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的時髦話題是孔子。有人說“五四”反孔子反錯了,有人說魯迅也曾參加祭孔,可見魯迅并不反孔云云。
說到魯迅參加祭孔,倒是確有其事。這是在1913年到1924年間,當(dāng)時魯迅在教育部擔(dān)任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每年在成賢街國子監(jiān)舉行祭孔儀式——“丁祭”,魯迅基本上都受指派前往參加,而且還是在最核心的部位。奇怪的是,如果說“五四”打倒了“孔家店”,那么魯迅怎么在此期間基本上每年都參加祭孔,直到五年以后的1924年魯迅還會去參加祭孔呢?
魯迅日記上有這樣的記載——1913年9月28日:“昨汪總長令部員往國子監(jiān),且須跪拜,眾已嘩然。晨七時往視之,則至者僅三四十人,或跪或立,或旁立而笑,錢念劬又從旁大聲而罵,頃刻間便草率了事,真一笑話。聞此舉由夏穗卿主動,陰鷙可畏也?!边@是魯迅日記上第一次記載祭孔。魯迅到教育部已經(jīng)近一年半,之前還沒有過祭孔的記載。
這位提出祭孔的“汪總長”就是汪大燮(1860-1929)。說起來,他還是魯迅的前輩,1901年,帝俄提出要與清廷訂立專約,圖謀山東利益,他當(dāng)時是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的官,就上書清帝,主張拒絕與帝俄簽訂辱國專約,因而名聲大噪。1902年魯迅留學(xué)日本時,他任留日學(xué)生監(jiān)督。1905年出任駐英公使。1913年任教育總長,后來曾代理國務(wù)院總理。晚年曾創(chuàng)辦北京平民大學(xué)。此公行事特立獨行,他任教育總長后,曾有幾個大的動作,一是提出廢除中醫(yī),引起軒然大波,后來被否決了。再就是提出祭孔。他9月15日就任總長,28日就命令祭孔。因為是在教育部內(nèi)實施,別人干涉不得,就實行了。雖然他很快就于1914年2月辭職了,沒想到他的好幾位后任竟然還繼續(xù)實行了多年,到1924年才停止祭孔。
而那個“主動”即幕后推手夏穗卿(即夏曾佑,1865-1924)則是當(dāng)時社會教育司司長,也正好是魯迅的頂頭上司!而且,奇怪的是,他作為前輩,是受到魯迅的充分尊重的,魯迅在日記里尊稱其為“夏司長”、“夏先生”,在當(dāng)時教育部的內(nèi)部新舊勢力的爭斗中,魯迅也是站在夏穗卿一邊的。魯迅對他是懷有敬意的。而在這里則明顯表示了對他的不滿。緣于他雖以新派人物稱,卻對祭孔這樣在魯迅看來是愚昧庸陋的舉動抱主張、推動的態(tài)度,這很令魯迅吃驚,所以說他“陰鷙可畏也”!
很顯然,在魯迅筆下,這次祭孔完全是一出鬧劇。在魯迅等人心目中,這顯然是逆時代潮流而動的舉動,遭到了眾人的一致反對。人們明顯是消極抵制的,但顯然由于這是行政命令,不得不服從。那個在現(xiàn)場“大聲而罵”的人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驍將錢玄同之兄。他曾是駐荷蘭公使,1913年任總統(tǒng)府顧問。他是光復(fù)會會員,與魯迅等時有往來,顯然與魯迅等觀點一致,反對祭孔。
第一次祭孔就這樣草草收場了,然而此后,魯迅日記中就常有祭孔的記載了。1914年3月2日:“晨往郢中館要(邀)徐吉軒同至國子監(jiān),以孔教會中人舉行丁祭也,其舉止頗荒陋可悼嘆……”孔教會是陳煥章等在上海發(fā)起成立的,后來總會遷到北京,會長是康有為。“丁祭”是每年仲春或仲秋的“丁日”舉行祭祀。這種祭祀的儀式繁復(fù),在魯迅看來,簡直可笑之至,于是有“荒陋可悼嘆”的感嘆。
此后1914年秋天卻沒見有祭孔的記載。到1915年3月,這回是連續(xù)三天記載:15日“赴孔廟演禮”,這是預(yù)演;16日:“夜往國子監(jiān)西廂宿”,這是準備第二天一早的祭孔,因為太早,從他住的宣武門外趕到東北角的國子監(jiān),趕不上儀式,所以要提前一天住在那里;17日就有“黎明丁祭,在崇圣祠執(zhí)事,八時畢,歸寓。”當(dāng)時的祭孔,由教育部主持其事,搞得儀式很隆重,分別在國子監(jiān)的各個部位依此操禮,還要穿上古怪的專用祭祀服。教育部會事先發(fā)布公告,公布各司各科什么人在什么部位執(zhí)行任務(wù),每次得好幾十人參加。魯迅基本上每次都是被安排在“崇圣祠”執(zhí)事,這是祭祀最核心的部位。
以后,每年春秋兩季都要開演一場滑稽的祭祀劇。形式則千篇一律。1915年9月11日“午后往孔廟演禮”,然后12日“夜就國子監(jiān)宿”,13日“黎明祭孔,在崇圣祠執(zhí)事,八時訖,歸寓?!睅缀趺看味家荒R粯印?/p>
不過1916年卻沒有相關(guān)記載,似乎跳過了一年。1917年以后卻是連續(xù)幾年都有。但又不很規(guī)律,有時一年兩次,有時一年一次,甚至一次也沒有。而一旦參加了,常是連續(xù)三天。第一天演禮,第二天晚上入宿,第三天一早執(zhí)事。1917年2月、1918年3月都是這樣。1919年3月,魯迅沒有像往常一樣提前一晚入住國子監(jiān):4日演禮,5日沒有入住,而是6日“晨五時往孔廟為丁祭執(zhí)事”。此后他就都是這樣了。同年9月30日演禮,到10月2日“晨二時往孔廟執(zhí)事,五時半畢,歸?!?/p>
以后基本上沿襲這一模式,但到1923年3月,在祭孔結(jié)束后還出了件事。魯迅在3月23日日記中記載:“演禮”,25日記:“黎明往孔廟執(zhí)事,歸途墜車落二齒?!?/p>
關(guān)于這件事,后來魯迅在《從胡須說到牙齒》一文中,詳細解說了自己參加祭孔的情形和門牙的遭遇:
“袁世凱也如一切儒者一樣,最主張尊孔。做了離奇的古衣冠,盛行祭孔的時候,大概是要做皇帝以前的一兩年。自此以來,相承不廢,但也因秉政者的變換,儀式上尤其是行禮之狀有些不同;大概自以為維新者出則西裝而鞠躬,尊古者興則古裝而頓首。我曾經(jīng)是教育部的僉事,因為‘區(qū)區(qū)’,所以還不入鞠躬或頓首之列的;但屆春秋二祭,仍不免要被派去做執(zhí)事。執(zhí)事者,將所謂‘帛’或‘爵’遞給鞠躬或頓首之諸公的聽差之謂也。民國十一年秋,我‘執(zhí)事’后坐車回寓去,既是北京,又是秋,又是清早,天氣很冷,所以我穿著外套,帶了手套的手是插在衣袋里的。那車夫,我相信他是因為瞌睡,糊涂,決非章士釗黨;但他卻在中途用了所謂‘非常處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自己跌倒了,并將我從車上摔出。我手在袋里,來不及抵按,結(jié)果便自然只好和地母接吻,以門牙為犧牲了?!?/p>
這可能就是魯迅那口本來不牢靠的牙齒不斷松動墜落的開始!這一年魯迅四十二歲。
1924年9月4日魯迅日記:“夜半往孔廟,為丁祭執(zhí)事?!边@時祭孔都改在了凌晨,所以需要半夜就趕去參加儀式。這是魯迅日記中最后一次記載祭孔。
【選自文新傳媒】
插圖∕膜拜“先師”∕蔡志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