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2日,道格拉斯·彼得森就任標普總裁之際,正值標普下調美國長期債券評級不久。來自公眾的責罵、監(jiān)管機構的調查和斥責不斷,而因次貸危機的余波還不得不接受美國司法部的傳訊,留給他的絕不是風平浪靜。
近幾年,信用評級機構一直處于風口浪尖,面臨許多非議。因為替結構性次貸產品打出高評級,沒有及時警示市場風險,信用評級機構被視作為次貸危機推波助瀾;因美國債務上限談判遲遲未決而下調美國國債評級,全球金融市場隨之動蕩,評級機構又遭受公眾、市場以及美國政府的三重質疑;因屢次下調希臘以及其他歐元區(qū)國家的主權評級,歐洲多國國債利率飆升,三大評級機構多次遭到歐洲領導人的公開指責。
擁有百年歷史的三大信用評級機構,面對逐步收緊的歐美監(jiān)管體系、愈發(fā)復雜的金融產品和不斷擴大的全球資本市場,不得不在重塑其內部評級體系,提高風險管控意識的同時,頻繁與監(jiān)管者和市場展開對話,將其評級方法論公之于眾,增加透明度。
2012年5月初,彼得森在北京金融街接受了《財經》雜志的專訪,與前任狄文·沙瑪的沉穩(wěn)內斂不同,這位新任標普總裁性格外向,極富親和力。
現(xiàn)年54歲的彼得森在來到標普之前,擔任花旗銀行首席運營官。2004年至2010年在他擔任花旗日本的首席執(zhí)行官期間,花旗日本因被指控行為不當,不得不關掉其私人銀行部門。在這個過程中,彼得森曾在日本議會上院出庭作證,是首位在立法委員會被傳召的外國證人,隨后彼得森因為在新聞發(fā)布會中向日本監(jiān)管官員深深鞠躬致歉而聞名。
此后,彼得森帶領花旗日本迅速擴張,不僅成為第一家擁有本土牌照的外國銀行,還收購了價值108億美元的日本第三大金融經紀公司,贏得了聲譽。
長期的海外管理者經驗,使彼得森能從容面對各種危機,尤其善于應對不同的文化的監(jiān)管環(huán)境。他在新興國家市場中的開拓能力也成為吸引標普股東方的關鍵因素,而他在銀行的嚴監(jiān)管環(huán)境中長期從事內部風險控制和運營的經驗,也被視為能更好地領導信用評級機構走向監(jiān)管逐漸收緊的時代。
行業(yè)爭辯
《財經》:信用評級機構近年來也受到了不少指責,包括評級下調太頻繁、導致歐美金融市場動蕩等等。評級業(yè)本身的“發(fā)行人付費模式”、獨立性以及下調評級的時間點等技術問題也被廣泛爭論。你是否認為信用評級有其天然缺陷?這是否是技術和管理能彌補的?
彼得森:監(jiān)管環(huán)境已經大變,輿論對信用評級的理解也在逐漸加深,與監(jiān)管機構、市場各方以及輿論加強各種對話,對我們是好事。對評級業(yè)來說,最重要的是加強透明度:面對市場采取開放的態(tài)度,確保我們評級方法論的標準公之于眾,并被理解,市場自然慢慢會看到我們正在進行的改變。
誠然,在次貸危機中,對一些資產類別的信用評級,表現(xiàn)不如預期,這非常令人遺憾。我們從中吸取教訓,致力于提高全線信用評級業(yè)務的品質,不僅有次貸評級,而且對包括主權評級、銀行業(yè)評級以及企業(yè)評級等在內的幾乎所有資產類別都進行了重新梳理和加強。
在實際的管理過程中,“發(fā)行人付費”模式的利益沖突可以被很好控制。例如,我們對分析師的投資行為有所約束,分析師的評級結果將接受評級委員會的審視,分析師將被限制與商業(yè)活動隔離等等。更重要的是,“發(fā)行人付費”的模式允許我們的評級結果對所有的投資者開放,因此,“投資人付費”也會有相應的利益沖突:只有付費的投資人才能獲取評級。所以,“發(fā)行人付費”這一模式雖有潛在的利益沖突,但是在評級業(yè)內越來越成為大勢所趨。
《財經》:在本輪危機發(fā)生之前,如果信用評級機構沒有及時提醒市場,它們會遭詬?。蝗欢?,當信用評級機構早于危機真正爆發(fā)時下調評級,又會被指責引發(fā)市場動亂。你如何看待評級下調的正確時點?
彼得森:表述評級時,我們將“評級”、“評級展望”和“信用觀察”三者結合。我們通過這三種方式,形成對市場的獨立觀點。這些觀點基于分析師的分析、評級委員會的決定和標普自身的評級標準,而無論其對市場或政治上有何影響。
《財經》:標普從最近幾次危機中,吸取了哪些經驗和教訓?
彼得森:在金融危機之中,對標普最重要的是在傳承的基礎上不斷改進。在全球化的評級網絡中,我認為當前保持各國的分析師們緊密合作很重要,這使得我們可以在全球的評級中做到一致性,而我們也可以從不同國家和地區(qū)學習,不斷更新我們的知識,我們需要在內部建立加強跨國溝通和分享的長效機制。
例如,我們建立了信用狀況委員會,保證在全球平臺上,分析師使用的是同一套分析數據,包括經濟增長、油價和大宗商品價格等等。
《財經》:在多德-弗蘭克法案中,信用評級機構的監(jiān)管要求收緊了,但是并沒有像投資銀行等金融機構那般嚴格。過去,評級機構可不為評級意見負責,但現(xiàn)在這一免責條款已經不在。你是否感覺到監(jiān)管環(huán)境的變化?如何在變化的環(huán)境中管理標普?信用評級機構是否面臨新的法律風險?
彼得森:對于信用評級機構而言,金融危機之后的確經歷了很多改變。隨著監(jiān)管環(huán)境的收緊,公司的管理哲學和方法都要與之一致,來保證我們的評級結果值得信賴。無論是在先前的監(jiān)管環(huán)境,還是現(xiàn)在的,評級機構最應該著力的還是評級分析自身的質量,這是令一家好的評級機構在市場中表現(xiàn)出色的關鍵因素,也是市場人士決定評級是否具備價值的理由。
評級需要透明度和一致性。我們需要在全球同一領域評級中保持標準的統(tǒng)一,但在現(xiàn)實中,不同國家資本市場間的監(jiān)管要求不同,作為一個全球化運營的金融機構,我們希望全球監(jiān)管規(guī)則能更好地協(xié)調一致;此外,評級應該如何被投資者正確使用,也應該被機制化地寫進監(jiān)管規(guī)則中。
《財經》:長期來看,評級業(yè)是否會因此而徹底改變?這些監(jiān)管要求是否增加了公司運營成本?
彼得森:已然改變了,這是新的現(xiàn)實,也是新的期望。
過去五年,我們在合規(guī)、風險管理、改善流程等方面投入了超過3億美元,來重塑我們的系統(tǒng)、流程,改善我們的評級步驟。這不僅僅是監(jiān)管增加的成本,而是我們需要建立一個治理和監(jiān)控的統(tǒng)一平臺,使用同一標準,來保證我們評級的質量。
競爭四起
《財經》:經濟學家弗里德曼有一句名言:“美國可以用炸彈摧毀一個國家,穆迪可以用降級毀滅一個國家?!毙庞迷u級威力強大至此嗎?
彼得森:這完全是夸張了信用評級行業(yè)在資本市場中的作用。信用評級并不是懷有政治動機的,我們是經濟分析機構,參與的是金融市場。我們并不“決定”評級結果的影響,也不會因為政治影響而做評級意見,所以我并不同意。
《財經》:有聲音認為信用評級受政治操控,甚至表示信用評級涉及國家的金融安全;也有聲音認為,評級機構的競爭是話語權的爭奪,你同意嗎?歐盟在希臘最初被下調評級時,表示要建立自己的評級機構,來減少三大評級公司的影響,同時,新興國家例如中國,也都在大力扶持自己的信用評級機構,這是否會改變信用評級行業(yè)的版圖?
彼得森:隨著世界各地資本市場的崛起,如果標普可以參與到其中每一個市場中,我們當然樂意。但事實上,我們沒有無限的資源,這不可能實現(xiàn),所以我想有各國各地區(qū)的不同的評級機構參與市場,尤其當不同的文化和法律存在的情況下,是非常有意義的。當市場擁有越多的信息,就會促成更多的流動性,交易會更加頻繁,市場進化得也越快。
因此,成立新的信用評級機構,既有利于本土建立信用文化,也具備市場機會。那些尚處于完善其信用文化的市場,將受益于更多的信用觀點。信用評級的市場會越做越大,我無法預測未來會有三家、五家還是十家主要的信用評級機構,但我認為,發(fā)行人、投資人和監(jiān)管者都樂于獲得越來越多的信息,需要更多的意見,這些評級在市場上都是有價值的。
《財經》:除了經年累積出的經驗和技能,對于新評級機構來說,如何能走向成功,特別是中國年輕的評級機構們?
彼得森:首先是評級標準的方法論,即評級如何采用從市場獲得的外部信息,如何看待評級主體的財務信息的可信性,如何評價評級主體的治理和管理水平,這是我們進行評級的基礎。其次是人才,評級機構要考慮如何吸引和留住有經驗和技能的專業(yè)人士。
《財經》:大力發(fā)展債券市場,是近幾年中國資產市場發(fā)展的重中之重。然而,由于債券市場的分割,以及歷史信用數據的缺乏等限制,信用市場的發(fā)展仍面臨一定的瓶頸,你能否寄語中國債券市場的發(fā)展?
彼得森:要發(fā)展一個兼具規(guī)模和流動性的市場,一些因素必不可少,例如銀行間市場、經紀公司、用于價格發(fā)現(xiàn)的多種多樣的工具,有豐富的可獲得的信息,信息披露和透明度,公司治理結構的完善等等,只有這些完備了,市場的流動性和規(guī)模才會隨之而來。
對發(fā)展債券市場來說,特別需要重視信用文化的建設。這意味著銀行交易員、分析師、基金和保險投資者們,都采取多樣的方法論來進行風險管理,對買賣進行決策;所有這些被我們稱為“站在董事會高度上的公司管理和監(jiān)督治理”。所以,站在全局角度,統(tǒng)籌管理信用風險,對市場發(fā)展至關重要。
《財經》:面臨新的國際金融市場的形勢,標普將如何應對?
彼得森:由于次貸危機的影響,過去幾年間金融市場秩序紊亂,歐美金融機構監(jiān)管要求大大提高,全球資本流動被打亂。可預見未來金融市場活動將相當活躍,但與過去十年并不盡相同:美國和歐洲銀行系統(tǒng)正在面臨長期的去杠桿化過程,而同時,亞洲及其他新興國家的金融市場正在經歷快速的擴張。
標普當然會繼續(xù)提供獨立的信用研究及基準,我們將繼續(xù)盡力維持成熟國家的市場,并更多投資于新興國家資本市場。在那些我們想大力進入的新興市場內,投入更多的人力、技術、數據支持等,大中華區(qū)就是其中最具吸引力的市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