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改革的民粹與黨爭

近兩年，新德里成了名副其實的“折翼天使”。由于貪腐案件頻頻曝光，印度在“透明國際”所公布的清廉指數排名中不斷下降，2010年下調了5個位置，去年的排名則猛跌到第95位，連非洲的贊比亞都不如。今年，印度經濟又接連碰壁，不但財政赤字飆升到國際警戒線以外，一季度的經濟增速也滑落至9年來的最低點，低于去年同期近4個百分點。面對盧比貶值高達兩位數的通脹壓力，國際評級機構標準普爾和惠譽一致將印度信用前景評為負面，標準普爾甚至威脅將其主權信用評級下調為垃圾級，這成了新德里心頭的奇恥大辱。而7月底波及18個邦、影響多達6.8億人口的大面積斷電事件，更使印度陷入了“10年來最黑暗的時刻”，國家形象遭受沉重打擊。

“改革之父”難以領導改革

辛格政府有充分的理由將新德里目前的困境歸結為外部環(huán)境的惡化，畢竟“金磚國家”紛紛掉色，連增長最為強勁的中國都開始下調經濟預期。不過，在重重的危機面前，老邁的辛格總理再也無法領導一場大的改革，卻也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他的政府可能將和他本人一樣，只能以撐過剩余的兩年任期為最大目標。這種內心的煎熬也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21年前，辛格不過是拉奧政府的財政部長，當年的市場化改革卻開啟了此后印度20年的高速增長，為其帶來了無限的榮耀。今天，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手開啟的改革正在腐敗僵化的官僚機構、嘈雜爭吵的政黨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重重圍堵絞殺下，漸漸失去活力。

去年底以來，已經有外國投資法案、國內稅制、養(yǎng)老金、土地、農業(yè)及燃料補貼等數項改革計劃遭遇擱淺，無法推行。阻撓相關改革的，既有來自反對陣營的勢力，也有執(zhí)政聯(lián)盟內部的力量。與國大黨若即若離的草根國大黨就是其中一個。該黨領導人、西孟加拉邦首席部長瑪瑪塔·班納吉，帶頭參加反對政府提高燃料價格的游行；當時任鐵道部長、自己的黨內同僚德尼斯·特里維迪決定推行火車票漲價計劃時，她斥之為“蓄意敵視窮人的計劃”，并將其趕下了臺；對于辛格政府的大部分改革，班納吉幾乎都唱對臺戲，并以不支持執(zhí)政聯(lián)盟為要挾。正是依靠這種民粹主義路線，班納吉及其政黨聲勢鵲起。2004年聯(lián)邦議會大選時該黨僅獲兩席，5年后增至19席。2011年在西孟加拉邦的議會選舉中，草根國大黨又把在該邦連續(xù)執(zhí)政34年的印共（馬）趕下臺，奪得了地方大權。

班納吉及其草根國大黨的崛起，是新德里特殊社會境況的投射。盡管經濟增長快速，時至今日，印度仍有約1/3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農村人口更高達72%。如此大面積的農村人口和貧窮人口，使得任何政黨都不得不貼近鄉(xiāng)土，反市場化的各類補貼因此能長期頑固生存。其結果是，任何市場取向的改革計劃都變得畏首畏尾，唯恐被扣上忽視弱勢群體利益的大帽，經濟改革越來越成為政治貼身纏斗的焦點和意識形態(tài)化的對象。

即便在國大黨內部，黨主席索尼婭·甘地也不是辛格市場化改革的鼎力支持者。實際上，她更傾向于強有力的國家干預模式。以引起激烈爭論的《食品保障草案》為例，索尼婭希望通過政府高補貼的方式，使極度貧困人口受益。她甚至設想將這一計劃覆蓋全國2/3的人口，而這是本已債臺高筑的政府財政所難以承受的。顯然，這位“影子總理”更希望回歸婆婆英迪拉·甘地王朝的傳統(tǒng)路線，即浸潤著濃厚社會主義特征的獨特印度式道路。

國大黨新生代前景堪憂

無論國大黨的實力還是如今聯(lián)邦的權勢，都早非當年可比。彼時國大黨政府可以通過強力施壓來獲取地方的合作，而今天的執(zhí)政聯(lián)盟，卻越來越依靠轉移支付這類胡蘿卜去收買地方人心。連在政府里幾乎任遍了所有重要內閣職位的國大黨功勛元老普拉納布·慕克吉，在競選沒有實權的總統(tǒng)職位一事上都要仰賴地方的鼻息，更別提被指責為侵犯邦權力的統(tǒng)一稅制改革和效仿美國建立“全國反恐中心”這類計劃的命運了。

國大黨在地方的衰落是尼赫魯-甘地時代難以想象的，越來越多的邦級議會開始由具有地方背景的政黨把持。在今年初的地方議會選舉中，甘地家族3位政治明星一起下鄉(xiāng)拜票，也未能挽回頹勢。5個邦中，國大黨只贏回1個邦的執(zhí)政權。

在尼赫魯-甘地家族的政治故鄉(xiāng)、人口多達2億的相對貧窮的北方邦，地方化的趨向最具代表性。新生代繼承人、尼赫魯的曾外孫拉胡爾·甘地幾乎跑遍了選區(qū)，也只拼搶了7%不到的席次。包括印度人民黨以及上屆執(zhí)政黨之一的大眾社會黨在內的6個全國性政黨參選，獲得的席次加在一起，也抵不過在該地長期經營的地方大黨社會主義黨。想象中的兩大實力派政治人物拉胡爾與“賤民女皇”馬雅瓦蒂之間的精彩對決，不想卻被39歲的社會主義黨領導人阿克列施·雅達夫輕松掩過了光芒。這種局面，對原本被鎖定為國大黨總理候選人的拉胡爾來說，更加難堪，這也為后辛格時代的國大黨走向埋下了陰影。

印度28個邦，國大黨目前在其中的11個邦單獨或聯(lián)合執(zhí)政（包括與中國存在領土爭議的阿魯納恰爾邦，即藏南地區(qū)）。被周邊鄰國包圍、與印度主體有較大異質性的東北部8個邦（包括阿魯納恰爾邦），反倒成了國大黨的強勢地盤，國大黨控制了其中的5個。這一方面說明了近些年執(zhí)政聯(lián)盟在東北部成功的國家化操作，如大規(guī)?；A設施的建設和反恐、反分離主義運動的深入開展，另一方面也足以映襯出國大黨在印度主體部分的暗淡光景。

碎片化的無效政治

國大黨的危機并非最大反對黨印度人民黨的福音，該黨影響力也衰減得厲害，目前只握有6個邦的大權。原來的第三大黨印共（馬），則僅在特里普拉邦還殘留著聯(lián)合執(zhí)政權。其余各邦則由一些地方性政黨瓜分。比如錫克教政黨阿卡利黨掌控下的旁遮普，比朱人民黨執(zhí)政下的奧里薩邦?！澳羌犹m人民陣線”和“錫金民主陣線”在2009年的全國大選中各只勉強獲得一個席位，兩黨卻能在所在邦長期掌權。更多的地方大黨或在蠢蠢欲動，謀求下次選舉，或通過政黨聯(lián)盟，迫使國大黨和印人黨與之分享權力。

印共（馬）具有鮮明特色的地方執(zhí)政時代雖漸成歷史，但卻有越來越多的政黨步其后塵。印度政黨多達上千之眾，其中40多個具有全國性抱負，其余都將地方權力的爭奪視為目標。這些政黨深耕基層，為獲取選票極力凸顯地方和族群特色，一朝當選，就敢于向聯(lián)邦主體叫板。地方政治由此成了積累政治資本和衍生表演秀的大舞臺，三大女性政治領袖班納吉、馬雅瓦蒂以及泰米爾納德邦的首席部長、前影星賈雅拉莉妲的高人氣，即得益于此。不過，這也加劇了這個國家的政治碎片化進程，讓政治越來越受限于偏狹的地方利益和短期利益。

如此多元混雜的利益協(xié)調，必然需要嫻熟的政治技巧以及豐富的政治閱歷，這正解釋了新德里政治的“老人化”趨勢。以辛格這屆政府為例，32位內閣成員平均年齡67歲。超過70歲的閣員竟有14位之多，其中總理辛格和外長克里希納都已屆80高齡，國防、內政、農業(yè)等重要職位也都被70歲以上老人霸占。相比之下，填補新總統(tǒng)慕克吉所遺空缺、剛獲提拔任命的67歲財長齊丹巴拉姆，反倒成了“青壯年”！

新德里政治越來越成為比拼耐性和精力的冗長肥皂?。和享?、乏味、充滿爭吵和小心翼翼的平衡。或許，這正是印度式民主的特點所在，畢竟新德里包容了五花八門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利益訴求，并使之和平共處。不過，缺乏效率和長遠規(guī)劃，正一步步蠶食這個龐大國家的改革熱情和經濟增長動力。7月份皮尤一份各國民眾的對比性民調顯示，印度人對自己國家發(fā)展方向滿意的比例從去年的51%急劇滑落到38%，在新興經濟體中排名開始落后，更有高達92%的民眾將經濟問題歸為自己政府的責任。

新德里或許只能在已經失去方向、飛馳而下的快車撞擊谷底的那一剎那，猛然驚醒，依靠危機凝聚改革共識，就像1991年那樣?；蛘咴谝粓雎缘目床坏奖M頭的嘈雜爭吵中，迎接新一輪政治動蕩的到來。