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歲的張思之是中國律師界活的傳奇。
他的個人經(jīng)歷與新中國法制史息息相關(guān):1949年參與接管北平地方法院,1957年被打為右派,1979年出任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辯護小組負責人。1980年,他出任北京市律師協(xié)會副會長,同時兼任北京市法律顧問處主任。1990年以來,張思之先后擔任了一些重要案件的辯護律師。
他強調(diào)律師的專業(yè)性,曾說“如果從我的辯護詞中挑出一句話是我錯了,我都認輸”。他更強調(diào)律師的責任心。在他看來,律師界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看守自己的職業(yè)良心。堅守職業(yè)倫理,不獨律師界,公檢法機關(guān)亦應如此。
2012年6月13日下午,在北京的寓所中,他與《財經(jīng)》記者詳談對律師界處境的分析、對律師界未來的設想。恰逢屋外電閃雷鳴,屋內(nèi)的張老激情澎湃,談到興處,手扣茶杯,嗡嗡作響。
“不正常解聘”怎么辦
《財經(jīng)》:你是否關(guān)注到最近的幾起案件,包括吳英案、貴陽小河案等,都出現(xiàn)了律師被解聘的情況?
張思之:這樣的做法極為惡劣。以種種不正常手段限制律師、排除律師,為的是限制律師介入訴訟。我曾接過四川甘孜一個案子,接受了家屬委托。當時的法官態(tài)度非常好,告訴我怎么去,坐什么樣的車,怎么找翻譯人員等。我們商定了具體日期去甘孜看卷。但臨出發(fā)之前,承辦法官突然來電話,說在我們接受委托的前一天,被告人委托了另外兩名律師,并且做完了一切律師應該做的工作,辯護詞也提交了,我們不可以再去了。我堅持說我要按時出發(fā),要見被告。結(jié)果,在我趕到甘孜之前,法院院長已經(jīng)帶隊從成都到甘孜宣判去了。
有些法院想很多辦法,甚至可以威脅當事人、指定律師。對于這樣的情況,我們很無奈。例如吳英案的兩個律師,對吳英絕對是有利的,為她做無罪辯護,她沒有任何理由去換人。但律師僅懷疑也不行,法院講這是吳英自己提出的。你要求會見,法院可以不批準。
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可以從立法上考慮,可以加一條,在這種情況下,要允許律師會見當事人,當面解除委托;其次,公檢法應當有職業(yè)倫理,有職業(yè)良心,考慮公正執(zhí)法;而現(xiàn)有狀況下,律師除了抗議,無計可施。
《財經(jīng)》:在這些案子里,也出現(xiàn)了“律師團”現(xiàn)象,怎么看待他們這種互相支應?
張思之:近年來出現(xiàn)的“律師團”現(xiàn)象,我覺得有好有壞,要允許律師組織自己的力量為當事人服務。法律規(guī)定出庭最多兩個人,那就只有兩個人出庭,律師團不是非出庭不可。這種組織形式,無可厚非,盡管沒有法律規(guī)定,但是對它的存在沒有理由加以限制。
另外一個方面,我擔心的是,有的律師利用這樣一種組織形式來進行炒作,不是為了訴訟的需要,而是為了炒作的需要,組織龐大的隊伍,造成某種聲勢,這是我不贊成的。甚至有的律師提出的問題不是從訴訟角度出發(fā),而是法律之外的,這個就不好辦了。
我們要把敏感的問題納入法治的軌道,這是正道。絕不是把法律問題泛政治化。
作為一名律師,首先要考慮的,是從訴訟的角度給當事人爭取最大的利益。而不是拿到一個案子之后,怎么有可能給這個案子擴大影響,給我個人帶來某種意義。
“李莊案”的影響
《財經(jīng)》:在涉黑案件中,律師和法院等公權(quán)力機關(guān)沖突是否往往表現(xiàn)的更為嚴重?
張思之:涉黑的案子,是嚴打的一種延續(xù),以運動的方式來進行的,很難保證法治的進行。所謂“打黑”,無非是打擊犯罪,既有刑法又有刑訴法,你按照法律辦就完了。現(xiàn)在不是這樣,也不僅在重慶。這樣的打黑,打擊了地方上的民眾,地方利益集團從中受益,這個危害性太大了。我自己覺得,根本就不應有打黑這樣的主題。有犯罪,我們懲罰,我們限制,依法辦事就完了。
但現(xiàn)在這種政法主導形式的運動,和法治是對立的。許多打黑的案子真的夠不上涉黑。重慶打黑第一案,是趙長青接的黎強案,趙長青的辯護詞非常精彩,但隨即引發(fā)了反彈,律師和當?shù)卣推鹆藳_突,影響了當?shù)卮蚝诘男?,有關(guān)方面要限制律師,其中最關(guān)鍵的是北京律師。這才有了李莊案。
《財經(jīng)》:李莊案對律師行業(yè)的影響確實非常大。
張思之:李莊案給中國律師造成了很大負面影響,我說的不是李莊個人,對個人我不評價。
首先,律師被戴上緊箍咒,司法部進行警示教育、政治教育長達半年之久;第二,這個事情后,律師收費被指過高不合理,北京因此把律所的稅率提高到大概15%,還出臺了收費指引,限制律師收費,律師在經(jīng)濟上受到不公正待遇。本來大部分律師都只是處于溫飽狀態(tài),哪有那么高的收費?第三,律師在社會上口碑原本不是太好,經(jīng)過這場風波后,在社會上又給律師的形象造成了不好的影響;第四,這個事情后,對律師的定位發(fā)生倒退,在政治上也開始對律師進行約束,不正常手段解聘律師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
要維護秩序也要革新
《財經(jīng)》:在這種情況下,律師自身應該反省些什么呢?
張思之:有些事情難以避免,但律師里面的健康力量,要正視它,引導它。這不是從個人考慮,是從制度考慮的。律師行業(yè)的思想存在混亂,我倒沒有寒心,我很傷心。這個混亂,嚴重的是有律師沒有是非觀念,沒有使命感。作為一個人要解決溫飽問題,但不能停止在這一步。
律師是個職業(yè),但歸根結(jié)底,也是社會上所謂精英部分,因此律師不僅僅是一個職業(yè),也是一個事業(yè),要承擔一定的責任,具有使命感。
做律師的人,就只是考慮自己的溫飽嗎?我們應該怎么往前走?作為律師,這些問題,應當提上議程,反復思考。而不能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子里,只考慮自己。
《財經(jīng)》:其實律師與公權(quán)力機關(guān)并不是對抗關(guān)系,而是相互成就的。
張思之:一個獨立的律師階層,天生是對體制有好處的。歸根結(jié)底,律師都是“保皇黨”,律師是維護法律、維護現(xiàn)行秩序的,這就是“?;庶h”。但是我們不能滿足這一點,我們要革新,我講的革新,是社會改革。
既要維護現(xiàn)行法律秩序,也要進行應當實施的改革。這就需要一個獨立的律師階層,那么個人和組織關(guān)系怎么擺?個人和組織,首先考慮法律,再考慮組織,法律至上。律師一步一步、一件一件解決具體問題,其實也是幫助解決體制內(nèi)部存在的問題,而這種力量,是一種健康有用的力量,為什么不能從正面來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