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給兒子取名為“海嬰”,以前我一直未弄懂其含義。之所以不敢對這個名字亂做推測,理由有兩個:一是魯迅是大文學家,思想博大精深,對文字的理解比一般人到位;二是魯迅中年得子,而且得的又是唯一的孩子,寶貝得不得了,取名肯定特別講究。后來讀到一本書,書里說魯迅曾向人解釋“海嬰”就是“上海出生的嬰兒”。真沒想到魯迅給孩子取名字會這樣隨意。
魯迅這樣做,其實并不奇怪,他一生不迷信鬼神、命運之類的東西,在他看來,名字不過是個符號,只要能有效區(qū)別彼此就行。然而,事情的戲劇性就在這里:出生于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即已逝世的魯迅不迷信鬼神、命運,某些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反而唯鬼是從。一些人結(jié)婚要挑所謂“宜婚嫁”的好日子、好時辰,為了吉利寧可放棄好好的雙休日,而將婚禮定到工作日。給孩子取名不僅要含義悠遠,還要參照金木水火土五行,缺哪行,名字就得體現(xiàn)哪行。建個房子怎樣選朝向,如何下基腳、上大梁,都要委托風水先生定奪。家里老人過世了,要日夜不停燒紙錢、請和尚超度,既累自己,又累別人。
普通民眾對鬼神深信不疑,某些當官的更是將中國式迷信發(fā)揮到極致。有的官員收了巨額賄賂,又怕檢察院找上門來,希望菩薩保佑自己,不斷請人算八字,甚至偷偷在家里設(shè)佛堂念經(jīng)。有的官員上下電梯,部下打招呼,只能說:“您上去啊”,絕不能說:“您下來啦”,因為“下來”給人撤職的心理暗示。有的官員建辦公樓,會有意將其設(shè)計成美國白宮的模樣,暗喻自己有一天可能問鼎最高權(quán)力。有的官員不惜花費十萬、二十萬元去著名寺院燒新年的第一炷香,祈禱神靈幫助自己再上一個職務(wù)的臺階……
個體的某種行為只跟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教育程度、精神信仰有關(guān),群體的文化行為高度趨同,則必定與一個社會的某些結(jié)構(gòu)相連。普通民眾唯鬼是從,反映的是他們內(nèi)心的不安全感。中國有幾千年的文明史,但這種所謂的文明總是脫不了叢林社會的模式:弱肉強食。既然個人無法反抗來自社會的強力,希望得到生理力量之外的神靈呵護自然也就成了普遍愿望。官員唯鬼是從,體現(xiàn)的是投機心態(tài)。人們認為,官員歷來是強勢人群,他們吃的喝的用的玩的都超過普通老百姓,也更有能力把握自我人生的航向,然而,某些官員貪心不足,他們希望不付出任何汗水獲取更多的社會資源和對他人更大的操縱力,因此也時時夢想請鬼神幫忙。
當然,從更深的意義說,“唯鬼是從”背后呈現(xiàn)的是一種社會的失序。我們不難設(shè)想,如果普通民眾對強勢人群有足夠的制約力,能夠較好地抑制強勢者對自己的侵害,他們是否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迷信鬼神的力量;我們同樣不難設(shè)想,假若官員手中的權(quán)力完全取決于個人的本事和民眾的信任,而不是大量取決于關(guān)系和運氣,他們是否還需要那么多神神秘秘的東西。有時,社會的無序催生了民眾對命運的無力感和官員的投機心理,普通公民的無力感和官員的投機心理很可能加劇了社會的失序。
魯迅先生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他身處全民迷信的社會而不迷信就是其偉大之一,但出污泥而不染的魯迅畢竟是少數(shù),要從中國人的腦子中完全清除“唯鬼是從”的印跡,只能從改造社會、重新設(shè)計某些規(guī)則開始。
【原載2011年10月25日《合肥晚報·杏花村》】
題圖∕愿望清單∕常小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