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二十一年正月,江南松江府城突然騷動起來。府衙前連日聚起成千上萬的人,偶爾還傳來哭喊聲;秀才們抄寫檄文貼遍街巷,引來眾人駐足觀看;一群人搬磚運石,將城門堵塞,又有人撕裂布裙,制成大旗;還有三五文士搬來桌柜,擺開賬簿,宣布接受捐款。
這是松江士民要挽留知府李多見。
李多見,字子行,號思弦,前一年十月剛剛調(diào)任松江。他蒞任之后,立志昭雪民冤,凡是向衙門提交的訴訟一概受理,甚至重新審理百年前的舊案,剖析入微,公心明斷。他的施政風格是尊重文士、愛惜小民,對巨室大姓毫不容情。但知府才做了三個月,正當商民期待他大展雄才之際,竟因誤觸了某項死板的制度要被罷官,于是松江人群起保官:在府衙前聚集的,是在探聽消息;張貼檄文的,是要動員市民;堵塞城門的,是為了擴大聲勢冀以感動上官;所揮舞的大旗,上書“攀留李太爺”,迎風飄舉;臨街募捐,則是打算為李知府修建生祠。
負責江南治安的蘇松常鎮(zhèn)兵備道江鐸聞報大驚,以為松江要借機造反,趕忙統(tǒng)領(lǐng)大軍兵臨城下,嚴陣以待。雖然在華亭縣令的解釋下,江鐸勉強相信這并不是一場直接對抗朝廷的武裝斗爭,但這么大規(guī)模的人群聚集,這么高效率的社會動員,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所以他進城之后,立即將為首的幾個秀才捉進監(jiān)獄,又把松江府內(nèi)比較活躍的一些吏員差役狠狠收拾一頓,既打擊了松江民氣,又警告了知府李多見。李多見離開松江那天,大雨如注,送行的人群填塞道路,交通為之癱瘓。
松江人的愿望再強烈,對本地官員的任命卻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這次抗議活動沒有釀成流血事件,已屬萬幸。朝廷對民眾要求留任地方官的舉動不予支持,是兩種心理的共同作用:一種是確保政治權(quán)力不受民意挾制,二是根本懷疑這種民意的真實性。
雍正七年,江都知縣陸朝璣也因為被罷官引發(fā)保官行動,據(jù)說鄉(xiāng)民鋪戶紛紛擔柴送米,表示慰留。雍正評論道,一縣之內(nèi),良莠不齊,官做得再好,也難做到人人滿意,擔柴送米容或有之,要說全縣人人如此就未免夸張了。退一步說,假如他真能取得所有人的歡心,那就說明此人是個不得罪人的鄉(xiāng)愿,更不是什么好官。
雍正帝果然精明。好官固然有,然而要好到令治下百姓依依不舍的地步,并不多見。更多的情況,往往是地方官要調(diào)任到偏遠貧苦地區(qū),舍不得手上肥缺,鼓動士紳所為;更有無良官吏,賄買地方上的頭面人物,挾民自重,希圖留任。所以清代初年就有人說,從來沒見過升任美缺而被挽留的官員。那些領(lǐng)導保官活動的名流們,大都不過是逢迎官府,投其所好而已。
最惡劣的是地方上一些地痞棍徒,結(jié)成團伙,發(fā)起對被罷黜或者降級官員的保官行動,萬一成功,他們就以功臣自居,把持官府,從中漁利。地方官因為受過他們的好處,也不得不處處忍讓,任其胡作非為。這種保官,實際上成了結(jié)黨營私。肯用這種手段的官吏,當然也不會是勤政愛民的模范官僚。
康熙五十一年江南科場案,引發(fā)總督噶禮和巡撫張伯行的互相彈劾,結(jié)果雙方各有士民上書,要求將本官留任。仔細調(diào)查之后發(fā)現(xiàn),這些上書的人多為官員指使,更離譜的是,不少人在兩方的請愿書上都有列名,顯系順水人情。
這種事情出得多了,也無怪乎朝廷將挽留官員的民意視若無物。即使上面提到的李多見,根據(jù)松江地方志的記載,挽留他的行動之所以鬧得這么大,部分原因在于上級官府的強硬態(tài)度,激化了地方社會的反抗情緒,也不完全是出于擁戴好官。
值得一提的是,保官事件的領(lǐng)導者大多是有功名的舉人或秀才,一般的觀念也認為他們理應(yīng)參與地方政務(wù),發(fā)揮積極作用。然而保官行動既然這么不“純潔”,朝野對類似行為的評價日趨負面,不免也連累到作為地方精英的知識階層,成為許多人心目中的地方禍害。更何況許多舉人秀才本身就以交結(jié)官府、包攬詞訟為生,又或者淪落為劣紳鄉(xiāng)霸的幫兇,就更強化了這種印象。
上面的處處提防與下面的不守規(guī)矩,共同造成了中央與地方、官府與民眾互不信任的態(tài)度,其結(jié)果是,對國家而言,保官行動成為威脅政治秩序的不良舉動,對地方而言,則又變成侵蝕吏治的腐化因素。
作者為復(fù)旦大學歷史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