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城最大的服裝商貿(mào)城,常年活躍著一群包客。用東北話說,就是“扛大個兒的”。每有商家進(jìn)貨,談妥價錢,包客們便憋足一口氣,弓身哈腰扛起上百斤重的麻袋掉頭就走,爬樓梯上臺階,不到地兒貨不下肩。這是個不折不扣的苦力活,沒有一副好身板絕對干不了。三年前,自從建筑工地的黑心老板攜款潛逃后,趙順就帶著幾個鄉(xiāng)下兄弟做起了出大力流大汗的包客,直磨得滿肩滿背都是針扎不透的老繭。
二黑還要爭執(zhí),趙順彎下腰,吆喝兄弟六子搭把手。麻袋壓上肩,大伙看得真切,趙順雖憋足了勁,可腿仍在不停地打晃,差點(diǎn)趴下。二黑急忙勸道:“趙哥,錢不是這么掙的。我們都知道你需要錢,可——”
“你閉嘴!”趙順陰著臉打斷二黑,說:“這車貨,我自己扛。我就不信能累死!”
說這話時,趙順的額頭和脖子青筋暴突,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落。大伙不再吱聲,紛紛哈腰。趙順喊聲“起”,扛著麻袋晃悠悠踏上了樓梯。當(dāng)往返了四五個來回扛起最后一包時,不等邁步,趙順請到天堂門口來接我
這天傍晚,趙順又?jǐn)埩艘粋€活,扛包上三樓,每包二十,總計(jì)二十件。兄弟二黑抬腳踹了下死沉死沉的麻袋,當(dāng)即扯開了破鑼嗓子:“老板,這包少說也有二百斤,你就給那兩個子兒也太黃世仁了吧?”
“嫌少是吧?那各位爺歇著,我找別人去?!崩习迤财沧欤瑥埧谝叭?。商貿(mào)城里,不只趙順這一伙賣力氣的包客,包客一多,老板自然將價碼壓到了貼地皮。趙順趕忙攔住他,咬牙說:“二十就二十,我們接了!”突然腰身一塌,被麻袋砸倒在地。
“趙哥,你沒事吧?”兄弟們七手八腳挪開麻袋,抱住了趙順。恰恰這時,手機(jī)響了,是翠芬打來的。
翠芬是趙順的女友,兩人早已相愛,由于種種變故,一直拖了六七年,拖到三十大幾還沒成婚。趙順強(qiáng)撐著坐起,求救似的看向眾兄弟。不用開口,大伙都明白他的意思:演戲。
這戲,誰也記不清演了多少回。生得五大三粗的二黑一把扯過背包,“嘩啦”倒出一堆水壺飯缸子,悶吼:“還愣著干嗎?抄家伙!”
眨眼工夫,大伙人手一雙筷子,一只缸子,齊刷刷圍在了趙順身邊。趙順滿眼感激,道聲“謝謝”按下了接聽鍵:“翠芬,啥事?哦,你別擔(dān)心,我們早收工了。今兒個沒少掙,二黑和六子吵吵著要下飯店,這不,六菜一湯,我們正喝著呢。”
“六子,干!”“趙哥,我敬你一杯!”“我最愛吃魚頭了,準(zhǔn)也別搶——”
一時間,大伙像模像樣地鬧成一片,你敲打飯缸子,我喝自帶的白開水,還有的干咂吧嘴。見趙順強(qiáng)忍疼痛呵呵憨笑,二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擰身趴在麻袋上放聲大哭……
而此刻,趙順怎么也想不到,翠芬正走向一座別墅,去談一筆交易。走著走著,她似乎聽出了不對勁:“大順,我怎么聽到有人哭?是誰啊?”
“還能有誰?二黑唄。他歲數(shù)小,想家,一喝酒就這熊樣?!彪娫捓?,趙順還笑著罵了聲“沒出息”。
翠芬稍一遲疑,低聲問:“那你想不想早點(diǎn)有個家?”
“啥?這面吵,聽不清。翠芬,要沒別的事,我先掛了!”趙順大著嗓門喊完,掛了電話。翠芬愣怔一會兒,按響了別墅的門鈴。很快,一個穿著打扮很是講究、看上去約摸有四卜多歲的中年男子迎出來,帶翠芬走進(jìn)了客廳。
“宋先生,我來找你,是有事相求?!贝浞抑е嵛?,臉不由地紅了,“我家的情況,想必你也知道一點(diǎn),我,我——”
眼前的這位宋先生經(jīng)營著一家婚介所,也確實(shí)了解過翠芬的情況。翠芬的父母去世早,她自幼和弟弟陳翠林相依為命,日子過得雖不寬裕,倒也安穩(wěn)。誰想,五年前的一場大禍幾乎摧毀了他們的家。
一天,非常喜歡車的陳翠林發(fā)現(xiàn)鄰居家的轎車沒有鎖,便偷偷鉆進(jìn)車?yán)铮攵刀碉L(fēng)過過癮??刹认掠烷T剛上路,就和一輛迎面開來的面包車撞到了一起。車禍直接造成對方兩人重傷,兩輛車也完全報(bào)廢。案發(fā)后,陳翠林因涉嫌盜竊和交通肇事罪被判刑,至今還關(guān)押在監(jiān)獄服刑改造。與此同時,傷者和轎車車主又提出索賠,金額高達(dá)三十多萬元。這筆如山般沉重的債務(wù),硬生生壓在了翠芬身上。
看到翠芬欲言又止,宋先生說:“陳女士,我能理解你的苦衷。說吧,只要不是太離譜,我們盡量滿足。”
“宋先生,你誤會了,咱說好是無償捐獻(xiàn)?!贝浞颐Σ坏卣f,“我打聽過,這事要收了你的錢就是違法。真的,我只是看孩子可憐,想幫幫他?!?/p>
其實(shí),翠芬一直瞞著趙順。這幾年,翠芬賣了房,和趙順沒白沒黑、拼死拼活地忙,掙來的血汗錢一分也舍不得花全還了債。直到上個月,總算還清了那幾十萬債務(wù)。幾天前,翠芬感覺胃疼難忍,去醫(yī)院做了檢查。診斷書到手的那一刻,翠芬頓覺一陣暈?!赴┩砥?也就是那天,她碰到了宋先生的兒子——一個和她弟弟年齡相仿卻雙目失明的大學(xué)生。思來想去,她做出了死后無償捐獻(xiàn)眼角膜的決定。
“陳女士,謝謝你。請問,你到底想讓我?guī)褪裁疵?”見翠芬走了神,宋先生納悶地問。
翠芬遞來一張照片:“他是我男朋友,叫趙順。這些年要不是他幫我,我早就垮了。你別怪我,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和你簽協(xié)議其實(shí)藏有私心。你不是開著家婚介所嗎?等我走后,我想求你免費(fèi)給他介紹個好對象,一定是那種知疼知熱的好女人,行嗎?”
“行,我保證?!彼蜗壬B聲答應(yīng)。
這天下午,翠芬正在出租屋里給趙順洗衣服,忽聽“砰”的一聲向,二黑跌跌撞撞沖進(jìn)來:“翠芬姐,趙哥昏倒了。你快去看看他!”
翠芬一聽,頓時驚得跳起來,忙亂中一腳踩翻了洗衣盆。等她哭喊著趙順的名字奔進(jìn)醫(yī)院撲到病床前時,氣息奄奄的趙順居然笑了:“翠、翠芬,你怎么來了?我,我沒事?!?/p>
“大順,你有病怎么不早告訴我?你可不能撇下我啊?!贝浞冶ё≮w順,哭成了淚人。她終于明白,那天她在電話里問趙順想不想早點(diǎn)有個家,趙順為何會含糊其辭,原來,他早知道自己得了絕癥。
“翠芬,別哭。咱的債還完了,我也心安了。你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啥嗎?”趙順吃力地拍了拍翠芬的后背,說:“我……我要在天上看著你開開心心地嫁人,過好日子——”
驀地,他的手臂從翠芬的背上滑落下來。翠芬不由心頭一顫,放聲大哭:“大順,大順,都怪我,是我對不起你。你聽著,除了你我誰也不嫁,我陳翠芬就做你趙順的新娘——”
當(dāng)初,弟弟陳翠林出事后,趙順說:“翠芬,我們結(jié)婚吧,不管多難,我和你一起扛?!贝浞覔u頭拒絕:欠著人家的債心里不踏實(shí),在沒還清前,她不會談婚論嫁。趙順再沒多說,從那天起拼命賺錢,幫翠芬還債。
操持完趙順的葬禮后,翠芬便拖著疲憊的身子再次敲開了宋先生的家門:“宋先生,對不起,我要改協(xié)議。”
“行,怎么改都行。昨天我和妻子商量過了,不能讓你白捐。二十萬咋樣?”宋先生也聽說了趙順的事,直截了當(dāng)?shù)貓?bào)了價。
翠芬搖搖頭,說:“我雖然是個女人,也沒上過兒年學(xué),可懂得做人不能言而無信。如今,趙順走了,不用勞煩您再給他介紹對象了。醫(yī)生說,我的時間也不多了,可能等不到弟弟出獄。到時請你給趙順寫封信,燒給他?!?/p>
就這么簡單?宋先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寫什么?”
就這么簡單。翠芬因失血而蒼白的嘴角很快浮出一絲幸福的笑意,眼睛里也滿是美好的憧憬:“就寫一句話,讓趙順到天堂門口等著接我。我捐了眼角膜,看不見路,擔(dān)心找不到他,做不成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