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歷史學家伊格爾斯指出,德國“歷史思想和歷史研究的民族傳統對于反民主思想難辭其咎,它在很重要的方面為1933年徹底拋棄民主制和確立權威主義恐怖統治掃清了道路”。伊格爾斯作為納粹統治下的逃亡者,見證了這個政權的種族主義。
早期的德國歷史研究既宣揚自由主義也具有民主和世界主義意識,但在拿破侖入侵、神圣羅馬帝國解體以后,德國的歷史學漸漸脫離歐洲自由主義傳統,學者們試圖以德意志民族性為依據,轉向對普魯士王朝軍國主義的欣賞,信奉權威主義和具有侵略性的沙文主義。俾斯麥的“鐵和血”對德國的統一就是這一追求的結果。
德意志歷史學家對歷史的深切關注,不僅在于建立一個民族的史學,還在于建構一個民族國家,所以蘭克——這位最不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學家卻被稱為“普魯士君主制度出色而忠誠的仆人”。他熱衷于組建一個與德意志民族天性一致的國家,為普魯士端出的發(fā)展計劃和國家社會主義幾乎如出一轍。盡管此時的德國還遠在19世紀。
德國歷史學家以歷史主義姿態(tài)建構起了自己的民族史學。當然,這里的“歷史主義”(historismus),和波普爾批判的“歷史主義”(historicism)是兩個不同概念。德國歷史主義的核心意義,是用個體化的觀察來代替對歷史——人類力量的普遍化觀察。這樣,歷史就喪失了相互間的關聯,變成一種可以任意把玩、解釋的歷史碎片?!皞€體化”的觀察,導致他們沉溺于對“國家理性”的無條件信任,即德國必須走上“國家主義”道路。
他們只在乎材料的真?zhèn)危瑓s極少進行價值觀反思。美國學者戴維·哈克特·費舍爾對德國歷史主義尖刻地評論道:“按一般的理解,它在認識論上是唯心的,在政治上是反民主的,在美學上是浪漫主義的,在倫理上,它的核心是邪惡的,即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是正當的。”
早在19世紀中晚期,就有歐洲思想家敏銳觀察到德國歷史學派的國家主義傾向,指出:德國輿論在歷史學家引導下已表現出咄咄逼人的民族主義特征。他們對此表達了憂慮。但這樣的觀察絲毫沒有引起德國歷史學家警覺,他們依然放浪于歷史主義的宏大建構中,比如梅尼克。這是一位深植于普魯士傳統的學者,堪稱蘭克之后德國最偉大的歷史學家,也是德國歷史主義學派的主要代言人。
歷史主義的史學特征在德國通過默澤爾、赫爾德和歌德達到最高峰,構成了偉大的德意志精神,能體現這一“偉大精神”的就是國家理性,但國家理性究竟依賴什么才得以維持?
梅尼克要求,歷史學一定要對國家和民族的具體實在具有核心關切。他認為,德國的統一不僅表現了政治成就,也是哲學真理的具體體現,而推動實現這一偉大成就的“乃是偉大的個人而非盲目的社會力量”,這一“偉大的個人”當然是指俾斯麥,但俾斯麥之后,誰來填充這“偉大”的空白?梅尼克斷定:“那一度喚醒了一個偉大而強有力的民族的東西,不能夠被指責為一種追求錯誤道路的傾向?!?/p>
梅尼克不承認國家與自由之間的內在沖突,反而認為國家與自由之間具有絕對意義上的一致性,他從普魯士的經驗中得出,自由的意義只能體現在一個強大而統一的民族內,他對權力始終抱有一種樂觀的信心。實際上,德國的“自由”只能體現在對國家主義的狂熱信仰上,他強調國家個體的內在法則,使國家凌駕于整個社會倫理之上。
梅尼克與浪漫主義者們如出一轍地反對啟蒙運動,其理論不過是自己對“國家”的庸俗迷信,并從中顯現出自己的國家主義色彩。1933年5月17日梅尼克向一位朋友表示:“德國人還未成熟到能夠適應民主的議會政治”,此時已是納粹掌權三個月之后。梅尼克是一位共和主義者,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是納粹分子,卻在國家神圣化道路上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二戰(zhàn)”結束后,梅尼克痛苦地認識到,德國不僅在政治上而且在哲學及歷史學學術發(fā)展上都走過一條錯誤的道路。為此,他寫下了自己最后一部擁有巨大影響的力作《德國的浩劫》,對德國走上法西斯道路的歷史進行沉痛反思。但對德國文化的摯愛,使他無法接受“德國文化會產生希特勒”這樣的結論,以致其對德國文化的辯護顯得左支右絀,內心的痛苦、沖突、矛盾,躍然紙上。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