhuǎn)上,繞過雕梁畫棟,一路蜿蜒,向著昏暗的天幕而去。姝白突然想起了那一日,也是在這間屋子里,她小產(chǎn)后悲慟傷心,他便將那東西交到她的手上,跟她說:“朕將朕的性命和這國家的命脈一同交給你,從今往后,你不光要保護(hù)你自己,也要保護(hù)朕了?!?/p>
呼吸凝滯,猶如細(xì)小的刀子刮著喉管,她一把拂去靜和的手,狠狠咬舌,幾乎要一口嘔出血來。叛軍中登時有人上前,戰(zhàn)刀掠過夜風(fēng),“嗡”的一聲便割斷了血管,恬淑妃愣愣地看著懷中斷了頭的靜和,驀然發(fā)出一聲慘烈如母狼般的尖叫,那聲音這般凄厲,好似催命的厲鬼,令姝白渾身戰(zhàn)栗。
闔宮妃嬪齊聲驚呼,常貴人狂嘶著捂住頭臉掉頭就跑,卻被守門的士兵一刀斬斷腿腳,鮮血如瓜破,濺在了姝白的裙子上,鮮紅刺目,滾燙得好似沸水。
孟昭儀目瞪口呆,手捂著唇好似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爬滾著頻頻退后,瘋癲般地喃喃道:“你們都瘋了,你們都瘋了!”
“你這惡毒的賤婦!”恬淑妃雙目血紅,“噌”地爬起來,沾滿鮮血的雙手一把扼住姝白的頸子,猙獰地狂吼道:“你還我的孩子!你還我的孩子!”
顧晉安眉心一冷,戰(zhàn)刀“嗖”地?fù)]出,只聽恬淑妃慘叫一聲,雙手齊腕而斷,她躺在地上翻滾哀號,眾人悚然,無不紛亂退開,掩唇悲泣。顧晉安一掌拂開姝白頸上的那雙斷手,從腰間拿出一方雪白的帕子,眉目溫柔地為她擦拭著,伏在她耳側(cè)輕聲說道:“難怪你不肯救她們,原來她們對你這樣惡毒。也好,就讓我?guī)湍惆阉齻內(nèi)細(xì)⒘恕!?/p>
“啪”的一聲響徹大殿,管姝白一掌狠狠地打在顧晉安的臉上。
顧晉安退后一步,也不動怒,只是摸了摸被打的一側(cè)臉,冷冷一笑。
李貴人一直站在人后,此刻終于再也忍耐不住,“砰”的一聲跪在顧晉安面前,叩首道:“將軍饒命,我知道兵符在哪兒?!?/p>
顧晉安眉梢一挑:“在哪兒?”
管姝白一驚,便聽李貴人說道:“我曾見榮貴妃將它收在……”
最后一束陽光驟然從云層間射來,光芒刺得人眼睛發(fā)痛,明黃鳳袍的女子合身撲上,一把將李貴人撞翻。叛軍一擁而上,拳腳狠辣,幾下便將那女子踢攘開,卻見李貴人喉間插著一只鳳釵,她口吐血沫,兩眼翻白,胡亂地抽搐兩下,便死去了。
皇后被叛軍踢中胸口,鮮血自嘴角涌出,她用袖子拭去,冷冷說道:“沒用的廢物,死了才干凈?!?/p>
幾名叛軍擁上前,揪住她的頭發(fā)便將她提起,她鳳眸一揚(yáng),冷然道:“本宮是大燕朝的皇后!你敢如此對我?”
許是她的氣勢攝人,那士兵竟松了手,微微退后一步,轉(zhuǎn)而又覺得丟了臉面,抬手便一掌豁在她臉上?;屎笱例X被打落,臉頰紅腫,仍舊固執(zhí)地仰著頭,對管姝白道:“管姝白,你若是將兵符交給他,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管姝白眼角一熱,轉(zhuǎn)過頭來,只覺得皇后的目光那樣熱,像是七八月天正午的烈日,灼灼地望在她身上,她極力忍耐著喉間的哽咽,沉聲道:“你放心,我必不會。”
皇后粲然一笑,環(huán)視著殿內(nèi)諸多妃嬪,淡淡道:“與你爭了這些年,到頭來卻只看你一人順眼些,這些懦弱之輩,平白叫人惡心?!?/p>
她轉(zhuǎn)過頭去,冷笑著看向顧晉安:“你以為你贏了嗎?”
顧晉安眉梢輕挑,正欲說話,卻見皇后一頭撞向身后的殿柱,霎時間白紅迸濺,一地狼藉,只有她凄厲的尾音仍舊回蕩在殿內(nèi),像是厲鬼般怨毒:“顧晉安!你必定不得好死!”
夜風(fēng)吹進(jìn)來,散盡了一室血腥,顧晉安微微招手,便有人上前來按住了這一室宮妃。姝白只覺得冷,周身冷得沁入骨髓,顧晉安站在一地的尸首中央,笑著說:“姝白,你就這么愛他?連死都不怕了?”
姝白眸光黑沉沉的,低頭望著鞋尖,有血自腳底蔓延上來,滾燙滾燙。顧晉安聲音轉(zhuǎn)冷,帶著幾絲幸災(zāi)樂禍的邪笑:“你這么愛他,就確定他也同樣愛你嗎?帝王之情,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姝白抬起頭來,雙眼掠過他的鐵甲氅袍,眉目間一片冷峭:“成王敗寇,多說無益,顧晉安,本宮今日落入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若你想從本宮這里拿到營臺兵符,本宮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p>
顧晉安朗聲大笑,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冷冷地望著她道:“好,我便不殺你,等我將他擒來,讓你親眼看著他上路?!?/p>
他收刀入鞘,大步邁過,向著黑沉沉的宮門走去。深夜如墨,巍峨的宮殿淪入火海,遠(yuǎn)近一片火光,像是有猙獰的獸從地底鉆出,肆虐地招搖過這個魑魅橫行的魘夜。
管姝白坐在血泊中,叛軍擁過來將她綁縛,她回過頭去,只見有人拖住皇后的腿,一路磕磕絆絆地往外走,這個昔日最高貴的女子仍舊睜大了眼睛,滿頭血漿,骯臟的塵土蹭上了她的鬢發(fā),蒼灰色的,像是塞外的灰霜。
第二章:牢獄
夜冰涼若水,月影婆娑,照在地上慘白一片,像是凄白的鬼臉。
管姝白委頓在牢房的一角,月光自窄小的天窗射進(jìn)來,照在她的臉頰上,透著慘淡的灰白,她白袍染血,背脊處衣衫破爛,道道鞭痕猙獰盤踞,最可怕的是琵琶骨處被細(xì)鏈洞穿,稍一動彈便有紫血涌出。那鏈子做得甚為精巧,拇指般粗細(xì),上面還刻著繁復(fù)的花紋,并墜著銀質(zhì)的鈴鐺,稍稍一動,那鈴鐺便叮鈴鈴的隨之響起,清脆地回蕩在這死寂一片的牢房里。
顧晉安已經(jīng)進(jìn)來很久了,外面雖然下著雨,可是這畢竟是八月里,冷也冷不到哪兒去,他卻穿著一件黑色大氅,鹿皮滾毛靴子,若不是臉孔太過蒼白,也是一副俊秀的好皮囊。
他就這樣站在那兒,默默地看著管姝白,牢門大敞著,他與她之間只隔了幾步遠(yuǎn),近得似乎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觸碰到她的衣角。這一生二十余載,他還從未像此刻這樣接近她,夜風(fēng)吹進(jìn)來,帶著牢獄特有的潮氣,鬢發(fā)被撩起,越發(fā)顯得他的一張臉白得妖異。
“疼嗎?”
管姝白并不看他,也并不說話,他將大衣脫下來緩步走到她身前,披在她的肩上,看到她琵琶骨處的鎖鏈,極清淡地一笑,輕輕捻著:“顧家族滅的那一天,我也是被人這樣串著,像是一條狗一樣地爬過長興門,親眼看著我的族人死在刀口之下,我知道,這是很疼的?!?/p>
顧晉安見管姝白不肯說話,輕輕笑了笑,溫柔地抱住她,說:“小白,我不想傷你,可是你太倔犟了,我沒辦法?!?/p>
“我不會把兵符交給你的?!惫苕滋撊趵湫?,淡淡地道,“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誰說我是來要那東西的?”
顧晉安微微挑眉,手指摩挲著管姝白干裂的唇皮,低聲說道:“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怕雷雨天,如今外面又是打雷又是下雨,我是來陪你的。”
他說著,便低頭吻住了管姝白的脖子,管姝白厭惡地?fù)]掌便去打他,顧晉安卻一把拽住了她琵琶骨上的鎖鏈,輕輕一拉,管姝白頓時疼得手腳酥軟,慘叫一聲,斗大的汗珠自額角滑落。顧晉安吻住了她的唇,將她的痛呼一一吞沒,一手拉著鎖鏈,一手靈巧地解開她的衣裳,手掌握住她瑩白的酥胸,低笑著喃喃說:“小白,他也是這樣吻你的嗎?”
“滾!”
管姝白啞聲怒罵,疼得幾乎要昏死過去,眼睛通紅,卻仍舊苦忍著不肯落下淚來。
顧晉安的手指在她的小腹上游弋轉(zhuǎn)圈,終于輕輕挑起她的裙擺,向下探去。
“他有那么多的女人,怎么顧得上你呢?這樣的雷雨夜里,誰來抱著你呢?”
布帛斷裂,顧晉安輕笑一聲,便覆上了管姝白柔軟雪白的身子。
燈火閃爍,昏黃陰暗的一片,顧晉安眼睛血紅,像是一只兇猛的獸,在管姝白的身上鞭笞索取著,管姝白則死死地咬住唇,不肯發(fā)出一聲,手腳都在拼死地掙扎,卻又如何掙脫得開,只能讓更多的血潺潺涌出,紫黑一片,如同碾碎了的玫瑰汁。
像是一場噩夢,無法形容,身體碰撞的聲音在空氣中糜爛地響起,一聲接著一聲,宛若凌遲般割裂了人的感官,管姝白的反抗越來越無力,眼神便開始變得空洞,她的長發(fā)被揉進(jìn)骯臟的泥土里,鮮血染過,發(fā)出腥咸的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顧晉安的嘴里終于響起暢快的悶哼,他于極致的快樂中吻住了管姝白鮮血淋漓的唇,低笑著道:“小白,你終于是我的了,你高興嗎?”
顧晉安滿足地親親她,掏出一瓶傷藥為她小心地撒在傷口上,又為她穿好衣服,并將大氅蓋在她的身上,然后便抱著她坐下來跟她聊天。
他說了很多,大多都是他們小時候的事情,他說起那時的天氣,那時的朋友,那時一些調(diào)皮搗蛋的趣事,語氣那樣歡快,就像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小伙子。最后他將她放在地上,捏了捏她的鼻子,一副寵溺的樣子,笑著說道:“你再等一等,等我親手殺了他,就來帶你回家。”
然后他便走了,終于走了,腳步聲一聲比一聲更遠(yuǎn),那么遠(yuǎn),漸漸聽不到了,好像永遠(yuǎn)也不會再來。
管姝白仍舊靜靜地躺在那兒,不動不說話,沒有一點反應(yīng)。四下里那么靜,只有肩胛骨處的鈴鐺的聲音,輕飄飄地回蕩著,越發(fā)顯得四周那么空曠。
她躺在那兒,好似聽不到外界的一切聲音,只覺得這個夜這樣漫長,漫長得好像過了一輩子。她知道會有這一日的,早在叛軍攻破宮門的那一天便知道。覺得恥辱嗎?惡心嗎?抑或是,骯臟得想去死?
“呵呵……”
管姝白冷笑,發(fā)出的聲音卻是沙啞恐怖的,宛若八十歲老嫗。
真是臟,臟到了爛泥里。
她閉上眼睛,眼眶像是燒著了,滾燙滾燙,干澀的,連淚都流不出。只想就這樣躺在這兒,死在這兒,讓這骯臟的、惡心的、卑劣低賤的一切,通通葬進(jìn)這個混濁的夜里!
她咬住唇,那么用力,幾乎要咬得穿了,若是換了別人,會如何呢?哭哭啼啼?悲痛欲絕?破口大罵?還是一頭撞死在石頭上,便像皇后娘娘那樣,死也死得干凈利落?
可是她還不能死呢。
他還在等著她,她若是死了,他怎么辦呢?
她挪動麻木的手,手腕翻轉(zhuǎn)過來,掩在枯草中的竟是一枚脫了鞘的匕首,迎著月光還可以看見刀柄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安”字。
她坐起身來,拿著那把匕首,幽幽地冷笑起來。
管姝白走到牢門前,揮刀便砍在鎖鏈上,門鎖應(yīng)聲而斷,端的是削鐵如泥。
門外的牢室內(nèi)橫七豎八睡滿了看守的牢頭,顯然是中了迷藥。他這樣的人,如何能讓自己的丑事被人看見,管姝白冷笑著,一路走過去,也并不見有人醒來。
她臉色蒼白地倚在牢門前輕輕喘息著,喉間酸澀,濃烈的血腥味讓她惡心得想吐。她按住小腹,神色不由得溫柔了起來,他剛剛走,她便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宮闈內(nèi)爭斗太甚,她已然失去過一個孩子,這一次便越發(fā)小心,更何況他不在宮中,自己又同皇后勢同水火,為了自保,也為了保護(hù)這個孩子,她便掩去了一切消息,除了她宮室內(nèi)的幾個心腹,不曾讓任何人知道,不想?yún)s陷入了這種境地。
“別害怕?!彼吐曊f,“母妃會保護(hù)你的?!?/p>
夜風(fēng)吹來,揚(yáng)起管姝白烏黑的鬢發(fā),她深吸了口氣:“我會保護(hù)你的?!?/p>
第三章:驚夢
傍晚時下起了雨,雨珠又細(xì)又密,打在琉璃瓦上簌簌輕響。夜雨濕冷,空氣中也帶著寒氣,秋澄為孟素心拿了一件袖口繡著白狐毛的百蝠緞袍來,又生起了炭火,卻依舊驅(qū)不散她臉上的蒼白,秋澄打發(fā)人去小廚房熬了一碗姜湯來,捧到她面前,說:“娘娘多少喝一點,臉色這么差可怎么好,待會兒皇上看到了又要心疼了?!?/p>
孟素心低著頭,湯色映得她的神情有些暗淡,她用手指輕輕揉著額角,低聲說:“聽說,皇后死得很慘烈,頭骨都撞碎了,常貴人被斬斷雙足,恬淑妃斷了雙手,就連靜和帝姬也死了,那么小的孩子,卻身首異處。那些人,真是狠?!?/p>
秋澄皺眉道:“是哪個蒙了心的混賬跟娘娘說這樣的事,不知道娘娘是有身子的人嗎,真該狠狠地發(fā)落了才是!”
孟素心道:“如今這闔宮上下只剩下本宮一個,他們不來跟本宮說,又去找誰說,明日去重明殿做法事,還不是要知道?!?/p>
秋澄為孟素心往上拉了拉毯子,說:“娘娘還是少想這些事,太醫(yī)不是也說娘娘是憂思過甚才導(dǎo)致胎氣不穩(wěn)嗎?娘娘現(xiàn)在懷著皇子,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該為肚子里的孩子打算。奴婢斗膽說句大不敬的話,如今皇后娘娘不在了,榮貴妃失蹤了,其他的妃嬪主子們也都傷的傷病的病,就算良嬪、慧嬪、嫻貴人那幾個完好無損的,被叛軍囚了這么久,這一身早已不分明,宮里她們也是斷斷待不得了。這宮里的正經(jīng)主子現(xiàn)在只剩下娘娘一人,先不說娘娘您還懷有身孕,老爺和兩位舅爺又在這次平叛中立下大功,就單說皇上這些年來和您的情分,這往后的好日子就還長著呢。娘娘忘了嗎,您做姑娘的時候孤云寺的晦明禪師就說過您是個有大福的人,現(xiàn)在看來,娘娘您的福氣是都在后頭呢?!?/p>
孟素心低低笑了一笑,輕聲道:“皇上待我,的確是好的,這次若不是皇上暗中派人帶了我在身邊,怕也是難逃禍端?!?/p>
夜雨細(xì)密,打落了庭外的一樹梨花,屋子里燃著上好的香,幽幽一室,寂靜安寧。她手指輕撫著袖口的箭紋,又說:“不知道榮貴妃去了哪兒,她是將門之女,也是有些武藝在身的,想來是真的逃出去了?!?/p>
“便是逃出去又怎樣,如今管家已倒,哪怕叫她平安回來了,以她那個性子,也是斷斷容不得的。更何況那時候叛軍進(jìn)城,兵荒馬亂的,憑她如何,終歸是一個弱女子,又能逃到哪兒去。依奴婢說,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子了,榮貴妃乖張霸道,這幾年咱們可沒少受她的氣。”
孟素心搖了搖頭,說:“她出身名門,又是長房嫡女,性格乖張些也屬平常。況且,她也并沒有真的欺負(fù)過我,皇上寵她,也是為了籠絡(luò)管家?!?/p>
秋澄笑道:“別的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皇上寵她,是為了轉(zhuǎn)移別人的注意力,好保護(hù)娘娘,憑她如何得意,這些年也不過就是個箭靶子罷了?;噬咸勰锬?,可是疼到心里去了?!?/p>
孟素心“撲哧”一笑,正要訓(xùn)她油嘴滑舌,忽聽殿外響鞭,秋澄騰地跳起來道:“皇上來了,奴婢給娘娘更衣?!?/p>
皇帝披著一件明黃斗篷,衣梢上還掛著雨,身上的潮濕氣味很重。孟素心見他眼下一片烏青,便知他昨晚又沒睡好,心下不免有幾分心疼,伸手撫著他的臉,輕聲道:“朝政再忙,也該注意自己的身子,皇上的眼睛都青了?!?/p>
皇帝握住她清瘦的手指,道:“怎么這么晚還不睡?”
她抬起眼,定定地看著他,微微一笑:“臣妾想皇上了。”
皇帝一笑,伸手抱住她:“朕也想你了?!?/p>
兩個人吃了點消夜,又說了會兒話,便入帳歇息,一名小宮女蹲在帳角捧起香爐,正要退出去?;实蹍s突然定住腳看了她一眼,孟素心見他神色有異,忙問道:“皇上在看什么?”
皇帝沒回她,而是問那個宮女:“你以前不是蓮襲宮的。”
那宮女被嚇了一跳,忙跪在地上答道:“回皇上的話,奴婢以前是伺候翠馨殿的?!?/p>
皇帝默默地看著她,眸光沉靜,依稀有一道光芒閃過,轉(zhuǎn)瞬即逝,他轉(zhuǎn)過身去,什么也沒說,進(jìn)入帳中。孟素心微微咬了下唇,揮退左右,跟著進(jìn)了去,就在這時,忽聽門外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大太監(jiān)常喜在門外急急地叫道:“皇上,榮貴妃回來了。”
“嘩”的一聲,皇帝一把掀開帳子,大步走了出來,一張臉怔得發(fā)白,室內(nèi)燈火搖曳,有著橘色的暖光,可是照在他的臉上卻有如春雨時節(jié)的透骨寒水。他緊鎖雙眉,沉聲道:“在哪兒?”
“就在宮門外?!?/p>
“她……可還好?”
常喜低著頭:“貴妃娘娘,她是提刀來的?!?/p>
皇帝沉默片刻,沉聲道:“先把她帶去翠馨殿,吩咐下去,別傷著她。”
常喜偷偷看了眼站在皇帝身后的孟素心,低聲說:“皇上,貴妃娘娘她有孕了,侍衛(wèi)們不敢上前,生恐傷著她,貴妃口口聲聲要見皇上,不肯進(jìn)宮?!?/p>
皇帝神色陡變:“懷孕?”
常喜自然知道他問的是什么,忙說:“是,肚子都大了,看那樣子,足有六個月了?!?/p>
皇帝再不說話,抬腿便出了宮門,秋澄急急地上前來,扶著孟素心的手。
“我們跟去看看?!?/p>
“娘娘?”
孟素心拿起斗篷披在身上,重復(fù)道:“我想看看她?!?/p>
猛烈的風(fēng)迎面吹來,好似細(xì)小的刀子一般,她伏在馬背上,全力控著韁繩,秀發(fā)披散,如海藻般在腦后飛揚(yáng),身形單薄,策馬狂奔著。夜風(fēng)冰冷,偌大的廣場上死寂一片,唯有清脆的馬蹄聲有節(jié)奏地回蕩在四方城墻中。前方有侍衛(wèi)聽到聲響,策馬奔上前來,持劍喝道:“什么人?”
管姝白一撩披風(fēng),便躍下馬背,激烈的風(fēng)將她的發(fā)吹開,露出那一張蒼白的臉孔來。
皇宮的守衛(wèi)怎么會不識得她,頓時愣在當(dāng)場。她一把抽出刀來,那戰(zhàn)刀甚是沉重,被她拖在手里,像是一塊冰冷的玄鐵,幽幽地反射著璀璨的宮燈。她走得極快,也不知是哪里受了傷,腳下鮮血拖成長長的一行,看起來觸目驚心。
“你們讓開?!?/p>
她一字一頓地說,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蒼白的腕平舉著,刀口鋒利,像是野獸的牙。
“讓開!”
她低低地重復(fù)道,內(nèi)侍見鮮血自她腿間涌出,像是永遠(yuǎn)也流不盡一樣,在地上凝成紫黑的一攤。不由得嚇得發(fā)抖,苦苦勸道:“娘娘還是趕快回宮就醫(yī)吧,皇上現(xiàn)在正在養(yǎng)心殿議事,一時半會兒抽不出空來,奴才已經(jīng)著人去通報了,娘娘可不能跟自個兒的身子過不去?!?/p>
“嗖”的一聲,一朵煙花在夜空綻放,姹紫嫣紅的,瞬間將這個夜晚裝點得更加華美。宮墻內(nèi)傳來潮水般的驚呼聲,音調(diào)里帶著濃濃的喜悅,好似幾個月之前這里的血腥與殺戮全都不曾存在過。
管姝白的臉頓時更白了一分,她仰著頭,蒼白的脖子泛起青筋,她深吸一口氣,拖著刀便向養(yǎng)心殿而去。守門的侍衛(wèi)攔過來,她怒喝一聲,戰(zhàn)刀掠起,便一刀劈在一人的身上,鮮血橫飛,那人慘叫一聲倒退開去。侍衛(wèi)們見了齊齊抽刀威嚇,誰料她卻全然不閃不躲,完全拼命一般往前沖。一干侍衛(wèi)頓時驚慌,整整五年,誰不知道皇帝對這位貴妃的寵愛已到了何等地步,如今她提刀而來,誰又敢真的傷了她?
姝白一腳踹開宮門,抬腳便走了進(jìn)去。只見她下身已滿是鮮血,每走一步便要搖晃幾分,卻還是一路拖著刀踉蹌著往前走。
漸漸的有宮人發(fā)現(xiàn)了她,驚呼一聲便圍上前來,她看也不看,揮刀便砍,一連砍傷了幾個人,那些人方才驚懼地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有機(jī)靈的則趕緊小跑著進(jìn)宮去稟報,通報聲像是長長的蒙古調(diào)子,一路蜿蜒著傳進(jìn)內(nèi)廷。宮燈璀璨,如長龍般盤旋著,漸漸的所有人都聚集而來,望著這名一身血衣拖刀而來的女子,竟是無人再發(fā)一言。
“貴妃娘娘,皇上有旨,請你去翠馨殿候駕。”
有大批的侍衛(wèi)圍上前來,黑壓壓的一片,死死地?fù)踝∪ヂ?。管姝白停住腳步,夜風(fēng)吹在她身上,掀起她染血的裙角,像是一朵潑了朱砂的白絹花,她冷冷地看著眾人,語調(diào)冰冷地吐出一個字來:“滾!”
侍衛(wèi)首領(lǐng)上前一步,恭敬行禮道:“娘娘請莫要叫卑職為難。”
“滾!”
管姝白怒極,持刀便要上前,侍衛(wèi)首領(lǐng)眉心一皺,刀不出鞘,持鞘擋來。姝白不過是練過些強(qiáng)身健體的招式,哪里比得過這些軍旅之人,當(dāng)下虎口一震,身子搖晃,險些倒在地上。她卻并不氣餒,繞開他就欲前行,卻有別的士兵迎過來,持棍擋住她的路。
首領(lǐng)沉聲道:“娘娘,你若抗旨,卑職便只能無禮了?!?/p>
管姝白咬緊牙,好似聽不見一樣仍舊往前沖。首領(lǐng)侍衛(wèi)眼神一寒,揮鞘便打在她的腿上,只聽“咔嚓”一聲,姝白一個踉蹌跪倒在地上,她下身本就血流如注,生生受了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一手卻仍舊握著刀,極力想要撐起身子來。
“孟統(tǒng)領(lǐng),皇上有令,不得傷人!”
內(nèi)侍見管姝白受傷,大聲驚呼起來,孟統(tǒng)領(lǐng)微微皺眉,想起自家小妹這些年的隱忍和孟家一門今后的榮辱,眼底不由得閃過一絲黑氣,沉聲道:“榮貴妃不尊皇令,持刀闖宮,臣身為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只好得罪了。”
管姝白卻并不說話,只是死死地咬著牙,倔犟地梗著脖子,看著前方那金碧輝煌的宮廷,好似夢魘了一般,全然感受不到外界的一點動靜。
“送貴妃娘娘回宮。”
有侍衛(wèi)走上前來去抓管姝白,管姝白奮力掙扎,揮刀亂砍,士兵們不耐煩了,大力按住她,將她蒼白的臉頰死死地貼在骯臟的地面上。管姝白雙眼血紅,兩腿亂蹬,腿間紫紅一片,孟統(tǒng)領(lǐng)遞了個眼色,侍衛(wèi)們便按住她,將她往翠馨殿的方向拖去。
“放開我!”
管姝白被人拖著雙臂,如死狗般地拽著,她卻仍舊不甘心,仿佛瘋魔了。眼前火光璀璨,那么耀眼,幾乎要灼瞎了她的雙目。那些人是怎樣說的?皇帝英明神武,早已料到三藩有不臣之心,明為圍獵,實則暗中調(diào)兵遣將,一舉將顧晉安和西南三位藩王鏟除。她九死一生逃出京城,在顧晉安的追捕下避入深山,翻山越嶺逃了三個月才趕到營臺,卻發(fā)現(xiàn)營臺大營早已人去樓空,手中的兵符也是假的。
而就在她千辛萬苦回到京中的時候,卻得知她的母族,她那為大燕征戰(zhàn)了一生的父親,卻被扣上了與敵私通的罪名,滿門被屠!
而三日之后,就是皇后的冊封大典!
管姝白,你這個白癡!你以為他當(dāng)真喜歡你嗎?你睜大眼睛去看看,如今是誰坐在他的身邊?
如今是誰坐在他的身邊?
是誰?是誰?他的皇后?皇后不是死了嗎?就死在她的眼前,一頭撞在柱子上,死得干脆利落。那會是誰?誰是他的皇后?
她只覺得心里仿佛被千萬只螞蟻啃噬,那般痛苦,那般絕望,恨不得一刀將心臟剜出來丟棄了,也好過這樣痛如凌遲!
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依稀間又是那一日,他站在廣場上,背后是大片大片的黑,他握著她的手,對她說:“小白,這個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了。”
他說,他也只有她了。
是啊,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他們相約要一起面對一切,危難、艱險、困頓、絕境,他們約好永不背叛彼此,永不離棄彼此,她千里逃亡九死一生,為的就是能再看他一眼,能陪他到最后。她有什么做錯了嗎?他們之間有什么誤會了嗎?哪里出了問題嗎?
如果沒有,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么,此時此刻,在那座輝煌宮廷之內(nèi),他身邊站立著的又是誰?
又是誰!?。?/p>
手腳麻痹,幾乎凝成了一座雕塑,喉間滿是鐵銹的腥甜,她雙目血紅,嗓子好似被塞了鉛,哽咽著,緊促著,終于,破碎如野獸嘶鳴,那般絕望那般凄厲地怒吼道:“燕凜!你給我出來!”
只是一聲,便將所有人都鎮(zhèn)住了。她口噴鮮血,似乎這一聲耗盡了她的一切力量,她死死地盯著那座宮門,墨發(fā)狂舞,呼吸間都帶著血沫,面容青白,便如厲鬼。
“放開她?!?/p>
第四章:玉碎
一個聲音靜靜地響起,在極遠(yuǎn)的宮門處,那里燈火太盛,晃得人眼睛發(fā)暈??墒枪苕讌s好像瞬間被人點了穴,死死地看著,隱在寬大袍袖中的手腕劇烈地顫抖著,像是即將死去的病人一般,再沒有了半點氣力。
一抹明黃色的身影,映在重重?zé)艋鹬赂@華貴,數(shù)十名宮人侍衛(wèi)小心地伺候在兩側(cè),眾星拱月般將他圍在當(dāng)中,俊逸挺拔,卓爾不群。而在他的身側(cè),一抹淺粉色的身影盈盈而立,手指瑩白,嬌怯卻堅定地拽著他一抹袖管。
便像是一個垂死的溺水者去拽一塊浮木,費盡周折,使盡力氣,好不容易握在了手,卻發(fā)現(xiàn)那浮木竟是一條劇毒的水蛇。
腥甜從喉嚨涌出,意識卻瞬間分明了。
這女子,她并非不識,似乎打從入宮的那一日起,這人便已在宮內(nèi)生活著了。名叫孟素心,聽說她只是一名粗使侍女,機(jī)緣巧合下承了寵,也不過是封了一個極低的位分,便再無下文了。這么多年來,后宮中你爭我奪,生死相搏,卻始終無人注意到這個沒有子嗣、沒有封號、沒有過硬的身家背景、更沒有帝王寵愛的安靜女子。
有大片的黑在眼前縈繞著,管姝白想笑,卻笑不出來。
好啊,好高明的算計啊!
侍衛(wèi)已撤去,只留她一人站在那兒,背后是漆黑的宮墻,宛若一堵疊翠的山巒,巍峨地矗立在那兒,仿若鍘刀一般切斷了這一生所有念想。她一身白衣早已被染得血紅,身下血跡蜿蜒成猙獰的一束,紫黑如墨,那是她已足六月的胎兒,終于在這樣一個滑稽可笑的夜晚離她而去了。她臉色蒼白得猶如一張紙,兩頰卻泛著病態(tài)的紅暈,琵琶骨處傷口又再次崩裂,鮮血潺潺而出。仿若是不忍再看眼前這不堪的一切,她伸出左手擋住眼睛,卻有大滴的眼淚至指縫間滾落。
這些年的恩愛纏綿,終究成了一場笑話。所有的海誓山盟,也不過是精確到了極致的謀算與利用。
管姝白,管姝白,事到如今,還不清醒嗎?
她冷笑,一張臉蒼白若鬼,眼睛卻有著懾人的光,嘴角的笑紋漸漸擴(kuò)大,終究癲狂地大笑出聲,眼淚隨著笑聲而下,笑她的自欺欺人,笑她的癡心妄想,笑她的愚不可及!
“燕凜!我怎么就信了你?”
她冷了眼,嘴角卻仍舊笑著,聲音喑啞凄厲如鬼地一字一頓道:“我怎么就信了你?”
皇帝站在那兒,一雙眼如黑曜石般,幽深如水,好似通透,卻將所有的情緒都斂住了,連一絲一毫的波動都看不分明。曾經(jīng)的她是多么迷戀這雙眼睛啊,可是如今看去,卻只覺得透骨的冷,幾乎要將血脈也一齊凍住了。這個俊秀邪美的男人,這個她愛了這么多年信了這么多年的男人!
“人生如棋,從來落子無悔,小白,你輸了?!?/p>
清淡溫潤的聲音,好似一湖平靜的秋水,就這樣在這個冷蕭肅殺的夜晚靜靜地響起。燕凜站在那里,看著渾身浴血的女子,淡淡地說道。
多熟悉的話呀,他素喜對弈,不管是朝堂上的權(quán)術(shù),還是閨房里玩樂。她便苦苦地學(xué)來,在他閑暇時對上一局,她總是輸,往往輸了便要耍賴,他也總是這樣溫和地對她說“落子無悔,你輸了”。
本是那樣甜蜜的回憶,可是此刻回想起來,卻有著刀刺般的痛楚。管姝白死死地看著他,眼白血紅一片,咬著牙低聲道:“為什么?”
燕凜道:“時間合適,地點合適,人也合適。”
好似一把鍘刀猛地鍘斷了所有的生機(jī),這一刻,過往的一切回憶轟然碎裂,化作千千萬萬支利箭,將最后那抹固執(zhí)瞬間洞穿。胸口有一口血,悶悶的,吐不出,便如大錘一般鑿在五臟六腑上,那么深那么深的鈍痛。
原來只是這樣,沒有原因,也沒有陰謀,不過是她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出現(xiàn)在他面前,便湊巧做了這顆合適的棋子。幫助皇帝韜光養(yǎng)晦,平衡后宮,讓外間以為他耽于美色,掉以輕心,并吸引所有敵視的目光,保護(hù)他真正心愛之人遠(yuǎn)離后宮紛爭,可以安全地等待著他掌控大局。
不過是這樣,不過是這樣。
“為什么是我呢?”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管旭勢大,足以與顧家制衡?!?/p>
是了,在她進(jìn)宮前,宮里最受寵的便是顧晉安的姐姐顧蘭錦,顧家乃是異性藩王,早有了不臣之心。她進(jìn)宮后與顧蘭錦相斗,終究扳倒了她,她父親也在朝堂上幫著他拔了顧家這個眼中釘。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要不記得了。
她捂著胸口,腹痛得已經(jīng)麻木,那是她的孩子,她心心念念盼望了多少個日夜喝了多少的苦藥才等來的孩子。她還記得她第一個孩子也是這樣丟掉的,那時顧家已敗,他卻并沒有殺了顧蘭錦,只是降了她的位分。那女人卻并不甘心,在一次小宴上將她從高高的臺階上推下去,她當(dāng)時慌極了,使勁地抱住肚子,從那么高的臺階一路往下滾,頭磕破了,鮮血直流,她卻全不在乎。那日的陽光曬極了,照在臉上明晃晃的一片,明明那么暖,她卻覺得冷得發(fā)顫,周圍圍了那樣多的人,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能救她的孩子。
那個孩子終究還是死了,她于雨夜中醒來,絕望地大哭。當(dāng)時顧蘭錦也已有孕在身,大腹便便即將臨盆,太后因此沒有處置她而是將她安置在冷宮。她知道后勃然大怒,抽出刀來一路奔至冷宮,一刀結(jié)果了她。就此除了逃跑了的顧晉安,顧氏滿門被屠,一個也沒活下來。太后知道后大怒,斥她恃寵而驕謀害皇嗣,將她打入宗人府要依法處置。他接到消息后從朝堂上趕來,將她從宗人府抱了出去,他當(dāng)時眉頭緊鎖,抿緊了嘴,死死地抱著她,一遍遍地說:“我們還會有孩子的?!?/p>
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是了,終于還是有了,可是卻被他留作誘餌,親手殺死了!
如今想來,當(dāng)年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既定的戲碼。顧家已敗,顧蘭錦留不得,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一樣留不得,哪怕那孩子身上也流著他的血。
她小產(chǎn)之后身子虛弱,一路提刀走進(jìn)冷宮竟然無一人阻攔,難道不是他借她的手去鏟除顧蘭錦和她肚子里的禍害?
他是如此狠,哪怕是對著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
是了,畢竟,他有那么多的妻子,又有那么多的人巴不得要為他生孩子。
他用了五年的時間設(shè)了這個局,先除顧家,再斬管氏,今日的這一場仗中,她是棋子,當(dāng)年的漏網(wǎng)之魚顧晉安也是棋子,他所圖的卻是西南的三位藩王。經(jīng)此一役,天下五位藩王已去其三,削藩勢在必行,再也無人能阻擋住他的腳步。
心痛到麻木,是不是就感覺不到痛了?可是為什么她還是會覺得疼,疼到想要學(xué)皇后那樣,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這兒。
她仰起頭,只覺得這一生好笑極了,原來所執(zhí)著的一切,所堅持的一切,竟都是錯了。
她蹲下身子,撿起刀來,那刀太過沉重,她搖搖晃晃幾次都沒成功。侍衛(wèi)們戒備地看著她,好像是怕這僅有一口氣的女人會突然暴起傷害到他們的君王一樣。
她輕輕一動,便有更多的血自她身上涌出,刀尖劃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尖鳴。侍衛(wèi)們緊張地圍上前來,將她和皇帝隔開,四周都是紅燦燦的火把,好似要將這天也點燃了,森冷的刀鋒一排排地對準(zhǔn)她,只要她稍有異動就能將她刺得稀巴爛。
孟素心有些不安,緊緊蹙著眉,眼底波光盈盈,略帶不忍地看著她,手指纖細(xì)瑩白,如上好的美玉,輕輕拽著皇帝的袖子,指尖輕顫,觸碰到了皇帝修長的腕。
皇帝轉(zhuǎn)過頭去,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微微上前一步,將她擋在后面。
僅是一個微小的動作,就幾乎將姝白的堅持一下?lián)舻梅鬯?,只覺得眼前大片大片的黑影閃過,眩暈得幾乎就要倒下去。她狠狠地咬住舌尖,幾乎要將舌頭咬爛,步步帶血地緩步上前,死死地看著燕凜,啞聲問道:“我只問你一句,這些年的種種,過往的每一個日日夜夜,是不是全都是假的?”
燕凜眉心微蹙,神色卻仍舊是平靜的,他站在那里,背后是璀璨的燈火,光芒耀眼猶如神祇,高貴凌然得好似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如草芥塵埃般是不值一提的微末。
他沉默良久,終于略略點頭,極清淡地吐出一個字:“是?!?/p>
姝白喉頭一甜,一股血便涌上來,她極力壓制,將那口血吞咽下去。原來都是假的,這五年來的恩愛歲月,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心。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吧,管姝白已不想再多說什么了,她仰頭望天,只覺得這夜冷極了。
“小白,你若愿意,你依舊可以留在朕身邊,朕不會因為你父親的事而薄待你,你依舊是這宮里的主子,是朕的貴妃,朕還可以進(jìn)你的位分,只要你愿意。”
燕凜看著她,神色稍緩,抬起手腕,微微露出一節(jié)清瘦修長的指骨,遙遙地伸向她,依稀帶了一絲期盼,管姝白冷笑,只覺得他這話說得好笑極了,她眉梢輕挑,扯出一抹絕代芳華的笑來:“進(jìn)位分,皇上想給我什么位分?皇貴妃?還是皇后?我若為皇后,皇上身邊這位要如何自處?”
“你若不想留在宮里,便走吧?!毖鄤C眸色深沉,淡淡說道,一旁的近臣似覺不妥,想要勸諫卻被他阻止了,“你曾經(jīng)說過你不喜歡皇宮,朕如今放你走?!?/p>
燕凜說完便不再看管姝白,轉(zhuǎn)身便走,說道:“常喜,送她出宮。”
常喜點頭應(yīng)是,帶著人便走上前來。管姝白目光一冷,揮刀便迎上去,完全是自殺的搏命打法,常喜忙吩咐侍衛(wèi)不得傷她,可是卻怎么也近不得她的身去。
人聲鼎沸,兵刃尖鳴,冷月下燈火輝煌處刀劍如林,齊齊對準(zhǔn)了那個曾經(jīng)最高貴的女人。孟素心回頭驚恐地望著,只見管姝白像瘋了一樣,這些年來她雖然深居簡出,卻也聽說過她的傳聞,傳說中管姝白精明干練,聰明絕頂,沒想到今日竟這樣自尋死路?她轉(zhuǎn)過頭去看皇帝,只見燕凜冷著一雙眼,筆直地看著前方的路,好像對身后的一切充耳不聞,可是他握著她的手卻是那樣有力,幾乎要將她的指骨捏斷了。這樣的他是她所不熟悉的,讓她覺得心慌害怕,她輕輕地去喚他,他卻好像完全聽不到,只是拉著她一步一步地走遠(yuǎn),一步一步地走上那漢白玉壘成的冰冷玉階。
“娘娘!娘娘!你走吧!別自絕了生路?。 ?/p>
常喜大叫,可是她哪里還聽得到,她抱了死志,招式越發(fā)凌厲起來,刀鋒如雪,片刻間便有幾名侍衛(wèi)傷在她的刀下。眾侍衛(wèi)急了,拔出刀迎上去,鮮血頓時飛濺而出。
常喜一驚,正要去阻止,忽聽身后一聲尖嘯,有人怒吼道:“燕凜!納命來!”
常喜轉(zhuǎn)頭,只見一抹藍(lán)影從內(nèi)侍群中一躍而出,劍光吞吐,有如游龍,直奔皇帝面門而去!
“護(hù)駕!”
“保護(hù)皇上!”
孟統(tǒng)領(lǐng)面如土色,大叫一聲便急沖上去。燕凜眉頭一皺,閃身躲開鋒芒,探手成爪捏住劍鋒,“咔嚓”一聲,便已將利刃折斷,反手一擲,便將斷劍插入刺客胸口。那刺客倒也強(qiáng)悍,哼也不哼一聲,揮著那半截斷劍俯沖而來,這次卻不取燕凜,而是直奔著孟素心而去!
“??!”孟素心怕得掩住眼睛跌倒在地,大叫道,“皇上救我!”
“混賬!”
燕凜大怒,閃身便擋在孟素心身前。
就在這時,內(nèi)侍群中又有幾人躍出,無一不是身手高明之輩,居高臨下地站在玉階上,擋住孟統(tǒng)領(lǐng)等人。管姝白眼睛一亮,趁著混亂幾步?jīng)_上玉階,揮刀便向燕凜沖去。
又一名刺客沖出來攻向孟素心,燕凜不能兼顧,臂上已受了刀傷,他卻凌然不懼,依舊冷笑著與為首的那人拆招。那刺客獰笑一聲,合身撲上,一時間竟對燕凜的招式不閃不避,舉著斷劍狠狠刺來,厲聲喝道:“燕凜!去死吧!”
“皇上!”
“陛下!”
“娘娘!”
一時間,所有的聲音都好似凝固了,燕凜五指猶如利刃,狠狠地穿進(jìn)了那刺客的心口,在他的胸前鑿開了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那刺客卻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樣,看也沒看他一眼,只是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擋在皇帝面前的女人,他的斷劍插進(jìn)了女人的心臟,鮮血涌出,滾燙地滴在了他的手腕上。
燈火照在刺客的臉上,赫然正是逃逸了的顧晉安。此刻他滿臉鮮血,緊擰著眉,胸口血肉狼藉,幾乎能看到跳動的心臟,他驀然退后一步,不無嘲諷地狂笑起來,滿是鮮血的手筆直地指向燕凜,啞聲道:“他如此對你,你還要救他?”
說罷,仰天倒下,氣息全無。
斷劍從管姝白的胸口拔出,“噗”的一聲噴出一股鮮血,她身軀一軟,便要倒地,燕凜一把接住她,將她抱入懷里。
“為什么?”
他的一雙眼睛幾乎黑成了極夜,看不到一絲波光,管姝白也是愣了,她不是懦弱之人,雖是抱了死志,卻也恨不得親手殺了他泄憤。沖到他近前的時候,提起刀的那一刻,她甚至依舊抱了這樣的想法,可是,可是當(dāng)看到顧晉安的劍迎向他的時候,身體卻好像先于頭腦做出了反應(yīng)。她愣在那兒,手足發(fā)抖,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悔恨,羞愧,憤怒,種種情緒仿若厲鬼的爪子緊緊地扼住了她的頸子,她呆愣許久,眼眶發(fā)紅,想說什么,卻猛地咳嗽起來,血沫噴濺,污了一張臉,氣若游絲地說道:“你這般……欺……我騙我,我怎能讓你死在……別人的手上?”
燕凜狹長的眼睛狠狠瞇起,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猙獰地跳出來,卻被他死死地壓制著,他呼吸沉重,聲音更加低沉,再不復(fù)平日的淡漠,冷到了極致:“你恨我,便來殺我。”
管姝白深吸一口氣,揮拳便打在他的肩膀上,可是她受了那么重的傷,哪里還有力氣,拳頭輕得像棉花一樣,自己傷口處的鮮血卻隨著她的用力而涌出,她卻全然不管,仍舊一下一下地捶打著。似乎是終于意識到?jīng)]有用,她費盡力氣撐起身子,攀上他的肩,張嘴便死死地咬在他左側(cè)的脖頸上。
她咬得那么狠,那么用力,一行血珠自他的脖頸滑下,落入她如云的鬢發(fā)中。
終于,她松開了口,似乎是連這點力氣也沒了。
“我要死了……燕凜,我殺不了你了?!?/p>
她的聲音輕輕地在他耳邊響起,嘴唇蒼白,緩緩翕動著,就好似這五年來每個日夜里細(xì)碎的親吻一樣,一個極輕的笑容苦澀地留在唇邊,她的手腕無力地垂下,落在冰涼的玉階上。
廣場上死寂無聲,許久無人敢說一句話,孟素心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皇帝身邊,手指顫抖著去碰他的袖管,低低叫道:“皇上?”
“我沒事。”
他低聲說,竟用了“我”來自稱,孟素心低下頭,退后幾步。
天邊陰云散了,月華潔白,像是一層冷霜,冷冷地罩在這滿是血色的宮門上。
終篇
空蕩蕩的大殿上,窗子大敞著,夜幕如大鵬鳥巨大漆黑的雙翼,緩緩地從西方垂落,殿門前蓄著一汪清池,池水倒映著一盞盞宮燈,迤邐成一條絢麗的虹,越發(fā)顯得大殿深處光線暗淡,幾乎連人的面容都瞧不清。皇帝獨自坐在那兒,正在埋首批折子,殿內(nèi)燃了蘇荷香,香氣淡淡的,被風(fēng)一吹就散了。往常這個時候都是要燃金盞香的,只是皇帝前幾日說金盞難制,耗時又久,便吩咐內(nèi)務(wù)府消了這道香的供奉。大燕這段時間戰(zhàn)事頻繁,懷宋的三位藩王造了反,雖說已經(jīng)平息了干戈,但到底是傷了元氣,朝廷財政緊張,連皇帝在自己的吃食上也苛刻了許多。
有宮女進(jìn)來奉茶,見皇帝終于直起腰,揉了揉頸子,常喜忙在一旁低聲道:“夜深了,皇上該歇歇了,皇后娘娘的婢女剛來說娘娘昨夜吹了風(fēng),早上起來身子就不大爽,一整天也沒吃幾口飯,皇上您要不要過去看看?!?/p>
皇帝沉默了片刻,說道:“朕還有些奏折要處理,你叫太醫(yī)給皇后好好兒瞧瞧,再跟皇后說,讓她好好兒休息,朕閑了就去看她?!?/p>
“是。”常喜答應(yīng)一聲,便再沒了聲音。殿上是長久無聲的靜默,好似沒了人,只能聽見殿外冷風(fēng)吹過火紅的楓葉,發(fā)出瑟瑟的聲響。皇帝依舊埋首在案牘前,絲毫沒有想要休息就寢的意思,常喜是伺候過前朝的人,從這個角度看去,只覺得皇帝像足了先皇,掩映在重重?zé)艋鹬?,連眉目都是模糊的。
殿門微啟,小太監(jiān)福子毛著腰跑進(jìn)來,在常喜耳邊耳語兩句。常喜揮手將他遣退,幾步上前,低聲說:“皇上,皇后娘娘打發(fā)何太醫(yī)來請脈來了?!?/p>
皇帝連頭都沒抬,好像完全沒聽到一樣,常喜大著膽子又說了一句:“皇上頸子上的傷該上藥了,再不治,怕是會落下疤痕?!?/p>
月光從蒙了素紗的窗格間漏進(jìn)來,依依帶著寒氣,茶盞漸漸冷了,宮女又上前換了一杯。常喜出了養(yǎng)心殿,何太醫(yī)還候在廊下,這老太醫(yī)是伺候過先皇的,很有幾分倔脾氣,便是常喜這個養(yǎng)心殿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也不敢得罪,將他打發(fā)了已是三更了,天黑得像是濃墨一般。皇帝終于起了身,說是要去皇后宮里,常喜想說天太晚了,皇后怕是已經(jīng)睡了。卻又想即便是被吵醒,皇后也是愿意見皇上的,便收了聲。
轎輦穿過窄巷,宮燈搖曳,照出一片搖晃的光影,兩側(cè)的樹影依稀間有些猙獰,夜宿的寒鴉被驚起,撲簌簌地飛得老遠(yuǎn)。夜已深,四下里越發(fā)安靜,路行一半,皇帝突然叫了停,侍衛(wèi)太監(jiān)宮女們齊刷刷站了一地,卻并沒聽到轎輦里面還有什么吩咐。常喜抬起頭,只見只隔了一道宮墻的西北方,是一處偌大的宮殿群,樓閣錯落,富麗堂皇,可惜沒有半點燈火,安靜得像是巨大的寢陵,沒有一分人氣。
那是翠馨殿,前朝時叫楚嵐殿,是先皇寵妃楚淑妃的寢宮,而在本朝,至今只有榮貴妃住過。楚淑妃和榮貴妃都曾是皇帝的寵妃,只可惜下場都不太好,新晉的妃子們覺得這里晦氣,沒人愿意住,皇帝和皇后也并沒有說要如何處置這里,宮人們只得將它暫時封起來,沒想到才這么兩個月,就已荒廢成這樣了。
“皇上,還去皇后宮里嗎?”
常喜問了一句,半晌,皇上低聲道:“不去了,回吧?!?/p>
月光自云層里鉆出,白暈暈的,極遠(yuǎn)處的鶯歌別院里傳來一陣縹緲的歌聲,像是一裊煙火,柔柔地回蕩在湖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